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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作品:候鸟与暖风终年相遇|作者:飘雪的季节|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7 04:46:37|下载:候鸟与暖风终年相遇TXT下载
  我笑得妙不可言。

  sam不算工作狂,却对摄影有种偏执的热爱。

  就像《百万美元宝贝》的女拳击手,又像《光荣之路》的黑人篮球队,总之走的是 励志电影路线,披荆斩棘,矢志不渝,一辈子就吊在摄影这棵树上。

  我怀疑他是不是充满了热忱的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加入马格南图片社。

  他对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之类,特别钟情,每年都给《national geography》投稿 一两次,但从来不提,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成功过。

  这世道其实充满了荒谬和势利,舆论对成功人士饱含激情,认为“人患志之不立, 亦何忧令名不彰邪?”;但对无名小卒,所谓的“志”马上就变成了不识时务的笑话。

  所以我对sam有点佩服。

  刚回国在德企的时候,人人都认为,翻译是个体面的金饭碗:高档写字楼,穿西装 打领带,社会声誉好,整天趾高气扬,怎么看怎么中产阶级。只有我自己搞不清楚,为 什么经常暗暗沮丧。

  那阵子sam已经混了一段时间摄影圈,很不得志,勉强糊口,一事无成。明明是个反 面教材,我却跟在他屁股后面辞职了。

  报告批下来那天,请sam去馆子喝酒。

  他灌一杯冰啤,嘟嘟哝哝:“操,本来以为总算认识了个白领,转眼又变成游民。 ”

  “不要这么说嘛。”我笑眯眯,“以后还要请王哥多关照。”

  他喝酒,沉着脸不吭声。

  从此我开始揽活儿,做平面设计,素材不喜欢用图库,sam的作品占了大头。从不提 钱,我主动送分成过去,他一把抓起,直接就塞进裤兜了,没跟我计较过多少。

  飞机在嘈杂中降落。

  出了萧山机场,我立即打车前往杭州长途汽车西站,买了张去临安的车票。sam的亲 属已经赶去处理相关事宜,一行人昨天刚从清凉峰镇转移到临安市区,暂住一家小宾馆 。

  按图索骥,我敲开301房间。

  门刚刚开条缝,很大的烟味就直冲出来,仿佛里面着了火。

  开门的是个穿皮夹克的精瘦高个子,两眼布满红丝,肤色灰暗,一脸疲惫,见是我 ,点头打招呼,又伸手拍拍我肩膀,客气地笑笑,说:“哦——楚襄,多谢你赶过来。 ”

  sam的大表哥,曾见过两次,我叫他老陈。

  标间里只有老陈一个人,被子没叠,皱成一团,空床散着几只包和杂物。

  大概察觉到屋里烟味太重,老陈随手扳起窗扣开窗透风,脸朝户外,对新鲜空气深 深地吸,又缓缓呼出,像给肺换气,又像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顺手拿根烟,又点燃吸起来。

  “要烟吗?”把香烟壳递给我示意。

  我摇头。

  “明天的车回去。”老陈猛抽一口,沉吟片刻,忽然苦笑,说,“姨妈吃不消,躺 在医院里,回去以后不知道怎么办。”

  “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他点点头,沉默,继续吞云吐雾抽着烟。

  “节哀顺变。”见状我嘀咕似的,嘴边溜了个词,有些想好的话也梗住了。

  老陈又苦笑。

  半晌喷出一片青色烟雾,在烟雾笼罩下,声调苍白地开口:“小明今年30岁。”说 完这半句话,顿了很长时间,像在心里预先组织后面的汉语语法:“——虚岁31,姨妈 老催他结婚,他不肯,赚了一点钱就用来买设备,到处跑,说是单身主义者。”

  “他爸爸很早去世了,自己学校毕业之后几年没工作,在外面游荡,想做专职摄影 师。好不容易找了点关系,开摄影工作室,才稳定下来……”

  空气像胶水似的粘稠,老陈下意识弹弹烟灰,才发现一支烟烧到了滤嘴。于是把香 烟头揿进缸里,扭成奇怪的形状。

  我不说话,听他慢慢回忆,谁知,话题忽然又跳跃。“电话刚打给我的时候,没说 清,只讲出事故,凌晨4点多啊,什么样的事故值得凌晨4点多吵人?我一听就知道,坏 了。”

  老陈摇摇头。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又涩涩地笑笑。

  “听说,五个人上山,三男两女,天正好有雨,起雾,他们合计了一下,觉得有雨 有雾拍照更好……倒真顺利登了顶……下撤的时候找不到方向,小明跟另外两个男的合 伙探路,不知怎么走散了。其余四个人找到路下山,到检查站报警。”

  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起来。

  我仰面朝天,很傻的明知故问了一句:“……没搜救成功吗?”

  老陈“嘿”一声,说:“武警和当地村民都冒雨去找,连续30多个钟头,找到的时 候人已经在山谷里,那个山谷30多米深……”

  “楚襄你跟小明是哥们儿,你说,他值不值?”

  “……”

  我囫囵抹把脸,不吱声。

  “对了。”他骤然停顿,转头问我,“吃饭了吗?”

  “没事,不吃了。”

  老陈又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抽着。过了会儿,说:“饭总要吃的。”

  这时房间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位不认识的长辈探进来,原本准备和老陈说话,猛地 看见我,微张嘴,愣了愣。

  “舅妈。”老陈介绍,“这是小明的朋友,来帮忙的。”

  话没讲完,舅妈已经连续点头,用力抓住我手,嘴里用点头的频率使劲说“谢谢, 谢谢”。

  “舅妈,节哀。”我脑子很空地说了句套话。

  老陈和舅妈开始谈殡仪馆、公墓、道场的事,我不想听下去,只好打断他们,问道 :“对了,伊丽莎白在隔壁房间吗?”

  “谁?”

  “小明的助手,那个女的。”

  “在隔壁睡觉吧。”老陈仿佛习惯成自然,硬冲我笑笑,“她也两天没吃饭了,哭 得那叫一个惨,眼看就瘦了一整圈。楚襄,她是小明的女朋友?”

  “……嗯。”我想了想,点点头。

  “要不先去吃饭吧。”老陈的思维又回转过来,“走走走,吃饭。”挥挥手,打开 房间门,又敲开隔壁房间。

  那房里挤着四人,或站或坐,个个神情沉重;有张床被子鼓鼓的,显然蒙头裹着人 ,可能是伊丽莎白。

  手插兜里,我站在空荡荡的宾馆走廊,悄悄望了一眼。

  百般滋味,感到无所适从。

  sam的遗体运回本市的当天,就送进殡仪馆举行追悼会。

  告别厅不算大,门口挂一幅挽联,字迹草草,悬满纸花,匾额却是个电子显示牌, 一行红字来回滚动:王小明同志告别仪式。

  sam穿一套他生前从来不穿的黑色西装,已经化好妆,掩掉头面的些许伤痕,黄白菊 簇拥中,安详地躺在玻璃棺里。

  主持人拿张作业簿撕下来的练习纸,严肃沉痛地念悼词。

  “王小明同志,生前是一位成功的摄影家……”

  哀乐齐奏,啜泣声起。

  忽然家属群中有个老年妇女支持不住,瘫倒在地:“飞来横祸啊——小明是我看大 的啊——小时候多皮——生病都是我带去医院的啊——”

  “小明,小明——”

  哭号触发了情绪,越来越多人开始放声大哭。伊丽莎白登时滚在玻璃棺旁边嚎叫。

  “sam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周围还镇定的亲属赶紧围上去,分工合作,劝的劝,拉的拉,乱成一团。主持人见 势不对,悼词也不念了,指挥大家把人扶出,好按时进行下一项步骤。

  我低头,默默往告别厅外走。

  跨出那个门槛才发现,原来宋敬学和陈小安也在,两人站在外围,胸前各自别朵小 白纸花。陈小安的眼泪正簌簌往下淌。

  宋敬学拍拍我的背。

  “嗨,kibsp;“sam的家人给电子邮件里每个地址都发了封讣告,以前sam给我们拍婚纱照,估计 地址没删,我收到信就和小安过来送一程。”

  “哦……”

  宋敬学又拍拍我的背。

  “活人为大,多劝劝阿姨。”他说。

  我点点头。

  “楚襄,追悼会还没结束,你去哪儿?”陈小安擦着眼泪问。

  “出去走走。”

  “你别太伤心啊。”

  这女人可真搞笑,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反而叫我别太伤心。

  我毫无目的地一路晃到殡仪馆公园。

  公园中心亭子旁边,塑着仙鹤,几株粉红的月季开得很旺,背后则是一片松柏。

  两个不知事的小女孩手臂别黑纱,挺高兴地玩来玩去,看护她们的长辈则提满满一 包香烛纸钱,严肃地坐在石凳上。

  眼睛里罩起一层水雾,我仰面吸口气。

  sam相机里的照片我看过了,清凉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奇峰怪石,云蒸霞蔚。

  “王小明同志,生前是一位成功的摄影家……”

  殡仪馆主持人根本不知道王小明是谁,悼词念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其实,很难判断王小明同志是否真正成功过,不过我觉得,他肯定从来不曾失败。

  蹲在台阶上,闷头不吭声。

  每个人当初来到这个世界,并不经过自己同意;等离开这个世界,同样也不经过自 己的同意——《沉思录》里说,“按照自然之道去排遣这短暂的时间吧,漂漂亮亮地走 向这旅途尽头,像一颗橄榄烂熟落地一般,赞美那在底下承托着的大地,感激那令它滋 长的万物。”

  有人走了过来。

  抬眼一张,竟是个女人。穿修长的黑色牛仔裤,黑色外套,胸前扣缝绕了朵白纸花 。

  我诧异地瞪着她,赶紧抹把脸。

  她也朝我看看,抿紧嘴唇,忽然微微笑了一笑。

  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1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

  远远就看到,楚襄穿着件皱巴巴的黑条纹衬衫,头发用橡皮筋扎了南瓜蒂似的一小 撮,独个儿席地坐在公园中心亭的台阶上。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胳膊肘支着腿,仰面一动不动坐了十分钟,忽然又垂下脑袋, 让手掌掩住脸孔,我想,大概在哭了。

  从没见过他伤心的样子,我悄悄咽口唾沫。

  四下一望,公园很清静,附近只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追追闹闹,围着仙鹤雕塑 玩。犹豫片刻,朝楚襄慢慢地走过去。

  相距四五步远的时候,他也发现了我,显然他有点措手不及,露出很吃惊的表情, 下意识猛一揩脸,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其实他的两只黑眼圈肿兮兮的,脸拉得十分长,综合起来,像个故作勇敢的小男孩 。

  他瞅我一眼,不说话。

  沉默。

  我抿紧嘴唇,心里感觉又甜又酸,不知该用哪种表情才合适,只好笑了笑,然后也 假装镇定,把大拇指□牛仔裤紧绷的裤兜,稍稍踮起脚尖,晃了两下,语气很平常、很 没起伏地打招呼:“楚襄,你好。”

  “从北京赶回来的吗?”

  “嗯。”

  “……”

  一时没词了,于是再沉默。公园的卵石小径曲曲折折,从脚底延伸到亭子,楚襄的 屁股底下,再从亭子另一端穿到仙鹤雕塑附近,我用眼神走了一遍,最后看自己脚尖。

  不习惯楚襄沉默寡言的样子。心脏像毛巾似的拧了起来。

  想起刚才在告别厅的事情——

  刚才我赶到殡仪馆,追悼会刚好已经结束,告别厅里人群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几 个聚成一个圈,伊丽莎白蜷腿拖在地上,手扒住玻璃棺“嗷嗷”哭叫,披头散发,歇斯 底里,任由怎么拉,拉不动。

  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以为我是家属,满脸严肃对我说:“你们这样不行!想想办法赶 紧把她扶走,时间排得紧,后面还有别人等着用7号厅呢,这样我们工作怎么做?”

  说着一指门楣,电子显示牌滚动:赵巧妹同志告别仪式。

  再转头一看,有个中年男人捧幅老太太遗像,狠狠瞪着我。

  我仔细研究着鞋面的灰尘,半晌,抬头扯起嘴角,朝楚襄迅速笑笑,没话找话地解 释:“陈小安打电话告诉我的……太意外了,怎么突然出这种事故,乍一听还以为小安 开玩笑呢……刚才看见伊丽莎白,你,你帮我劝劝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