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我同晋州去看了一场话剧,是阿加莎的《无人生还》。
之后他送我,顺带留宿我家。
乘着兴致,我们又谈论起阿加莎,就着julie·london的歌,干掉一大块埃曼塔芝士,和一瓶波尔多干红。
真是一场奢侈而罪孽的享受。
最后缠绵时,也不知酒精作祟,还是音乐蛊惑,我几乎虚脱,醉死在旖旎的情欲中。
此刻,腰还是酸的。
所以,提起那晚,我忍不住眉头一动,看向晋州。
而他正好望向我,眸光如灿星闪落入夜海,泄露了他与我想到一处。
我不禁含笑白了他一眼。
他立即正襟危坐,收敛了眉目间的情愫,“有事找我?”
“嗯,是想谢谢你替我争取到职称。”她就势以一种熟不拘礼的姿势坐在晋州旁边。
晋州一边同她说话,一边站起来,替她倒一杯茶,“举手之劳,况且我帮你也是分内事。”
倒完茶,他不露痕迹地坐在另一端,同我与卫欣保持一个三足鼎立的距离。
他倒是聪明,避免了在新欢旧爱之间选择的尴尬。
“你没同我们介绍?”卫欣指指我,又指指她自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哦,她想让晋州表明她的身份,也正好借此搞清我与晋州的状况。
是,她是他的前妻,曾经水乳交融,你侬我侬,行动一致的前妻。
晋州倒是一如既往的静定,他微微一笑,“我忽略了。”
“这是卫欣——”他轻轻摊开手做了个引介的姿势,“我的前妻。”
我看见她微微颦拢的眉,稍稍舒开——嗯,他并不介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介绍他们曾经亲密的关系。
“这是江绍宜。”晋州微握一下我放在桌上的手,并不多做介绍。但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一切。
果然,那卫欣始终微微下垂的眼角一下扬起来,仿佛不敢置信,一向内敛的孙晋州,也有这样张扬自己感情的一刻。
“她知道我们的事?”她应该是故意这样问的吧?
“知道一点。”我笑起来。
“哦?想多聊聊吗?”她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如果你不介意,我当然愿听其详。”我露出一个自认为从容得体的笑容。
怎么?想来吓唬我?
我转过脸,看向晋州。
而卫欣也半酸半刺地说:“介意我同江小姐,随意闲谈几句吗?”
他仍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好啊。既然两位这么想聊,我去厨房叫人给你们弄点小点心。”
说完他果然潇洒地起身。
“不怕我说你坏话?”卫欣故意拿眼风扫过他。
“没关系,尽管说。绍宜最知道我不过。”他涵养极佳地拍拍我放在沙发上的手背。
“对我这么有信心?”我仰起脸冲他笑。
“你说呢?”他并没有答我,只回我一个莫测的笑容,便真的转身下楼了。
“我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多笑容。”卫欣怔怔望着晋州的背影。
“因为以前的他,实在背负太多自责。”我轻轻说,将目光锁在卫欣脸上。
“哦?你知道他的过往?”
“只略知一二。”
“包括我的前任?”她试探着问。
“知道!”我颔首,表明晋州并未在我面前隐瞒什么。
她略为迟疑,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听的版本是什么。但我这里有一个,你可愿意知道?”
我想一想,回答道:“好啊!很多事情,多角度摄入,更容易了解全貌。当事人讲述的难免主观,多少有些以偏概全。”
她喝了杯大枣茶,双眸里闪过一道诧异,“这茶?”
“大枣茶,我总爱熬夜加班,喝点滋润的茶水,稍微调理一下。”我尽量说得平和,免得她觉得我在炫耀。
她微微叹口气,“他变了,以前他可是想不到这么细致的。事事需要别人替他做得妥当,他只管扑在学问上。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并不接话,只摆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只是名小教员,是学院里众多孙晋州的仰慕者之一。
然而机缘巧合,她被分给刚刚升为教授的他,做助教。
那一年,正好是春天。
樱花刚开,,云蒸霞蔚,染得整个学院一派明媚。
可是,风头最劲的孙教授,却仿佛常年置身北地,令人疑心他周围有寒风彻夜浩荡。
她与他待在独立的小办公室,成日见他埋首书堆,孤单背影几乎坐成一座雕塑。
他那么端秀英俊,可他却那样寂寞,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有厚重心事压得他连唇角弯一弯也做不到。
渐渐,她对他的仰慕里多了点东西。
那是一个人仰望她心中的神时,忽然发现她的神,也有着人的弱点时,不由自主衍生出的一份疼惜。
有时候,看着他伏在案头,就那样孤单地睡着,她心里会隐隐作痛。
她开始慢慢留心他的喜好,想为他做得更多更好,让他眼里的寒意稍微融一融。
他爱喝茶,她随时沏一壶温香的龙井,放在他手边。
他熬夜修改论文,她便去避风塘买刚出炉的水晶虾饺,给他做夜宵。
他晚上备课,她会备一条薄毯,替他盖在膝头。
课前,她会细致地将教案,替他整理妥帖。
他疲累时,她会焚一炷薄荷檀香,为他醒神。
她默默付出,只为让他眉梢眼角的倦意与寂寞隐遁。
她因付出太多,而慢慢爱上他。
而他,也被她的细致体贴感动,慢慢愿意同她交流。
他们一起躲在办公室听音乐,看书,聊天。
更多时候,是他工作,她在一边陪着。
后来,她知道了他与妻子的矛盾。
她开始替他不值,那样浅薄而且红杏出墙的妻子,怎么配得上清高风雅的他?
她更加主动,将一腔爱慕化为绕指柔。
终于,他的城池被她攻破——
她不顾一切地爱他,不求回报地爱他。
她只想拥有他,多一天是一天,有没有尽头都不重要。
直至他的妻子闻声前来掌掴她。
那一巴掌是耻辱,是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绯闻,她不是不羞辱的,但心中却有另一番隐秘的快感。
她知道她与他的婚姻这一次真的走到了尽头。
她从来没有央求过他离婚,她总是被动地等。
哪怕永远也等不到结果,她也不在乎。
但她的对手太差劲,用这样拙劣的招数,拱手将他让出。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一场离婚大战中,她的对手,愿意用生命来求一个两败俱伤的死局。
她死了。
他垮了。
他辞掉工作,以断送前途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她在众人唾弃鄙夷的目光中,用更博大的爱与温柔来救赎他,安慰他,鼓励他,包容他。
他终于,在她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之后,回报给她一个婚姻。
她终于求到她想求的,用太多付出与太沉重的代价。
可惜,这些仍抹不平他心头深深堆积的负罪感。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笑意。
她当初接近他,是为了让他笑。
没想到,最终的结果是他偶尔一现的笑容,也被消磨殆尽。
她终于受不了,受不了他日日被噩梦惊醒,受不了他目光困顿,呆呆望着某一点,便是一整天。
她也受不了他,阴沉的脸,和永远下垮的嘴角。
他甚至不愿意做任何能令自己快乐的事情,仿佛他一笑,她在地狱那头,便会受更多折磨。
那个女人,以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方式存在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冷眼看着他们彼此消磨对方的感情与生命。
这场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婚姻,是两个人,过着三个人的生活。
卫欣想象的婚姻,该是举案齐眉,读书泼茶的恬美静好。
而不是,愁眉冷对的四只眼。
压抑的婚姻生活渐渐成为一种枷锁,禁锢着她活泼的灵魂,还有他的自由。
敏感的她,开始失眠,掉发,迅速消瘦,尖锐的蝴蝶骨几乎皮肤而出,像久困在爱力的灵魂,迫不及待要求一个解脱。
终于,在某天,她冷静地提出了离婚。
那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不舍,没有歉疚,有的居然是一种如释重负。仿佛压在他身上的罪孽,就此消去一层。
她悲哀地想,原来是她的爱,令他更加沉重寂寞。
他原本只是身处地狱,是她的温柔付出,令他下到地狱的最底层。
她终于放手。
故事讲完,她脸上却没有泪。
大概在那些情感消亡的过程中,那些泪也被消耗了。
“我的故事,与你听的版本,有无出入?”她探询的目光追光灯一般跟着我。
“晋州不爱说谎。”我微笑看着她,这个女人还没从那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她眉目间的怨怼,并没有因为两个人分开多年,便有所清减。
“我真的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再爱上什么人。”她看着我苦笑,“我以为,他会用余生为她陪葬呢。”
“过去的他,早已为她殉葬了。现在的他,已是另一个人。”我欷殻В菪睦铮缇徒サ淖约禾盥窳恕?br/>
我爱的这个晋州,真的只是带着前世记忆的另一个人。
“她死了,我委顿了,而他重生了?”卫欣怔怔地笑起来,“z合适什么道理?我们都是为了他才落得如此下场。他怎么可以说一声忘记了,便开始新的生活?”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这才是对生命该有的态度。”我轻声劝慰她,“我也离过婚,我知道从头开始有多难。”
“可你运气真好——”她的笑容凉薄寥落,像秋风卷着黄叶从脚边扫过,“一个女人用生命,另一女人用青春和名誉,替你的出场做足铺垫。早一刻,也轮不到你。”
“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确实是一种幸运。”我温和地望着她,一点也不为她言辞间的刻薄而动怒,“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又或是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我的另一段婚姻里,我也不过是个蹩脚的垫脚石而已。”
“可我从没真正打算放弃他——”卫欣用力看着我,那双幽怨的眸子,像藏了无数心事的黑沼,深不见底。“即便离婚,我也只是想等他摆脱旧日阴影,再与他重新开始。”
“你太天真了。只要和你在一起,他就无法不陷在过去。对他来说,你是那惨烈回忆的一部分。不管你付出多少,有多爱他,在他心里,你永远站在光明与希望的对立面。这想法已经生根,不管时间如何强大,也无法从他心里拔出。他对你唯一剩下的情感,是愧疚。”我坦诚地告诉她,不管有没有我,她都没有机会再与晋州继续前缘。
“你指望一个人,靠着负疚感与你生活一辈子吗?”我轻轻问她。
“可我付出那么多,怎么能让你捡了便宜?”她愤愤不平。
“爱情,并不是付出就能有所收获的。”我看着自己的无名指,属于温旭生的戒痕已经淡去。“爱用在错误的人身上,会付出越多,失去越多。”
“错误的人?”她轻轻跟着我说,“可是,爱那么真,痛那么清晰,失去时,那么空虚难过。”
“真正的爱,不会叫你空虚、寂寞和疼痛。”我轻轻说,“真正的爱,是充满希望、光明和温暖的。是对方不在你跟前,你也觉得踏实,即便有一天失去,你也不会遗憾。”
卫欣是聪慧敏感的女人,她只是深陷如初太多、失去太多的心魔中。
我想总有一天,她能明白,求不得的爱,不值得留恋。
等晋州端着茶点上来,卫欣已经走了。
她走的时候,步履轻浮,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
她也许,真的一直在等他。
又或者,他之后,她只是没有遇到更好的男人,一直蹉跎着,幻想有一天可以破镜重圆。
更或者,她心里明白,他和她已经永无可能。却自私地希望,他可以就此孑然一身,好对得起她那么多的付出。
没想到,半路会杀出我这个程咬金。
生命充满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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