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藏画,解放后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600多件,支撑起了一个那样有名的博物馆。人们说:“上海博物馆的半壁江山是苏州楚家的藏品。”
1966年,“文革”刚开始,楚风预感到了“不祥”,主动请求苏州博物馆来抄家,他亲自清点,让人从家中运走了七卡车的书籍、字画。这些珍品有少部分被造反派窃取,后来流落到民间。传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期,有收旧报纸的从一户人家收到了北宋名画《烟江叠嶂图》,那幅曾是楚家的传家之宝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被放在一只旧碗橱顶上。
北京来的记者穷追不舍,从家世问到离休后的爱好,楚风说一生最爱是昆曲,前年女儿接他和老伴去北京,呆了一个星期他就吵着闹着要回来,京城虽好,但没有一帮热爱昆曲的老友,那日子过的跟关禁闭差不多。
记者问了许多,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职业病,用褒义词或许可称为敬业精神。
楚风也是有问必答,诲人不倦,包括一些很专业的东西,讲的很细很到位。估计那记者从此也成了半个昆曲专家。
楚风告诉他,昆曲传习所1921年秋创办于苏州,学生绝大多数是城市贫民子弟,年龄从9岁到15岁,规定学习3年,帮演2年,5年满师。先后入所学习的学生约60多人。这些学生学习一年后开始取艺名,在姓名中间嵌一个“传”字,表达创办者志在“传承”昆曲艺术。而学生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区分行当:小生以“玉”旁,老生、外、末、净以“金”旁,副、丑以“水”旁,旦以“草”头。这批学员中的周传瑛、王传淞主演的昆曲《十五贯》曾轰动一时。现在的演员,是“传”字辈的传人,以及传人的传人,“承”字辈、“弘”字辈和“扬”字辈,联起来就是“传承弘扬”江南昆曲。1981年政府为表示支持,把属于文物保护单位的沈德潜故居作为昆曲传习所的活动场所。这距传习所的初创已经过去了60年。传习所恢复20多年来,广邀天下同道,成功举办了11期名家学习班,为昆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记者又问:“既然出生于名门望族,怎么会从事戏剧工作呢?以前,上流社会的人是看不起戏子的呵。”
楚风沉思片刻说:“时代的变迁造就的。如果不是遇上大动荡的时代,戏剧,不论我多么喜欢,都不会成为自己的事业。早年求学,因为家庭的熏陶,上的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因为一次次的变乱,没有希望在创作上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指望,而是研习实用美术,兼修图案、广告设计,准备饿饭的时候,能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
“据说,解放后你成了苏州第一任文化局长,当时有个昆曲名旦叫甄娘的追求你,有这回事吗?”
楚风收拢了白纸扇,用扇子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在回忆那久远年代所发生的事情。
新上任的文化局长楚风来到帘影西街,走进了那幢绘有春宫图的小楼。
刁蛮的甄娘端坐太师椅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楚风当时搞戏剧改革的热情很高,让演员唱新的东西,让老百姓能看到表现新中国热气腾腾的新生活的戏曲,为此,他表现出求贤若渴的大家风范。
甄娘却讥笑他,唱戏分什么新社会旧社会?国民党要看戏,共产党也要看戏。你没听人讲过,打仗时棺材店老板发横财,太平日子唱戏的中头彩,大家吃饱了饭,不逃荒,不躲债,只有看看戏听听书啊。
楚风很严肃地纠正她,国民党和共产党怎么会一样?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种话以后不好乱讲的。你过去唱戏,唱死也是戏班子里的一棵摇钱树,现在唱戏是为人民服务。
局长耶,你扮上蛮像那个侯公子的。来,我给你扮扮看。甄娘说着,顺手拿起身边的化妆盒,翘起兰花手指,想往楚风的脸上涂脂抹粉。
这些出了大名的女演员,一直被观众宠坏了,你根本拿她没办法。
啊呀呀,你连我演的李香君都没有看过?那你真的应该看一次。宝贝我的戏迷每回听我唱“血溅桃花扇”都哭昏在场子里。真的啊,我骗你做啥?不过么,我自己心里是灵清的,知道那是做戏。
喔哟哟,你当局长的,我想巴结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批评的。不过,要说提意见,我倒是有一条。
楚风说,那好,有什么意见,你就当面提吧。
甄娘吊着眼梢,千娇百媚地对他一笑,意见么,就是你以前来得太少,以后可要常到帘影西街来走走呀。
一会儿撒泼,一会儿撒娇,你拿她怎么办?
不过,甄娘后来还是很配合他的戏剧改革工作,先后在《水乡姑娘》、《雷锋》等现代剧中扮演主要角色。甄娘曾私底下对人说,之所以演这些很丑的角色全都因为喜欢楚局长,否则,拿八抬大轿请她也不会去的。
“你知道那个叫甄娘的女演员一直暗恋你吗?”
“暗恋谈不上,可能是有好感吧。”
“双方的吗?”
“不,我一直对家庭很忠诚,我忠实于我的老伴。”
“从来就没喜欢过别的女人?”
“我们这代人是很有责任感,不会随随便便让第三者插足。”
“责任感和喜欢不一样,你难道一辈子死心塌地就爱一个女人,从来也没喜欢过其他的女人?”
“几乎可以这样说吧。”
“不过,我还听说你有个初恋情人在美国,她也是出身于名门望族,从小就喜欢昆曲,你和她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是怎么分手的呢?”
“因为他们全家去了香港,后转道美国定居,而我留在了大陆。”
“你们这一代人都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一辈子甘心情愿做革命的螺丝钉,你后悔过吗?比如你丢弃了你的美术专业,你现在还喜欢画画吗?”
“还有一点喜欢,但不会像喜欢昆曲那样的喜欢画画了。不过,我的小儿子喜欢美术,他现在是苏州国画院的副院长,他的画在美国、日本和东南亚很受欢迎。而我的小孙子现在经营一家艺术摄影社,做的很不错。他们两个,可说是继承了我未竟的事业。”
后来扬的声音萦绕在古戏台前。
楚风和她虽然相隔了60年,但两人的情趣爱好还是那么一致。虽然今生由于时代的大动荡而未成连理,但叶蓓相信他们的心气是始终相通的,他们的爱情是永存心底的。
后来,盛贻芳先生还到她的“春船载绮罗”定做了几套春夏秋冬不同季节所穿的旗袍。
第十二章 花葬
这天傍晚,她不知不觉地又来到苏大校园,果然看见杨教授领着妻女在校园里散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让她惊羡得心里发痛。她想象杨教授的女儿就是当年的自己,她真想扑过去偎在杨教授的怀里,像女儿一样向他撒娇赌气。她知道她原来为什么恨父亲了,因为父亲毁了这原本属于她的幸福生活。她的欢乐在十二岁那年就一去不复返了。
从她六岁那年开始,父亲就和贝姨在一起。贝姨是个典型的苏州女子,细巧水秀,说话像唱昆曲那样好听。父亲第一次领她去贝姨家,正是小城无处不飞花的阳春三月。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嘱咐她,你见了贝姨要喊她,要有礼貌。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地唠唠叨叨。
贝姨的住处在桃花坞的一条小弄堂里,被一片老树古藤包围着。他们进去的时候,贝姨在天井里的桃树下绣花。贝姨从花绷上抬起头来,看一眼父亲,又惊诧地看一眼她。贝姨穿一件米白的羊毛衫,雪白的瓜子脸上有一对亮晶晶的丹凤眼,眉毛细细弯弯的,兰花手指牵着一根丝线停在半空中。贝姨给她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从桃树上轻轻掠过的一缕春风。
父亲朝她呶嘴。
她扭扭捏捏地喊一声阿姨好。
贝姨一下走过来抱住她,亲着她的脸说,囡囡真乖,囡囡真漂亮。
她看见贝姨乌黑的头发上落了一朵桃花瓣,便伸手取下它,放鼻子底下嗅着说,贝姨真香。
贝姨溜了父亲一眼,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朵桃花。
父亲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
贝姨那天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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