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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伤城记(心慌的周末)|作者:刺青时代|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8 09:55:57|下载:伤城记(心慌的周末)TXT下载
  苦中作乐。”

  她儿子说:“确该如此,愁眉苦面,于事何补。”

  “这两个礼拜委屈之之睡沙发。”

  “我睡沙发?不,陈痴睡沙发。”之之大声说。

  陈知故意逗妹妹,“陈之做厅长,陈之做厅长。”

  之之气,“妈妈,既生瑜,何生亮。”

  季庄伸开手臂,边个,拥住她的瑜亮,该刹那,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遥的女性。

  时间算得相当准,新婚夫妇回来那日,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加拿大考察同日。

  进出,来去,充分表现人各有志。

  老祖父这阵子天天早出晚归,他还有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

  要走的前个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说话。

  之之说:“爷爷,去去就回。”

  “东西都卖光了,怎么回来?”爷爷打趣说:“之之肯不肯养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别托大,可能真有那么天。”

  “求之不得。”

  爷爷大笑,“可能真会变成求陈之不得要领。”

  之之也笑。

  “你觉得爷爷多事吧,大把年纪,还跑来跑去。”

  之之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口气。

  这阵子,之之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唯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试,来,唉——是不是好过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声。

  “你哥哥这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直注意陈知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礼拜好回来了。”

  “有时我想,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儿孙满堂之乐,四处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怔,打蛇随棍上,“爷爷,我替你装修房间,包你同奶奶半个月后回来,焕然新。”

  “届时你住哪里?”

  “客厅。”之之咧咧嘴。

  “言既出。”

  “驷马难追。”

  季力与吴彤中午就回来了,老人家们要等傍晚才走。

  吴彤进门鞋子都没脱第件事便是斟了茶谦恭地让陈老先生与老太太喝。

  连老祖母都有点感动,摩登女还行这种大礼,实在难得,况且人都要走了,根本无此必要。

  她很高兴地喝了茶,给小辈只金戒指。

  吴彤立刻套在手上。

  陈开怀艳羡吴彤,嫁到异乡,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册,就搬进夫家,从此厨房就交给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絮语中打瞌睡。

  年,两年,都没有亲友上门来。

  之之拉着新妇去参观新房,陈开怀好奇也跟着上去,经过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门打开,大家都认为值得。

  吴彤不相信双眼,陈家上下竟为她落了这样的重本,起座间角还有小冰箱,浴室洁具全新簇新,她鼻子酸,眼眶发痛,忍不住哭出声来,只得用手捣住面孔,坐倒在那只两座位爱侣沙发上。

  时代女性,最怕有人对她好。

  人与人之间,互相仇视倾轧斗争,都理所当然,经过这些年,五颜六色,什么没有见过,统统应付自如,最最无福消受的是有人无缘无故不问报酬地对她好。

  完了,吴彤终于露出原形,痛哭失声。

  季庄上来,吓跳,“怎么回事?”

  之之笑,“舅母说百叶帘颜色不对,气得哭起来。”

  季庄明知是笑话,却拍着吴彤的肩膀,”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明儿叫人来换过。”

  陈开怀酸溜溜叹口气,“这种福气,众生修到,天下会有这种好姐姐。”

  讲完她下楼去与父母打点行李。

  各有前因莫羡人。

  但陈开林却久久不能释怀。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经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同我准备块湿毛巾,洒几滴花露水。”

  “厚点的外套替我带件,不要有拉链的,拉链硬,不舒服。”

  “你爹的药都买齐了?”

  即使是财神菩萨,陈开怀也觉得累。

  左大包右大箱,拉扯着总算出了门。

  这程尚有众亲友鼎力匡扶,在那头下了飞机,她独个儿如何照顾八件行李与两个老人。

  陈开怀脸色灰败。

  自作孽,不可活。

  陈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恼,把行李送进舱,便起到餐厅喝咖啡。

  陈老太又指使女儿:“替我去买两本杂志,轻松点那种,哎呀,我不知有无带老花眼镜。”

  陈开怀不想动也不想回答。

  还是之之看出苗头来,马上站起来效劳,“我去。”

  季庄替婆婆打开手提行李,“妈,眼镜在这里,咳嗽糖也在这里,这支眼药水特别好,当心飞机舱内干燥,小瓶润肤露湿纸巾梳子在小包内。

  老太太不过唔了声,可见已享受成习惯。

  他们行三人终于上飞机去。

  大家松口气。

  陈知说。“该走的走,该归队的归队,多好。”

  之之笑问:“谁该走?你指谁?”

  季庄眼眉毛都不抬下,“爷爷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兄妹俩说话当心点,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陈知觉得意外,“什么,不是移民吗?”

  他父亲答:“在香港位得超过三十年还妄想顺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回事。”

  “哗,”之之说:“这句话艺术气氛浓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词令。”

  陈知问:“不会那么快打回头吧。”

  季庄看着儿子:“爷爷奶奶碍着你什么?”

  “香港并非少了他们不行。”

  之之的题目向没有那么大,她问:“他们回来我住哪里?”

  陈知代答:“你嫁给张学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亲作主,陈开友只是很含糊的说:“届时再算。”

  家四口喧哗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车冷气机坏了,大伙闷出身臭汗。

  季庄下车拉拉湿汗衫透气,“老陈,该换车了。”

  陈开友搔搔头皮,“不是说要节约储蓄?”

  “该用的还是得用,”季庄苦笑,“不然捱死了还没到九七,值得吗?”

  陈开友下子开了窍,“对,对。”

  新婚夫妇听见他们连忙迎出来。

  季庄这才有空问:“蜜月期间有无趣事,说来听听。”

  陈知似与舅舅言归于好,讪讪地坐在张沙发上,扭开电视机。

  谁知出现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说:“关掉电视,关掉电视,腻死了,成天出来筹款演讲,大吃大喝。”

  陈知即时有反应,“对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声,“他是英雄,请问他救过谁,我是狗熊,请问我又害过谁?”

  陈知霍地站起来。

  之之隔在他们当中,“,!”

  季力指着屏幕说:“又要扶到后面休息,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陈知忽然之间静下来。

  之之看着兄弟,陈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这个道理了,同时,那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应该允许家人发表另派言论。”

  他肯噤声,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轻轻咳嗽声,双手抱在胸前。

  之之说:“天天吼叫才不会达到目的,我们看别的。”

  电视台转,便看到群穿得极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字排开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说:“什么,又是香江小姐选举?”脸迷惘,“不是上两个月才举行过吗?”

  白云苍狗,岁月暗换。

  季力又说:“今年的女孩子好丑,哟,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范下什么叫漂亮,什么叫标致。”

  连陈知看过众女大特写都露出副恐惧相,可见是真丑了。

  甥舅第次意见相合。

  “哗,”之之说:“有几个丑过男人,还脱得几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说:“这简直是卖肉。”

  舅母吴彤走过,马上笑说:“你舅舅想卖没人要。因而妒忌。”

  这样笑谑,也是港人本色。

  陈知悄悄站起来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后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陈知停下来,轻轻说:“讲得太多了。”

  之之劝道:“舅舅向是那样。”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来陈知批评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说,他能不说?非把他利用殆尽不可。”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与哥哥坐在梯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们丢在纽约哈林区年,自然知道滋味。”

  陈知只是说:“讲多错多。”

  “那么老哥,你也少讲几句吧。”

  “愿意与否,我们都因这件事成长了。”

  这时舅母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招手,“切开了西瓜,快来享受。”

  之之笑,“陈知马上就来。”推推哥哥。

  陈知见反正多了个绰号,不吃白不吃,奔进厨房。

  季力还在发牢马蚤:“我的立场贯最分明,我从来没骑过墙,亦从不忽左忽右,开放十年,谁没有上去做过生意,或旅游或探亲,或捞笔或为鸡毛蒜皮去领奖邀功,谁不想自上头拿点好处,只我个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对得起自己。”

  陈知咬着蜜甜的西瓜,心里知道舅舅说的是实话,季力连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愿陈述理由,现在大家都当然有点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讨厌盲目崇拜。”

  此时吴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

  陈知与陈之对舅舅开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套,在香港,人人都有套,那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诸实行,甚至靠它扬万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来,笑地旧事重提:“你们现在可是决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异口同声:“走,怎么不走,要走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陈知无论如何是留派中坚分子。”

  季力取过段剪报,读出来:“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会议中心将举行个最大型的海外投资及移民展览,世界各地九十间参展公司分别来自加美纽英西班牙葡萄牙台湾百利士南非乌拉圭巴拉圭东加厄瓜多尔等地,为各界人士提供各类移民及投资咨询。”

  之之骇笑,“这是本世纪末最荒谬的现象之,全世界都觊觎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约而同,前来进行大规模搜刮。”

  季力握住吴彤的手,“机会与选择都非常多,不用担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吴彤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

  之之微笑。他俩终于在起了,经过妥协牺牲了解,感情稳固。

  之之忽然乐观地同舅母说:“这间屋子自从陈知好不容易长大之后,就没有婴儿了,这么多双手带个宝宝,照说不是困难的事。”

  陈知气结,反驳道:“大家还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让贤,才能容纳新生儿。”

  吴彤直笑,这家人实在可爱,能成为他们分子,是运气。

  之之问:“幼婴该叫我们什么?”

  陈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惊,“什么,我们只是平辈?”顿时兴致索然,她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长辈。

  吴彤见他们谈论个未生儿似谈论真人样,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养儿育女,印象中这是另撮女性的职责。

  此刻被陈知及之之说得像真的样,仿佛已经有这么个孩子,穿白色汗衫与汗裤,粗粗腿赤脚蹒跚地奔过来,抱住大人的膝盖,咕咕笑。

  吴彤有种震荡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网伦常,循环不息,管他是什么时势。

  吴彤听得之之说:“现代人生孩子,往往计划得太详尽,考虑得太周到,几乎个个产妇都超龄。”

  吴彤站起来,这是她第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里去,株白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仍然满枝蓓蕾,芬芳扑鼻。

  季力过去站她身边讪讪说:“孩子们说着玩的,你切莫多心。”

  吴彤又握住他的电“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你罢了。”

  要倔强的现代女性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不容易。

  周末是季庄生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无暇兼顾自我中心。

  经过置地广场,看见爿时装店门口竟大宁标着五折后再五折,二五折!季庄的心往下沉。

  她们正打算原价发售秋冬季新货,这可怎么办?

  她的脚步僵在那里。

  美金兑换港币九对那年还没有如此恐怖。

  那年连男装与鳄鱼皮货开始都即时打对折,但仍然可以维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费疑猜。

  连季庄这种老手都清不透顾客消费意愿会不会恢复正常。

  因此就忘记今日何夕。

  直到老板娘递上礼物份,她才醒觉过来,怪感激地说:“还记得这些小事”

  她的雇主笑,“记得这些也不妨碍国家大事呀,日子总得过。”

  季庄笑说:“但愿人同此心。”

  礼物是老规矩,金币枚,经济实惠。

  下班回到家,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时捧出巧克力蛋糕,陈开友笑,“不便点蜡烛了,怕有人误会罗马在燃烧。”

  怎么可以没有家人。

  多年来季庄以家为重,许多对女同事会嘲笑她万事自己落手落脚,自甘堕落,可是这便是她们没家,而季庄有家的原因,当然,很多人并不希罕拥有个这样平凡的家,便对季庄来说,这是她幸福的归宿。

  蛋糕由之之亲自泡制,其味无穷。

  之之身旁站着张学人那小子,季庄瞄瞄他,他混在陈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鱼得水,此时再想重新估计地,为时已晚。

  不知恁地,季庄觉得他越来越顺眼,眉清目秀,表人才,与之之同样圆圆的脸,圆圆眼睛,十分相配。

  第七章

  伤城记心慌的周末第八章亦舒

  他们的顾问由辆大房车接走。

  之之同哥哥说:“这位先生帮过你们很大的忙吧。”

  陈知点点头,“他没有者啬过财力物力。”

  “他是本市的名富商。”

  “是,之之,你大抵已猜到他是谁。”

  “本市有文化而又有财富的人实在不多。”

  吕良与张翔两人倒在沙发上,掩着面孔,毫不掩饰他俩失望伤心之情。

  之之本来对他俩没有好感,直认为他们带坏陈知,此刻看到他们衷心的表现,态度不由得较为温和。

  她劝慰他们:“任何事都不是朝夕可以成功。”

  吕良擦擦眼角,“你说得对。”

  之之看看表,“我们的家人快要回来。”

  张翔说:“我们这就告辞。”

  之之忍不住同他们说:“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陈之,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支持。”

  吕良也说:“陈之,祝福你婚后生活快乐。”

  陈之眼眶都红了。

  她退到边,看着陈知与他们话别。

  客人清场之后,兄妹俩收拾茶几上的杯盏。

  他俩异常沉默,手足动作迅速,并没有再为刚才的事交换意见。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之之吓跳,松手摔碎只玻璃杯。

  是张学人找之之。

  “张学人,”她忽然磨着他问:“你会永远以我为重,善待我,尊敬我的意愿,支持我,爱护我?”

  学人在电话另头笑出来,“陈之,我同你在起,并非为着践踏你,轻蔑你,刻薄你,陈之,我又没心理变态,当然会尽我的力对你好。”

  之之满意了,轻轻问:“你现在在哪里?”

  “有位亲戚自新加坡赶来与我父母会面。”

  之之笑,“广东人的亲戚最多。”

  “对,几时叫你出来逐向他们叩头斟茶。”

  之之掩着嘴骇笑。

  天真可爱的她似已浑忘适才那幕。

  厨房里陈知感慨地屈膝拾起碎玻璃,不小心割开只手指,鲜红怵目的血滴出来。

  这点点血是否白流根本不要紧,陈知用毛巾按住小小伤口,独自坐下发呆。

  舅舅舅母回来了。

  他们很识时务,已经故意迟到半小时。

  看完场无聊的电影,再挤进咖啡店里,好不容易才消磨这些钟数,季力与吴彤不由得不怀疑他们是老了,连玩都玩不动。

  真庆幸终于正式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懒在家中,搭没搭地闲话家常,谁也不用把谁的最好面展示招摇。

  赞美婚姻制度,哈利路亚。

  捱到门口,吴彤说:“我整个人酸臭死了。”

  季力含笑,“三天不让我们洗澡吃饭,已与越南船民没有太大分别。”

  回到家,吴彤如释重负,上楼放缸水,倒些浴盐,浸下去,闭上双目,深深享受。

  季力在套笑道:“会儿起来,又是个高贵的人。”

  吴彤睁开眼睛说:“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我们幸运。”

  “有些人不知道。”

  “这上下怕也全都知道了。”

  季力停停,“对,老太太说要回来住。”

  “她本来就在这里住。”吴彤懒洋洋。

  “你会习惯屋子都是人?”

  吴彤答:“季力,季庄可以应付的人与事,我都可以学习应付。”

  季力十分感动。

  吴彤另有个想法,多年来她独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锦的时节,倒也罢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难以形容,她会有恐惧,怕将来年老衰弱之体万有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现在陈家有老有少,热热闹闹,不知多好,吴彤欢迎这个转变,试想想,出门不用带锁匙,回家只要伸手揿铃。

  吃的是大锅饭,三餐正餐之外,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宵夜,吴彤好比加入间制度完善的大公司,切不用操心。

  为自己打算了这么多年,她乐得休息。

  听说陈老太每个月都会拿私蓄出来炖冰糖燕窝,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这甜品矜贵,吴彤也是赚钱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种小鸟用涎沫筑成的巢有什么营养价值,但是由老太太来照料小辈这种细节,感觉却非常好。

  吴彤忽然问丈夫:“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季力不耐烦,“女人最讨厌的时候便是人次又次说这种废话的时候。”

  吴彤噤声。

  嘴角直挂着甜的笑容,在该刹那,无论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乐的女人。

  第二天早,陈之捧着电话如热锅上蚂蚁般发问:“来得及吗,来得及赶回来吗?”

  陈知给妹妹老大白眼,接过电话,问母亲:“奶奶心情好些没有?背脊的皮肤敏感怎么样?”

  之之在旁顿足。

  季庄在那边同儿子说:“言难尽,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脸颊都陷下去。”

  “怎么搞的。”

  “回来再说。”

  “对,张学人父母周四返澳洲,约会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极。”

  “我们明早就上飞机,你叫之之放心,还有,告诉她,世上除出陈之,还有其他的人存在。”

  陈知笑,“算了,母亲,她就快出嫁,了百了,管她呢。”挂断电话。

  陈之追问:“你讲我什么坏话?陈知,你嚼什么蛆,你胆敢离间我们母女感情。”

  陈知看着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细想去。”

  兄妹俩撕打着出门。

  陈知受家国情怀纠缠,被逼忍气吞声,只能佯狂玩世。

  之之直紧紧算着时间,飞机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时,在公司里她不忘找学人诉苦。

  学人十分镇定,“伯母说可以就可以,她惯于办大事,懂得把握时间。”

  “那么多事堆在起发生,”之之,“顾此失彼也会有可能。”

  学人大笑,“没有事,还算香港,还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压力,全世界压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为第第二是纽约与东京,才不,第是黎巴嫩的具鲁特,第二是爱尔兰的具尔法斯特,两地都是长期战区,第三使轮到香港。

  “松弛点,之之,”学人笑,“双方父母是否在场其实并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紧张的时候最有帮助,她大力吸气,吐气,

  然后抱怨说:“如果有朝日生癌,便是这件事故害的。”

  张学人无奈,摇头,笑。

  季庄不会辜负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

  之之在候机室看到母亲个箭步上去拥抱。

  季庄看到女儿没有化妆的素脸,觉得之之异样地小,长途飞机的劳累使季庄精神恍惚,意旨力未能控制时空,“之之,”季庄抱住女儿,只当伊十三四岁,“之之,妈妈在这里。”她仍是女儿全能的母亲。

  之之转过头去,看到祖父母,愣住。

  岂止老了十年,简直像掉了包,两老向精神奕奕,神色十足,没想到往外国兜个圈子回来,威头尽数打倒,脸容憔悴,神情萎靡。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说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天气通年凉爽,居住环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鲜肉类应有尽有,莫非两老受到人为虐待?

  之之不由得松开妈妈的手过去扶住祖母,谁知老太太怔怔地挂下泪来。

  之之第次看到祖母流泪,她是个向受尊敬,有威严的老人,之之震惊,天,祖母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行数人,拥撮着两老回家。

  祖母进屋,便走入房间,闩上门,再也没出来。

  之之想同母亲说活,只见妈妈倦极累极地摆摆手,不欲多讲。

  她只得去找父亲。

  陈开友有点烦,“之之,你为什么不学哥哥,他从来不理闲事。”

  之之承认:“我同哥哥差得远,我特别爱寻根究底。”

  陈开友对女儿说:“这件事已经近去,不要再提,只当没有发生过,才是最聪明的办法。”

  他用大块热毛巾,裹住自己的头脸。

  “俩才能有没有被人骗钱?”

  陈开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把姑姑当什么人。”

  之之这才放下颗心。

  虽云钱财身外物,非到必要,谁原舍弃。

  陈开友叮嘱女儿:“别在爷爷奶奶面前提这件事。”

  “是。”倒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水土不服,明白吗?”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诺诺。

  陈开友见她如许调皮,不禁笑出来。

  是夜众人见只有远忧,没有近虑,已经心满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只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来,转侧数次,有点紧张,便去自己失眠,起来找东西吃。

  到了楼下,之之看到祖母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下接下地扇着扇子。

  之之故意放响脚步,走近祖母身边,蹲下来。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之之,”她的声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诉我,我是真的回来了吗?”

  “当然,”之之讶异,“你此刻便在家里。”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着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来了?”

  之之打个冷颤,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误会自己还魂。

  可怜的老人,她定受了极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觉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订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够,便与我们起吃顿饭。”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惯喝的玫瑰普洱放在只白瓷罐里,之之熟悉地执了适当分量,用开水冲开,再加半杯冷水,她捧着杯子,服侍祖母口口喝下去。

  之之边帮祖母捶背边问:“舒服点没有?”

  除老太点点头,闭上双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进房,老人的脚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点蹒跚。

  “好好睡,明天见。”

  之之小时候发烧,祖母也是这样看着她入睡,现在轮到小的来照顾老的。

  之之觉得这间老屋似有魔力,离开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后还是要回来才能心身安乐。

  之之走到天井,采摘碟子白兰花,放在祖母床头,这样,即使在梦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会有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感受。

  香港这个上范,要忘却要搁在脑后,都不容易。它会悄悄上心头,在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盘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过了头。

  “懒之,”有人出力摇她,“嫁过去还这么着,丢尽陈家的脸。”

  之之朦胧地申辩,“奶奶——”她揉着双目。

  奶奶,是奶奶的声音,之之跳起来,双臂挂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复常态了,感谢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坠,差些没闪腰,急急高声说:“快松手,别以为你只有三岁。”

  季庄推门进来,“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议,“大家休息天如何?”

  季庄摇头,“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赶回去逼着班女孩子逐个电话拨通请客人来参观新装,本来这种服务算是特惠关照,只通知熟客,这季连买过条皮带的稀客都不能放过。

  之之抱怨,“妈,你有眼袋。”

  “不要紧,”季庄答:“学人的妈妈也有。”

  老太太说:“我那件灰紫色绉纱旗袍大约还能派上用场。”

  陈开友自浴室出来,听到陈家三代女子的对话,不禁苦笑。

  这是什么,这是黄莲树下弹琵琶最佳现身说法。

  他并不是嫁女求荣的那种人,之之婚后固然有资格申请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达异乡还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刚刚见过两老痛苦的坏例子,更加添烦恼,梳洗的时候看到镜子里两鬓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最难堪的是,无论心中如何凄苦傍徨,仍得涂脂抹粉,强颜欢笑,演出好戏,不能透露半丝愁容。

  大家都那么努力,连老太太都愿意助兴,陈开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却把港人当作十三点:这种情况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乐。

  时间逼紧,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门上班。

  年比年难过,年年照祥的过。

  难怪有人看到新的日历会惊叫失声,厚厚叠,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机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应付几许牛鬼蛇神,都得靠肉身捱过。

  做人还需要什么成就,还好好活着已是项成就,不必苛求了。

  陈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订婚消息悄悄告诉两个相好的同事,却遍寻李张玉珍不护。

  还是秘书小姐告诉她:“李太进了医院生养,陈小姐你同她那么熟都不知道?”

  陈之张大嘴巴:“好像还没有到期。”

  “听说有点意外,好似有早产迹象。”

  “哪间医院?”

  “不清楚,”秘书说:“问李太家人定知道。”

  之之很关心这个在大时代孕育的婴儿,心急如焚,下午她本想偷点时间去做头发,如果要到医院,就得蓬头垢面兄未来公婆。

  秘书过来报告:“在呈马利医院。”

  之之惨叫声,舍己为人,冲下楼去叫计程车。

  在医院门口的花档把人家整桶白玫瑰花全部买下来,捧着上妇产科。

  之之边病房看见四张病床。

  近门的不是李张玉珍,她轻轻走近窗口,看到同事紧闭双目,正在休息。

  隆然肚皮已学平复,之之悄悄把花分插在两只瓶子里。

  也许是脚步声,也件是花香,李张玉珍缓缓张开眼睛,之之过去握住她双手,却不敢问婴儿的讯息。

  李张见是陈之,露出丝笑容,轻轻说:“三十个星期就抢着出世了。”

  之之紧张,“没问题吧。”

  “要在氧气箱里住上个月。”

  之之见她寂寞地躺着,不服气地问:“家人呢?”

  “都跑下去看新生儿了。”

  对,谁会注意到可怜的吃尽苦头的产妇。

  之之忿忿不平。

  李张轻轻说:“是个女孩子。”

  之之回过神来,“太好了,她会爱惜你,你起码可以有十五年温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张泪盈于睫,“谢谢你,陈之。”

  “你没有娘家,要吃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弄。”

  李张并没有客套,“嘴巴淡,想吃鲜味的东西。”

  “没问题,我负责你的晚餐,明天开始。”

  “陈之,你恁地义气。”

  陈之按按她的手,叫她休息。

  之之甫到门口,别的同事也上来了。

  她好奇地到育婴室去看那个女婴。

  育婴室所有设备都坦荡荡,雪白通透,目了然看护隔着大玻璃指指透明的氧气箱,之之看到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蜷缩其间。

  之之以为小东西会觉得痛苦,没有,她正津津有味在啜食只拇指。

  看就知道谁是门士谁不是,看就知道谁会轻言放弃谁不会,这名幼婴,肯定会活至耋髦。

  之之伸手轻轻抹掉滴眼泪。

  她心安理得回家去,吩咐家务助理做多分黄鱼参羹,明日在指定的时间送壶到指定的地点。

  家务助理铁青着脸同陈太太去要求加薪水。

  吴彤看见之之,吓跳,“你的头发,你的化妆!”

  吴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复旧日水准,且更上层楼,她胖了点,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细纹填满,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来帮你洗头。”

  陈知闻言浩叹,“只要把东江水关关,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饶命,脊椎实难坚硬,情有可原。”

  季力劝道:“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不原谅你?你肯放过自己就行。”

  吴彤问之之:“这两舅甥说话你听懂没有?”

  之之却答:“只剩三十分钟,舅母帮帮忙。”

  结果还是迟到十分钟。

  两老与陈开友季庄及陈知五人打头阵,季力吴彤与陈之押后。

  张家见到如此阵仗,又惊又喜。

  惊的是人多势众,张学人以后怕要谨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处,好不热闹,人人羡慕。

  两老被请到上座。

  茶过数巡,之之只见祖母向祖父使个眼色,祖父便闲闲说:“将来学人与之之如果要组织小家庭,我们这里有分妆奁。”

  季庄十分意外,扬起道眉毛,阵开友差些儿没啊出来,两老真救了他们。

  只见阵老先生掏出只盒子交给学人,“这是小小见面礼。”精光灿烂的金表只。

  陈开友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咙,声线也开始响亮,心中盘算,就算只是办小型喜酒,也非得请广荣兄大驾光临不可。

  张家也有备而来,回敬只钻戒。

  吴彤是识货之人,华生绝学在钻研各种名牌,看便晓得是意大利手工,异常名贵的件首怖,不由得点了点头。

  倒是学人与之之,根本不察觉双方家任已经高明地过了招,只竟如此光明正大在长辈的祝福下订婚乃天下大乐事,开始得这么好,已经成功半。

  陈知那略为孤僻的脾气又发作,沉默如金,只是纷作陈知,举案大嚼。

  张家伯母忙著替他夹菜,直想把这好青年介绍给亲友的女儿。

  妹妹嫁到这头人家,陈知十分满意,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身躯忽然胖大许多,这些时候,不见了妈妈,问祖母,祖母笑道:“给你生弟弟去了。”结果妈妈抱着这小小妹回来。

  非常精灵,非常爱哭,陈知走近小床,她便叫嚷起来,陈知时感遗憾,他从来没有好好抱过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两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着丈夫去得近近,如薄公英祥,自生长地飘向不知名的土壤,开花结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两杯啤酒,与外甥对饮。

  饭后陈氏夫妇邀请亲家到老屋小坐,张先生夫人只致勃勃的答应下来。

  年轻辈开小差,连学人之之都跟着大伙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场了,大酒店茶座席无虚设,热闹得不得了。

  “市面可是恢复了?”吴彤问。

  “总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吴彤说:“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复精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问:“有谁知道在那边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之之说:“爸妈都不肯讲,我心痒难搔。”

  陈知喝口爱尔兰咖啡,慢条斯理地答:“我知道。”

  众人齐齐说:“快告坼我们,别买关子。”

  陈知笑笑。

  之之说:“慢着,这是谁同你说的?”

  陈知答;“是温市的朋友告诉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华人间点点小消息,不胫而走。”

  季力说:“之之,别打岔,听陈知讲。”

  陈知双目看着杯子,“两老到了温市,已经诸般不惯,姑夫姑姑日常甚,亦无暇嘘暖问寒,于是个开始咳嗽,另个皮肤敏感又发作。

  “喂,”之之催,“你会不会讲故事?废话连篇。”

  季力急道:“你这打扰他只有讲得更慢了。”

  吴彤问:“后来又发生什么事?”

  “爷爷奶奶本来打算尽量适应,唐人街茶楼有人见过他俩去喝茶。”

  之之瞪着她哥哥,好生不耐烦,学人暗暗好笑。

  陈之终于说到戏肉,“谁知有个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应酬,六点钟就出去了,两老闷极上床,被异声惊醒,张眼看,已被两个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没装防盗设施。”

  “老人家被捆绑了半夜,十点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们救过来,第二天他们就决定回香港。”

  吴彤与季力面面相觑。

  之之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松口气。

  学人说:“他们运气不好。”

  陈知笑笑,“连气好才真,发生这件事,令他们立刻有所抉择,回到老地方生活。”

  吴彤点点头,“每件事都不能单独看,关乎连锁反应,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之说:“可怜的爷爷奶奶,吓死他们,难怪顶梁骨像走了真魂。”只觉得不忍,又刁蛮地问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贼?”

  季力与吴彤偷笑,张学人开始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