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点头微笑说:“你今天怎么没练?”然后以较为温和同时天真自然的添上了一句:“我是来看你的。”
“真的?姑娘,您叫什么名字?那天我对您乱叫,你不见怪吧?”
“哪儿的话?”
牡丹觉得和一个同样年轻的人说话很轻松。
“您贵性?”
“我没有姓。”
“好吧,无名氏小姐。”
他说:“跟我来!”不管牡丹愿意不愿意,伸手把她拉走了。牡丹高高兴兴得跟他去,觉得这样直爽真有趣。
他们走进几棵槐树下的一个茶馆儿,是在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里,叫了茶。这时由远处露天唱戏的地方传来了锣鼓声和尖而高的唱声。牡丹仔细端详他。他并不粗壮,但是两颊美,下巴端正坚强;脸很光润,消瘦而肌肉结实。在那角落中的绿树荫下,上面落下来的光线照出他那清秀的脸的侧影。不知由什么地方照过来的一个白色波动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跳动,照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你今天为什么没在场子里卖艺?”
“我是玩儿票的。那天我是客串。”
“玩儿票的?”
“我的正业不是打把势卖艺。他们是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我们打拳的人的兄弟关系。我们都是师兄弟。他们认为我练的功夫还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练两趟。也满好玩儿,您说是不是?”
“你练得很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傅南涛。就住在附近。”
他那朴质老实的微笑,牡丹看了,心里觉得安全放心。南涛向牡丹看了看,流露出爱慕之情。他说:“天哪!你真美呀!”
从来没有人那么直截了当向她说过。
牡丹叫着他的名字问他:“南涛,你做什么事?”
“我开一个小铺子,乡下还有点儿地。拳是练着玩儿的。”
“另外你还做什么?”
“您说练玩艺儿吗?我还会踢毽子。附近这儿有一个很不错的毽子会,找一天我带你去看。还有练太极拳。我挺笨,念书念不好。”他话说得慢,清楚,有条理。“你告诉我你是谁?住在哪儿?”
牡丹微笑说:“不用。”知道南涛若听说她是翰林家的人,一定会吓跑的。
南涛央求她说:“不要那么神秘。你们家很有钱吧?一看您的脸,就会这么想。”他把牡丹上下打量,牡丹觉得那种看法,简直要把她看穿了,看透了。
牡丹说:“我们家也是普通人家。”
“还没有结婚?若是已经结婚,告诉我。我好心里有个数儿。”
牡丹说:“没有。”她又加了一句:“丈夫死了。”
“那么你是谁呢?”
“照你说,我就是无名氏吴小姐。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也就够了。”
她这话刚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失言了,但是已经无法收回。他也许会误解。
牡丹于是站起来要走。
南涛说:“我在哪儿再见你呢?”他倒好,并不先问还能否相见。牡丹望着他那老实的微笑,平板的面庞,乱蓬蓬的头发,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儿再见呢?”
“我不知道……离这儿很远。我住在东城。”
“我住在西城。您若告诉我您住的地方儿,我会找得到的。”
“你那么想找我吗?”
“当然,很想。走,我陪你走一段儿。你若不愿告诉我你住在哪儿,然后您再自己走。”
牡丹觉得和南涛说话很痛快。他俩走近前门大街时,脚步走得很轻快,是青年人走路的拍子节奏。南涛的胳膊挎住了牡丹的胳膊,而他的胳膊是那么健壮有力。他的胳膊碰到了牡丹的乳房,而且还在磨蹭,两个人都知道,但都假装做不知道。
牡丹说:“东四牌楼正西有个酒馆儿,我们可以在那儿见。你什么时候儿能来?”
南涛说:“哪天都行,随时都行。就明天吧,下午五点,怎么样?”
俩人说定之后,南涛给牡丹雇了一辆洋车,又提醒她:“明天下午五点。”
与傅南涛相遇之后,牡丹不再那么沉思,不再那么出神了。俩人的调情是愉快而天真。牡丹觉得南涛很能给人解闷儿,使人轻松畅快;和他说话,不像和学者大儒那样。南涛头脑里没有抽象观念,对人生也没有自己得意的理由。他大概不懂什么书本儿上的东西;他给牡丹的感觉是一个青春健壮的男子汉,对人生只是直截了当的看法。牡丹认为和他来往决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纠纷。孟嘉是一种人,南涛是另外一种人。这两种是截然分开,风马牛不相及的。也不必怕自己会陷入什么危险。
后来几次相会,牡丹的印象证明并不错,而且越发加强了。都是在五点钟左右,她出去与南涛相会。她在露天茶馆儿里找个位子坐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已经是四月底,白天渐渐长,六点钟时天还很亮。
哈德门大街,每天是一直不停的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黑脸的男孩子,露出一嘴的白牙,有时在街上赶着装满一袋一袋煤的骡子车,慢慢轧过。一阵阵的骆驼,拖邋拖邋的迂缓走过,刚从门头沟运了煤来,赶骆驼的照例是用黑布裹着尘土肮脏的头。西藏的喇嘛,拖着橘黄色的袈裟在街上走;他们住在乾隆皇帝给他们建筑在北城的雍和宫。还有时候有出大殡的行列在大街上经过,长长的队,华严的执事,多彩多姿,北京人是很喜欢看的。那种行进的行列有时会有两百码长,殡仪专业的人,穿着特别的服装,是绿和淡紫华丽的颜色(有时难免有些破旧),举着旗、牌、伞、帐;油漆贴金的大木牌上雕刻着金字;锣鼓之外,还吹着西藏七八尺长两人抬着的大喇叭。这一行业的人行进之时,都保持相当长的距离,大家散开后,占得地方广,走得行列长,显得气派大。这时也许有打架的,发生些意外的事情,也许女人掉在泥里会惹得人人哈哈大笑——北京城一般的老百姓是随时会开怀大笑的——还有要饭的、和尚、尼姑、在旗的女人,梳着黑的高把儿头,厚木头底儿的鞋,狗嗥叫,或为争骨头而打起来,还有洋车夫永远不停的瞎扯乱说,永远不停的哈哈大笑……
茶楼酒肆的生活才是北京人的真正生活,人不分贫富,都混迹其中,一边自得其乐,一边放眼看人生,看人生演不完的这出大戏。酒馆儿里,洋溢着白干儿酒的酒香,新烤好的吊炉儿火烧和刚烧好的羊肉的美味。靠近牌楼,总有些拉洋车的在那儿停车等座儿。他们也进来,把布鞋底儿上踩得一片片的泥留在酒馆儿的屋地上。他们喝下二两白干儿之后,开始聊天儿,汗珠儿从脸上掉下来。有的脱下破蓝大褂儿,搭在椅背上,再系紧一下儿裤腰带,有时候儿不小心,会露一下儿大腿根儿。他们之中,有的是健壮的年轻人。牡丹就坐在那儿看,看得很出神,那些下等人嘴里又说些肮脏话,有的话牡丹听不懂,比如“鸡巴”,她以为是鸡腿呢。
牡丹总是要四两绍兴,坐在一张虽未上油漆,但是刷得十分干净的白木板桌子上。若是南涛不在,别的人,也许碰巧是个穿着军服的兵,就和她搭讪着闲谈起来。她年轻、貌美,又无拘无束。年轻人自然要调情。牡丹穿着打扮讲究,但是由于她一个人儿到茶馆儿里去坐,有人会把她想作是个“半掩门儿”,是个暗操神女生涯的,也不无道理。
傅南涛来了也是坐在那儿,一块儿观赏街上的景物。傅南涛,从某一方面说,他在这一带算个英雄人物,在这条街上,够得上地灵人杰;有他在此,这一带地方,绝不许有卑鄙龌龊阴险狡诈的事情发生,一切要光明正大,要合乎北京的规矩。他随时注意四周围发生的事情。有一次,在酒馆门前发生了顾客和洋车夫有关车费的争执。坐车的是个上海人,说他已经把车钱给够了。车夫却一把揪住那个乘客胸前的衣裳,说他还没给够。傅南涛大踏步走上前去问那个外乡人:“您从哪儿坐的车?你已经给了他多少钱?”外乡人告诉了他。傅南涛半句话没说,狠狠的打了拉车的一下子,叫他滚蛋。拉洋车的像一阵风跑了。他回来之后,告诉牡丹那个拉洋车的欺负外乡人。他喊说:“没王法!”
他真显得生了气。好像是让北京城丢了脸。有一次,他带着牡丹到毽子会去,会员有男的,也有女的。牡丹看到南涛那种踢毽子的踢法,简直着了迷。把毽子踢起来,能让毽子落在他仰起的前额上,再回头猛一顶,毽子再落下时,能用腿向后倒着踢,把毽子踢起来。他不屑于把小褂儿的扣子扣起来,他跳起来或转身,就让两片前襟随风摆动。他身子灵活得赛过猴子。有一次,他俩费了一整天的工夫去爬安定门北边的蒙古人修建的土城子。他们自上面下来时,牡丹整个倒在他身上,他必须用强健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下来。
牡丹发现南涛一直讨人喜欢,他头脑里没有一点儿学说理论。牡丹以为他认不得几个大字,补足这个短处的,只有他那天真老实的一脸微笑。他心目中的英雄,只有《三国演义》上红脸儿的关公和黑脸儿的张飞,这也是从戏台上看来的。他是一个使人很愉快的好伴侣,不过牡丹认为不会和他堕入情网的。
可是,毫无可疑的是,牡丹确是对他有了好感。牡丹很迷他那晶亮的眼睛和青春的大笑,和孟嘉那成熟沉思的神气,是那么不同;并且他的肉皮儿比孟嘉的肉皮儿坚硬结实而光润,他的头发也光亮茂密。男人总是发觉少女的身体有纯生理上的诱惑力,同样,牡丹和一个肌肉健壮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子在一起,也觉得兴奋精神。这是天定的,自然的。倘若说有谁来挑逗牡丹的心情,那不是别人,那是生理和自然。
傅南涛经常到酒馆儿去。有几天,牡丹故意抑制住前去相会的冲动,把时间和妹妹一同混过。素馨心想牡丹一定有什么心事。牡丹有时急着要快写完一封信,好能在四点钟来得及出去。若不然,她会打呵欠,说不愿出去,其实在家里也没有事做。在她出去到酒馆之前,她会在镜子前多费几分钟时间仔细修画眉毛。
牡丹后来知道她若由着这件事发展,虽然开始是出于无心,将来恐怕是会弄到欲罢不能的地步。她一直躲着,十来天没有去,自己越发用力压制心里的冲动,因为自己说话失过言,自己不小心说出:“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还不够么?”这种话会引起对方进一步亲近的想法。她相信傅南涛一定误解了她的意思。傅南涛每天去等她,但是发现她已经不再露面儿。傅南涛到了之后,坐在一张桌子那儿,仔细看街上漂亮的姑娘,希望一转身正是那位无名氏吴小姐。他最后只好走,心里一边儿怀疑,又一边不死心,勉强为意中人的不赴约想出些理由来。
一天早晨,大概十一点钟,在总布胡同西口和哈德门大街的丁字路口儿上,她赶巧碰见了傅南涛。傅南涛从牡丹的背后看出来,跑过去叫她:“姑娘,不要跑!不要跑!”牡丹一回身,看见了他。当然是傅南涛,闪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恳求的神气。牡丹不由口中说出一个感情冲动的:“你!”这一个字,在傅南涛耳朵里听来,可就蕴蓄着千万种意思。
“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我每天都到酒馆儿去。你为什么没去?是不是我得罪了你?我一直在街上乱走,指望能碰见你。”话说得清脆,像一串鞭炮。
“我现在回家去。”
“你不能躲开我。”
“我回家。求求你。”
“那么我跟着你走。”
但是牡丹却一点儿不动,两只脚好像用胶粘在地上。心中噗咚噗咚的跳,真像井里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南涛拉住她的手时,勉强她转身和他同往一个方向走时,她觉得身子下那两条腿却乖乖的听话。他俩迈步走去。南涛的手拉住牡丹的右胳膊,用力压她的胳膊时,她竟情不由己,竟觉得酥酥的好舒服。
牡丹:“你到哪儿去?”
“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
牡丹想走开。过去是在公共场所遇见他的,对他的一切又全不了解。傅南涛央求她说:“你跟我到一个旅馆去,咱们俩好清清静静说会儿话,也好彼此多了解一点儿。你放心,我决不会对你失礼的。”
“我怎么能相信?”
“我拿我母亲起誓。因为我爱你。你教我做什么,都照办。”
“跳进那水沟去。”
傅南涛真跳进那水沟。那露天的水沟大概是两尺深,一边是宽大的马路,一边是慢车道。沟里浑浊的泥水溅了起来。他从沟里上来时,脸上溅了些泥点子。
牡丹大笑。掏出了一条手绢儿给他擦脸,一边儿笑着说:“你疯了。我开玩笑呢。”
“可是我是疯了——都是为了你。”
牡丹仔细端详南涛。他还很年轻,大概还不够成熟,她相信只有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小伙子,才能这么爱她。
“你若答应我你规规矩矩,我才和你做朋友。只是做朋友,你明白吧?”
“你怎么说都可以。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神秘?”
傅南涛现在心中确定牡丹不是干“半掩门儿”那行生意的,但是这越增加了她的神秘和对他的魔力。
牡丹问他:“我可以不可以问一句:你成家没有?”
“我若成了家,那又该怎么样?有什么关系吗?”
“只要我们做朋友,那自然没关系。”
傅南涛开始告诉牡丹他的婚姻上的烦恼。说他妻子多么可恨,他妻子不许他看别的女人一眼,不管是在大街上或是在戏院里。
“走,咱们坐洋车吧。我知道有一个很好的旅馆,咱们可以去安安静静的谈一谈。”
那是个小旅馆,在前门外灯笼街,是来往客商住的,算是雅洁上流,但是并不贵。他俩手拉着手,走上黑暗的楼梯。牡丹觉得两腿发软像面条一样,心里猛跳。和他秘密的走上楼去,很激动不安,自己觉得是要做一件不应当做的事。
他们关上了门,南涛叫了一壶茶。在等茶房端茶来时,南涛冷不防在牡丹的脖上亲了一下儿,然后求她原谅。但是牡丹由刚才上楼时他在后面那样捏她,已经料到这是难免的了。
茶房把茶端来之后,门已经关上,用钥匙一转把门锁上。牡丹觉得自己是在犯罪,十分慌张失措,坐在床边,把手放在膝上。南涛打算靠近,牡丹说:“不要。你就坐在那儿。咱们是要说话,是不是?”
南涛听了她的话,在近窗子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一直不住的看牡丹。他给牡丹倒了一碗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似乎是使他平静下来。他安定了一下儿,开始很郑重的说他妻子的情形。他说他娶的不是个妻子,而是个狱卒。然后,他说在近来这几天,每逢想到牡丹便觉得身心都失其常态。那天早晨,又跟妻子吵嘴,就因为这几天接连不在家。他把脑门子指给牡丹看,他妻子抓他,硬是由头顶上扯掉了一绺头发。
他说:“我想一定还发红呢?”
牡丹看了看。头发上还有淤血块。
南涛靠近一点儿给牡丹看,于是就过去坐在床上,一只手很重的按在牡丹的大腿上。
牡丹说:“不要这样儿。看看你的鞋吧!”说着指给他看,不由哑然失笑。南涛也大笑,站起来在地上跺了跺脚。
“脱下来,这样也干不了。”
想到这件事,俩人都觉得很有趣。
牡丹说:“你不知道你从水沟爬上来的样子多么可笑了。”
牡丹笑得前仰后合,南涛也跟着笑起来,她这个玩笑,真叫人开心。
正在这时候,门上响起一连串好大的邦邦叫门声,傅南涛的脸吓白了。二人笑声停止,开始低声说话。“不会是警察。一定是我太太。一定她随后跟我们来的。”
“那我该怎么办?”
一个女人尖声喊叫的声音从门缝儿里传进来:“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头。开开!”
傅南涛从容镇静的说:“你看出武戏吧。我过去抽冷子把门一开,这时你躲在门后。在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你,你赶快溜走。”
他大声说:“来了。”他用脚尖儿轻轻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弄得屋里黑下来。再静悄悄毫无声音去把钥匙转开,这时用左手拉住牡丹。冷不防把门打开,同时用力把外面的女人拉进去,用力过猛,竟使她跌倒在地。这时他拉过牡丹,让她往外跑,牡丹把头一低,从南涛的胳膊下面钻了出去,跑到大厅里。
牡丹顾不得听听屋里的情形,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跑下了楼梯。旅馆的茶房看着她,她总算平平安安跑到大街上,跑了几步,找到一辆洋车。等到家的时候儿,心神已经镇定下来。
妹妹说:“今天回来的早啊。”
牡丹说:“怪腻烦的。”
第十三章
孟嘉比往常耽搁的时间久,五月初十才回到家里。一路风吹日晒,人都晒黑了,看来有点儿旅途劳顿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到家时正赶上倾盆大雨,那种季节下那么大雨是很少有的。他说那次外出,对他很有好处。去的时候儿,他骑马一直到潭柘寺和妙峰山,已经深入了西山,一共走了四天,肥胖的身体变瘦了。
一回到北京,他还要出席京热铁路会议,因为他对这一带的地理形势的知识是大家所信赖的。
过了三四天,他才有时间待在家里,他出主意要一家坐马车去逛先农坛。先农坛在南城,由前门大街往南一直走,快靠近外城的城门了,里面有一大片桑树。在过去,皇帝在冬至到天坛(在前门大街南端左边)去祭天;在春天,皇后要到先农坛(在前门大街南端靠右)采桑叶喂蚕,象征农夫及妻子务农的重要。先农坛的意思就是“农为先”之意。
素馨没和他们去,因为孟嘉刚回来,她很懂事,知道这时最好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自己不要往里羼和。牡丹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是居孀,在北京城,当然没有人知道。牡丹穿了一件白衣裳,上面印着蓝色大花朵,在春天的阳光里,她看来会叫人大吃一惊,她的头发梳到后面去,留下几绺头发垂在额上。
孟嘉先是说他此次的北地之行,然后谈论《西厢记》张生红娘的艳史。这题目是牡丹提起来的。
孟嘉说:“你知道为什么在爱情故事里《西厢记》最受人欢迎?就因为是偷情。别人不敢,但是莺莺敢。这其中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顾一切的性质。认真说起来,一个成长的小姐偷一次情又有什么不对?她若是正式定婚,合法嫁了丈夫,与丈夫正式效鱼水之欢,那个故事就提不起读者的兴趣了。爱情总是要冲破藩篱的。这个故事当中最使人无法忍受的,就是张生,其实是唐朝诗人元稹他自己,他的始乱终弃,另娶豪门之女,也就是元稹所说的‘补过’。最坏的是先与少女有苟且之事,而后再来一套大道理,证明自己上合天理,下顺人情。这个故事是在悔恨的心情中写的,不过我但愿他没讲这套大道理倒还好。”
“那么你赞成莺莺的行为?”
“我不赞成,我也不反对。就是说,我不下评语。她青春年少,是随时会发生男女情爱的时候儿。你想她和寡母住在荒郊古寺之中,从来没遇见一个像样子的青年男子。张君瑞出现了,正合乎她少女的心愿。她就倾身相许。你就把她的行动看做是热情吧,看做完全是肉欲好了。她年轻,很年轻——我想那时候儿她是十九岁。我们凭什么去批评她?”
牡丹在一时的冲动之下,把她和傅南涛相遇的事向孟嘉说了出来。她的坦白是出乎人的想象的。孟嘉倾耳谛听。牡丹往下叙述时,忽然打定主意把真实情形改变一下儿,点缀一下儿,用以考验孟嘉的反应。把事情里南涛的妻子一段删了去。她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说:“说实话,我不是存心要那样儿,但是没法子悬崖勒马。他太可爱,好温柔。事后我觉得不得了,要吓死,但是当时我六神无主,茫然忘其所以了。”
孟嘉的脸上没流露出一丝的表情,他只是说:“我也从年轻时过来的,我也做过些糊涂事。”
“你会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可原谅的。你热情,我知道。”他低下头去吻牡丹,又说:“在我一生当中,你是最温柔,最奇妙,最不寻常,最不寻常,最不寻常的。倘若把你对我的爱就此终止——我想我是受不了的。”
“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对我的看法不会改变吗?”
“不会。我不会。不管你怎么样……你看我这么需要你,我也必须要强壮。我非自己留意不可。说实话,你我之间有年龄上的差别。我非要自己留意才行。”
“留意什么?留意我?”
“留意你的青春,你那冲动多变的性格。有青春就有风流事。你告诉我那个拳术家的事之后,我并不吃惊,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牡丹心里又有一股子冲动,想把真实经过告诉他,说她并没有和那个拳术家同床共枕,但又拿定主意话说到此为止。她说:“我还不够了解你。你对我太好了。”说着把身子倚在孟嘉的胳膊上。
孟嘉说:“你不够了解我。我自己也不够。我对你的爱不是要取得,而是要付出,再付出,只要看到你幸福就好。知道你幸福快乐,我才觉得幸福快乐……这个你懂吗?”
牡丹好娇柔的说:“这个我能懂。”
他们一到家,素馨脸上显着很厌倦的样子,告诉他们说堂兄的朋友送来了一封信,是杭州奕王爷的。她并没看那封信,信还放在孟嘉的桌子上。是端王府里差人送来的。素馨赏了来人很重的一笔赏钱,二十块钱。孟嘉发现素馨那么快就学会了北京的人情世故,觉得很高兴,很感到意外。素馨又说扬州来了个人,要见堂兄。那个人穿的很讲究,嘴上留着胡子,说话的样子像个乡绅,听说梁翰林不在,要明天才能回来,显得很失望,很紧张。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孟嘉一看那人名片儿,原来是已经逮捕拘押中的扬州百万富翁杨顺理那里来的。他立刻明白,相信那个人是杨顺理派来托人情的。杨顺理和别的人怎么会知道有证据在牡丹手里呢?也许薛盐务使的秘书寄出那本日记之前曾经偷看了一眼。案发之后,那个秘书可能告诉了薛盐务使。
孟嘉立刻吩咐门房儿,那个人再来时,要斩钉截铁告诉他:“老爷不在家。”要打发他走。
那个老门房儿问:“他若是一定要等着呢?”
“就告诉他我不在家。告诉他我不在北京——你随便说什么都成。他一听会明白的。”
孟嘉很生气。他转身告诉两位堂妹说:“我敢说,那个人一定送来很重的一笔贿赂。我知道他们的办法。那些个游手好闲惹事害人的书生,没有固定的谋生之道,专门凭打官司,找关系,卖人情势力损人利己。那等人,总是满嘴里的圣人之道,假装出一副谦虚文雅的样子,知道什么时候儿笑,什么时候假装咳嗽清清嗓子,假装出对人一片恭敬。他们只会耽误人的工夫。一个上等的妓女若费那么大劲,一夜也可以赚上一百块钱呢。一个多才多艺的书生可以赚到一千块钱。两种人都是婊子——有什么不同?”
素馨的手很紧张的扯自己的衣裳。牡丹忽然看出来妹妹看来好苍白。
牡丹问她:“你病了吗?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素馨回答说她很好,可是她两眼暗淡无神。素馨是最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的。
后来闲谈时,素馨显得是强为欢笑。大家说的只是些零零星星不相干的琐事。但是有好多空着无话说的时候儿,那样的沉默,令人觉得发呆发木,觉得有点儿古怪。在书房喝茶时,才恢复了几分高兴的气氛。
孟嘉打开了奕王爷的来信。信上没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事情还没到总督大人那儿。一旦公文递到,他一定关照就是,要翰林和他堂妹不必担心。孟嘉然后又看官邸公报,是一份四页的印刷品。上面说高邮盐务司的盐务使和扬州两个商人已经逮捕。案子已到了道台手中。巡抚大人闻听犯人厚颜无耻,已经饬令道台详细申报。其实孟嘉这些已经知道,这个公报大概是来自总督衙门的。由公报上看,要点是都察院正在认真办这件案子,私下解决是行不通的。因为和这件案子直接有关,孟嘉说要去拜访刘御史,多了解一下儿案情。
牡丹问:“你敢说我不会牵连进去吗?”
“我敢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即使需要从你嘴里打听,你只要老实说亡夫从来不跟你谈论这些事——当然你不知道。”
傅南涛一直没有踪影。他一直没在酒馆儿里再露面儿。牡丹到天桥去过几次,什么地方儿也找不到他。牡丹有一次壮起胆子去向那几个打把势卖艺的打听,他们装做一无所知。牡丹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事。难道他妻子会凶到把他关起来?或是硬禁止他出门儿?
牡丹又到上次与南涛相会的旅馆,好像罪人又回到犯罪的现场一样。她在外面徘徊,心中一半儿希望,一半儿想象傅南涛会出现,并且走进旅馆门道的阴影中。倘若他同另一个小姐出现,她就走进对面的水果店去躲避。她的眼睛,死盯着旅馆前面两个柱子中间现出的那长方的朦胧的门道,正上面挂的是一个玻璃招牌,上面写着三个俗字“连升栈”。做生意的旅馆的宇号,不能离开两个意思:一个是财源茂盛,一个是步步高升。
牡丹又回想到臂挽着臂和南涛在哈德门大街散步,当时她和南涛富有弹性的青春步态相配合。这样甜蜜的出神回味,使她的头脑静止了好几分钟。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个问题,还时常在她心头出现。不久,她想到还有个平民娱乐场在什刹海,在紫禁城后面,北海后门北边。一半由于无聊,一半由于有心去找他,牡丹到什刹海去。
什刹海是一带稻田,中门是一道长堤垂柳,两边是两个大池塘。由地名表示当年曾经沿岸有十个古刹,而今只有一个小小的寺院,土红的颜色,有两个白圆圈儿是窗子。池塘的水和北海的水相连接,在大街的下面有一道水闸隔开。若说当地空气中的香味是宫禁中嫔妃的脂粉飘香,自然纯出乎想象;若说阵阵凉风,飘来荷花的清香,则确实可信。这里杨柳低垂,堤岸之上时有青年男女,在此打发炎夏的半日时光。广阔的浓荫,粼粼的碧水,使这一带成为消夏的胜地。卖酸梅汤等冷饮的小贩,手中的两个黄铜碟子敲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这个季节,天桥因为一片空敞,晒得火热,所以有些杂耍玩艺儿都临时搬到这儿来。到晚上,这儿有蜡烛、纱灯。大煤油玻璃灯,一圈圈的黑烟子往上冒,四下照得通明,两面池塘中的水也反映出影子。来游的人不必回家吃饭,这儿摊贩云集,卖面、卖馄饨、卖饺子,种种冷切食品,另外各种奇特的小吃儿,不计其数,由下午一直卖到半夜。
但是傅南涛却不见踪影。
素馨已经看出来她姐姐的生活有了改变。在过去那个月,牡丹大概在上午十一点钟出去,常常回家吃午饭,只是往往回来得晚一点儿。在五点钟又出去。去以前要费半点钟修眉毛、照镜子、拢头发。她出去时,慌慌张张,回来时,也慌慌张张。若是孟嘉在家,她就把上衣脱下搭在椅背上,觉得总得拿半点钟左右的时间在孟嘉身上,但是,当然,她是心不在焉的。孟嘉看出来她眼睛里缺乏热情,但是从不说什么。
一夜,素馨对牡丹说:“你对大哥怎么个样子,你自己知道么?”
牡丹只是撅着嘴,不说什么。
人人知道爱人的热情何时算冷淡。爱情的冷淡表现在眼睛上,表现在说笑的腔调儿上,表现在缺乏热情上,表现在那份疏远的态度上。现在孟嘉一回家,牡丹的眼睛上再不见那自然流露的晶亮的光辉。一天,孟嘉坐在饭桌那儿等牡丹回来,他问素馨:“你姐姐到哪儿去了?”
“出去到什么地方儿,我也没法儿知道。”
“以前她在老家也是这样吗?”
“有时候儿也是。”
素馨沉默下来,暗示她不愿多谈此事。只是以焦虑的神气凝视孟嘉漠然无动于衷的脸。他既不显得吃惊,也不显得烦恼。素馨心里想:“这是她的私事。她若愿意,她就直截了当告诉孟嘉。”但是她却无法猜测孟嘉的心思。
素馨这位做妹妹的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她姐姐对堂兄旋风式的风流韵事,并不使她吃惊,她近来闹情绪也不使她感到意外。她冷眼观看,镇静衡量,但却默默无语。一次张之洞夫人为素馨提一门亲事,她委婉辞谢。她也知道不能嫁给堂兄。这些事情她是深埋在心底,也决定了她生活上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就像一个船上的舵之能够使航行平稳无事。孟嘉对她,实在是无疵可指。孟嘉实际上有些话对她说,而不对牡丹说。甚至于在讨论纳兰容若的词诗,他们了解的程度上绝没有掺入个人的感情。素馨认为孟嘉各方面都十全十美,包括鬓角上的灰白头发,并且每逢孟嘉由外面回家来,她的芳心也有几分发跳,那只是她敬佩孟嘉这个学者之身,因为他学问渊博,思想深刻,风度高雅。她做孟嘉的一个钦敬仰慕的女弟子,真是再恰当再理想不过,在早餐的饭桌儿上,她都能从孟嘉言谈之中获取学问,牡丹早晨起床稍迟,他们堂兄妹俩总有时间交谈的。这么不可多得的女弟子,却正好是他的堂妹。
一天,牡丹又到东四牌楼的酒馆儿去了。那账房儿的一位太太看见她,离开桌子走过来,对她说:“姑娘,您好多日子没来了。
“我们以为您不在北京了呢。”
她回答说:“没有哇。我干什么走?”她觉得那个女人问的话有点儿怪。牡丹脸上流露出一点儿苦笑,张开嘴,又闭上嘴,那个女人看破了她的心思。
那个女人说:“过来。”在她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牡丹听了,张口结舌,喘不上气来,吓得把手捂在自己嘴上。她的感觉既是震惊,又是悔恨,事情发生的原因,在她的头脑里渐渐明朗——偶然一事之微,竟酿成了大祸。傅南涛因为杀妻被捕了——是他的岳父家告的状。那一天,在旅馆那间黑暗的屋里,出事情的经过,根本没有人知道。很可能是那天傅南涛以一个拳术家那样猛然用力把他妻子拉进屋去,一定把她的头猛撞在什么硬东西上,也许是撞在那又尖又硬的铁床柱子上。现在他因杀人罪在狱中候审。
那个女会计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她,已经再无话可说,也不想知道牡丹和傅南涛中间的关系。从她的眼角儿里,她瞥见牡丹叭嗒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瞪着惊异的眼睛。牡丹一言未发,又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迈着平日懒洋洋的脚步,走往街上去。
牡丹当然对傅南涛是爱莫能助,而且还要躲开那个是非窝才好。
在随后那几天,她铁硬了心肠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涛曾经告诉她,在他们俩认识之前,他们夫妻就常打架;第三,她还没和傅南涛真个同床共枕,虽然已经到很可能的程度。她纵然可以做千万这种想法,还是不能避免自己犯罪的感觉。她有时半夜醒来,颇觉心旌摇动,方寸难安,好像是她亲身闹得傅家家败人亡。等头脑清醒了,她才能镇定下来,确认自己是清白无辜。
孟嘉这几天忙着筹备庆祝京榆铁路的竣工。因为他感觉到牡丹的疏远冷淡而又不免于设法掩饰,他就觉得仿佛走在一块缓缓下沉的地上,又仿佛走在一块冰上,这块冰虽然还是能经得起人在上踩,但是已然有可见的裂纹和缝隙。孟嘉看见牡丹回家时,他的眼睛还闪动着喜悦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应则是勉强造做。她脸上却是隐匿着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谊的同情,是沉滞的死水,缺乏泉水轻灵愉快的水泡儿。
在牡丹自己最疏于防范的刹那,孟嘉得以进一步了解她,对于这位美得倾城倾国的堂妹,他那份强烈的爱,却在增强,而非减弱。他的爱也在外面表现出来,以前对她婀娜多姿肉体的强烈的惊喜,而今变成了爱护与关怀。孟嘉觉得牡丹还是和以前同样可爱,只是她却开始引起他的操心与焦虑。他能看得出,在感觉和想象力促使之下,她天天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寻求如意的少年郎君。这让孟嘉想起来,不过只在一年以前,牡丹是那样强烈的热情恋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来,她又以同样丧魂失魄般的热情恋慕另一个男人。孟嘉看得目瞪口呆,就犹如看着梦游人走向万丈峭壁悬崖的边缘一样。他所能做的,倘若这个梦游人还需要他一点儿帮助,那就是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没把这件事隐瞒他,总算万幸。
素馨可不了解这些个。她对姐姐的坚定不移的忠实,却使她把对牡丹这方面所知道的情形,对孟嘉隐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时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吃饭时她脸上故意掩饰的神气表情,和孟嘉在一处时压制下去的呵欠,她那么时常的独自出去,她对妹妹说的那些知心话,那些话有的使一个普通的小姐听到会脸红发烧的。那些话,都是闲谈的好材料,却在素馨和孟嘉之间,一个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为素馨要保护自己的姐姐,因为毕竟是因为姐姐的关系,自己才能住北京,并且她自己还十分愿意再继续住下去;另一半因为那些话是一个未婚的小姐不宜于向男人说的。而孟嘉呢,他心里认为和牡丹感情之深,关系之亲密,不适于和别人谈论她,即便是她的亲妹妹素馨,也是一样;另一方面,他认为一个高尚的男人,是不应当那么下流去侦察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所以在这一家这么个重要的变故上,竟由一片幕布遮盖住了。
又好像默默无言中看一出戏,不到剧终幕落,观众是不许表示感情,不许互相比较意见的。
孟嘉对这位堂妹的了解,只把她主要看做青春期的爱苗滋长,正如朝阳的初旭点染在刚刚绽开的玫瑰的花瓣儿上。他认为牡丹在她现在的二十二岁,已经到了女性充分觉醒的时候儿,而很多女人在三十岁时居然还没有到。但是她的爱却显示有尚未真正成熟的样子,只是表示青春纯粹的强烈而已;对于经验丰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种极致的精美,她还不真正懂。她现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间之艺术。譬如饮酒,只知举杯一饮而尽,殊不知尚有细饮慢品之境界。孟嘉觉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时,他几次提起,去看皇宫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闻;直到后来,孟嘉几次催促,她才答应去,后来,好像如梦方醒,说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说,她还是宁愿到那平民娱乐场所天桥儿去游逛。不过,这是年轻人因为过去生活上遭遇的挫折而引起的。因为牡丹在孟嘉眼里是那么可爱,不管牡丹的行为如何,孟嘉总是从牡丹的观点去衡量;深以为她的行动是不无原因,未可厚非。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光景,牡丹轻轻走进里院儿。她正要穿过六角形的门进入自个院子时,看见书房灯光还未熄灭。像往常一样,她走进去要与孟嘉闲谈片刻。毫无疑问,她对堂兄还有一种友爱在。俩人的目光在默默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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