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是张源。一个不会退让和委屈的男人。
vol。66
十几天了，艾旭被迫和张盛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没有人来看过他们，甚至隔壁上下都没有听见过人声儿。张盛每天是什麽时候从外面回来的他都不知道，房子里没有锺，外面也不过能看见是天黑还是天亮。所有的窗户都锁死了，镀了一层不透明的膜，门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防盗锁。
这里唯一还不像个监狱的地方就是桌子家具一应俱全，床也是king size的，吃饭的家夥也很精致。连咖啡机都不缺。
艾旭却完全不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是哪。
当然他也没存著送消息出去的心思，他一个三边儿不靠的人，吴裕现在不可能在管他的事。自从知道了dna检验的结果，自己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话的分量了。吴裕一直以为艾旭是张家的野种。
至於其他人，那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交易关系而已，谁管你死活。
当然这十几天艾旭的确过得如坐针毡，即使面对的那个人是张盛。
张盛每天只带一顿饭回来，也不和他说话，独自洗澡，不和他做爱。
这一切都太反常了。
他知道这像是一种告别仪式，他们不会审问他，张家的人从来不需要真相，他们只会抓出那个背叛者，然後一把火烧个精光。
渐渐地，艾旭觉得那种预感倍加强烈。
天还没黑，张盛开门的声音轻轻的响起。
艾旭抬起头看著门口，门开了，张盛踢掉鞋子进屋，手里拎了个袋子，里面装著饭盒。
张盛没想到艾旭坐在门口，看了一眼，没说话，往厨房走去了。
很快的，张盛把饭盒里的饭菜盛在盘子里端了出来。
艾旭仍旧坐在那个地方，刚才一进门看张盛就忍不住想叫他一声了，艾旭看著自己开门的样子像被人遗弃的狗一样。
想来也快受不了了吧，每天能听见的声响也就是这点儿开门的声音了。
这种怜悯之心张盛不是第一天有了，但是每每这种时候就会想起艾旭做过的那些事。
张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麽恨过自己。
原来艾旭一直不冷不热的态度让自己放松了警惕。如果……唉，不想如果了，张盛觉得即使可以推卸责任，他也不可能摆脱自责的心态。
已经无法挽回了，艾旭这次大概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吃饭的时候艾旭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张盛……”他抬起头，叫了张盛一声。
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一句对白了，之前艾旭也会和张盛说话，只是永远都等不到回答。渐渐地艾旭也不再说话了。
张盛坐在客厅里，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
“张盛，我想见见你爸。”
“张盛！”
“让我出去！死我也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劈里啪啦的一阵碗筷落在地上的声音十分刺耳。张盛谑得站起来，走到饭厅，一耳光甩到艾旭脸上，不带一点儿含糊的。
“捡起来，吃了！”
艾旭只感觉到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但是他没有去捡地上的食物。
“张盛，你们要对我做什麽我心里很清楚。我只是想问你爸一件事情，问清楚了你可以亲手杀了我。我必须要见他！”
“见我爸？我看你不只是要见吧。你别动那些歪脑筋！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
“我想了很多事情，这些天，我觉得我要当面问你爸一些以前的事。”
“什麽事？”
“当初到底是谁换了那批货。我知道我爸不会做那种事情，我爸也不会绑架谁，黄金的去向最後不是也没有结吗果。我爸妈死得很冤枉，那些事他们都没有做过，但是我要知道谁是真正背叛了帮会的人。”
“现在知道对你有意义吗？哼，艾旭，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戏演得不错。”
艾旭见张盛的想法已经这麽偏激了，便不再说下去了。
“吃饭！”
“我不吃！”
张盛一怒之下抓起地方饭菜摁著艾旭的脸就往嘴里塞。
艾旭激烈地反抗，然後被张盛用力塞进去的米粒呛著了，猛的咳嗽起来。咳得肺都像是碎了张盛也不放开他，油腻的饭菜像是蛆一样在嘴边粘著，张盛吼道：“你给我吃，我没让你死的时候你别想死！”
艾旭被放开了。
冷空气呼啦啦的灌进他的口腔。
饭菜落得到处都，看起来葬兮兮的，还有一些洒在了张盛腿上。
艾旭等呼吸正常一点儿之後看著张盛一张黑脸，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简直可以说让人毛骨悚然。张盛一直皱著眉头，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vol。67
手机响的时候是半夜两点的时候，张盛正睡得迷迷糊糊，电话就被艾旭给接了。
张源听到艾旭的声音，愣了一秒锺，然後说：“你想说什麽？”
“让我见你爸。”
“我不觉得我会给你这种机会。”
“你们不要草木皆兵，如果他能说话，我想跟他通电话。只有几句话。”
张源在那边沈默了，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防备过头了，老头子也说要见一见艾旭，怕是真的有什麽事情要说吧。
就在这个当口张盛已经走出卧室，一把从艾旭手里抢过了电话。
“哥，什麽事？”
“你还知道身边放著个人？！”张源忽然咆哮。
“我睡著了，哥。”
“你不知道把他关在房间里麽？”
“什麽事？”
“白天来一趟医院，带上艾旭。”
张盛沈吟一下，说了句好就把电话挂断了。
转脸儿看著艾旭，张盛把捏在手里的手机啪的一声砸到艾旭头上。艾旭站在那里没有躲，什麽都没有做，太阳穴的地方被狠狠砸了一下，顿时就红了。
“你还要动手吗？”艾旭问得轻不可闻。
张盛冷笑了一声，说：“明天如你所愿，你可以去见老头子了。”
艾旭愣了愣，说：“……谢谢你。”
“别谢我。”张盛很烦躁的坐下来，这时候完全清醒了。他知道大哥那句话的意思。艾旭怕是最後一个晚上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了。
这麽多天张盛也想清楚了，他对艾旭究竟怎麽看。
那个人一开始闯进他的生活，无非是个好玩的东西，无论是淫 荡的在床上疯玩还是对自己所谓的好感不屑一顾，他看起来都不过是个从吴裕那里出来放风的床伴儿，但是他又在背後做了这麽多事情，究竟是什麽东西让他注定了这份感情的分量的。到今天张盛也不觉得自己爱上了艾旭，那顶多是喜欢。
不，很喜欢。
什麽时候开始喜欢的？
从他被吴裕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还是他说不要爱上他的时候？
张盛有些烦恼，少年的恋情总是无疾而终的，或者即使这不是爱情，也是爱恋。他迷恋那种怎麽样都无所谓的笑，迷恋艾旭的身体以及将他总是那麽安静。张盛觉这短短的几个月已经让他陷进去了，有时候见不到艾旭他就在想这个贱人是不是又去吴裕那里了。这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至今都不能退散，他现在仍旧不想看到吴裕和艾旭见面。
把他关起来的这段日子，张盛觉得自己也被关了起来。
他很想对艾旭说，他是真的喜欢他。
可是那是一句怎麽都无法出口的话，他不是只想和他做 爱，他还想和他生活下去。
艾旭见张盛不说话，便转身去了卧室。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卧室了，自从和张盛不说话之後他就一直睡在客厅。天气已经很冷了，艾旭觉得自己这麽冻著，会一直很清醒。他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在吴家的生活，想起初中的时候，想起张盛和他之间的事情。
今晚张源同意了他去见张家老爷子，看样子也不会让他再这麽活下去了，是大家清算的时候了。
这时候他竟然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和张盛再睡在一张床上一晚。
他知道张盛睡著了之後就会下意识的抱著自己。
那是他唯一能感觉到温暖的方式。
可惜，现在的张盛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抱著他，吻她，他们已经是敌人。他也不配与他相拥。想必今晚也只是一个人睡在这张过於大的床上。
不知道为什麽，眼泪就这麽轻易地流下来了。
过去，无论怎麽被外人欺负虐待都不会想流泪。今天真是太奇怪了，原来面对死亡，没有人会毅然相向。
他还想活著。
即使卑微的痛苦的无能为力的活著。
张盛在客厅里抽了很久的烟。房间里没有时锺，他仍旧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滴答滴答的声响，让人心烦意乱。
他去洗手间冲了冲脸，看见房间的门没有关上，本来只是打算进去拿条被子的，可是看见艾旭蜷缩在床上，轻微的发出鼾声，他便下意识的躺在了旁边。
学校的那间寝室比这里小多了，床也小多了，天花板的花纹也不一样。可是张盛的脑子里去总出现学校寝室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和艾旭躺在床上抽烟，他说他要在艾旭身上盖个章，摁个戳。艾旭笑著说你不会舍得用烟头烫我。然後自己就一狠心在他腰上用烟头烫了上去。
那里一直留著一个褐色的圆印子。
艾旭没有叫疼，甚至没有生气，他只是後来有一回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说，你就是个越不让你干什麽你就喜欢干什麽的人，逞勇斗狠有什麽用，还不都是一个结果。
那个结果是什麽？张盛现在知道了。
有时候他还真和吴裕不一样，吴裕比自己还聪明些。
想起来真是叫人想活活掐死躺在身边的这个人。可，真下得了手吗？
天快亮的时候艾旭就醒了，毯子盖在张盛身上，他被张盛搂得很严实，一点都不觉得冷。张盛睡得很熟，胸口有规律的起伏著，艾旭觉得这个时候要是自己想掐死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试著动了一直胳臂，手指的温盾迅速开始下降，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只许再稍稍一伸手，他就能掐上张盛的脖子了。
vol。68
艾旭的手指靠近时张盛眼皮动了动。
他醒了。
艾旭盯著张盛，呼吸仍旧是那麽均匀，不像是醒过来了。他现在只要一狠心，就算张盛已经醒了那也来不及了。
这根本连0。1秒都不需要。
可是最终艾旭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落在张盛的脖子上，他只是轻轻地把手垂在张盛的耳廓，那里有一些碎发，不服帖的翘著。
艾旭用手捋了捋了那几根头发，张盛忽然睁开了眼睛。
艾旭吓了一跳，讪讪的把手收了回来。
“醒了？”张盛的口气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出艾旭那一瞬间的杀机。
“我睡不著。”
“艾旭，你刚才想做什麽。”
“没什麽，我什麽都不会做。”
“为什麽？”
“你是唯一一个喜欢我的人。”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艾旭说完之後放下了手，身体也从张盛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了。不属於自己的始终也不会属於自己。那些虚假的温暖也不过是一时的假象。他不会杀了张盛，即使再给他一万次机会，哪怕是必胜的机会，他也不会。
那个男人喜欢自己，这种奢侈的东西他怎麽都不会舍得扼杀，亲手扼杀。
艾旭觉得自己很可悲，这一刻他唯一的逃避只是闭上眼睛。
张盛已经看透他了，他自己的感情自己却看不清楚。
张盛闭著眼睛也知道他不会杀了他。
可是换过来就不一定了。张盛也好，吴裕也好，这些人都能轻易地杀了他，即使内心稍许存有不舍得的感情，也会在烟消云散之後化作一声叹息，不会因此而手软。
以他对张源的了解，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有人会动手了结自己的性命的话，那这个差事一定会落到张盛的头上。那时候，他会怎麽做？
忽然有双手把艾旭的身体扳了过去。
张盛清明的双眸里闪烁著让艾旭不敢逼视的感情。
他细细的看著艾旭，像是害怕会将这张脸遗忘。
“阿盛，你会杀了我吗？”
回答艾旭的是张盛炽烈的吻，他啃噬著他，像是要将他咬碎。他恨他，他爱他，他无法逃脱感情的牢笼，无论爱恨都无法忘记这个人。
“你会杀了我吗？！！”艾旭高声的吼出来，像是用尽了身体里最後的力气。
张盛喘著气，忽然笑了。
他的回答是，“艾旭你知道我喜欢你什麽吗？我就喜欢你这样。即使下一秒是死亡，这一秒你也不会停止挣扎。你从来没有停止过算计我，包括我的感情。你也没有停止过付出，付出你的渴望。你已经不能离开我了，你自己知道吗？”
“你会杀了我的……”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艾旭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看著张盛，那瞳孔里映照出了这一次张盛冷淡的表情。
他过了很久才说，“我……爱你。”
“做吧。”
“可是，我也恨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现在什麽都不想要，你跟我做吧。也许是最後一次了。你还能记得我多久，一个月还是一年？”
“艾旭，你也爱我吧？你认为我不会杀你，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杀我。”
“你太嫩了，你不懂我。”艾旭笑起来，十分明亮。
张盛忽然觉得自己的样子在那个褐色的瞳孔里模糊了。艾旭的眼眶里好像出现了一些不明的液体。他张开嘴，那里面红色的舌头像是维拉斯手里的苹果，张盛受到吸引而不由自主的吻了上去，堵住了那个可能会说出讨厌的话的嘴巴。
他们在清晨凛烈的空气中抚摸彼此的身体，温度流失在爱 欲和亲吻之间。
艾旭轻轻地呻吟著，不是平时那样的叫床，他只是喘息著，感觉到活著的最後快 感。
只要知道了那个真相，也许就这麽死去，也不是太难过。
即使还想再活下去，也会害怕被一个人如此的喜欢著，仇恨著。
张盛也许更宁愿这样的人死去，而不愿意他活著。
艾旭紧紧地抱住眼前男人的背脊，像是依附著最後的温暖。
“叫我的名字。”
“阿盛……啊哈……阿盛！”他撕心裂肺的吼声像是破云而出的惊雷，张盛在那个瞬间将灼热的精 液送进了甬道深处。
艾旭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
那种带著呜咽的哭泣。
以前这种时候艾旭只会打趣的说著你怎麽今天这麽快，或者说你也太快了吧，他不会叫他的名字，也不会说他痛还是不痛，他从来也不会哭泣。他只会笑著，离开那张床。
张盛把艾旭的头狠狠按在自己胸口上，那里撞击著沈重的心跳。
他们只在这一刻那种清晰地听见活著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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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睿拒绝了著点儿。”
“什麽时候你成知心大妈了。”
“我只是不想你少个贴心保姆，叶老师虽然不适合你，但是人挺好的。”
“是不是适合我才知道。”
“你最近到底在想什麽？”
“这件事儿现在也算了了，我想回美国去。本来这次回来，也是老头说有些事情要我回来帮帮你，没想到这点儿事情闹得这麽大。我本来就不想在这里，现在也是回美国的时候了。这里还是你还有吴裕那帮子人的地方，我怎麽都觉得别扭。”
“怎麽？不习惯这种生活了？你在美国的那些事儿不要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
“哥你别不高兴，我觉得混黑街挺好的，靠拳头吃饭，我不喜欢你们这一套。”
“参加了老头子葬礼再走吧。”
“医生那边说没救了？”
忽然说到这个话题，这个一直被逃避的话题，张睿和张源都觉得空气忽然稀薄了。
张源掐著自己手指，他不知道这一刻说著这样的话老头子会不会骂他不孝。可是，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回天乏术了。那颗子弹去的地方几乎立刻要了他的命，如今谁都没办法让时间倒退，将已经发生的事抹掉。老头子唯一担心的是交易以後还能不能做。其实张源觉得不做军火生意还有很多路子能混下去，可是这些话都不能和老头子说。老头子一辈子打江山，硬的软的都吃过了，到现在子弹也吃够了。
“告诉老头子了吗？”
张源摇摇头，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说的好，人都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
恐惧死亡和恐惧失去希望一样那是一种黑暗的深渊，即使他们这些舔著血走著钢丝过日子的人，他们也都无法逃脱对生命的敬畏。
张睿深呼吸一口，站了起来，张源也抬起头，看到了艾旭。
“哥，小睿。”张盛走过去，打了招呼，那表情相当奇怪，像是个赴死的囚徒。
张源没有动，张睿拍了拍张盛的肩，没吱声儿的走开了。
艾旭站在病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那个人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发福的身躯依旧看起来像是那个人，他的硬朗的线条不曾模糊过。艾旭皱起眉头，那一大柄插在病人身上的管子预示著这个病人脆弱到了极致，稍微一有什麽就会死。
他贪婪的看著那些管子，如果这个时候自己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拔掉它们的话。算不算是为父母报仇了？
当然这些思考都只在几秒锺之内，拉回艾旭思绪的是一个声音，一个对他来说近似於恶魔的声音。
“艾旭。”张源低低地叫了一声。
艾旭磨蹭几步走到了那两兄弟面前。
“阿盛，你去楼下找小睿，跟医生谈谈。”
“哥？”
“去。”
张盛迟疑了几秒，又看了看艾旭，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艾旭有些恍惚的错开了。
“坐吧。”
艾旭坐了刚才张盛的位置，把手撑在两膝上，忽然觉得这麽和张源说话简直像是在交代遗言。
vol。70
“我知道你要问什麽事情。我想你也明白，有些事情只要发生了，那就不可原谅。”
“艾家一直忠心耿耿的给张家办事。”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妈现在还在家里躺著，一见著生人就怕得发抖。”
“绑架不是我爸做的。”
“那是谁做的？！”
艾旭没有接著说下去，他也不知道当年究竟有什麽误会。
当然他也知道在张源看来，那就不是什麽误会。
过了半晌，张源又说，“吴裕取过我们两的样，去查dna。你知道的吧？”
艾旭摇摇头，他只是本能的说谎，当然张源也并不信他的话。
以艾旭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交易记录都能拷走，还能不知道吴裕在背後搞了什麽小动作？
张源回头看了看病房里的父亲，没有继续说废话了。
他站起来，叫了两个护士进了病房。
艾旭跟在张源身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人作呕。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张苍老的面孔，艾旭记得张家老爷子年轻的时候精悍得很，脸上没有几两肉，绷得溜光。可是现在一看，那些松弛的肌肉，树皮一样的皮肤，即使在照片上看过几回，但是如今这麽近的距离，看著一点点走向死亡的老人，艾旭不知道内心为什麽会激起一种悲悯。
这就是曾经叱吒黑道的帮派老大，他无非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寻仇砍杀以及被暗算。
所谓江湖，无非如此。以後张源吴裕卓青阳这些人会接著老子的事业，继续这麽重复下去。当然为了财，为了得到庇护，会有更多的人依附在强大的人手下，为他们卖命或者被他们杀掉。
“爸，醒醒。”张源摇了摇病床上的老人。
老人从喉咙里发出一身像是要吐痰的声音，两个护士连忙围上来，给他处理。
等护士退开了张源才说，“爸，艾旭来了。”
“哦……好……”
“他说有话跟你说。”
“你出去吧。”
“爸，我还是在里面吧。”说完，张源有警戒的瞥了艾旭一眼。艾旭把手抬起来，示意张源搜身。张源也不客气，从上到下一通摸索。确认了他身上没有危险物，张源才让他靠近床边。
艾旭走到床边，没敢直视张家老爷子，他总觉得这个人即使已经命悬一线，可还是透著威严。
“张叔叔，我是艾旭。艾晋平的儿子。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
“我今天来看看你。”
“那份交易记录你卖给了谁？”
“这个不能说。”
“那我一件换一件，你觉得这个交易公平不公平？”
艾旭转身看了看张源，又回转头，对病床上的人点点头。又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是怕死，我十年前就该死了。但是死要死个明白。那份交易我卖给了谁，我不能说，死也不能说。而且，您也不是不知道，张睿怕是已经查出来了吧。所以这个交易不成立，我也不想占便宜。我今天听完您说的那一件，就可以把命交给你了。”
“你倒是和晋平一个性子。”
“我是他儿子。”
“虽然样子不像，但是我一直当你是晋平的儿子。你和他，性子太像了。”
“你是说……”艾旭忽然觉得自己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先说当年的事，那时候我误以为你是卓易的儿子。”
“我妈不是那种人！”艾旭咬著牙，尽量的放轻声音，他不想让人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那时候年轻，听见什麽事儿很冲动，虽然我也想过艾晋平是个不会背叛我的人，但是那时候没有细想。我和卓易这麽多年一直是不对盘的敌人。当初我以为那些货是他通过你们艾家换的，你妈很清楚货的进出港事宜，她还怂恿你爸把黄金收了。所以我以为她是卓易得情妇，後来又有人把我老婆儿子绑了。我一怒之下就把你们家烧了。你爸没有那麽大的胆子，我後来想了很多年，都觉得这件事透著蹊跷，知道你在吴家之後，我才去重新查了这件事。”
艾旭静静地听著，说到这里张家老爷子已经有些呼吸急促了。张源连忙凑近了给他爸带上氧气罩。
过了几分锺，艾旭看到病床上的人动了动，他靠近点儿，听见似乎是在说拿开，於是他伸手取下了氧气罩。
“咳，你……你可能也查过了当年的货，那批军火的去向。你知道它最後到了什麽地方，但是不知道是谁出的货，是吧？”
“是，我查过了卓易，他只是这批货的中转。”
“卓易确实只是中转，他不是换掉我货的那个人！”
“那是谁？”
“是一个你父亲的好哥们儿，好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父亲跟了我，他去了美国。他们两个人身上共同背著一条人命。”
“人命？”
“你父亲来投靠过就是为了让我帮他处理那条人命的事。他们那时候也就二十岁的样子，被杀的那个人就是你妈妈的亲生父亲。”
艾旭一惊，他脑子里那个故事的最後一块拼图终於拼上了。
他不是艾晋平的儿子！他不是！
“那个朋友是谁？！他叫什麽？！”艾旭忽然激动起来，张源惊了一条，他过去试图摁住艾旭，不过两个人身量差不多，力气也差不多，两人纠缠在一起半天，反而打起来了。还好这时候阿盛和小睿上来，看到病房里两个人打起来了，便都冲了上来把两人拉开。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艾旭还在声嘶力竭的吼著，躺在床上的老人却闭上了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vol。71
艾旭被张盛的双臂紧紧禁锢，他也渐渐地脱力，刚才的激动不复存在。
张源还在一旁喘气，他那是气的。
艾旭居然对著老爷子又吼又叫，要是老爷子给惊昏过去了，他非一枪毙了艾旭不可。张睿看这情况，觉得大哥还是不在病房里好些，於是把人拉了出去。
“你也出去，阿盛。”
“爸！”
“这个孩子，你喜欢他是吧？喜欢他，就相信他，留他在这里。”
张盛又看了艾旭一眼，狠狠撒手，去了外面。
“过来。”
艾旭揉了揉被张盛捏得发疼的手臂，走到了床边。这一次他没有恶语相向，他只是低低的问，“他是谁？”
他从来没有去猜测是这样的背叛，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麽糟糕。可是结果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在某个瞬间他想也许是张家老头骗他的吧。但是他知道，他还不配。
这时候，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值得骗。
那些话都是真的。
“那个人我见过很多次，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正直青年，相貌清爽，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你爸爸是个内向的人，很多事情不善表达。他们当年站在一起，我一眼看过去，也觉得林修比较出众，是那种能抗得住大事的人。”
“他现在还活著吗？”
“当然没有了……你记起来他是谁了吧。”
“林叔叔在我五岁生日的时候来过我们家，我也觉得他是个好人，健谈风趣有学问，不像是个沾黑的人。”
“是啊，他不像。”
“他是通过谁知道那批货的，他为什麽不自己拿那些黄金？”
“年轻人，你想想就明白了。”
“吴家？”
“他们为什麽白白养你这麽多年，他们在背後打得什麽算盘你该心里有数。这些我都知道，只是觉得你父亲并没有做过什麽对不起我的事情，绑架那件事是卓易做的。他通过林修转手那批货，他以为我肯定会马上灭了艾家，才做了绑架这件事，最後人被救回来的地放是你爸的地盘。我以为你爸是觉得事发，想多一个谈判的筹码。你可能不知道，如果那时候他真的背叛了我，他真的绑架了我的儿子和老婆，那场大火也不可避免。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姑息了任何一个，别人都会觉得我这里是可以打主意的。所以我只是赶到你们家，点了火才救的人。这是我一生，唯一後悔的决定。”
“原来是你们三个人斗，连吴锦生都来插一脚，虽然并不算得利，可是也算是把你弄得阵脚大乱吧。吴家给林修递了那麽好的橄榄枝，为什麽他们不去拿黄金。总不能一头便宜都不占吧？”
“本来，他们是想拿的。有你爸爸这个替死鬼，谁不想多多收益呢，林修看上的货，他那里正好从吴锦生那里买一批次货，转运起来也快，给了卓易拿了差价，卓易绑架了我的家人，这一连串的事情，本来很容易从中得益的，不过你妈当时还算有良心。她只是没想到我的动作没有那麽快，她想和林修带著你直接跑，把黄金留给你爸。不过林修比她清楚我会怎麽做，她最後成了弃子。”
艾旭死死攥著拳头，问：“弃子……”
“我现在不喜欢杀人，尤其是已经过了这麽多年了。很多事情，包括愤怒都不是杀人可以解决的。”
“但是你还是会杀我。”
“你很聪明。我现在不喜欢杀人，但是不代表我不会杀人。”
“你让你的儿子们动手吧，他们都在门外。”
“知道了真相，你有什麽想法？”
“我只恨自己这麽多年怎麽就没有查出真相，白白给人做了棋子，现在变成了……弃子。”
“孩子，仇恨和复仇不会让你活得有价值，相反，你可以树敌，可以拼杀，但是不要陷於仇恨和报复，那很多时候只是浪费时间。等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就不会有背叛伤害这种东西了。”
“如果你亲眼看见自己的双亲被活活烧死，自己家的房子被烧成灰烬，你不会说这种话。仇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恨你，恨林修，也恨卓易和吴锦生这些落井下石的人！”
“那你现在还想活下去吗？”
艾旭狠狠盯著床上垂死的人，可是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他想活下去。
“让你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求生。我现在也想活下去，只是，人力不可扭转的事情太多了。”
“是，我想活下去，可是你会让我活下去吗？我已经跨越了被原谅的底线。我不是背叛，我从来没有忠於过你。所以你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我根本没有挣扎的空间。”
没有回答，艾旭的这番话没有得到回答，他抬起头越过玻璃去看张盛这一刻的表情。
他想，也许下一句会是让阿盛动手。
张盛感觉到那股炽烈的目光，他回头，和艾旭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这一刻，好像所有的爱欲都呼之欲出，卡在了胸口，似要裂开。
艾旭深呼吸一口，转身出了那个病房，他直直地走向张盛，拉过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然後毫不犹豫的吻下去。
他像是要把他的灵魂吸出来那麽用力的吻著张盛。
张盛也不自觉地搂紧了那个单薄得身体。
张源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他的手很稳，抬起来对准了艾旭的背心。张睿走过去，拉来了张盛。张盛的手指紧紧地扣住艾旭的腰，张睿用了很大的力开才把两人拉开。
张源撇开头，他不想看见张盛的表情，他觉得杀死艾旭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认识艾旭的时候他才12岁，他们总是互相拆台，或者为了吴裕明争暗斗的，但是实际上也是这些年天天混在一起的人。艾旭长高了他能看出来，他胖了瘦了哪怕一斤两斤艾旭也看得出来。可是，艾旭埋伏了这麽多年，终於还是把他担心的事情做出来了。
该来的，挡不住。
那一闪念间，张源没有任何防备的，内心一片清明，他扣动了扳机，子弹从弹道里穿堂而出。
来不及思考是怎麽就扳动了那个扣，他看到唯一一幕是张盛挣开了张睿的手，一把抱住了艾旭，那颗子弹稳稳当当的穿透进了张盛的肩膀，从前面射穿出来。
vol。72（完结）
“阿盛！”张源丢下枪冲了过去。
血从衣襟里浸了出来，迅速蔓延开。张源和张睿都不是头一回见血了，十分镇定的分开了艾旭和张盛，给他临时止血。
医生护士听见枪声急忙跑了过来，都一脸惊恐。
这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尖叫。
张睿不耐烦的吼道，“叫什麽叫，镇定点行不行！”
那个护士倒是安静了，只是猛的冲进了病房里面。顿时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什麽事了。像是心电感应一样，那种胸口引起的窒息感，张源跪在地上有些站不起来。但是这个时候他是大哥，他不能这麽失态的跪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
他按住小睿说：“我去。”
“哥……”
“快送阿盛去处理伤。”
张源摸索到地上的还滚动的那颗子弹，紧紧捏在手里。
快步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心电监控仪器，蓝色的直线像是一把日本刀一样，又直又光亮的划破了张源的目光。
他看见床上的老人脸色苍白，已经失去了呼吸。
张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嘴唇和手指的。和父亲相差了很多岁，所以一直觉得有很深的代沟，做事方式不一样，父亲更喜欢阿盛那种直爽性子的人。可是当那个人真的离去了，他还是觉得浑身酸痛一般，难以支持这身骨头的重量。
那个不亲近的父亲他死了。
张家要自己来撑著了。
张源看著那个不会再动的身体，那已经是具尸体，父亲的人生结束在一声枪声中，他的儿子最终没有射中那个他决定要杀死的人。
会不会有遗憾？张源忽然莫名的烦躁起来。
把阿盛送进病房，张睿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盖上了白布。他站在大哥身边，兄弟俩都没有靠过去，只是站在那里不近不远的看著，皱著眉头，表情几乎一样。
张睿忽然捏住大哥的手，声音沙哑的说：“他走了。”
“他……会不会记恨我，没有杀了艾旭。”
“不会的，没有人真的想在死的最後一秒看著杀人的。”
“阿盛怎麽样了？”
“没有大碍，休息一段时间久养好了。不过，可能会有点影响左臂，伤到肌肉组织了。”
张源点了点头，下意识的去摸口袋里的烟。张睿挡了挡他，说：“爸才刚刚走，别抽了。我们什麽都没为他做过，至少不要在这个地方抽烟了。”
张源点点头，转身出了病房。
“呼……我去看看阿盛。”
“艾旭怎麽办？”
张源没回答，只是走的越发的快。张睿没有跟过去，他醒了醒神，开始安排人处理遗体。
接下来就是葬礼和帮会里的交接，有够忙的了。不过大哥肯定都能搞定，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艾旭坐在张盛的病床边，没有说话，他觉得很疲倦。他已经没精力去应付任何事任何人了。他知道张家老爷子去了，他也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他还知道张盛的伤应该不会很严重，张源和张睿去处理张家的後事了。他现在连逃跑的劲都失去了。
张盛为他挡这一颗子弹像是炸弹一样，已经将他炸得粉碎了。
张源的脚步声靠近病房的时候艾旭抬起了头。这是一种野兽的直觉，他能感觉出来者不善。
艾旭站起身，和张源隔著病床平视。
“阿盛十六岁就会给人挡子弹了，你觉得这样的人适合出来混我们这一行吗？”
艾旭低下头看了看半昏迷的张盛，没有说话。
张盛只是对他才会这样，这一点他很清楚。
“算了，你走吧，我不想杀你。刚才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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