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含在嘴里不怕化了呢!你有被害妄想症吗?」
「而且他的脸色也不好。」
你受一次他那样的伤试试,脸色会好看才叫神仙。周岚心道,只得说:「他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
「什么?」云遏怪叫,「我哥哥体壮如牛从不生病。」
「所以偶发一次就特别严重。」
「那也是因为你没有照顾好他的缘故。」
「是,确实是我太不小心。」拼命落矮桩,一点脾气也无。
反倒让云遏骂不下去。
他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说道:「算了。我问你,你真的很喜欢我哥?」
「当然。」
「到什么程度?」
如果是其他人,周岚会认为自己的私事何用外人置喙,顶多笑一笑,不会理睬,但云遏身份不同,算是小舅子,于是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愿意做他的终点的程度。」
「什么意思?」云遏挑眉。
「你看过打太极拳吗?从某一点始发,不论打拳的过程中经历多少招式的变化,身形如何上落,步法怎样曲折,最终收式的时候,又会回到开始的那一点。」
「不管他打的是二十四式三十六式还是八十八式一样?」
「呵呵,你不觉得其实他的拳已经快打完,就要回到终点了吗?风生的过去,我可以完全不在乎,虽然他的前半段生活我没能参与是一种遗憾,不过只要能成为他的终点,我就已经很满足。」
云遏撇嘴:「真正不在乎不会说。」
周岚不与他争辩,因为确实不能做到不在乎。
没有得到风生时还好,经过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尝到了风生的甜美,他也不能保证若再看到风生重操旧业会不会因为嫉妒而杀死他的客人。
不过,他永不会让风生有离开他的一天。
他只是继续说:「云遏,你觉不觉得风生非常漂亮,非常可爱?」
「废话!」
「可惜,他是个聪明笨伯。因为聪明,所以想得特别多。」
「因为笨,所以常常想不开。」云遏附合。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有同感。
「所以他需要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兼做他的朋友,情人,保镖,精神导师和提款机。这个世界上,可以和他相配的男子并不多。」
「我知。」
「那么你觉得,舍我其谁?」
云遏涨红了脸:「风生是直的。」
「对,所以如果以后他遇见了能令他心动的女人,我会放手,但是,我不会给别的男人做终点的机会。而且至少现在,他并不排斥和我亲密。」说这句话时,周岚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让他仿佛一个发光体,更使得他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云遏也有些被震住。半晌才开口:「虽然你是我的敌人,也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
「云遏,你只是他弟弟。」周岚也不得不劝道。
「那又怎样,换个角度想,我与他有血脉连系,你与他有什么?要论做终点的资格,我也不逊于你。」
「可是风生永不会选择你。他或许可以接受同性恋,但绝不会接受乱伦。」周岚又点一记他的死穴。
云遏气极,不是说永不说永不吗?还欲再辩,却听周岚说:「咦,风生正走过来,缠住他说话的女人是谁?」
果然,那边风生正和一名穿fenei长裙的女人闲话家常。
周岚立即站起来,对云遏说一声:「攘内必先安外。」就大步走过去。
他以为会看到一张如狼似虎中年妇女脸,没想到走近一看,呀,那个女子保养得极佳,看来才三十出头,雪白的瓜子脸只有巴掌大,高鼻小嘴,眼睛像六十年代的甄珍。正是那种男女老少通吃的类型。
她的眼里满是惊惶神色,额上还有细细汗珠。
周岚忍不住问:「你不舒服吗?太大。」
她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跳开,急急跑掉。
令周岚纳闷:「怎么我长得凶神恶煞吗?」
「不,是她自己草木皆兵。」
「你从前的客人?」好个周岚,心中酸得要死,问话的语气却一派稀松平常。
「不,她来问我可不可以替她去勾引一个女人死心蹋地爱我,酬金从优。」
「别告诉我你已经答应。」
「放心,周先生,我胆子小,不敢违约脚跺两只船。」
「勾引谁?」
「她丈夫的新欢。」
「这样工于心计。」
「当然,她是乔航的董事,最会攻心,当年与丈夫打天下时,楚楚可怜的哀兵策略简直横扫千军。」
「可惜攻不下自己的丈夫。」周岚摇头,「又是一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赶走现时的新欢又怎样,既叫新欢,永远有下一个。」
风生感叹:「他和她,大概曾经也相爱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不复英挺,她也红颜迟暮,彼此间的真爱也随之渐渐褪色,可是有什么关系?在香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那么多年轻貌美的rou体,明码实价地等候着买主光顾呢!」
「可是,买不到爱情。」
「是吗?you have been used to measureing love in the bsp;仿佛心有灵犀地,周岚拉住他的手,问道:「这是你的观点吗?那么请开个价,让我买下你的所有爱情。」
风生苦笑,「对不起,欠奉。」他不是感情强烈的人,即使已经交心,也无法淋漓尽致地表现。然后支开话题:「我们坐在哪里?」
一语提醒周岚:「你弟弟云遏也在那边呢!」他举手一指,咦,座位空空,人已离开。
风生沮丧:「他一定是不想见到我。」看到云遏,必然会一阵心烦,可是没有看到又无比挂念。
周岚偷笑,心道只怕是不想见到我俩浓情蜜意刺眼才是真。嘴里却说:「亲兄弟,想见面还怕没机会。填饱肚子要紧,你不知那道油酥西施舌有多好吃……」
这天夜里,风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来到一个风景秀美绝伦的山坡,坡上长满一种不知名的大白花,灿如云锦。他正想摘几朵仔细赏玩,突然天空轰隆一声炸雷,那些大白花都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然后哗拉拉下起雨来。
雨点落到脸上,风生才惊觉,怎么雨水也是血红的颜色?
再看那些血红的花朵,啊!她们仿佛有智力的生物,纷纷仰面向天,贪婪地接收着天降雨润,花瓣越发血红得狰狞。
满天满地的红潮,就快要淹没他。
突然,风生醒了。
起床,喝口水,梦中的内容就已经忘记了大半。
周岚回家,递给他两张机票,说:「我们后天就收拾细软,去欧洲避难。」
风生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反正也只有少少几样东西需要收拾,其余到了那边再买就是。
出门那一天,艳阳高照,惹得周岚装模作样背易经上的爻辞:「元亨利贞,宜出行……」
坐上劳斯莱斯,周岚的嘴还是开合个不停:「到了西班牙,我们去拜访我的同学冈萨雷斯,他有调制土尔其咖啡的独门秘笈,能让你一次喝一壶还意犹未竟;我们家在bordeaux地区有一个小小的葡萄园,别看很小,每年采摘的葡萄都被拉图和玛歌酒庄抢着收购;还有奥特洛克洛勒穆尔博物馆里的凡高……」
空气中突然传来连续两声用针刺破汽球的声音。
第一声时,风生感到胸口「咚」一下,像被段氏一阳指击到一样痛。
而周岚,竟在这时身体一倾,压在他身上。
「碰」,随着第二声,周岚的身体一振。
风生赶紧伸手扶住他,手指却摸到湿漉漉的液体。
风生抬手来看,啊!那液体有着他梦里妖花的颜色。
玛利皇后医院急救室这天炸了窝。
世界上最知名的几位外科和神经科权威医师被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至香港。
风生这才知道,周家何止是本城殷商,还是北美侨界领袖,甚至对驴象之争谁胜谁负都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现在,这个家族最受宠爱的男丁正在鬼门关附近徘徊。
没有谁注意到靠在墙边,脸色几乎已与雪白的墙壁溶为一体的李风生。
真讽刺是不是,杀手要找的正主安然无恙,周岚却……
万一周岚不幸就此撒手人寰,不用旁人要求,他自己就会剖腹自尽以慰良心。
早知如此,他应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逼周岚也穿防弹衣。
呵,早知早知,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风生抱住天旋地转的头,使劲摇晃。
周岚,我甚至还没对你说,我不要到荷兰结婚,我钟意的地点是蒙特利尔……
终于,熄灯,开门,医生鱼贯而出。
风生也想冲过去,可是周岚的亲友早已快他一步上前围了个密不透风。
只听医生说,生命已无碍,但伤情严重。
所有人集体发出松一口气的声音。
风生再也忍不住,他捂住嘴,任眼泪一颗接一颗不断滑下,心中将释加牟尼耶稣基督默罕穆德全感谢遍。
这时却有不识相的人走来。
「我是东涌重案组督察邵骏波,李风生先生,请你随我们回警署录口供,协助调查关于……」和翡翠台肥皂剧一模一样的台词。
风生应一声,擦一擦眼睛,准备随他而去。
还好周爷爷过来挡驾,「他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录口供也要让人休息吧?明天再说。」早有助理上前将警察拉至一旁作沟通。
周爷爷又骂身后的另一名助理:「不是说该封锁该交待的都己做妥了吗?怎么还有差人在嗡嗡乱飞?」
那助理讪讪道:「没想到机场那边……」
周爷爷却不再理他,转头对风生说:「岚儿一时还不会醒,你且回去休息先。」
风生愣住,他以为周家上下会把他当作元凶冷眼相待。
周爷爷似看穿他的心,笑道:「我要是薄待了你,岚儿醒后还不拿我问罪。」
「我想现在就看看他。」风生哀求。
周爷爷面露难色,「医生只允许一个名额,岚儿的妈妈……」
「公公,让他进去吧!我坐了太久飞机,倦得很。」一把女声在旁边响起。
风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轮廓秀美气质高雅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身上皱成梅干菜的scherrer套服和半乱的头发出卖了她的爱子心切。
得到首肯,风生赶紧朝特别护理室方向跑去。
「感情真是好呢……」周爷爷看着他的背影,感慨。
「可不是,完全插不进旁人。」周岚母亲岑至明女士附和。
周爷爷看她一眼,「你不吃醋?」
岑女士笑:「怎么可能?自己辛苦带大的宝贝让他不劳而获还险象迭生。不过一早就有思想准备,所以勉强能做到爱屋及乌。」
「乌?到哪里去找这么俊秀的乌鸦……」
周岚面带氧气罩,静静地躲着。
风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无力垂在身旁的手臂,眼眶又是一热。
天知道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哭过。
犹记得周岚那强健双臂紧抱自己的感觉,带有安心陶醉缠绵馨香,仿佛构成了一个不为人扰的小宇宙。
可是现在……
我们还没环游欧洲呢!风生想。去他的西班牙咖啡法国葡萄,首先要去向许愿池丢硬币,祈祷能和周岚生生世世。
他在床边坐下,俯首对着周岚自言自语:「没见过你这样的笨人,难道是嫌我的防弹衣质量不过关,所以用肉身来加固成双保险?还说要爱我一生一世呢!关键时刻就头脑发热,让我怎么相信你?我又不能天天进来看你,要是把什么铜绿假单胞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沙门菌志贺菌带了进来引发感染岂不糟糕?所以,你快些醒来好不好,莫让我度日如年……」
眼泪不知不觉间已在自己手上集成小水洼。
怕影响到室内洁净度,风生赶紧跑出去。
两天之后,周岚醒来。
风生却迎来了生平最大的考验。
兴高采烈地来到医院,却从医生处了解到令人想撞南墙的大致情况。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中枪的不是他?
子弹从背脊射入,胸前穿出,伤及胸椎第四节,即是说,周岚第四肋骨以下完全瘫痪。
可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周岚却先发制人了。
「我们终止合约吧!」在特别病房里,周岚这样对风生说。
「你说什么?」风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放心,我已经支付出的金额决不会收回,明天安捷律师行的胡律师会详细向你说明。落霞路的风生楼,我早已转到你的名下,还有一笔证券和股票……」
「等等!」风生打断他,慢慢消化完他的话。「你是说,要和我分手?」
「没错。」
「给我一个理由。」
「你让我吃尽了苦头算不算?」
「那是你自找的。」
「所以我并没有向你抱怨。」
「那为什么……」
「李风生,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趣?你以为当我连入厕都需要人服侍时还会不恨你吗?偏偏还要凑上来逼我把话说绝。」
风生气得一口气缓不过来,只能指着他,「周岚,你好,好,好……」
换来周岚的白眼,「学谁不好学林黛玉。」
「乓」一声,风生跑了出去,把门关得震天响。
可是跑到医院的草坪上时,风生的气就已经消了大半。
他坐在长椅上,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又想起昨夜和蓝玉的在电话里的对话。
「听说周岚已经醒了?」
「对,先让他好好休息,我明早再去看他。」
「风生,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被人追杀?」
「得人爱你如斯,夫复何求。莫辜负了他。」
「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也爱他。」
「那他就不单单是能令你笑了吧?」
「不怕你笑,这两天我己哭完十年份的眼水。」
「你真哭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你看,蓝玉,风生在心里说。我已经开始透支第十一年份的泪水了。
两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好奇地议论。
「他在哭。」
「不对,他是男生,又是大人,怎么会哭?我知道眼睛生病也会让人流泪。」
「可是自从我妈妈去给耶稣做侍女以后,我爸爸也常常哭。」
「他看起来多么伤心,我们问问他吧!」
风生抬起头,对着她们笑:「我不是在哭,是把眼泪付出去当代价。」
代价?
是啊!爱的代价。
收不回已经沦陷的心,也改变不了周岚瘫痪的事实。今后,他该何去何从?
「哥,我买了大三元的蜂巢芋角。」云遏下班回家,扬扬手中的纸袋。
没有回应。
「哥哥!」云遏大叫。
坐在窗边看海景的风生转过头,看到纸袋,笑道:「蜂巢芋角啊!你真有心,周……」周岚也爱这一味。他倏地住口。
云遏实在看不下去了。也罢也罢,他摇头,本就没指望能够冷手执个热煎堆,度过刚开始那两天哥哥主动登门带来的狂喜后,瞎子也看得出哥哥的全付心神都丢在了周岚那里。
上前一把拉住风生的手腕向屋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风生惊问。
「不许赖在我家里,自己回周岚家去。」从风生的身上找出钥匙,打开林宝坚尼的车门。
「是他不要我。」
「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是不想再拖累你。」一把将风生塞进车里。
「他要演金玉盟,我自然只有陪演的份。」也不知谁是黛博拉蔻谁是加里格兰特。风生苦笑,并不发动汽车。
多少也能理解周岚的想法,最好能让风生恨他一辈子,也好过残病夫妻百事哀。
而自己也近情情怯,以后怎么面对周岚?说不定他真的会恨自己呢!
所以只得顺水推舟逃跑掉。
「哥哥,你这几日是不出户地发呆或许不知道,一号那日张国荣跳楼死,是自杀。」开了一个让世人白发如霜的玩笑。
啊?风生抬起头看云遏,一脸震惊。
他和周岚曾经都是张国荣的歌迷。
「世事古难全,哥哥,你再不去主动把握,当心再回首已百年身。」
风生不语,朝石澳那个方向看。良久,他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你说得对,云遏。」他已想通。就像赌博,他根本早已输无可输,还有什么犹豫是否落注的?
他曾经自私地担心和周岚在一起无法获得幸福,其实不能和周岚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幸。还有谁会像周岚一样爱他,还有谁会让他产生无比伦比的被需要感,还有谁会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单一人?最关键的是,还有谁是他也爱着的?
未来,他要自己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
最美好的未来,莫过于与周岚不离不弃,不论他富有或贫穷,健康或残疾。
向云遏点点头,风生驾驶着车子,开向山下,开向暮色,开向自己的未来。
银灰色的林宝坚尼高速滑行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仿佛已与夜色溶为一体。
打开天窗,让沁凉的夜风灌进车厢中;敞开衣襟,感受风的挑逗,风的诱惑。
然后幻想。
是你的手指正在抚摸我的鬓发。
是你的嘴唇正在亲吻我的颈项。
前方,被妖艳霓虹掩盖住狰狞面目的不夜城,轮廓渐渐清晰……
第六章
风生来到周宅,开门的花王容伯一见到他,就老泪纵横四海。
不住嘴的说:「岚少爷每天只吃一餐瘦得皮包骨死活不肯做手术急死老爷太太常常拿着你的照片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风生来到自己曾住了几个月的房间,现在居住其中的房客是周岚。
床铺周围放满各式各样的金属器材,让这里看起来像科学怪人的房间。但它们都是最先进的产品,虽然会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却最大程度地方便了周岚。
「你来干什么?胡律师不是都已和你交接好?难道你还有哪里不满?」躺在床上那位,一开口就是赶人的话。
风生并不回答他,只是自顾自走进去,坐到他的床边,说:「你身高一八五,体重七十四公斤,血型o,爱读大仲马的小说,爱看达拉邦德的电影,喜欢的乐队是涅磐和山羊皮;心水的西服牌子是etro,衬衫牌子是carolina herrera;保养品习惯用迪奥,做工时擦鸦片香水,和我做爱以后常喷一点ysl的autumn;香槟酒一定要喝法国的那少少几个品种,矿泉水则钟意北高加索纳尔赞,咖啡只饮肯尼亚咖啡豆做的土耳其式;食茄子一定先窝塌再软煎,吃鱼生则一定要蘸筱桥宽牌低盐生抽……」事无钜细如数家珍。
说得周岚都愣住,半晌开口:「不愧是身价那么高的伴游,把每个客人的资料研究得如此通透。」
「我甚至已经记不住半年前最后一名女客的样子。」
「是吗?那半年后,你也应该记不得我了。」
「我从未刻意记过你的好恶,因为只有不敢期待未来的人才会回忆。可是不思量,自难忘,岚,我爱你。」
哈哈哈,周岚在心中苦笑三声。要是半个月前,他会因为风生亲口说出的这句告白欢喜得灵魂出窍,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天意能捉弄人到什么地步。
所以继续狠下心说:「现在并不流行什么结草衔环的游戏。」
「报恩?你有恩于我吗?会受伤根本是你自找。」
「可是我已不再爱你。」
「是吗?」风生低下头,同他平视,「看着我的眼,再说一遍。」
摆脱他?休想。他已立定主意要与周岚纠缠到地老天荒。
周岚睇定他的眼,清雅一如往昔。最初不就是这双眼睛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现在,里面装满风生无声的话语,正在苦苦哀求他,不要再拒绝。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别过头去,闷声说道:「你到底要看我痛苦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风生伸手轻轻掰过他的脸,「你又何尝不是把我逼得快跳楼?两败俱伤,何苦呢?」
「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让我陪在你身边。」
「我已经配不上你。」没有金刚钻,怎敢做瓷器。
「我是谁?一个男妓而已,社会米虫。曾经任何一个人都能让我自惭形秽到死。」
「风生,我已经是个废人。」
「胡说。」风生斥道,轻抚他的脸颊,「你的脸孔依然这样英俊,头脑依然这样灵活,怎么会是废人?」
「你不明白,我用尽各种手段来得到你,就是因为有自信能够带给你最大的幸福,可是现在,我的胸部以下完全瘫痪,已经不能再给你做日本料理重庆火锅广式小点心,也不能再保护你,我甚至已经不能再拥抱你。」
「那个杀手已经伏法,香利早只怕也早已被你修理得很惨,我还需要什么保护?岚,我也是刚刚才想通这个道理。」风生看住他,轻声却坚定地说,「不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不幸。」
「风生,你现在不离开我,几年以后你厌了再离开,我会疯掉。」
「是吗?你对你自己钟意的对象如此没有信心?若今天瘫痪的是我,你还会不会继续爱我?」风生说着露出邪恶的笑,「大不了换我上你。」
「……风生,你好像天使。」周岚哽咽着说。
这段时期他躺在床上,常常想起小时候家中牧场里的一匹赛马,在前腿受伤无法比赛后绝食而死,自尊心高的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他。难怪古人说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苟延残喘,实在是一件极痛苦的事。
心里的天使和恶魔一直在交战。
一个说:爱人当然应该事事以他为先。
一个说:哪有这样的事?这次他挡枪,自然要拉他的下半生陪葬。
最后自己终于放走他,成就了自己的伟大。
可是他心里又一直存有不舍造就的那么一丝微小的希望,希望某一天奇迹会出现。
纵使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才叫奇迹。
认真可笑是不是?但是傻傻的风生竟然真的回头成就了奇迹。
风生心里却在笑,他怎么担得起这样的称赞?一直都是他在向别人索取金钱爱情,并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极端自私自利。
今次,就换他做付出的那个角色吧!
没过多久周岚倦极睡下,风生走出房间,并轻轻带上门。
福嫂站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说道:「风生少爷,三少奶奶请你去她房里。」
三少奶奶?风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是周岚的母亲。
岑至明坐在房间里,招呼风生坐下,还请他品尝自己亲自沏的寿眉。
然后才开口:「岚儿终于肯面对你了吧?」
风生点头:「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你可会反对?」
「我念南无阿弥陀佛还来不及怎会反对?你不知我们多盼你能主动来。」
「为什么?」
岑女士放下茶杯,「其实,岚儿的神经有动手术接驳恢复的希望。」
「啊!」风生险些拿不住茶杯。「那还不快些行动。」
「成功的机率很小,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太玄了。
「也一定要试一试。」
「我们都是这样说,可是岚儿自己不同意。」
风生终于明白,「希望我去说服他?」
「对,风生,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没有问题。来,让我们先分析一下为什么岚不愿意动手术……」
风生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强悍无比。
并不是化悲痛为食欲,但是饭量确实比从前大了一倍;夜里也睡得又香又沉,从不做梦;人却一点也没有。
但是一觉醒来,精神就好得不得了,东奔西跑一整天也不会疲倦。
他的每天安排得满之又满。给护士小姐做了半个月的学徒,现在护理周岚已经热练得像有十五年工作经验的老手。而且他有强壮的腿和手,干起活来顶两个女人。
为周岚做肌肉练习尤其卖力,因为他曾经看到过在医院里昏睡着乏人照顾的植物人,不出半年四肢与胸腹就变得不成人形。有他在,怎能容许这样的情形出现在岚身上?
又重新捡起荒废了好久的大学课本,准备考执业药师。
为此还招来周岚的调侃:「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会读应用化学。」
「你觉得我应该念什么?」风生放下书本问。
「英国文学,人类哲学,古埃及历史……和你的气质比较配。」
「那时候,我非常渴望金钱。」风生回答道。
「所以?」
「希望学到一种可以让我迅速致富的知识。」
「化学可以吗?」
「我的打算是,将来留校做一个小讲师,闲暇时利用氮氮二甲基乙酰胺合成甲基苯丙胺,就是俗称的冰毒,再交给唐人街的黑帮贩卖,然后坐地分赃。」风生一本正经地说。
听得周岚瞠目结舌,「真的?」
「当然是真的。可是后来……」
「怎样?」
「我与教授夫人不伦,被取消留校资格。」风生低下头。
「那事实是?」
「她强暴我未遂,你信不信?」
「当然信,而且有那种念头的人肯定不只一个,只是她捷足先登了。」我要是得不到你,大概也会忍不住这样做。
「呵,她使我明白了,卖冰不如卖肉。」
「风生,答应我。」周岚拉过他的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我哪里有失公平吗?」
「对,你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你从不在乎别人的侮辱诋毁,因为你自己早已把自己看得极其不堪。何必这么自虐?那会让我心疼。你若不自爱,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是爱我的?」
「对不起,我自嘲已成习惯,以后慢慢改就是。倒是你,又何尝不是在自虐?」
「不要再同我提手术的事。」周岚气闷。
「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伤透所有人的心。」
「抱着希望去做,然后希望落空,不啻为最大打击。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我输无可输,大可孤注一掷,可是……」一向洒脱的他却钻了牛角尖,畏缩着不敢跨出这一步。
「原来你早已明白这些道理。放心,吉人天相。」
这时福嫂来敲门,「风生少爷,请你过去接电话。」
咦,会有什么事?
「风生,我们已与汤姆逊博士联系,他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神经接驳手术专家。」由前往联系医生的岑至明女士打来。
「可是有什么问题?」
「我们开出天价,他却不接受我们的邀请。」
风生闻言变色,「那大约是某些天才的怪癖在作祟。」可是给他讲,他能做什么?
「风生,他目前在加州大学作器官移植讲解,或许你可以来见他一面说服他前往香港。」
风生纳罕:「我并不是谈判专家。」
岑女士道:「我们打听到他的女友前年在阿尔卑斯地区死于滑雪事故,从此性格失常,从此只给所谓真心相爱的有情人动手术,是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老怪物?」
「是否需要我证明给他看?」
岑女士回答:「不错,他设下若干考验,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请得动他。」
风生一咬牙,「我马上去。」
他回到周岚的房间。
对周岚说:「看,时不我予,你肯都未必能成。」
「当真如此,是我的幸运。」
「周岚,虽然现在我能肆意把你揉扁搓圆是件很爽心的事,但每天的娱乐唯有下棋看书还是很无聊。」
「我最害怕的正是承受不起手术失败后的失望。」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风生,你若是去见他,我绝不原谅你。」
「是吗?」风生低下头亲吻他的唇,「我若是不去见他,我绝不原谅我自己。」
「世上的医生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有他主刀,可以将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三十左右。」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请动这尊大神。
第二天,风生拿着简单的行李坐飞机到旧金山。
周岚的一位表兄放下生意和岑至明亲自来接他。
见了面还不忘赞美一句:「从来没见谁把白衬衫黑西裤穿得像你这么好看。」
风生答:「其实是因为我没有品味,除出这样穿以外再也不知该怎么搭配。」周家上下都对他完全没有偏见,真正难得。
两人上了车,向加州大学驶去。
把风生引进大学旁的联排别墅,顶楼的视野一级好,每个窗户都能望见那座着名的大桥。
表兄说:「你先休息,明天再去见汤姆逊。」
风生本想速战速决,转念一想,这是一场硬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晚上吃掉两份黑椒牛排和整盆水果沙拉,早早沐浴就寝。
又是一夜无梦。
次日早上由岑女士带他进入大学,并在路上给他提供一些资料。
「听说汤姆逊的考验极苛刻,两年来只有一名患者的妻子通过。他将一种能引起全身不间断剧烈疼痛二十四小时的药品注入她体内,而她熬了过来。」
「单是rou体上的疼痛就已将多数人拒于门外?」风生不信。
「据说,那种疼痛可以用无间地狱来形容。」
「那位女士是怎样成功的呢?」
「她已经五十多岁,与丈夫都是医生,长年在卢安达图西族人聚集地做驻地医生,两人相濡以沫三十多年。她的丈夫为了保护一车联合国医疗物资不幸被流弹击中颈椎第三节,并损伤到膈神经,从此不能自己呼吸,不管走到哪里都必须带上一百公斤重的供氧装置。」
「啊……」风生低叫。他们真是比周岚更不幸。
「所以,汤姆逊在注射时将剂量减至低量,大约只得十个ppm,意思一下。」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物。
风生不禁捏一捏手心,又放开。
他和周岚,没有这样可歌可泣回肠荡气的事迹。
可是为了周岚,他已经做好赤脚踩刀山的准备。
来到研究大楼,各人都换上一件式的连体白袍,只余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然后走过层层走廊,进入实验室。
实验室外间的玻璃箱里养着各种动物,散发出原始的一股恶臭。
一名工作人员正把一只麻醉了的中型喜乐蒂犬颈项处剪开,将它的动脉血管与脂肪剥离,剪刀绞开皮肉的瞬吃声清晰可闻。
岑女士低声说:「上次从这里回去后,接连两天吃不下饭。」
风生神色如常,他本是半个内行,还为她解说:「他们大约是做某种需要直接注射在血液回圈里的实验,看,他现在扎入血管里的液体应该是柠檬酸钠,可以防止血液凝固……」
「实在太恐怖残忍了!」
「但是,我们人类的延年益寿都以此为基础。」
「讲得很好。」
不知什么时候内间的门已经打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走出来,正立于他们身后。还有十多个学生鱼贯而出,向他打招呼告辞。
他也穿着白袍,只露出一对绿色的像鬼火一样的眼睛。
岑女士赶紧介绍:「风生,这位就是汤姆逊博士。」
三人一同回到汤姆逊的办公室。
脱下白袍,汤这才看清风生的容貌,不由面露惊艳之色,「你们华人什么时候进化到这个地步了?」外形比他们更加高大英俊,英语比他们更加准确流利,然后专门跑来打击他们的自信心。
风生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只说:「麦克汤姆逊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他是真的像见到救星一般开心。
汤姆逊招呼他们坐下,问:「李先生,你是周家请来游说我的生力军?我对同性恋并没有偏见,但是我的心像磐石一样硬。」
风生回答,又像是自说自话:「我有一个爱人,常常在晚餐后带我去花园里散步,他总喜欢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腰间,可是香港空气潮热,每每会在我的衣服上留下汗溃,还让我腰侧的皮肤过敏起疹子。往事还历历在目,但我想要重温一遁这样不愉快的记忆都已经是奢求。」他的声音里透着真正的哀愁。
连汤姆逊也不禁动容,他的过去让他与风生共鸣。
风生又说:「所以有时会想,爱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了。把我的心,折磨得像雨后蛛网般残破,却又让我不能转身不能放手。早知当初就不要爱,省得日后痛苦无比。可是我们的灵魂,有它自己的主张,不受理智所控制。」
「李先生,你的痛苦,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体会过。」
「对,所以我们都知道要想获取长久的幸福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得到以后,才会比其他人更加珍惜。」
「治好你的爱人并不能使我得到幸福。」
「汤姆逊博士,人在做,天在看。」
「我的卡罗琳不在天上,在山顶的积雪里。」
「博士,只要你为周岚动手术,不论成功与否,这世上都会多两个人每天以最诚挚的心祈祷卡罗琳小姐的灵魂安息。请你试想一下,如果她还在生,知道你尽力使一名青年重获健康的体魄,会对你露出怎样的笑靥?」
汤姆逊眼眶发红,他仿佛又看到那个青梅竹马,鼻翼有几粒可爱雀斑的红发小女孩坐在自己身边,赞美自己:「麦克真棒!……」
良久才开口:「李先生,你真正好口才。」
「不不不。」风生摆手。「我极度自私,为了说动你,不惜挖你的伤疤。」
「哪里,我的伤口一直没有结疤,是你为我止了血。」
「你自己看不透,旁人怎么说也是无用。」风生不敢居功。
「不过,如果今天对我说这番话的是我那名皮带将肚皮勒成两截的心理医生而不是俊美的你,我仍然听不进去。」
风生故意叹口气:「原来管用的竟是美男计。」
逗得汤姆逊笑起来,发出笑声才发惊觉:咦,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笑过?原来嘴角上扬的感觉这样好……
但是他很快正色,说道:「李先生,考验是我定下的规则,不能破坏,不过,我会将剂量减少,相信以你对周先生那样真挚的爱,一定可以挺过去。」
风生莞尔:「博士,你的逻辑很是奇特。相信有真爱的情侣无论怎样的痛苦都能承受下去,你却反而会因为感动于他们之间的真情而减轻考验的难度,那么这样做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李先生,我这样做的初衷,并不是考验谁。」汤姆逊如是回答。
风生奇道:「那为什么……」
「只是卡罗琳离开以后,我发现但凡幸福一些的世人,都会被上天嫉妒,所以他会令出尽百窦折散他们,使他们尝尽各式的痛苦。所以我若救一人,就需得先让他们吃尽苦头,通过考验,不然救了也全属白搭,因为上天会继续拆散他们。」汤姆逊解释道。
岑至明在一旁笑起来,汤姆逊的怪论让她想起金庸小说里的杀人名医平一指。
风生又提出异议:「可是,他们会来寻求你的帮助,不就已经在承受上天的考验了吗?」
惹得汤姆逊一阵嘲笑:「李先生,我的考验使我知道,天下的有情人并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多。」
「是吗?」风生坚定地笑着说,「我会像你证明,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少。」
风生被汤姆逊的助手带进一间只得几坪的小房间,其中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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