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山收回枪,踢了冯寡妇一脚:“听候处理!”
经过中医的急救,老东山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他由弱到强地喘息一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曹振德、江水山和医生,浑浊的泪帘将眼睛盖住了……王镯子狠瞪了曹振德一眼,没兴味地回到了家里。“你怎么才回来?”孙承祖担心地打量着他妻子的身上。王镯子的胖脸上狡黠地笑着说:“这还长啊……还不是为你的孩子,为了你!要不,我才不会做那丢人的事呢!”“你真让他玷上啦?”孙承祖一脸气恼。
王镯子抡屁股坐到炕上,翻着少睫毛的眼睛,指着丈夫的额头,傲声浪气地说:“你呀,我的小天爷,心眼太窄啦!实话对你说吧,你媳妇一身干净。”
孙承祖倒没高兴,却不安地问:“那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没勾搭上他,你肚子掩盖不过去……”孙承祖下决心了,“以大失小也是应该的,为了我,你就和他……”“去你的吧,门缝瞅人——把我看扁了,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哪!”王镯子得意洋洋地说,“我两全其美的办好啦,你净等着当爹吧!”
“一点没失损?”
“丢了半斤酒,一条裤腰带……”
“怎么回事?”
“我在江任保屋里用酒灌他,拿蜜语喂他,等听任保媳妇来到院里,我丢下裤腰带,抢门跑出来……只听任保媳妇在和任保又哭又闹,还要去找干部,找妇救会告我哪……嘻嘻……”
“你可真能啊!”
“能不能的,反正豁上脸皮去,啥事还不能做出来!”王镯子说,“哦,天晌了,我做饭啦!”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在街上听说俺舅不行啦,去看了会子。”
“老东山要死啦?”孙承祖毫无表情地问。
“看样儿还能活。”王镯子说,“冯寡妇上神折腾俺舅,江水山要放枪打死她……”
“啊,江水山又惹场大祸啦?”
“没惹成,曹振德赶到啦……真可惜!”
“曹振德!这个姓曹的,他是咱眼里最要命的钉子!要想法除掉他!”孙承祖咬着牙根说,狠狠地攥紧了煞白的拳头。
第十七章
曹振德坐在院门槛上的阴凉里,为孩子们修补鞋子。太阳虽将落进西山,但光线依然很强烈。振德赤着的上身,晒得象在流油,又黑又红。为节省衣服,夏天干活他是不穿上衣的。他身上混和着泥土的汗水未干,新汗珠又涌出来了。春玲支前走后,他每天中午不歇晌,顶着烈日干活,以便黄昏前就回来,料理一下家务,做做饭,晚上聚精会神地干工作。庄稼汉手粗且硬,加上振德的视力不好,干起针线活来,显得很费力。
“……西山庄的人民,很注意坏蛋的活动……”明生坐在父亲身边,结结巴巴地念着报纸。他光着一只脚丫,是在等鞋穿。明生遇到了不识的字,就停下来,看着父亲满身的汗水,说:“爹,你别补啦,我不用穿鞋。”
“山上有赖针,扎脚。”振德没抬头,“不是眼睛不好使,早补好啦。”
明生拿过义亲肩上那被汗浸湿的毛巾,替父亲揩脊背上的汗水。他想起什么,说:“哎,爹,听人说眼镜戴着能看清东西。俺玲姐上西面大地方,忘了叫她给你捎一副啦!”振德直起腰,摆弄着鞋子,说:“眼镜是管用,不过如今没钱买,等全国解放了再说吧!快念报呀,鞋快补好啦!”“我有些字不认得,念不下。”明生作难了。
“二年级的学生,还没爹认的字多?”父亲激将了。“谁说的?爹你是唱报,我可不是……”明生又半通不通地读起来。
儿子虽然读得不通顺,父亲很用心地在听。振德逐渐明白了这段小文章的意思,是讲西山庄人民警惕性高,抓到两个反革命分子的故事。他的心被这启动,很自然地就联系到自己村的工作上。
上个月种豆时节,牛被坏人毒死十多头。这事一直留在曹振德的脑海里。他处处在留心发现这方面的迹象。对蒋殿人和另一家地主及几个嫌疑分子的监视,没有发现什么情况。有一些人,不大耐烦了,说支前、生产这样繁忙,不用这样费工夫了。但,指导员曹振德再三强调不能放松警惕。他说,也许正由于严密的戒备,才使暗藏的敌人没有空隙可乘,不敢进行新的破坏话动。为了节省劳动力,党支部将对可疑分子进行监视的工作,交给了一些积极的女军属和进步的老年人。
一天,负责注意伪属王井魁母亲的仁顺嫂,向指导员反映了一个情况:王井魁的母亲养着五只母鸡,以往老太婆几乎每集卖鸡蛋,可是这一个时期,她一次也没有卖;问她,老太婆说攒着等以后卖个好价钱。
曹振德分析研究了这个情况,感到里面有蹊跷:正值盛夏时分,不易存放,很少有人留着冬天卖,虽说那时鸡蛋的价钱确实贵得多;再者,赶到冬季,王家的那片山峦出柴草甚多,不愁没钱用,还指望那点鸡蛋出钱吗?唯一可以解释王井魁母亲不卖鸡蛋的理山,是现在生活不好,她自己把鸡蛋吃了,这个好哭穷要别人怜悯的老太婆,不便明言真情。但,象她这样吝啬的人,是舍不得将五只鸡生的蛋全部填进肚子里去的。
经过曹振德这一分析,认为这事可能和几年查不到下落的王井魁的行踪有点关系。指导员谋虑了一番,准备开会研究如何加强侦察工作。
这时,江水山领着区政府的治安干事走来了。曹振德起身打过招呼,把补好的鞋子给明生穿上,叫孩子在院门口玩,有谁来就先叫一声“爹”通知他。之后,振德引他们进了屋,说:“老李,你来得正好,咱们商量商量……”
三个人研究了一阵,一致认为王井魁有可能潜回村子窝藏有家里;也有可能回家来过,目前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唉,我这个民兵队长白当啦!”江水山内疚又气恨地说,手抓住腰间的枪柄,“走,抓去!”
“别忙,水山!”振德叫住他。
“王井魁肯定不在家?”水山疑惑地问。
“不管在家不在家,这会都不去搜。”指导员做出决定。“为什么?”民兵队长瞪起眼睛。
“敌人既然在暗中藏着,就一定有防备,咱们一下不易抓到。”振德分析道,“再说,王井魁要没回来呢?”
“那先把他妈叫出来,审问一下。”水山提出新建议。“他妈既有心把儿子藏这末些天,就不会轻易说出来,反而打草惊跑蛇。”曹振德说,“我的意思,这个消息谁也不透风,布置几个党员和可靠的人,暗中监视。再是,咱们没难为过他妈,对她做工作,争取她坦白。这末做,王井魁在家跑不了他,不在家也不会发生别的影响。你看呢,老李?”“我赞成,两全其美。”治安干事点头。
“我不反对,就是有点心急。”江水山挥了一下手。
“给我找个地方住下吧。”治安干事提出要求道。“俺们要赶你出村子。”曹振德笑了,“没你住的地方,还要快点走。”
“……哦,对!”治安干事满意地站起来,“马上就走。”“怎么回事?”江水山发懵。
“对心虚的人,他来是个不吉之兆。”曹振德指着治安干事,“别给敌人送逃跑的信。”
江水山一想,也点头了。他们送走治安干事,站在胡同口,振德低声说:“我去王井魁家看看动静,再去布置人进行监视……”他见有人走近,就住口了。
王镯子从西面打谷场上背着一捆草走过来。她从老远就看见曹振德和江水山送走一个干部,并留心地认出是治安干事,心里免不了一跳。她向指导员和民兵队长寒喧了几句之后,就哭诉一番丈夫当解放军这些月没信息。经过指导员的安慰以后,她很快擦干泪水,表示不怨人民政府,是反动派的罪恶,她要努力生产、支前……孙承祖听妻子报告区上来了治安干事时,没十分重视,可是当晚王镯子从她母亲那里得悉,指导员去拜访过她这件事,使孙承祖的心收紧了。他不安地考虑起来,政府是不是发觉村里有不测的人了呢?据王镯子从她母亲那里了解,指导员去是问她山上的柴禾卖不卖,有人想要。指导员的这种关照是不出奇的,村干部对孤寡的老人一向是照顾的,曹振德尤其好过问这种事,王镯子她母亲早就为他的关怀而感激不止。但是孙承祖把曹振德去访王井魁的家和治安干事来村一事联系起来,心里生起疑惧:他们是不是觉察到王井魁的事了呢?“不要大意,”孙承祖对妻子说,“说不定共产党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哩!”
王镯子安慰道:“你也别太多心,那治安干事一会就走了。俺哥办事很实在,谁会知道他跑家来了?他们要是已发现破绽,江水山早抡着手枪去抓啦。”
“干部不都是江水山,”孙承祖忧虑地说,“曹振德肚子里的鬼挺多,别看他眼睛不好使,看事情却有远见。他们要真冒冒失失去搜倒好,井魁卧在地洞里,不会被找着,倒给咱送了留神的信。怕的是他们万一打闷棍,就难对付啦!”“可真的,”王镯子也知道厉害了,“万一俺妈那老不死的嘴不严,她对曹振德挺信服,要是……我看快叫俺哥溜吧!”“这倒不必,”孙承祖思忖道,“看光景他们大半不知井魁在家,要是真知道了,也一定会监视上,跑也不容易,反会坏事。再说,事到如今,井魁还是把手,鼓起劲来赛条虎,我打算叫曹振德就死在他手里!”
“这可要小心点,”王镯子担心地张大眼睛,“曹振德不好惹!别看他平常软绵绵的象团棉花,可要硬起来就象块钢一样,比江水山还厉害。我看叫老村长去对付,俺哥……”“我本想叫‘刮地皮’他们来除掉曹振德,以免我们沾干系。如今来不及布置了。”孙承祖拧起眉毛考虑着说,“这些日子蒋殿人被人监视住,没来照面,他一定藏着满肚子火。老村长是老滑头,有计谋。你去和他老婆打个招呼,叫他夜里寻个空子摸出来。”
按照党支部的决定,白天有几个妇女积极分子,夜里有几个党员民兵在王井魁家周围,进行了隐蔽的监视。但是注意了几天,没发现什么蹊跷;江水山又主张去抄家。曹振德摇摇头,要大家耐住性子,继续监视。
曹振德借故同王镯子的母亲谈过两次话,探测老太婆的口气,观察她的神色,并象平常一样,讲了些政府对过去犯过罪自动投诚的分子的宽大政策。这老太婆受到儿子和女儿王镯子的恫吓、警告,怕政府杀王井魁的头,所以守口如瓶,在指导员面前只是哭哭啼啼,诉说苦楚,不露真情。尽管她如此谨慎,但是作贼心虚,曹振德从她眼上、脸上、嘴上,还是察觉到她的反常,心里已拿定王井魁最近一定在她跟前露过面,也估计他可能迄今仍藏在家里或她知道的什么地方。不过振德怕惊动了老太婆,使王井魁知觉跑了,所以没动声色,也没频繁地找她谈话。他打算,逐渐地使老太婆确实相信坦白出犯罪的儿子,政府会宽大处理;其次,慢慢地能从她嘴里掏出王井魁的情况来。
这天半夜,曹振德从村公所开完会回来,刚进屋,明轩就告诉他:“爹,那个汉奸的妈来啦。”
“谁?”振德立刻就醒悟过来,留心地问,“她说什么来?”“看样子她哭过,眼睛发红。她结巴了半天,说等你回来,叫我把门闩紧睡,还说不要睡得太死啦!”明轩话刚落,明生接上道:“那老太婆还说,这话不要告诉爹。”
振德的眉毛耸了几下,紧接着问:“她还说什么来?”“没说别的,只把这几句话咕噜了好几遍。真烦死人!”明轩不耐烦了,“快睡吧,爹!”
“不听她的,汉奸的妈妈,没有好话。”明生忿忿地说,“爹,咱不闩门,俺玲姐夜里要回来了,叫门费事呀!”
振德没再听孩子下面的话,心里在考虑,王井魁的母亲主动来关照他睡觉插好门,是什么意思呢?为么又不让孩子把这话告诉他?一会,振德锁紧的眉头展开了,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不知不觉地,几个月前宫家岛村发生的反革命分子暗害村干部,尤其是杀尽村党支部书记一家七口的事件,涌进曹振德的心头。他断定,这老太婆一定是知道对他有不测的事,才来关照他的。不用说,这又一定和她儿子王井魁有关。振德又自问道,是否只王井魁一人来行凶?他有没有联合好的伙伴?曹振德立刻从墙上摘下大枪和子弹袋,转身就走。
“爹,你要出去?”明生扑上来。
“有什么事吗,爹?”明轩叫道,“快睡吧,那老太婆会有什么正经话,不用听她的。”
振德止步,看了两个孩子几眼,又看了看繁星密布的天空。时候不早了,午夜已过,他想:敌人要来,也该是时候了,他的房子离村百步多远,孩子留在家……“大兄弟,还没睡下?”是曹冷元问着走了进来。“哦,有什么事,老哥?”振德望着他。
冷元说道:“我怕年轻人好睡觉,误了岗哨,去粮库看了一遭。怕你没回家,孩子不睡,顺脚过来看看。”他看着振德肩上的枪:“你要出远门?”
曹振德把他断定的情况告诉了冷元。老人立时惊慌地说:“那快领孩子躲躲吧,快!”
“敌人要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了;不知他从哪里来,咱们家没有人,真来了不就惊跑了!”振德急急地说,“老哥,你快去告诉水山,悄悄地集合几个民兵,埋伏在我家四周。”冷元担心地说:“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我在这等着,你去集合人……”
“不行,你身子欠!”振德插话,转而吩咐孩子道:“跟你大爷走吧!”
“爹!我不走,守着爹!”明轩叫道。
“爹!我怕!”明生扑到父亲身上,哭了。
“不要吵。”振德压低声喝道,“好,老哥,你快去找水山!不碍事,敌人不会多,我对付得了!”
冷元走后,振德对两个小儿子说:“不要怕,敌人最松包,十个顶不上咱们一个。你们都拿起家伙,守住后窗。”
明轩端起红缨枪,明生找出木头手榴弹,振德又给他一把剪刀,紧守北墙的窗户。曹振德走出屋门,吩咐明轩从里面把门闩上,如果敌人从后窗攻上来,就大声告诉他。他来到院门后面,将门虚掩上,两手端着子弹上膛的大枪。
夜很静,只有西河的波浪扑打堤岸的扑啦声,连续不断地传来……
指导员推断得不错,王镯子的母亲今晚来得有原因。王井魁一回家,她就叫儿子去自首,她只是一个目的,保住儿子,孝敬她,养她的老。她相信政府会宽大王井魁。但是儿子告诉她,他过去杀过人,政府不会饶恕,老老实实藏些日子,中央军过来就好了。这使老太婆不敢声张了。曹振德和她谈话的时候,她用力压着慌乱的心情,惟恐被人察觉。但是她探听指导员的口气,尤其是曹振德说的一句话:“过去有罪恶的人,哪怕害过人命,只要真心悔改,自己去向政府认罪,也不会定死刑,人民政府给一切想改恶从善的人以生路。”这话又给老太婆动员儿子自首的想法以鼓励,她又去劝儿子坦白。然而王井魁不听,母亲说急了,他又以要逃走相挟,使老太婆又不敢张口了。
由于没有察觉村里对王井魁的监视——这监视是极为秘密的——又没见治安干事再来,孙承祖的疑惧消失了。同时,他从孙俊英那里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相信,如果村里知道王井魁在家,作为妇救会长、共产党员的孙俊英,一定会了解这个情况。实际上关于王井魁的案情,曹振德严格保密,没在党内普遍宣布,孙俊英的蜕化表现,更使支部书记产生了本能的警惕。曹振德常说,共产党员不是牌号,是人心。象曹冷元一类的人虽不是党员,但在对敌斗争中,博得了党组织的充分信任。
孙承祖断错了形势,决定今夜偕蒋殿人和王井魁,去残害指导员一家,除去他们的心头之患。他们的计划是午夜时分三人在西河坝上的树林里集合。为防备村里人发觉,昨夜没叫王井魁上孙承祖家去商讨,而在今天晚饭后由王镯子去通知她哥哥的。
王井魁开头怕偷鸡不着白蚀米,但后被妹妹说服了。他想,三人一齐干,对付得了一个曹振德,再说这个指导员在村里起主要作用,是对他的最大危险,也就同意了。
山前讲话山后有人。兄妹的话被母亲听到了,但她只听到王井魁的最后一句:“……好,妈的!今天就除掉这个干部王!”
老太婆吓了一跳,推门进去,问他们要干什么,但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干。老太婆流着泪诉说,千万不能再惹祸,叫人家抓着就没命了。王镯子安慰母亲说,她哥是发了点脾气,嘴上说着玩玩的,把她哄走了。
老太婆来到前屋,越想越不好。她寻思,儿子要行凶,说杀干部王,不用说,就是指导员曹振德了。对于这个经常关照她的人,她怎么能不感激呢!另一方面儿子再杀人惹祸,政府再也不能宽大了。她要再去劝说儿子,可是又缩回来。因为王镯子在跟前,她说什么王镯子就顶什么,根本不会听老人的话。于是,她想去关照对自己有恩的曹振德一下,注意防备不测。但是她没去村公所直找振德本人,而去向他的两个小儿子说了几句。达到既使曹振德有备,又不暴露她儿子的目的,这在她看来,可谓两全其美了。
老太婆从曹振德家里回来,打了一会迷昏,又往后屋去看儿子的动静。
王井魁蒙在后屋地下的洞里,洞的出口在房后菜园里靠墙根的一垛柴草底下,平时他母亲从外面把这屋的门锁上。她这时开门进去,立刻惊叫起来:“儿啊!你真要行凶?”“闭嘴!”王井魁喝道,黑皮的脸上搐动了一下,把亮着的手电筒熄灭,刚擦好了的手枪掖进腰里。
老太婆战兢兢地说:“你可不要伤害人,再犯下罪,更洗不清啦!指导员说过,过去杀过人也能宽大……”“不要听他瞎说,”王井魁阴沉地说,“国军快来啦。”“你去坦白求个宽大,谁来也好啊!象这样成天提心吊胆,万一被人抓住就糟啦!你大舅说过,共产党不记人仇,要的是人心……”
“共产党做事没准头,说变就变。曹振德不是好东西,不杀他我就活不了!”
“你瞎说!”老太婆反驳道,“人家振德对你妈不难为,老帮忙。你不能去害他!”
“你管不着!”王井魁说着要钻炕洞——这是地洞口的入口。
老太婆发怒了:“你去吧,去送死吧,我已告诉他家提防啦……”
“啊!”王井魁大惊。
“你不要叫,”老太婆见儿子害怕了,心里有些高兴,“老老实实跟我去坦白。”
“你真告诉他啦?”王井魁逼近一步。
黑屋子里她见不到儿子杀气汹汹的脸和摸枪的手。她安慰儿子道:“不用害怕,我只是关照他孩子闩好门,睡觉清醒些,还特意不让他们告诉振德。好儿子跟妈去坦白吧,不要听你妹的话,她从小心眼歪,你妈疼你,知你向着妈……”
王井魁早听不进母亲的话,心想,能瞒过别人,曹振德的眼睛瞒不过,他一听她去说的话,会立时生起疑心……他在心里说:“赴快下手除掉他!”他来不及从地洞出,拉开门就走。
老太婆抢到院子,破嗓苦求:“儿啊!你不能去惹祸,振德不知道!你还能去坦白,旧罪能宽大!”她拉住儿子的手。“小声点,叫人听见!”王井魁着急地挣脱。
突然,前面响起敲门声。
王井魁惊怖异常,猛力推开他母亲,转身要走。老太婆又抱着儿子的胳膊哭喊:“儿啊!狠心的儿啊!你不能再去惹祸!快去求政府饶命……”
院门咔嚓一声被撞开了,有人断喝:“王井魁!快投降!”
王井魁狠踢他母亲一脚,可是他母亲的手死死拽住他不放。王井魁回身向生母连开了两枪。他逃进后屋,闩上门,钻进了炕洞……
老太婆和王井魁在屋里争执的时候,轮到今夜监视动静的青妇队员玉珊和民兵“瞎”新子正在墙外,他们听到里面有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新子就跑去叫来江水山一起悄悄地听。王井魁母子在院子里吵闹的时候,民兵队长已断定了敌情,派玉珊在房子后窗处守备,他和新子撞大门捉敌人。玉珊在房后菜园里守着后窗,听到枪响,正紧张之时,身后草堆里一阵簌簌声。她急回头,一个人钻出了草堆。
“站住!”玉珊喊道,“水山哥,坏蛋跑出来啦!”
王井魁从地洞出口钻出来,向玉珊胡乱开了一枪,奔胡同而去。
玉珊急拉开手榴弹的弦,拼力地甩出手。
随着爆炸声,王井魁倒下了,随即又爬起身,翻过菜园的矮墙,顺着胡同跑去。
“水山哥!快来呀!”玉珊喊着向前追。
江水山撞断屋门闩,跳上后窗台,推开窗扇,飞一般地扑出来。
王井魁侧歪着身子,拼命地向前挣扎。他拐进街北的胡同,向村外奔逃。
玉珊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江水山赶上拉起她,王井魁的影子不见了。水山和玉珊跑到大街上,碰上奉指导员的指示来找江水山的曹冷元。冷元不及开口,水山就吹起紧急报警的哨声……
在西河堤树林里等待王井魁赴约的孙承祖和蒋殿人,闻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知道不妙,正要分散开回家,只见一个黑影趔趔趄趄地跑过来。
王井魁身负两处伤,一头栽倒在树林边。他向前爬着挣扎地呼喊:“承祖!快!救我……救我……”
孙承祖和蒋殿人搀起王井魁,拖进了树林。孙承祖急问:“怎么回事?”
“坏,坏事啦……”王井魁已经失血过多,有气无力地说,“快救我……藏起我……”
“抓反动派呀!”
“王井魁跑啦!”
……
呼喊声、枪声,响成一片,越来越近了。
孙承祖浑身一阵哆嗦。提着锋利的斧头的蒋殿人扭身欲跑。
“等等。唉,失败了!”孙承祖长叹一声,狠瞪一眼王井魁,“妈的,你还吃饭干什么!”
“快跑吧!”蒋殿人又要撒腿。
“大爷,慢着!”孙承祖叫住他,踢王井魁一脚,“留他当舌头吗?”
“啊!救我呀……承祖兄弟……”王井魁哭着哀求道。孙承祖和蒋殿人拖着王井魁,来到水边。
蒋殿人抡起斧头。孙承祖挡住他:“他们捞上来要验尸……”他双手卡紧了王井魁的脖子。
在人们喊着捉活的反动派的声浪中,被卡死的王井魁,落进了浑浊的河水里……人们燃起火把和灯笼,顺着血迹,不一会就从水里打捞出王井魁的尸体。接着,民兵新子跑来向指导员报告,王井魁的母亲头上肚子上各中一枪,已经死了。
人们围着王井魁的死尸,唾骂不休。
曹冷元拉着明生的手,狠踢王井魁一脚:“你这没人性的东西!为你国民党爹卖命,连你亲生的娘都能害死!”曹振德擎着大枪高喊:“封住村子,搜!”
第十八章
接到要指导员和村长上县开会两天的通知之后,曹振德向冷元家里走去。
频繁的支前任务,忙碌的工作,紧张的生产,使曹振德的身体消瘦多了,前天傍晚甚至病倒了。了解内情的人知道,曹振德如果病倒躺下,那一定是实在支撑不住,在别人早就要卧床不起地求医了。振德打发明轩去抓了付中药他吃了,第二天一早勉强起了身,病也就忘了。但为此,前天晚上来了出去三天的支前勤务,振德不得不松口让江水山领着人去了。执行重的任务,一般都由主要干部率领,村长江合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不能出门;患气喘病的党支部宣传委员、青救会长孙树经,病轻些时能去几次,但大多数都由指导员亲领人马出发,尤其是有很重要且紧迫的运输任务时,曹振德一定亲自去完成。
江水山领人出了差,预计明天回村,春玲支前在外,曹振德和江合又出去开两天会,村里只有青救会长孙树经和副村长在家,曹振德打算找冷元叮嘱几句话。
冷元下地未归,儿媳妇桂花在拾掇做好了的饭。“你爹这一阵子身板好吗?”振德问桂花道,他把炕上的子抱起来,逗着娃娃笑。
桂花用胳膊拭一下前额的细汗,叹口气道:“唉,俺爹咳嗽得比过去厉害多了,饭量也减啦!怕是这几天夜里老去查粮库熬的。”
“哦,”振德看着她从锅里舀出来的很少见粮米的野菜稀饭,刚要说什么,听到咳嗽声,又忍回去了。
曹冷元放下锄头走进屋,向振德招呼道:“吃过啦,兄弟?”
他接过儿媳妇送上来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吃啦。”振德应道,“怎么晌歪了才收工?”
“哦,我绕到粮库去看了看。”冷元坐到小凳上。
振德听着,看着他皱纹密集的脸,把本想叮嘱冷元多加小心粮库的话不说了,只是提及道:“我和江合哥上县开两天会,水山、玲子和二十几个年轻点的人都不在村。王井魁是死了,咱们没查着别的人,可是还要往下追查。有坏蛋就会干坏事,哥多留点神!”
“错不了,我是粮秣员,大小也是干部嘛,嘿嘿!”老人由衷地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自豪感。
桂花接过振德怀里的娃娃。冷元起身送到门口,说:“你尽管放心开会,明轩和明生有我关照。”
当天晚上吃饭时,桂花把两个黄橙橙的玉米粑粑放上饭桌。曹冷元立刻问道:“怎么不掺上菜,这末吃能过几天?”“爹,你别担心。”儿媳告慰地笑笑,“粮食又有啦,够你吃些日子。”
“哪来的?”冷元留心地看着她。
“是你下地的工夫,副村长送来四十多斤”你就收下啦?“冷元生气了。
桂花看一眼公公,垂头低声道:“俺不要,人家不依,说是指导员——俺叔他们商量的,硬逼着俺留下啦!”她又抬头提高声音,“爹,你身子不好,老吃糠咽菜哪里挺得住?再说咱们是烈属又是军属,俺吉福哥的抚恤粮一粒没要,救济几次咱也都没收,我看这次留也不算怎么的。”
冷元沉默了一会,对着灯火抽着烟,气消了,感慨地说:“唉,嫚子!你想得不对头。你哥为革命豁出命,就该要政府的救济吗?不,不能这末想。他死,爹是没在跟前,不过我心里好象有他留下的一句话,叫咱们想尽法子,多为革命出力气,这才对得起他。你说我身子不好,这没关系。早些年给地主家扛活,饿着肚子也得干,还受气挨骂。如今比旧社会强多啦!就是吃点苦,那是为咱自个。为穷人前程吃苦受罪,心里情愿,浑身舒坦!你……”老人见媳妇脸上显出自惭的颜色,就煞嘴了。
冷元疼爱儿媳,可以说是过分了。他自己能干的活,尽量去干;从来不说一句重话给她听。桂花从小在父母膝下是宠儿,出嫁后又被当成宝贝,性情娇怯,长得细嫩嫩白生生的。为动员妇女下地参加生产,青妇队长曹春玲瞪大眼睛,第一次向冷元发火了:“大爷!你样样工作起带头,件件事情都领先,这次怎么就落后啦?你要把俺嫂娇惯成面人啦!年轻轻的不参加生产,皮嫩得象豆腐,那有什么用呀!”“好闺女,饶了你大爷吧!”冷元窘迫地笑笑,“她带孩子,要喂奶……”
“孩子有老太太她们看着,干一气活回来喂奶,饿不着孩子!”
“嘿嘿,玲子的嘴可够厉害啦!”冷元无话袒护了,“我放她去就是啦,要不,你好开会斗争我,打我的顽固脑瓜啦!”“那可不一定,”春玲红脸上泛出得意的微笑,“谁落后就找谁的麻烦,你是我大爷也不留情!”
冷元的心情也是很自然的,老人穷了一辈子,到了三十岁才娶上亲,还是那样的遭遇……如今儿子刚二十就结婚,又是多出脱的闺女呀!在旧社会,有谁能看上他这穷长工家,谁的闺女肯给曹冷元的儿子当媳妇!即是有人愿嫁过来,他又拿什么给人家吃穿呢!穷人当一辈子光棍汉的命运是不少见的,曹冷元的孩子能不当,就没有人再当了。老人怎么能不疼爱儿媳妇呵!
冷元和儿媳争着吃了点菜团子。他起身说:“你风凉一会就搂着孩子睡吧,不要给我留门子。”
“爹,你又去粮库站岗?”
“嗯。”
“你不是昨黑夜站了吗?”
“年轻点的都跟你水山哥出民工去啦,我人老,看粮库还能行;咱也该为公粮多操些心。”
“爹,听说,外村有坏蛋抢公粮,你可要加点小心呀!”桂花担心地说道。
“是啊,坏家伙心不正,总想捣咱们的乱!王井魁还不是明摆着的一个?”冷元气恨地说。他从珍藏东西的窗上面的墙窟窿里找出一把钥匙,吩咐桂花把副村长送来的救济粮拿给他。
“你要做什么呀,爹!”桂花提过装着四十多斤粮食的口袋。
冷元把玉米口袋背上肩,向儿媳温和地说:“粮食给解放军留着吧,嫚子!咱家里吃点差的过得去。”他又把那两个玉米粑粑拿来揣进怀里。
“俺给你拿点咸菜。”桂花以为他拿着夜里充饥的。“不用,他们家有。”
“爹,你要上哪去?”
“我去看看明轩、明生。两个孩子在家……”
“哥,今晚该你在家看门喂牲口,我去开会啦!”这是明生的声音。
走到门口的曹冷元停住了。
“不行,我不去没人主持会场!”明轩的声音很高。“还有副团长呀?”
“今晚事要紧。好兄弟,你留在家吧,明天我留在家。”“明天,你老明天明天的,还有个头吗?我不听,非去不可!”
静默了一会,明轩又说道:“明生,你是不是害怕啦?哼,儿童团员还迷信哪,怕什么?”
“谁怕来?谁迷信?”明生着急地分辩,“我是想去开会,去工作!”
“好,权当是你不怕。我问你,是儿童团员不?”“当然是啦!”
“受团长管不?”
“怎么不受?我哪次没干好工作,你说我听听?”“这就好办。现在团长叫你在家看门!”
冷元听着脸上笑了,叫着孩子的名字走进了门。明轩、明生立时迎着叫:“大爷!大爷!”
冷元看着正在刷锅的明轩,慈爱地问道:“吃饱了吗?”“吃饱啦,大爷!”明生欢快地回答,扯着老人的衣襟。冷元正在掏怀里的玉米粑粑的手停住了,说:“明生,不要怕看门,跟大爷走吧。”
“大爷,你要上哪去?”明轩看着他肩上的口袋。“去守粮库。”
“你去吧,大爷,我不害怕,我在家看门喂牲口。”明生懂事地说。
“牲口不要紧,我给它多放点草在槽里,一时半时饿不着……”冷元没说完,明生就叫起来:“好,好!我帮大爷去放哨!”他象个欢蹦的小兔,嗖地跳上炕,找出那颗木头手榴弹。
冷元领着明生来到粮库,把草帘在门台前的平地上铺好,叫明生坐下。他打开库门上那把牢固的大铁锁,推开坚固的大门。屋内充满着浓烈的干燥粮食的香气,他不自禁地重重地吸了一口。冷元将口袋里的四十几斤救济粮倒进玉米堆里,又重把门锁好,将钥匙藏进缝在单衣里面贴着肉的口袋里。
天空网着乌云,阴气沉沉。没有风,盛夏的夜晚,闷热而潮润。
明生光着脊梁躺在草帘上,冷元坐在他身边,用蒲扇为孩子扇风赶蚊子。他从怀里掏出玉米粑粑,掰下一块给明生:“吃吧,孩子,粑粑。”
“不饿,大爷,我肚子饱着。”明生推开,冷元硬塞进他手里。“你也吃呀,大爷!”
“大爷吃过啦。”
“我不信,这好的粑粑,大爷不会舍得吃。你不吃我也不吃。”明生又放下了。
“好,我吃。大爷先抽袋烟。”老人装上旱烟,听着孩子的咂嘴声,心里很惬意,“好吃吗?”
“真香!大爷,真香!”明生不迭声地叫道,但转瞬间,他的嘴不动了。
冷元借吹旺火绳点烟的亮光,有意照一下他的脸。只见明生嘴衔着粑粑,两眼直往下滚泪珠。他惊讶地问:“明生,怎么回事?”
明生哽咽地说:“大爷,我,我……”
冷元放下烟袋,把他搂过来,心疼地问:“快说,哪里痛呀?”
“大爷!我想玲姐……”孩子小声啜泣了。
“好孩子,听话,别哭。”冷元抚摸着明生的头,揩他两颊的泪水,“你姐他们为打反动派去支前,再过几天就回来啦!明生,你想叫姐老守在身边,不工作吗?孩子,那末想不成……”
“大爷,我不想啦,不想啦!”明生急忙表明态度。“哦,好孩子!大爷知道明生是好样的儿童团员,革命有劲!”冷元慈祥地笑了,“咱们一老一小,干不了大事,就为咱们的子弟兵守住口粮……好孩子,睡吧!”
明生很听话,加上一整天跟哥哥上山薅野菜累了,一会就睡熟了。小手里还紧握着那块焦黄的玉米粑粑。明轩跑来时,天已小半夜了。他刚叫:“大爷……”就被压低的声音:“小点声”止住了。
冷元对他说:“你兄弟睡啦,在梦里还叫姐姐……天热,就叫他在这里睡会吧!来,和大爷坐一会。”
明轩刚坐下,手里就被塞进块粑粑,他急忙说:“我不吃。”“吃吧,我才吃了一半。”冷元说着,又把另一个粑粑递给他,“拿家明早蒸热,和兄弟俩分着吃。”
“大爷,你真好,真好!”
“嘿,傻小子!”冷元真情地笑了,“大爷给你东西吃,就真好啦,这不是私人情面吗?”
“不,不,”明轩急忙摇头,“我不是指这个,这不算数。我是说,大爷对工作真积极,大家都夸你!俺吉福哥牺牲了,你又叫吉禄哥参了军,自己吃苦干革命……”
“行啦,孩子,大爷不够格受表扬。”老人心里舒坦,脸上泛起笑纹,他感叹地说,“明轩,你大爷老了,身子不顶用,为革命使不上大劲,也干不了几天啦,往后就靠你们这些孩子起来啦!”
明轩急忙说:“大爷,你可别悲观!等把反动派消灭光,叫你吃上好饭,活上一百岁也不止!”
“是吗?”老人含着笑。
“是!”明轩肯定地说,“你能活到共产主义社会,啊!那个美景可好啦!人人爱劳动,人人有福享……”
冷元静静地听着孩子对共产主义社会如何如何好的描绘。他眼前渐渐出现一片红光,耀得眼睛发眩,看也看不清楚。等明轩住嘴,他怀着深沉的激情说:“能见着那好时光,你大爷真算有福气。福,我是享够啦,解放这几年得的好处没有边!我能多活几年,多为你说的人人享福的好光景出些力气,大爷就心满意足啦!孩子,大爷觉着,这会吃些糠菜,能把粮食——”他指着身后的仓库,“省出来打反动派,这就是福了,打心坎里喜欢的福气!”他看看天空,“天不早啦,明轩,领兄弟回家睡吧!”他唤醒明生,给他穿上小褂儿。
“大爷,你也该睡啦。走吧!”明生拖着冷元的手。“这可使不得,大爷要守粮库。”冷元道。
“不会有人来。门锁着,谁想偷也开不开。”
冷元认真地说:“孩子,坏人不会没有,咱们要加防备。
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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