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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少年巴比伦|作者:movepp|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7:07:39|下载:少年巴比伦TXT下载
  第16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6)

  我师父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来越读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父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父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我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磕着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

  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师父,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看,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进出出比划了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对金条的了解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

  工厂里认师父,也有一个拜师仪式,就是送香烟。我塞给老牛逼一条红塔山,他笑纳了,从此对我很照顾,把厂里所有的黑话都解释给我听。只有听懂黑话,才能从学徒晋升为老油条。

  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长着一个万众瞩目的狮子鼻,他干活的时候鼻翼会暴涨出来,这时候他的鼻孔里可以轻易塞进去两个大红枣。当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绝不会真的这么干。他带我去修水泵,各个车间的阿姨站在路边喊他:〃老牛逼!又带徒弟啦?〃

  老牛逼喊道:〃黄花小伙子!借给你过瘾吧!〃

  阿姨喊道:〃留给你老婆过瘾吧!〃

  我听了这话,嘴里就犯嘀咕。老牛逼问我,你在嘀咕什么。我说,妈的,老阿姨。老牛逼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歧视老阿姨,在工厂里要是得罪了这些阿姨,那就倒了大霉啦。我说我知道的,我们学校里以前有个总务处的阿姨,她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总是脸色潮红,嘴唇像抹了口红一样鲜艳夺目。她的把戏就是查卫生的时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点脏的,就让我们重新擦。我们对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她就说,窗框要擦到我们能用舌头去舔,那才算是擦干净了。这种说法很无理,不如直接用舌头把窗框舔干净算了。我们又不是做鸭的,练那么好的舌功也是浪费。

  我对四十多岁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惧感,就像我对二十岁的姑娘天然地抱有好感。我不了解老阿姨,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连小姑娘都不了解,老阿姨当然就更神秘了。

  老牛逼向我具体解释了〃阿姨〃。老牛逼说,厂里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岁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统称阿姨,这和家里做保姆的阿姨是两回事,更不是我妈妈的妹妹。当然,并不是所有已婚女性都能计入阿姨的行列,就是说,她至少得有点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残存的、些微的、装出来的。假如是一个嘴唇上有胡子、腰围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叫老虎。好比我说的那个总务处阿姨,她其实就是老虎。两者的区别是,阿姨只会朝你翻白眼,斗斗嘴,捶捶粉拳,老虎则是凑到面前一口唾沫吐过来,还会大哭小叫,抓女人的头发,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说,认清阿姨和老虎,对我的生命财产很有好处。

  厂里的女人,就这么被他分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种规格,〃老虎〃在此规格之外,属于劣质产品。他还说,所有的小姑娘都会变成小阿姨,小阿姨会变成老阿姨,这是自然规律。

  §虹§桥书§吧§bsp;第17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7)

  老牛逼说,阿姨得哄着,她们会和我发生长期的关系。我想不通,我这个年纪凭什么会和阿姨沾上边。老牛逼说,现在当然不沾边,可是等我在工厂里年复一年地干下去,变成一个中年钳工,身边那些小姑娘也就晋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到那个时候,新来的小姑娘是绝不会和我说话的,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找同龄的阿姨,说一段黄色笑话,然后等着她们来捶我。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闷闷不乐,像只瘟鸡。我师父老牛逼早就预见到了我会有一个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这个,我就很绝望。老牛逼给我的启示是,我必须马不停蹄地在厂里跟各种小姑娘打交道,与她们混熟,可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说几句黑话而不至于被她们吐一脸口水。我会和她们一起进入无耻的中年,过过干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虽然很没劲,但至少不会显得特别的悲惨。

  我师父老牛逼之所以成为厂里的名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泡老阿姨,而是因为他打过车间主任。

  我堂哥也打过车间主任,他把一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打成了猪头,还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农药厂的保卫科找我堂哥谈话,他进了保卫科把衣服一脱,露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闹海。哪吒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提火尖枪,完全临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部动画片。保卫科的人看到这个刺青,没多说什么,放他回家了,过了两天他们把我堂哥给开除了。

  老牛逼打车间主任,据说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走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抡起一个烟缸,朝车间主任脑袋上拍了三下。这三下把车间主任打成了脑震荡。车间主任醒过来之后,托人给老牛逼送去了一条牡丹牌香烟,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人人都讨厌那个车间主任,只是没人敢去拍他而已,老牛逼因此成了全厂的英雄。当时老牛逼四十来岁,正是在厂里打人的好年纪,辈分和拳头都够大的。后来我做了他的徒弟,他快六十岁了,即将退休,肌肉开始萎缩,而且老花眼,已经打不动人了。而我还是个学徒,辈分不够,胳膊再粗也是枉然,打人的下场就是被开除。我和老牛逼在一起,假如取短舍长,连苍蝇都拍不死一个,假如取长补短,就能打遍全厂无敌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我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敢于打车间主任的师父,心里难免会发痒。可惜,我最终只是陪着他,拆了很多出故障的水泵,见识了很多姿色阿姨而已。

  我曾经很仰慕地对他说:〃师父,你那么牛逼,敢打车间主任。〃

  老牛逼说:〃这不稀奇,最牛逼的是拉电闸。〃

  〃怎么拉电闸?〃

  〃厂里扣你奖金,你去把电闸拉下来,所有的车间都停产。〃老牛逼说,〃这个最牛逼。〃

  〃你拉过电闸啊?〃我联想到农药厂的阿三,这个猪头造个谣就被抓进去劳教,拉电闸必定是判刑无疑。

  老牛逼说:〃我没拉过电闸,有人拉过。〃

  〃抓进去了?〃

  〃没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厂长办公室给炸了。〃老牛逼说,〃厂里牛逼的人有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后来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钱是技术,全厂五百多个水泵,没有他不会修的。除此之外,他还会修自行车、助动车、各类机床,甚至是食堂里造面条的机器。七九年的时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维修技术标兵,把一台日本进口的真空泵给修好了。后来他拍伤了车间主任,自己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什么机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水泵在他手里一律报废掉,换新的。厂里知道他技术好,耍牛逼,拿他没辙。技术是一个工人的资本,假如像歪卵师傅那样,脖子直不起来,刨出来的铁块全都是朝左歪的,同时又不敢豁出去炸厂长办公室,这就没有任何耍牛逼的机会,只能做一个钳工班的文工团,被人嘲笑到退休。

  我们所修的水泵,大部分在泵房里,由阿姨们看守着的。泵房里有几个按钮,通常按绿色的就会使水泵转起来,按红色的它就停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了红键按绿键,周而复始,非常轻松。假如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工作通常是由电脑程控完成的,不需要阿姨来操作,劳动力解放之后,阿姨们就回到家里去做全职主妇。但这是欧美国家的办法,九二年,在我的化工厂里,只有财务科摆着两台电脑,大部分人还搞不清计算机和计算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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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8)

  看守泵房的工作,就像医院里的护士,只能由女的来做,这是厂里不成文的条例。假如由一个男的去干这个,大家就会怀疑他是个残疾。

  泵房都在生产区里,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工作间,总共不过四个平方的空间,放着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门电话,没有拨号键。这种电话机无法打外线,只能通过总机呼叫厂里的某个分机。另外还有几张报表,填写每个水泵的运转状况。水泵就在工作间外面,水泵要是坏了,阿姨们一个电话挂到机修车间,机修车间的调度员再把电话挂到钳工班,这时候,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老牛逼第一次带我去修水泵,他揣着一把扳手,对我说:〃跟我走。〃我跟着他进了生产区,绕过两个车间,钻过一个小门洞,七拐八弯来到一个贮槽后面,这里有一个工作间,门开着,有个阿姨靠在门框上对着我们招手。这个地方阴森森的,除了机器的轰鸣,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也不会有人走过。我心想,这不太像是修水泵,倒有点像是去嫖娼。

  阿姨说:〃老牛逼啊,东边那个水泵坏掉了。〃

  老牛逼说:〃你怎么像个白毛女,缩在里面不出来啊?〃这又是黑话,我已经懂了,白毛女就是被强奸过的意思。阿姨听了,冲出来拧老牛逼的嘴,一边拧一边问:〃咦?新收了个徒弟?〃

  老牛逼对我说:〃去把螺丝拧下来。〃我揣着扳手去找那个坏掉的水泵,把老牛逼和水泵阿姨留在了身后。

  水泵通常是用四个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务是把那四个螺帽卸下来。大多数螺帽因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湿,已经锈成了一块铁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开始发力撼动它。这个动作,和划桨一模一样。我后来认识一个英国人,是剑桥大学划艇队的,差点就去参加了奥运会,说起这门高尚运动,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肱二头肌,丰满光滑简直就像小半个地球仪。我也捋起袖子给他看我的肱二头肌,并不比他逊色多少,把英国人看得很开心,问我玩什么运动。我说,我玩的是锈螺丝。英国人没听明白,以为我说的是shobsp;那天我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拧螺丝,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拧下来三个,最后一个螺帽简直像是狗操x,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来。我往肺里吸进去足有两公升的空气,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绷紧,上下臼齿磨得嘎吱嘎吱响,好像是要射精的样子。最后一发力,嘎嘣一声,我向后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拧断了。

  我在地上打了个后滚翻,爬起来,拎着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工作间里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牛逼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螺栓断了?〃

  我说:〃我也没办法。它就是断了。〃

  老牛逼说我是生犊子,干活光凭一股子蛮力,不讲究技术,就会拧断螺栓。我想起我堂叔说过的,钳工是技术工种,没技术的人连螺丝都拧不下来,原来这话是真的。

  拧断了螺栓是很麻烦的,得用气割枪,把残余的螺栓从基座里割出来,再装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来做,我只管拧螺丝就可以了。这种意外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卸过两三百个水泵,统共也就碰到了这么一次,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记住了,还到处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个生犊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给拧断了。〃其他水泵阿姨听了,也把我给记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时候,她们就会特地关照我说:〃小路啊,拧螺丝的时候当心点啊,别把螺栓给拧断了。〃她们凑到我身边看着我拧螺丝,把脸上的雪花膏气味灌进我的鼻孔里,搞得我只想打喷嚏。

  把水泵卸下之后,会有农民工用扁担挑着一个新水泵过来,钳工负责把新水泵装上去,农民工就把有故障的水泵挑到钳工班去。水泵有很多种,最重的那一种,得八个农民工才能挑起来。

  这样的农民工在厂里被称为〃起重工〃,这种强体力劳动正式工都不肯干,就找郊区的农民来干。后来郊区的农民也不干了,就找县里的农民来做,再后来,县里的农民也找不到了,厂里的起重工全都成了外省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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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9)

  据说,人老了以后做梦,都是关于往昔的。人老了就没有未来了,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未来。我三十岁的时候经常梦见往昔,拎着一个扳手,迤俪走向厂区深处的泵房,那里有一个阿姨和一台坏掉的水泵在等着我。梦里的我心情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我想不起十年前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去拆那些show rose了,我也忘了那些阿姨具体的相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印象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一次,我记忆深刻。那次,我独自去糖精车间拆一个水泵,走进工作间,觉得很诡异。那个阿姨把四平方的工作间布置成了一个温馨的闺房,有橙黄色的台灯,淡蓝色的布幔,椅子上是米老鼠的坐垫,最恐怖的是,她不知从那里搬来了一张折叠床!阿姨斜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说:〃二号水泵坏了,你自己去修吧。〃

  我把螺丝卸下来之后,又跑进工作间,背对着阿姨打电话,叫起重工来扛水泵。趁这当口,阿姨问我:〃你多大了?〃我对着电话喊:〃喂!喂!起重工吗?你们他妈的怎么还不过来?〃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通过镜子我看见阿姨撇着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理我了。

  我把这事情说给老牛逼听。老牛逼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形容说,浓眉,卷发,血红嘴唇,还这么斜躺着。老牛逼说,那不叫斜躺,准确的说法是贵妃躺,两腿并拢,把手撑在腮上,如果两腿叉开那就不是贵妃躺了,而是潘金莲躺。我翻着眼珠回忆了一下,说:〃腿倒真是并拢的。〃

  老牛逼说:〃那个女人叫阿骚,要离她远一点,她腿并拢的时候还好一点,要是叉开了,全厂的男人都顶不住。以后糖精车间的水泵就让魏懿歆去弄吧。〃

  〃魏懿歆会不会出事啊?〃

  〃你放心,阿骚不喜欢结巴男人。舌头短,够不着。〃

  关于修水泵,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可说。

  坏掉的水泵挑进钳工班里,被扔在角落,凑个黄道吉日,拆开了统一检修。据我所知,修好的并不多,其实钳工们根本懒得去修它们,每隔几个月,废品仓库的人过来清点一下便全都收走了。

  我爸爸有时候会问我:〃小路啊,你的水泵修得怎么样了?〃我只好糊弄他:〃这两天在学修真空泵。〃他就对我说一大堆真空泵的工作原理,最后加了一句:〃学会修水泵,跑到哪个化工厂都有饭吃。〃

  有一天,我指着钳工班里大大小小的水泵,对老牛逼说:〃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修水泵?〃

  老牛逼说:〃学这个有什么用?你还是帮我去管自行车摊吧。〃

  我说:〃师父,你总要教我点什么吧?不然等我满师了,跑出去什么都不会,你也不见得有面子啊。〃

  老牛逼说:〃你修好了水泵又怎么样呢?会给你加奖金吗?〃

  我说:〃不会。〃

  老牛逼说:〃那你修不好水泵又怎么样呢?会把你辞退吗?〃

  我说:〃也不会。〃

  老牛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还是去帮我看自行车摊吧。〃

  事隔多年,我想起老牛逼那一身松垮垮的肉,眯着眼睛看水泵的神态,以及他横着走路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像个哲学家。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人干了四十年的钳工,揍过车间主任,修过无数台水泵,既不尊重女人也不尊重知识,他就会变成一个哲学家。

  九二年的时候厂里派了几个干部到钳工班来,说是要考我的技术,评职称。钳工的最低级别是二级,再往上是四级,最高八级。干部们问老牛逼,你徒弟能考几级?老牛逼说,四级没问题。我当时吓得冷汗直流,他们要是扔一个水泵给我,除了拧螺丝,我再也不会干别的了。结果,干部们扔给我一坨铁块,说把这个铁块锉成一个立方体,就算我通过四级考核了。我拎起铁块,拿起锉刀,挥汗如雨地干了六个小时,把拳头大的一块生铁锉成了方不方圆不圆麻将牌一样大的东西,干部们捏着这块东西,问老牛逼:〃这好像不行吧?〃老牛逼说:〃你说不行?你看歪卵刨出来的铁片,有几根是直的?〃干部听了就说:〃算了,反正我们厂的钳工也就是拧拧螺丝而已。通过了!〃我暗骂那个干部,操,你早知道拧螺丝就可以,何必让老子锉了六个钟头的铁块呢?

  通过了四级考试,我就涨工资了。我曾经对张小尹夸口说,我这辈子也考过四级,不是四级英语,而是四级钳工。这当然是个笑话。我的抽屉里还有四级钳工证书,贴着我的照片,是厂里一个业余摄影师拍的,背景是一块红布,我穿着不蓝不绿的工作服,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神茫然,一个门牙嵌在下嘴唇上,好像马上就要拉出去枪毙的样子。这种丑态不能怪我,那王八蛋摄影师实在太业余,我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他快门已经按下去了。

  bsp;第20节:第三章 白衣飘飘(1)

  第三章 白衣飘飘

  我师父老牛逼有个车摊,摆在他家的弄堂口,离化工厂不太远。每天下班,他在那里摆开全套修车工具,补胎打气校钢丝擦车子。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还殴打顾客,后来老了,打不过别人,就叼着香烟斜眼看别人。人们之所以光顾他的车摊,是因为方圆一公里之内再也没有人敢和老牛逼抢生意。他说这叫托拉斯,假如他牛逼的范围不是一公里,而是十公里,他就可以雇几百号人,开一个修自行车的公司。我认为这就是他的理想,可惜他老了,理想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价值。

  自从有了我这么个徒弟,他的车摊就提前了营业时间,本来是下午四点半开张,现在下午两点开张,我坐在车摊前,他去泵房找阿姨寻欢作乐。上班时间摆车摊属于旷工行为,抓住了就是处分,像我这种小学徒连受处分的待遇都没有,可以直接开除。

  摆车摊很简单,遇到有打气补胎的,我都能应付下来,假如是车轴断了、钢圈弯了,我就只能狂奔回厂里,叫老牛逼亲自出来修。我在那里干了几天,生意惨淡,因为我总是对着过路人傻笑,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不怀好意,即便真是要修车的也不肯过来,我自然乐得清闲。后来我实在无聊,蹲在路边研究这条巷子,这巷子很深,一侧的房子沿河而建,其中有一间就是老牛逼家,但我没去过。这条巷子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猪尾巴巷。后来,有个晒衣服的老太太告诉我,清朝的时候,这里住着个大善人,叫朱仪邦,做了很多善事,为了纪念他,就把巷子的名字改成〃朱仪邦巷〃,本地人读了几百年,读成了猪尾巴。我心想,这位朱先生真是倒霉,做了一辈子的善人,到头来还是被人讹读成了猪尾巴,可见,做好人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

  半个月之后,有个女的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看见我蹲在路边,呆头呆脑地张望着半空中虚幻的景象,仿佛嗑了药丸一样。她好像并不介意我是个傻子,跳下车子问我:〃车摊是你的?〃

  我被她打回了神,说:〃是啊。〃

  〃擦车子多少钱?〃

  〃小擦两块,大擦五块。〃

  所谓的小擦,就是把车子表面的油污和浮尘擦掉,这比较容易;所谓大擦,则是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掏出来,一个个都擦得像镜子一样锃亮,往车轴里涂上黄油,再把机油灌进车链子,把所有的螺丝螺帽都拧紧,把刹车校准到最合适的位置。小擦好比是澡堂子里搓背,大擦就是按摩院里的马杀鸡。我会搞小擦,但没搞过大擦,和我修水泵一样,拆得下来,装不上去。

  她说:〃大擦吧。〃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不耐脏,所以要擦车),目光炯炯地,居高临下扫射着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被女人的眼神这么痛快地扫射过,当然,我高中时候的校长除外,但她是个老太婆,不但扫射过我,家长会上还扫射过我爸爸,我们两个都怕她怕得要死,假如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穿白裙子还有一双杏核眼,不管是点射还是扫射,我都情愿被她射死。

  趁我找扳手的工夫,白裙子姑娘问我:〃糖精厂的?〃

  〃你怎么知道?〃

  〃废话,你穿着工作服呢。〃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错,蓝不蓝绿不绿的工作服,左乳有个t,人人都知道是糖精厂的。

  她又问:〃钳工班的吧?〃

  〃你怎么知道?你也是糖精厂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没有跑回厂里去叫老牛逼,而是从工具箱里掏出扳手,给她做大擦,不,给她的自行车做大擦。这是一辆淡紫色的飞鸽牌女式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非常性感,坐垫上还留有余温,让人间接地感受到了她的屁股。我心猿意马,操起扳手,开始卸车轮。她坐在我的板凳上,看着我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擦亮,再装上去。这么一步步地擦完,她始终一言不发。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是深栗色的,我一边擦车一边偷偷观察她,和她的眼神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旧用那种冷淡的目光扫射我。等我大功告成之后,她站起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问:〃擦好了?〃

  虫工木桥◇book。hqdoor◇欢◇迎访◇问◇

  第21节:第三章 白衣飘飘(2)

  〃擦好了。〃

  她非常聪明地说:〃那你骑一圈给我看看。〃

  我跳上车子,没骑出去二十米,前轮忽然不见了,这是评书里的马失前蹄式的摔法,我看见青石路面骤然倾斜过来,填满了我的眼睛,然后,我的下巴就成了起落架。我爬起来摸自己,还好,下巴蹭掉了一块皮,但牙齿还在。摔完之后,我把车扛起来,拎着那个脱了臼的前轮,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问我:〃哟,摔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说,〃好险。〃

  〃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好险?〃她歪着头说。

  〃要不是你让我骑一圈,这一跤就该是你摔的了。〃

  她冷冷地说:〃少废话,咱们是先装轮子呢,还是先送你去医院?〃

  我说:〃还是先装轮子吧。〃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一幕:一个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装车轮,另一个年纪比他稍长的白裙子姑娘在旁边看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会显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一个修车的能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浪漫的,妈的。

  我把车轮装上去以后,白裙子姑娘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怎么着?你再骑一圈给我看看?〃我盯着那辆车,看了半天,说:〃大姐,我还是叫辆三轮车送你回去吧。〃

  把她送走以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从工具箱里揭了一块胶布,贴在伤口上,可是疼痛并不减弱,反而更厉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忆那个白裙子的长相,我认为,她一定就是糖精厂的职工,假如她去厂里汇报我的情况,上班摆车摊,按旷工处理,我马上就会被厂里开除掉。

  我独自坐在弄堂口,想着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开除掉,我做了一个月的学徒,捡破烂,拆水泵,锉铁块,擦车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学徒一样,重复着这种生活。这种青春既不残酷也不威风,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要存在。

  我摆了半个月的车摊,不但生意惨淡,还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笔账:这半个月里,我给十六个人打过气,给四个人补过车胎,打气是五分钱一次,补车胎是一块两毛钱一个洞,总算下来,我替他挣了五块六毛钱。老牛逼说,干了他娘的半个月,挣了五块六毛钱,这不是傻逼吗?我说,我也没办法,运气不好,就会变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算了,你还是跟我学修水泵吧。

  后来,我和老牛逼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人类的机械天赋。照我看来,人的天赋形形色色,有人适合当作家,有人适合当杀手,但作家和杀手毕竟是少数,在我身边的人几乎都和机器打交道,这就是说,机械天赋必须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天赋。可惜,人类历史上真正的机械天才并不多,瓦特算是一个吧,爱迪生也可以算,还有造飞机的那对什么兄弟。这说明机械天赋并不是那么的普遍,它可能和作家、杀手一样,都是一种稀有的天赋。可是,靠机器混饭吃得人远远多于作家和杀手,连歪卵这样的人都可以去开刨床。

  老牛逼拿出一张水泵的构造图,又找了个报废的水泵,让我拆开,再按图纸装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块之后,就再也装不上去了,这和我修自行车如出一辙。这件事情证明我是个没什么机械天赋的人,我认为,是我的早期教育出了问题。我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发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全是呲啦呲啦的噪音,邻居以为他在偷听敌台,也凑过来听,原来是本地的天气预报。另外一个机械物件,是个生了锈的小闹钟,也是巴掌那么大,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敲响,敲出来的全是不和谐音,好像噪音摇滚的前奏一样。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很有机械天赋,立志要当小发明家,手工劳作课上,我们跟着老师折纸,纸飞机纸青蛙真好看,该同学却做了一个会飞上天的模型滑翔机。老师惊叹于他的天才,就让我们向他学习。这个小神童说,他六岁的时候就把家里的闹钟拆了,然后又装了上去,闹钟居然还会走还会叫。我以这神童为榜样,回到家里就想拆闹钟,被我爸爸发现,眼明手快一把抢走,救下了那台劳苦功高的闹钟,顺便赏了我一记耳光。我爸爸说,这台闹钟是家里唯一会报时的东西,假如弄坏了,上班迟到扣奖金,所以打我这记耳光并不是为了闹钟,而是为了奖金,这就打得很值得。从此以后,我就彻底和机械绝了缘,后来班上的小神童又组装出了一台收音机,虽然也是呲啦呲啦的,但毕竟是会发出声音了。我看着他的收音机,心想,要是把我家的收音机给拆了,就听不到天气预报,我妈晾出去的衣服就会被雨淋湿,这又是挨耳光的事情。这种情形维持到了我十六岁,家里有了电视机和大台钟,有一天那个生了锈的小闹钟再也不肯走了,它锈得就像一个铁饼,我爸爸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记耳光,对我说:〃小路啊,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研究闹钟吗?它现在坏掉了,你去拆着玩吧。〃我翻了他一个白眼,爸爸,我已经十六岁了,生理卫生课都上过了,我已经到了对人体结构感兴趣的年纪,闹钟就留着您自己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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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节:第三章 白衣飘飘(3)

  我长大以后深知早期教育的重要性,比如,你想成为一个音乐家,就得从小趴在钢琴前面,想成为书法家,就得从小练习悬腕,你想成为一个机械师,就得从小拆拆闹钟什么的。像我这样,小时候没见过钢琴和毛笔,为了闹钟挨过耳光的人,从小就知道坐在板凳上发呆,我的早期教育,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发呆的专家。

  我装不上水泵,老牛逼并没骂我,而是安慰我说,这个铁棚子里有一大半的机修工都不会修水泵,只会拧螺丝,所以不用太担心,有机械天赋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要求每个钳工都得有一副这样的大脑,世界上的钳工肯定就像外科医生一样值钱。说完,他把我手头上的零件又扔到了废品堆里。

  老牛逼说,做钳工很简单,对于泵房的老阿姨来说,只要你给她换上一个会转的水泵,她就会很舒服很满足,谁管你能不能修好那个坏泵呢?

  那一年老牛逼六十岁,已经过了机修钳工的黄金年龄。比如,一个机修钳工需要有较强的膂力,才能拧开那些生锈的螺丝,但老牛逼的手臂上,肌肉已经看不见几块,全是松松垮垮挂下来的脂肪。又比如,机修钳工需要有很好的视力,而老牛逼已经戴上了老花眼镜。更要命的是,他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对于那些复杂的水泵,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装不起来了。

  老牛逼告诉我一个故事,说他三年前曾经带过一个徒弟,这徒弟是一个机械白痴,不但不会修水泵,连拆水泵都不会,连拧螺丝都不会,他他妈的是用兰花指捏起扳手拧螺丝的,那样子好像是在给水泵做马杀鸡。老牛逼看不顺眼,一巴掌掀过去,立刻把他揍得嘤嘤地哭,样子十分可怜。老牛逼最烦别人哭,呵斥不住,三五十个巴掌飞过去。后来泵房的姿色阿姨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数落老牛逼,说他虐童。老阿姨的意见在老牛逼那里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何况他并不是个虐待狂,更不是屁精虐待狂。老牛逼对徒弟说:我不打你了,但你也别用兰花指拧螺丝,行不行?兰花指实在太给老牛逼丢脸了。过了几天,奇迹发生了,徒弟背着一把吉他来向他告别,还在钳工班里弹了一曲,最后向大家挥了挥他那只连鸡都掐不死的兰花手,从此南下深圳,做起了流浪歌手。

  老牛逼叹了口气说,从前他也会拉二胡,在二胡和钳工之间选择了后者,假如他当初坚持拉二胡,现在至少也是在工会里做个小干事了,说不定还能去文化馆混混。他说,修水泵很无趣的,什么傻子不会拧螺丝啊?如果说修水泵很牛逼,这是一句谎话,只能用来骗骗车间主任和姿色阿姨。假如你真的因为想打车间主任而去学修水泵,那简直是本末倒置,你应该去做黑社会才对。

  说实话,我很羡慕那个兰花指,他虽然没有机械天赋,但却有乐器天赋,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我呢?我蹲在钳工班的铁皮屋顶下,只能证明自己没有机械天赋,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里。这很悲哀。我想,假如我的天赋是杀手,那该怎么办?马上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假如我的天赋是作家,那就更恐怖,比杀人还复杂,难怪那么多作家都选择了自杀。

  我经常躺在钳工班的简易躺椅上胡思乱想,所谓的躺椅,就是用几个人造革坐垫拼起来的椅子,可以舒服地靠在上面。天气好像渐渐凉了起来,铁皮房子里的温度有所下降,躺在漏风的地方觉得很舒服。这时候,职大的理想就离我远去,像云朵消散在天空中。我想起那个白裙子姑娘,我很想找到她,姑娘和大学不一样,姑娘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结,难以消散,永远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有一年,张小尹拿着一张报纸给我看,说中国的啤酒里含有甲醛。她问我,什么是甲醛。我说甲醛啊,那东西我熟,甲醛用于油漆纺织造纸,家里装修的那股怪味道就是甲醛,能把蟑螂都熏死。其实就是医学院里泡死人的福尔马林,可是这玩意怎么会跑到啤酒里去了呢?据我所知,甲醛超标会使人身上起疹子,肝脏坏死,肾脏衰竭,男的阳痿,女的停经,非常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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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节:第三章 白衣飘飘(4)

  张小尹说:〃他们全是奸商。你以后少喝点啤酒,当心阳萎。〃

  好吧,我说,我是在瞎掰。我曾经和甲醛亲密接触过,我用身体证明它不会使人阳痿,除非你把它直接浇在我鸡鸡上。

  我对张小尹说,糖精厂不只生产糖精,还生产甲醛、化肥和胶水。另外,很多化工原料,盐酸、硫酸、甲醇、亚硝酸钠,这些我都接触过,没有一样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说,这些化学品全是狗屎,甲醛是狗屎之王。

  我爸爸说过,没有糖精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我烦透了糖精,他就教育我说:〃糖精是食品添加剂,你小时候那么爱吃冰棍,那里面其实不是白糖,是糖精。你不能喜欢冰棍却讨厌糖精。〃他又说:〃甲醛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做家具、做布料都少不了它。你怎么可以说甲醛是狗屎呢?〃

  我对我爸爸说,我爱冰棍,不见得就必须要爱糖精,好比我很爱您老人家,但我怎么可能爱您的大便呢?至于甲醛,我操,我都快被那个味道熏死了。

  整个甲醛车间弥漫着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那种有污染的家具就是散发出同样刺鼻的味道,长期接触会得鼻咽癌和白血病。但是,同志们,家具的甲醛味道在我看来算个屁,只有在甲醛车间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酷刑。以车间为圆心,半径200米之内连蚊子都找不到一只,50米之内涕泪横流,好像被人扔到了胡椒面里。三分钟之后,肺部像抽风一样,从鼻咽到气管有一种四分五裂的疼痛。

  我曾经纳闷,这么操蛋的车间,那些操作工岂不是会被活活熏死?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在密封的操作间里工作,守着价值上百万的仪器,有空调,有直线电话,有漂亮的实习女大学生。但是,钳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换水泵是在车间现场,空气中的甲醛密度完全达到了化学武器的境界,我必须每隔两分钟出来透一次气,然后再冲进去,不然人会休克掉。有一次,电工班的鸡头送给我一个叫蛉,装在小匣子里,叫得正欢,我揣着它去甲醛车间卸水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