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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秦阿姨还很认真,她从来不瞎撮合,比如说,科室男青年配化验室女青年,白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上的三班女青工,三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下的三班女青工,老光棍配寡妇,歪脖子配斜眼,就这么个配法。其实这也很科学,和博士娶硕士、硕士娶本科是一个道理。并且,秦阿姨有一种练达的人情世故,她对那些长相不错的姑娘小伙都抱有特殊的好感,好像是优质产品,但她不会去撮合这些人,她会给这些优质品介绍一个长相平庸、家底殷实的对象。照她的说法,这叫荤素搭配法。秦阿姨非常反对的就是我这样的,一个钳工学徒,垂涎于科室女青年,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假如我托她去给我说合说合小噘嘴,她最后一定会给我拉一个又有钱又难看的小丫头,并且,其有钱程度和难看程度成正比。
秦阿姨撮人,有一种不可质疑的力量。要是拒绝这种撮合,那你就完蛋了,那最小的排骨,那隔夜的肉丸子,都会出现在你的饭盆里。
那天我一听秦阿姨要来,就恭喜白蓝。我问她:〃给你撮的是谁啊?〃
白蓝说:〃好像是宣传科的小毕。〃
我不认识宣传科的小毕,我说:〃噢,就是画黑板报的啊。〃
白蓝说:〃不要乱讲,宣传科不只是画黑板报。〃
〃但我只看见过他们画黑板报。〃我顿了顿,故意问她,〃那我应该走开才对啊,何必在这里做电灯泡呢?〃
〃她缠了我很久,我烦她,又不好意思赶她走。你在这里坐一会,她觉得没劲了,就会走了。〃
〃秦阿姨可没这么简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撮合的。〃
〃我就烦这个,没完没了。〃
〃顺便问问,这次是秦阿姨硬撮,还是小毕看上你了?〃
白蓝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小毕。〃
我盘腿坐在体检床上,一双臭脚暴露在空气里,白蓝说我的鞋子有问题,会弄出脚气。当时我穿的是一双真皮运动鞋,说是真皮,其实是他妈的人造革,地摊上买的,根本不透气。我说这也没办法,贵的鞋子我买不起,而且也不适合穿着去拆水泵。白蓝问,厂里不是发劳动皮鞋了吗。我说这就别提了,那种劳动皮鞋穿在脚上,一天的工夫,就把袜子磨得前穿后破,我都赔进去十几双袜子了,工人师傅都是赤脚穿劳动皮鞋,我不行,我脚嫩。白蓝皱着眉头说:〃也好,但愿能把秦阿姨熏跑。〃
后来秦阿姨真的来了,她那两坨青春红非常的醒目,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高个子,白净脸,戴着一副眼镜。我猜这就是小毕,果然没错,我可没想到秦阿姨会把小毕也带来。那天因为有我在场,秦阿姨的声音压得非常轻,好像是地下党接头。白蓝也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倒是小毕,在屋子里随便走了一圈,打量打量医务室的摆设,眼睛扫过我,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是在笑,其实没有任何表情。
他和白蓝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好,我是小毕。毕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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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第五章 白蓝(3)
〃你好,我是白蓝。〃
〃我还是第一次来医务室。〃
〃是吗?〃
〃经常看见你。〃
〃我倒不经常看见你。〃
〃因为我不常生病嘛。呵呵呵。〃
〃呵呵呵。〃
〃我进厂没多久。我是化工职大毕业的。你呢?〃
〃呵呵呵。〃
〃这里环境不错。〃
〃呵呵呵。〃
趁着这个工夫,秦阿姨走到我身边,她先是看了我几眼,打算把我看毛了。一般来说,秦阿姨用这种目光看着你,就意味着你喜事上门了,不毛才怪。但我既然受了白蓝的委托,就得硬撑着。秦阿姨问我:〃路小路,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复查。〃
〃查什么?〃
〃脑袋啊。上次撞在水泵上,到现在还经常犯晕。〃
〃噢。〃秦阿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你的脚臭吧?太厉害了。〃
〃我现在什么都闻不出来,我脑子撞坏了。〃
秦阿姨同情地看着我,说:〃等你康复了,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不过你还得把脚臭治好,用生姜水泡脚,不然只能给你介绍一个有口臭的女朋友了。〃
我操,我一听这话,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秦阿姨你太可爱了,脚臭配口臭,我输给你。这种配对法简直是在做水稻杂交试验,我生出来的小孩可能是个脚臭与口臭的双料冠军,到时候拜托你给他找个腋臭的配偶吧。等我的孙子出生,他就是一个生化武器。
我这么笑着,打断了白蓝和小毕之间的对话。白蓝走过来,煞有介事地对秦阿姨说:〃秦阿姨,你不要刺激路小路,他好像是脑干撞坏了,经常有过激反应。〃我听了这话,几乎笑得要滚下体检床。
后来秦阿姨和小毕走了。小毕走的时候还跟白蓝握了握手,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始终翘在那里。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说明涵养很深。那时候我和白蓝说起小毕,我说,我很欣赏他的嘴角,总是翘着,他笑起来是用胸腔共鸣,很节制地笑三到四声,笑三声是表示好笑,笑四声是表示很好笑,他的笑声总是第一声比较重,渐次减弱。我想小毕最后会成为毕科长乃至毕厂长的吧?白蓝说,观察得挺仔细啊,你也这么笑笑,也能做科长吗?
我说,我不行,我钳工一个,这种笑容出现在我脸上,那就是我脑干真的被撞坏了,或者,别人会怀疑我偷了厂里的东西,搜我的包。我天生嘴角下垂,一副图财害命的样子,但厂里的保卫科管不了我图财害命,所以也不会搜我的包。至于笑声,呵呵呵,或者呵呵呵呵,我都学不来,我笑起来是先弱后强,越笑越厉害,这他妈还是像个图财害命的。
白蓝说:〃路小路,你有妒嫉心理。〃
我叹了口气。九二年,在小毕身上我看到了我所有的理想,化工职大毕业,宣传科画黑板报,白白净净很斯文,并且,他妈的,连对于女人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但我还是一个修水泵的小厮,我看起来是没指望了。
那时候她听我说到这些,化工职大,宣传科,她就静静地听着,也不笑,也不插嘴。她说我妒嫉小毕,只说了这么一次,后来她说这种感觉不是妒嫉,最多只能算是艳羡。我不知道艳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非常非常羡慕吧。我问她,艳羡和妒嫉有什么区别。她想了想说:〃妒嫉嘛,你就会去破坏人家,可是你也破坏不了小毕,所以只能是艳羡。〃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遇到我,对我说:〃那天的事谢谢你。秦阿姨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说:〃操,她是没找过你。但我吃了一个礼拜的隔夜肉丸子!〃
那年秋天,因为我跑得够快,骑三轮不要命,所以救了德卵。厂里说要嘉奖我,给我发了三十块钱的奖金。我在化工厂干过很多好事,无一报答,也干过很多坏事,也无一报应,唯独这一次拿到三十块奖金,回去对我妈说,我妈很开心。她说小路终于长大了,以后她生病,我也可以骑着三轮送她去医院。
我把这事情说给白蓝听,我说,德卵这条命就值三十块。白蓝说:〃别太得意,上次农民工救了你,一毛钱都没有。〃
bsp;第41节:第五章 白蓝(4)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救德卵主要是你指挥得当,该嘉奖的是你。〃
她说:〃我是医生,我救人是职责,出了岔子要处分的,你跑得慢会被处分吗?〃
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自己很伟大,我说:〃对对对,你是恪尽职守,我是助人为乐,性质不一样。〃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说:〃你好像还挺有文化的,居然会用成语,这样的钳工我可没见过。〃
我说:〃操,承蒙你看得起,不如咱们去把这三十块吃掉吧,我请你吃肯德基。〃
九二年的时候戴城开了一家肯德基,顾客人山人海。在此之前,戴城是一个脏了吧唧的城市,马路边上永远泛着油光七彩的脏水,大排档就在脏水之上开张。戴城的餐馆以面馆为主,这里的人爱吃很细的龙须面。所有的面馆里都飞着苍蝇,那些吃过的面碗,服务员把汤水倒掉,在一个脸盆里涮一涮,接着又端上来。即使是比较高档的餐厅,也不会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冬天就更别提暖气了。至于那些服务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像茄子,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服务员和顾客打架,一群顾客打一个服务员,或是一群服务员打一个顾客。
那时候吃面都是抢座位的,具体来说,跑进一个面馆,看到人山人海,就瞅准一个空凳子,拎在手里,然后去账台买票,再拎着凳子去灶台领面,最后再把凳子放下,坐在那里吃面。假如不曾抢到凳子,最后很有可能站着吃面。戴城人认为,站着吃面是叫花子,丢祖宗的脸。有些面馆很狡猾,故意用那种条凳,总不能举着个条凳去领面条啊。为了抢坐这个条凳,最后也会酿成斗殴,条凳就成了凶器。
戴城有了肯德基以后,大家好像开窍了,渐渐明白什么叫吃饭。吃饭得窗明几净,得有音乐,不能飞满苍蝇,最起码服务员不能打顾客吧。人不是猪,不是一辈子都只能接受茄子脸的,所以人类会进化。你可以说人类是一代一代进化的,但是在九十年代看来,很像是一年进化一次。九十年代就是这样奇怪。
我和白蓝在快餐店里坐着,我对她说,我高中时代的理想,是去做营业员。她乐了,说营业员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理想,这个有点出乎意料。我就说,我初中时代的理想更不靠谱,是跟着我堂哥去收保护费。她问,那你小学时候呢。我说我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想当解放军,想当警察,想当画家。我画画不错的,画女人脸尤其拿手。
我又要说到小毕了,我说:〃小毕在厂门口画黑板报,我看见了。〃
白蓝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路小路,你应该去读书。〃
〃我爸爸会把我搞进化工职大的。〃
〃化工职大已经停办了,不再招生了。你不知道?〃她说;〃你还记得化验室那个胖胖的姑娘吗?她是厂长的女儿,今年要去读职大,也被退回来了。〃
〃那她怎么办?〃
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
〃那种大学要自费的。〃
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
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为了让她高兴一点,我就问她:
〃白蓝,什么叫子宫脱落?〃
她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到厂里去修水泵,听见几个上三班的阿姨在聊天,一个说自己有子宫脱落,另一个说,那就好办了。我心想,子宫脱落无论如何也是一种病,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落的,会脱落到哪里去,但肯定不是好事,怎么会好办呢?我揣着这个问题去问老牛逼,老牛逼说,子宫脱落就可以调出车间,去干些比较轻松的工作,比如看仓库啊,看水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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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五章 白蓝(5)
当时我们厂里有很多女工,据说,她们的病例卡上都有着相似的毛病,不是子宫肌瘤就是子宫下垂,反正都是些妇科病。如果让她们去上三班,她们的子宫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厂长可以辞退工人,可以让工人去干最苦最脏的活,但厂长不能让中年女工的子宫掉下来,会被她们的家属砍死。这就是工厂的生存哲学。由于子宫脱落具有如此好的待遇,据说我们厂的女工,一旦生了小孩,立刻就会给自己去弄一张子宫脱落的证明,一度二度三度,车间主任见了非常头疼,那么多子宫脱落的女人,到底该照顾谁呢?车间主任很可怜,无论他照顾哪个女的,别人都会说他跟那女的上过床,不用大家起哄,车间主任的老婆就会杀到厂里来。
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问这种下流的问题?〃我说这是生理卫生问题,不算下流,只是有点恶心而已。再说,秦阿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万一她给我找一个子宫脱落的,我糊里糊涂上当,那不是很惨吗?
〃好吧,你听着。〃白蓝举起一块炸鸡说,〃呶,这就有点像女人的子宫。〃我听了头一昏,嘴里的炸鸡脱落在盘子里。白蓝继续说:〃女性生育以后子宫下垂,严重的就会脱落,犯这个病的人不能从事强体力劳动,得养着。知道了吗?〃
我问:〃她们是真的脱落还是假的脱落呢?〃
〃路小路,你太无聊。〃
白蓝被我气得噎住了,要是我真的娶了她,她将来很可能是被噎死的。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也不说话。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
那天,我对白蓝说,其实我只是想逗她开心,子宫脱落,我认为很好笑,但她不觉得好笑,那我就不说了。白蓝说,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那里的人,也不喜欢那里的话题。我说,我也不喜欢,并且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学徒、小钳工,但我认为这些不喜欢并不值得让我生气,因为它们都是很真实的事情,并不是造谣,也不是梦想。梦想和造谣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会使你愤怒,乃至扭曲。假如工厂是现实,那么,子宫脱落也是现实,一点都不荒谬,我愿意去谈论这些,用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叫做正视现实。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踩过的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我们谈恋爱吧。〃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得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
晚上我送她回家,她住在新知新村。那是戴城大学的教职员工住宅区,是一个知识分子比较密集的地方,和农药新村完全不一样。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根本是个大农场,新知新村则很安静,一排排窗户里都透出橙色的台灯光。四周草丛里,只有秋虫的鸣叫,我们轻轻走过,虫声停顿,等我们走远,它便继续歌唱。这种停顿仿佛在向我和白蓝致敬。农药新村这个时候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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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五章 白蓝(6)
她说:〃到了。〃停车,上锁。我问她:〃就送到这里吗?〃她点点头,对我说:〃今天说的话,你好好回去想想吧。〃我说我知道了,成人大学,既然上不了化工职大,那就试试成人大学吧。后来我目送着她上楼,三楼的某一个窗口,灯光亮起来,我想那就是白蓝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新知新村,那地方很安静,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回到农药新村时,心想,妈的,又要忍受那无穷无尽的卡拉ok,结果那天还真没有卡拉ok。有两户人家用麦克风在吵架,100分贝以上的脏话带着混响效果在农药新村的天空中盘旋。我希望他们用杀猪刀砍来砍去,死光了就安静了,但他们不砍,他们很有耐性地对着麦克风骂:〃操你妈哟哟哟哟哟。〃这种创意简直可以让周围的人都去自杀。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九二年秋天,厂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那是我请白蓝吃饭的第二天,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人年纪大了,很多记忆都要借助于其他记忆才能重回我身边,好像往日寄出的信,很多年后被退回,自己拆开读着,自己都会觉得有点新鲜。那天我本来是要去医务室索吻,我都想好了,该怎么起承转合,该怎么循序渐进。我高中时候也吻过女孩子,我们同校的女生,成绩很差,长的不赖,她稍微扭了几下,随后就范。之后我就经常去吻她,她也不反抗,甚至懒得扭几下。我想,接吻就是这么个前倨后恭的事情吧。
那天我想着索吻的事情,拆水泵的时候手脚就慢了点,耽误了很久。后来听见有个女工在喊:〃不好了,快去看,仪表室的阿芳爬到烟囱上去了!〃然后,化工厂的工人就不上班了,扔下手里的活,纷纷往锅炉房跑。
我们厂的锅炉房,有个大烟囱。这话等于放屁,哪个厂的锅炉房都有烟囱。我们厂的大烟囱有三十米高,又粗又壮,建造于五十年代。一般来说,工厂的烟囱上都有钢筋把手,像梯子一样,以便修理工爬上去。我们厂的钢筋把手很奇怪,把手之间的距离特别短,好像儿童乐园的冒险之路,小孩都能爬。这很危险,偏偏厂里还不把这条巴别塔的通道锁起来,只挂了一个牌子:危险,闲人勿上。想自杀的人管你这个?爬上去再说吧。
阿芳就是这么爬上去的,爬的时候没人发现,上去二十米她觉得脚软了,就挂在了那里。被人发现之后,厂里所有的人都跑过来围观。关于阿芳的事情,简单来说,是她和一个科员谈恋爱,被群众揭发出来。科员是有老婆的,该老婆是厂里著名的老虎,和我师姐并称东邪西毒。老虎说,她要把阿芳的x挖出来。这种话,在一般人听来,只当是威胁,但我这种见识过老虎的人就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自己x不肯挖,其他任何人的都无所谓。我要是阿芳,我也得爬到烟囱上去,遇到老虎最好的办法就是爬树嘛,小时候老师教过(我那小学老师,专门教我们怎么对付老虎狗熊鳄鱼,也不知道为什么)。
阿芳不但要爬上去,还要跳下来,这就成了大事。化工厂的烟囱,有史以来,仅有三个人打算这么干。第一位是在六一年,粮票让人给偷了,那时候丢了粮票就等于判了死刑,他爬上去十米,因为饿,再也爬不动了,另外爬得太高也不便于和下面的人沟通。厂里的领导过来劝他,化工厂毕竟不是专政机构,还是讲点人情味的,领导也不想就这么死掉人。这位死活不肯爬下来,但是也不肯蹦下来,十米和三十米其实是一样的,无非是摔得够不够碎。这位对着领导狂喊:〃我要吃包子!我要吃肉包子!〃领导说,给你吃,都给你吃,你下来就给你吃。这位不信,下来了怕被厂里处分。后来僵持时间太长,大家都没辙,从食堂里请来了大师傅,大师傅用勺子敲着饭盆喊道:〃开饭啦开饭啦,猪油菜饭加咸肉。〃周围的人眼睛都绿了,上面这位一看架势不对,再挂在烟囱上很可能什么都吃不到,立刻出溜了下来。脚一着地,就被保卫科架走了。
第二位是七一年,厂里的破坏分子,具体破坏什么就不知道了。他是在早晨的雾气中爬上了烟囱,他爬到了顶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在上面抽了根烟,大概还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跳了下来。后来察看现场,就是在烟囱顶上发现了个新鲜的烟屁股,推断他是从三十米的高度往下跳的,其实二十米和十米都能摔死,不用爬那么高,但他还是爬了上去,大概还看了看风景,但据说那天雾很大,什么都看不见。站在烟囱上,往雾里跳,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吧?我这也是瞎猜,我也没上去过。
◇欢◇迎◇访◇问◇bsp;第44节:第五章 白蓝(7)
阿芳是第三个。她挂在二十米的高度,显示出爱情的力量。为了包子可以爬十米,为了爱情可以爬二十米,如果爬到三十米的顶上,那就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想死。由此可见,爱情是高于饥饿的,但不能高于死亡。
我跑到现场,只见人山人海,全是不蓝不绿的工作服,中间夹杂着几件橄榄绿的警服,那不是警察,而是化工厂的厂警。这些人全都仰着头,好像集体出鼻血,在所有视线聚焦的点上,仪表维修女工阿芳悬挂在烟囱壁上。那天天气真不错,烟囱冒着白烟,天上的云是鳞片状的。由于距离很远,我只能看见个火柴盒大小的人影,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身边的人好像有特异功能,七嘴八舌说:〃她在哭!她在发抖!她要跳下来啦!〃我心想,这要是跳下来,肯定不是摔在水泥地上,而是摔在一大片脑袋上。有几个阿姨憋不住,开始掉眼泪,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被干部诱奸,只能爬到烟囱上去寻死。
那天厂里的主要领导全都开会去了,只剩下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别人请他去主持局面,他挠头说,爱情问题,我一个管销售的解决不了哇。于是去请宣传科,宣传科平时只管画黑板报,从来没有这种face to face的经验,科长很犹豫,下面的工人就说,你们他妈的一群倒b。科长听了,就拎了个电喇叭,点齐了十二个宣传科员开赴现场,其中就有小毕。
那天我扒开人群,往里死钻。我钻到人群核心处,看见了白蓝。其实她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阿芳真要跳下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确认死亡。但围观的人认为她是厂医,至少应该负点责任,她就站在那里喊:〃阿芳!阿芳!〃我捅了捅她,说:〃我爬上去抱她下来。〃白蓝说:〃没你什么事。你上去?她一脚就能把你踹下来。〃我说不要紧,绑个安全带就可以了。这时阿芳喊道:〃你们都不要上来!上来我就跳下去!〃
白蓝说:〃去把王陶福找来!〃王陶福就是那个诱奸犯。厂警很开心地说:〃王陶福被他老婆打伤啦,今天没上班。〃白蓝傻了眼,问我:〃那怎么办?〃我摇摇头,我也想不出办法,这不是骑三轮玩命,这是爬烟囱,要是我爬上去她就跳下来,那我就成了比诱奸犯还可怕的诱杀犯。
后来,宣传科过来了一帮人,取代了白蓝和我的位置。工人看了这架势,就说:〃这宣传科,十三个酒囊饭袋。〃宣传科长也不理睬工人们,举起电喇叭,试了试声音,然后就对着阿芳喊:〃阿芳,你这是破坏生产的行为,马上下来,立刻下来!〃烟囱上的阿芳放声大哭。宣传科长又喊:〃阿芳,王陶福已经被他老婆打伤了,你们的事情,厂里会处理的……〃后面的阿姨听了,把手心里的瓜子全都扔到了科长的后脑壳上,说:〃要死啊,你干脆直接把她推下来吧!〃科长举着电喇叭大喝:〃不许起哄,全都回去上班!〃后面的工人说:〃滚你妈的蛋,猪猡!〃
这时,小毕一把抢过宣传科长的电喇叭。小毕很镇定,他很威严地对后面的工人说:〃大家安静,不要闹,救人要紧。〃工人听了这话,居然都安静下来。小毕举着电喇叭,很温和地对阿芳说:〃阿芳,我是宣传科的小毕。我们谈谈吧。你今年多大了?〃阿芳在上面说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清。小毕却神奇地听清了:〃噢,你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人,怎么还这么爱闹别扭呢?你要相信厂里是会保护你的,会为你说话的,厂里不会因为这点事情毁了你的前途的。我们也不会允许谁来伤害你的。〃后面的工人听了,哗哗地鼓掌。小毕说:〃如果有谁要在厂里胡作非为,我毕国强第一个不答应,我第一个站出来为你说话!〃这时,宣传科的汪阿姨接过喇叭说:〃小毕是化工局毕副局长的儿子,他说的话,阿芳你还信不过吗?〃后面的人听了,又发出噢噢的惊叹。
总之,阿芳最后下来了,而出风头的是小毕。过去人们只知道宣传科来了个白白净净的青年,平时也不大说话,现在大家知道,他是毕副局长的儿子。他后来成为全厂科室女青年的偶像,一点都不奇怪。小毕的镇定和机智征服了阿芳,也征服了阿姨们,他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阿芳的心理:其实她不是要自杀,而是要避老虎。阿芳下来之后,小毕看见她腿上和肘上擦破了,就对白蓝说:〃先带她到医务室去吧。〃与此同时,他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让大家正常上班去。白蓝牵着阿芳的手,往医务室走去,一路上阿芳还在哭,把头靠在白蓝的肩膀上。我混在剩余的闲人之中,也往医务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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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第五章 白蓝(8)
白蓝在医务室里为阿芳擦了点红药水,围观的人照例堵在门口。忽然,楼梯口传来一阵罗唣,有人大喊,不好啦老虎来啦。我只感到眼前一阵旋风掠过,王陶福的老婆像闪电一样出现在医务室,举着五根指甲扑向阿芳,并且喊着:〃我挖了你的x!〃这婆娘足有150斤重,黑脸,歪嘴,头发像钢丝一样。她其实不是老虎,而是野猪。那时候干部们都回办公室了,医务室里除了白蓝以外,就只剩下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谁也没想到王陶福的老婆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王陶福的老婆咆哮说:〃装死给谁看?跳楼啊,我跟你一起跳!〃
假如我一生中所经历的场景都可以倒放,以慢镜头的形式一遍遍重新来过,那么,医务室的那一幕肯定是排名前五位的经典镜头。白蓝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扑过去,抱住了老虎的腰,准确地说,是用整个身体抵住了老虎。老虎疯了,抓住白蓝的头发使劲摇晃,白蓝一声不吭,猛地张嘴,吭哧一口咬在了老虎的腰里。
在一片惊叫声中,我看见阿芳从体检床上跳上窗台,她的身影在依稀发黄的树冠上一闪而过。
定格。
早在十多年前,我便知道,暴力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但会弄伤别人,自己也会受到惩罚。但暴力不是天生的,在某些时候,暴力甚至就像上帝的骰子,可以光顾任何人。好比我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不爽,老想找人比划比划,最后呢,只能去和水泵比划。我一身油污,面如死灰,走路摇摇晃晃,形同杀胚,但我其实很少有机会打人,这说明上帝的骰子没有掷到我这一边,肾上腺激素再旺盛也是枉然。与此同时,上帝看中了白蓝,一个和平主义者,居然把老虎咬得哭了。
那天我们趴在窗口往下看,阿芳躺在一棵树下,她也在哭。她还能哭就好办了,厂里派一辆车,把她送到医院里一查,胫骨骨折。这都是题外话了。工人都跑光以后,老虎也被保卫科带去交待问题,一路上哭哭啼啼的,自知闯了大祸。下午,钳工班让我去甲醛车间拆个水泵,我心想,万一再把老子熏昏过去,这回白医生估计不会有心思抢救我了。我就让魏懿歆替我去拆水泵,自己又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往医务室去了。
我推开医务室的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隔壁图书馆的海燕走过来,告诉我,小毕来找过白蓝,两个人出去了。她冲我眨眨眼,我什么也没说,往体检床上一坐,点上一根香烟,等着白蓝回来。
我就这么独自坐着,坐了很久。我总觉得自己需要去想一些问题,严格地说,是思考。我现在三十多岁,回望自己的前半生,这种需要思考的瞬间,其实也不多,况且也思考不出什么名堂。我的前半生,多数时候都是恍然大悟,好像轮胎扎上了钉子,这种清醒是不需要用思考来到达的。每次我感到自己需要思考,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并不指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有时候糊里糊涂睡着了,有时候抽掉半包烟,拍拍屁股回家。
医务室是如此的安静。世界上的一切安静于我而言都是好的,假如我是个流氓,往那里一坐,就可以说,打打杀杀的日子我已经过厌了。但我不是流氓,而是修水泵的学徒,打打杀杀的是别人。我只能认为,安静是一种好,即使毫无理由,我也想安静安静。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白蓝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我坐在体检床上,晃荡着两条腿,地上有四五个烟头。我对她笑了笑。后来,她对我说,那天我笑得很难看,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就怕你身后还站着个小毕,结果没看见小毕,他妈的,你不能明白我有多激动。我毕竟才二十岁,这还是虚岁,其实是十九。白蓝说:难怪你那天的样子好像犯了心脏病。
白蓝说,以后不要在医务室抽烟。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烟头嗖地弹到窗外。我问她好点了没有。她看了看我,忽然愤怒地说:好个屁,你看我的头发,都被她抓下来了一绺。她低下头给我看。我说还好,抓得比较散,所以没有秃斑,以前拷问犯人才是真的一小撮一小撮地揪头发,脑袋上会留下黄豆大的秃斑,很难看。打架的时候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白蓝说:她竟然抓我的头发,这个泼妇。我说:亏得你咬了她一口,真是应了那句话,兔子急了也咬人。白蓝说:你还说呢,你看你平时凶巴巴的,好像一条小狼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帮我一把,好歹你可以掐住她脖子吧。我听了就笑,说:她又没咬你,我凭什么掐她脖子呀。
→虹→桥→书→吧→bsp;第46节:第五章 白蓝(9)
那时候白蓝对我的评价就是:路小路的体质属于傻粗型的,骑三轮没问题,脑袋撞在水泵上也没问题,但反应比较慢,不够迅速。这种体质的人只适合做人盾、强劳力、粗使丫环。凡是需要用大脑和小脑来解决的问题,路小路都不能胜任,纯粹就是一个肌肉坨子。我问她什么是人盾,她说是保镖的一种,专门用来挡子弹的,其实路小路连人盾都不如,基本上是人桩。我听了这种评价,或者说是鉴定,心里很不高兴。我说: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把王陶福的老婆拍了。〃
〃拍什么?〃
〃拍砖头啊!〃
白蓝说不用去拍了,王陶福的老婆被她咬得很惨,另一方面又导致了阿芳跳楼,目前还在保卫科哭呢。保卫科的人也不喜欢老虎,平时找不到机会整她,这回逮住了,威胁要送她去拘留。这个老虎非常狡猾,她说自己根本不是去吓唬阿芳的,而是去探望她,要不是白蓝揪住自己,阿芳绝对不会跳下去。照这么说下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阿芳是失足坠楼,白蓝和老虎是女流氓斗殴。我说:〃我能作证,老虎说要挖了阿芳的那个。〃白蓝说省省吧,早就有人自告奋勇去作证了,这么高尚的事情轮不到我。
我对白蓝说,老虎我就不去拍了,我从来没拍过女人,即使黑脸歪嘴的也没拍过。但是,我一定会为了她去拍某一个人,这是迟早的事情,以洗刷人盾和人桩的耻辱。
她说:〃拍谁呢?〃
我说:〃谁敢惹你,我就拍谁。〃她听了就笑,在有趣与嘲笑之间摇摆着。
关于小毕的事情,我始终没有问她。后来,过了很久,我想起这事,又旧话重提。她说小毕主要是想安慰安慰她,另外对于自己副局长儿子的身份又解释了一下,别的就没什么了。我问她:〃那天你们去了哪里?〃白蓝说,就在河边走走。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有关那条河,在我的印象中是又黑又臭,沿着那种河散步,一点也不浪漫。但工人们还是喜欢蹲在河边,因为河里有船,船是会动的,人若是极度无聊,看见一点会动弹的东西也是好的。机器当然是纹丝不动,要动了就是炸了,云是会动的,但实在太缓慢,与之相比,看船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工人看船的时候也看到了白蓝和小毕,排除掉河水的脏和臭,这幕景象也算是浪漫的。工人回来就说,毕公子和白医生在谈恋爱,两个在河边散步呢。这种谣言传到科室里,有人说他们很般配,又有人说白医生手脚麻利,轻飘飘就把副局长的儿子擒入囊中。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我当时是很平静的,一点都不嫉妒。嫉妒具有一种层次感,就是说,你只能去嫉妒那些和你差不多的人,我高中的时候曾经嫉妒过班长,因为老师喜欢他,但我决不至于去嫉妒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因为不在一个层次上。我也不会去嫉妒那些长跑冠军,根本就不是一个笼里的鸟嘛。同理,我也嫉妒不了小毕,因为他是副局长的儿子。
白蓝也说过,我不能嫉妒小毕,充其量就是艳羡。后来我连艳羡也推翻了,我为了一个女的而去艳羡某个男的,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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