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的故事 1(1)
厚厚日记本第一页的最上方,清楚地记载着那个日子,那个日子里,我像一只孤单的飞鸟,飞出了家的暖巢,彷徨的孤影掠过苍穹,不知道停歇的方向。
那个单飞的日子是何年何月,我却不想提起,就好像我不想提起那趟专列的车号一样,我只能说,那第一页上歪歪斜斜地记满了激情澎湃的文字,那是我在列车摇晃中记下的。记载时的心情就像那摇摆不停的列车,在激动中奔向未知的前方,那里有红旗飘扬,有广场,有长城,更多的是人。
我只能说,那个日子里,我所坐的列车是专列——保姆专列,从小城巢湖开往首都北京的保姆专列。
巢湖,一个过去让我引以自豪的地方,五大淡水湖之一,玉米之乡,人杰地灵的皖中明珠。
可现在,她成了“保姆之乡”了,无数个姐妹搭乘上这趟专列,成了京城里的保姆。
在家乡,乡下的女孩子除了上大学大都进城市做了保姆。我没考上大学,唯一的选择就是做保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我得挣钱供他们上学。
没能考上大学,父母并没有多加指责,父亲反而有些庆幸,说谁家谁家孩子考上了,为凑学费到处借债;又说就算考上了,又能怎么样,现在找工作难,大学生太多了,哪家哪家的孩子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去了趟广州,一下火车就被人骗了路费,还是父母上广州,到派出所给领回家的。
高中毕业,对一个乡下女孩子来说,算是文化人了,父母也没多大遗憾了,含辛茹苦地把你从小学供养到高中,已经是尽力了。我当初想坚持再复读一年,否则自己太不甘心了。父母有些为难,两个弟弟都上中学了,供养三个孩子读书已让家庭四处举债,好不容易熬出一个来,就算没考上,也是一种解脱,减轻点负担。父亲是一家之主,大事得男人拿主意,平常沉默寡言的父亲第一次给女儿做起了思想工作。拿出农村那套道理来,结合自己耳闻目睹到的大学生就业现实,向我灌输放弃复读的念头,让我跟着他们走进庄稼地里,做个地道的农家姑娘。
对于地里的农活,随着进城队伍的壮大,青壮年男女都走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中年妇女守家操劳,实在忙不过来,有的庄稼地便处于荒废状态。过去传统的一年早晚两季稻谷,基本上都改种中稻了。偌大的村子失去了人气,而我,一个落榜的高中生,在这片近似荒芜的土地里,是一棵异样的禾苗,萎谢的禾苗。
邻居们出于好心,劝我父母说,让女儿到北京做保姆去,比种地强多了。说得也在理,他们的女儿都在北京做保姆,时常寄钱回家,一年算下来,那是庄稼收成的好几倍,年终不回家过春节,雇主还给加工钱。
父母听后,也曾动心,可征询我意见时,我哭了,我说自己情愿累死在地里头,也不到外面去伺候别人。我读书不多,脸皮儿却薄,觉得保姆虽不是过去印象中的老妈子角色,可终究是看别人脸色找饭吃,我接受不了。因为每年春节,我儿时的女伴们从北京回到老家,大都说些她们做保姆的经历给我听,有的人还掉着眼泪说,再不想回去了。可年初七一过,照样都挎着行囊走了,仿佛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丢在了家乡的土地上,一身轻装,又奔向远方的城市。
那时候,我是村子里唯一的女高中生,她们当时都说我命好,父母有远见,不像她们的父母目光短浅,只知道让女儿辍学尽快当劳力使唤。她们羡慕我,说以后考上大学进了城市,那才是真正的城里人,她们虽身在城市,却始终是编外人,是打工妹,是伺候别人的小妈子。也有人在大学老师家做过保姆,在说到大学校园里的那些女大学生时,无不流露出羡慕之情,好似我的明天就是属于大学校园了。
可命运偏偏安排我回到了庄稼地里,我将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将汗水洒在夏日的骄阳下,栽下秋天的种子,又在冬雪皑皑的日子里等待春苗的破土发芽。
落榜后的那半年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夏天收割稻谷,秋天忙于收摘棉花和花生。整日忙碌于农田之间,曾经握笔的手划出一道道口子,曾经坐在课堂里的身躯佝偻成阳光下的弧影,我像一只蜕变中的知了,经受着肉体的煎熬。
阿莲的故事 1(2)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尽管很辛苦,但也很充实,好似将书本里所有的失落都化作了汗水,反馈给大地,然后期盼着大地重塑出一个自我,一个农家姑娘。
然而,等到了冬闲,无事可忙时,望着村子里晒着太阳闲聊的人们,我感到分外的孤独,感觉自己无法适应这样的宁静,煦暖的阳光能照出我的影子,却无法温暖我心头的冰凉。白天我无聊地躲在自己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看小说打发时间,整日闷声不响的,不知自己的归宿在哪儿。从前熟悉的村庄也变得陌生了,我仿佛成了一个外人,感受不到它的亲切。冬日里,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手里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在平凡的文字里,我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农家女孩,从中咀嚼出苦涩的精彩。
好不容易到了春节,在外打工的男男女女们又都回来了,村子才热闹了起来。我刚放松下来的情绪很快又绷紧了,因为父母开始帮我找对象。一个上不了大学的女人,在乡下很快就要被物色婆家的,让你彻底安分守己,成为人妇。
按照乡俗,上门相亲的小伙子要带见面礼的,我坚决反对父母接受这样的俗礼。争执下来,父母最终妥协了,我的意见是:可以见一面,但不能收礼金。初二那天,媒婆领着一个年轻小伙进了门,那男子看上去很斯文,脸上架着近视眼镜,西装革履的,像个读书人。
这媒婆是四乡八邻中有名的媒婆,别看是中年妇女,门路还挺广,听说经她介绍的村姑嫁到城里的,也有好几例。从农村嫁到城市,门当户对的旧俗是被她打破了,自然成了名人了。这不,知道这家姑娘是个高中生,投其所好,就把戴眼镜的领上了门,也算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吧。
一家人招待客人吃饭时,媒婆正式介绍了他,才知道他跟我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早我几届,当年高考考上了大专,后来不知为什么中途退学了。原因不好问,媒婆只说他在北京一所大学里开小吃部,生意不错,几年下来积攒不少钱,家里都盖上楼房了。小伙话不多,有点腼腆,是个老实人,说话没有媒婆那般夸张,说自己在大学卖早点和夜宵,起早贪黑的,挣点小钱很辛苦。看上去人很实在,父母觉得他人品不错,私下问我感觉怎样。我说,人家在北京大城市做生意,我一个种地的怕高攀不上。
我算是回绝了,根本没考虑对方是否适合,没有理由的拒绝。我根本没心情打理自己的婚事,对我来说,那实在太遥远了。这场见面很冷清,媒婆显得很扫兴,跟我父母唠叨着,说你家这丫头眼光高着哩,书念多了不见得就是好事。临走时,那小伙跟我私下聊了几句,说他也是领父母之命来相亲的,自己还没想到娶媳妇的事。不过,有句话倒是打动了我,他说像我这样的,没考上大学老呆在乡下也不是个事,应该想想出路,去外面走走,开开眼界,谋个事做总比蹲在地里强。他道出自己的理想:将来等钱攒足了,就到县城里买套房子,开个饭馆。
他话虽不多,却透出道理来,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成了井底之蛙,离开学校才半年,我的视野只局限在村外的一亩三分地上了。我便问起北京来,在那找工作容易吗?他说那地方人很多,天南海北的,在北京的老乡也不少,有做小买卖的,有像他这样卖小吃的,只要肯吃苦,赚钱的机会是有的,在北京安徽老乡中的女孩子大都做保姆,北京人很文明,不歧视外地人,就算是做保姆的,也同样能得到尊重,都是靠劳动吃饭。最后他还提到某某也是保姆出身,现在都开公司了。
他的话让我开了眼界,涌起想到外面见见世面的冲动。他将手机号码告诉了我,说以后若是到了北京,给他打电话,他呆了不少年,比较熟悉,到时候需要帮忙只管说一声。
相亲一场非但没让我死心塌地将自己交付给一个陌生男人,反而触动了我早已按捺下的不甘心,我开始心动了,憧憬中的北京变得不再遥不可及。
阿莲的故事 1(3)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在京打工的保姆们都来我家里串门,得知我没考上大学,都过来安慰我。她们都是我孩童时的好姐妹,大都是初中辍学的,有的小学都没毕业,大家都劝我跟她们一道上北京,先去看看,不一定非要做保姆,摆个地摊也能赚钱。听她们的口气,一个高中生做保姆实在是可惜,即便我没考上大学,也不至于跟她们那样伺候别人,有知识就多份机会,相比之下,只要我到了北京,就一定能找到工作做。
农村春节几天里,人们大都是在串门中度过的,离开家乡一年的打工者回到村里,自然要在村人面前多讲讲在城里的非凡遭遇,浮夸卖弄间,迎来留守人的羡慕之色,也满足了他们农民式的虚荣。
那段时间里,也有些男人来我家串门,给我父亲递上一根牌子响亮的香烟,坐在那里就侃上了,见多识广,也就油嘴滑舌了,好像从他们嘴巴里吐出的都是神仙般的生活,逍遥自在,不劳而获。他们有的卖衣服,有的干建筑装修工,更多的是卖小吃,个个得意洋洋的,指手画脚,滔滔不绝,竟然说读书上大学没大用途了,那人才市场上找工作的大学生多如牛毛,并说那些大学生在人才市场上工作没找到,跑到他们的摊前吃的玉米馒头可不少,哪里人才多,他们的三轮车就往那里蹬。好像北京满地都是人才,又满地残留下玉米包子皮,将钞票塞进了他们的口袋里。说到即兴处,居然动员我的父亲别让儿子上学了,到北京蹬个小三轮也比种地强。
父亲总眯缝着眼不吭声,说到自己儿子时才插上一句:不能半途而废呀,毕业再说吧。
尽管知道他们的话很是夸张,可我也觉得自己是鼠目寸光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至少他们走出去看到眼里了。我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仅浓缩在电视屏幕上,我所到达的最远城市也就是巢湖,巢湖之外的事真有电视画面上那般精彩吗?真如他们所描绘的那样吗?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阿莲的故事 2
前些年的春节,我一般不去亲戚家串门,常用看书来搪塞家人,喜欢一个人静静呆着过完寒假。在乡下的亲戚中,舅舅为大,这个春节我去了趟舅舅家,就在隔壁村。表哥夫妇都在北京打工,我很想听听他们的意见。表哥是个直性子,有一说一,从不遮掩,他的话会让我更理性。
表哥是北京工地上的建筑工,每逢春节他都回不来,因为年关是讨工钱的关键时候,他们要守在工地上等一年的工钱。表嫂通常是一个人回家过年,她就是做保姆的,工钱比不上表哥,但能每月按时发放,所以每年春节也算是赚到现成钱了。听母亲说,表哥在北京常受媳妇气,原因是他每月从工地上领到的零花钱太少,又爱抽烟喝酒,经常让老婆救济,花老婆的钱自然很怄气,只有一年工钱全部到手时,才是表哥在老婆面前扬眉吐气的时刻。
我领着小弟到舅舅家拜年,意外看到了表哥。几年没见,表哥快成小老头了,胡子拉碴的,满脸皱纹。一家人正在唉声叹气,听舅妈说,今年表哥的工钱是发下来了,但没到辛苦一年的表哥手里,而是在其他村的一个小包工头手里。大年三十,表哥还泡在包工头家里要钱,结果只拿到了一千元,算是过节费。最倒霉的是表嫂了,有回上工地宿舍找丈夫,无意中把肚子弄大了,在北京又怕雇主发现,勒紧裤腰来掩饰,结果流了产,最终还是被雇主解雇了。好在那家人是知识分子,发了双月工钱让她回家补身子。对舅舅家来说,这个春节真是祸不单行。
一说起北京的日子,表嫂就流起泪来,孩子没了,最痛的是女人,表哥只闷声抽烟,听老婆埋怨。当我打听做保姆一事时,表嫂连连摇头劝我说,你肯定做不了那活,碰上个好人家会把你当人待,能坐到饭桌上跟一家子似的,碰到刻薄的,你吃冷饭都塞牙,做什么也别做保姆。表哥也劝我别有那想法,他们工地上也有女的做小工,人家情愿干重活也不愿意做保姆。表哥随后长叹一声:做保姆一年到头,钱没挣多少,孩子没了,唉,倒霉透了。
表嫂一听,立刻反驳道:“再少也比你强,你累死累活的,工钱在哪啊?”
舅妈赶紧朝儿子身上推了一把,让他少说风凉话,让儿子快去找包工头要钱去。表哥这才出了门,说今天要不来,我就睡在他家不回来了。
亲戚之间的话是掏心窝子的,看到表嫂的样子,我就明白过来了,保姆并不像那些姐妹说的轻松,在家抹去泪水后就能进城换个活法。跟她们不同的是,我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读书是不能代替做饭带孩子的。
这次串门让我很失望,因为跟那些同村年轻男子轻松的口吻相比,表哥表嫂的话实在太沉重了。回到家,我刚升腾起的冲动火苗又熄灭了。小弟反而幸灾乐祸,说姐姐还是留在家里好,外面坏人太多。还煞有介事地说他同学的姐姐也在北京做保姆,结果被人拐跑了,春节都没回来。
父母对我上北京的想法一直保持沉默,父亲只说了一句:你才出校门,那外面乱得很,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阿莲的故事 3(1)
希望就如同锅灶下的柴火,随着风箱的拉动,很快又复燃了。我最要好的高中同学来了,她考上了安徽大学,没忘了我这个老同学,春节一过就来我家看我。
我忙丢下灶活儿,拉她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半年多了,我压抑得太久,总算有个交心的对象了。和她在一起,又像回到了校园,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她为我没有继续复读而遗憾,说大学虽不像以前那样是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可现在做什么,手里没文凭就算找到工作也跌价的,文凭不值钱,可也是敲门砖。她甚至想说动我父母让我重新复读,要不太可惜了。
我拦住了她,说自己虽然有过复读的想法,但经过半年劳动“改造”后,变得现实了,现在已打消复读的念头。我向她打听这半年在大学里是怎么过的,跟中学差别大吗?她说天壤之别,然后跟我聊了不少大学里的新鲜事,说半年下来过得很无聊,还是过去埋头苦读的日子充实,在大学整天吃喝玩乐,根本没正经看过书。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来,让我看她男朋友的照片。我发现现在的她变化实在太大,说话是普通话,穿戴也很时髦。以前的她跟我一样,属于见男生就脸红的内向女生,现在她指着照片谈起和男朋友的交往过程,眉飞色舞的,和以前判若两人,让我有点接受不了。
她讲述的大学生活让我感到很陌生,不是我想像的那样:象牙塔下,意气风发,激扬文字。她口中的大学好像成了自由散漫的天堂,没有管束,只有享乐。
讲完浪漫的初恋故事,她又跟我说起了未来打算:先玩上一年放松自己,以后考个研究生,她想留在高校教书。说完她的理想,她问起我的计划,该不会一辈子献身于农业吧?我不知如何回答她,我对未来毫无计划可言,得过且过,没根没落的,一头雾水。
她挖苦我说,难道就甘心嫁在乡下,做个村妇,过完一辈子?白读那么多年书了。我说,自己现在的境况是高不成低不就,家里人真的要帮我寻婆家了,刚相了一次亲。她笑了,说指不定下次来看我,我就抱上孩子在喂奶了。
我想了又想,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打算:不想再这么熬下去了,实在不行就上北京做保姆去。
本以为同学听后会接着挖苦我——一个高中生就这么点志气,居然想到要给人做老妈子了。没成想,同学非但没提出异议,反而跟我讲起在北京做保姆的好处来。她说,北京那是首都,保姆也是有档次的,远的不说,就她堂妹也是个北京保姆,现在每年能挣到好几千块钱哩,雇主包吃包住不说,空闲时间还教会她堂妹用上了电脑,给家里的书信都是电脑打印的铅字,可神气了。
她堂妹读书不多,初中都没念完,做保姆还不到一年,春节一回来就脱胎换骨了,感觉像换了个人,不光穿着讲究了,还能讲出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在家没呆上几天,大年初三就回北京了,那边雇主一家子已离不开她,老打电话催她回去。
她堂妹就是现成的教材,在我同学看来,人无贵贱之分,全靠双手吃饭。半年没见,她改变的不仅是外表,也包括眼界,全新的她用堂妹的例子给我灌输新思想。她说,莲子你要是放弃复读,就别瞧不起保姆职业,那是你进城的门槛,只要自己争气,就有出头之日,人不可能做一辈子保姆的,北京有的是机会,你也可以边做保姆边参加自考,考取的文凭一样得到国家承认,现在高校就有好多自考生。
人有两面性,职业也一样,同样是北京保姆,我那些姐妹有苦有乐,而同学的堂妹似乎品尝到的都是甜的,不同的雇主自然带给保姆不同的感受。
同学的鼓励之言让我恢复了信心,让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光亮,我的心又死灰复燃了。那晚同学没回家,跟我聊了一宿,半年大学生活让她见多识广,讲出很多我从未思考过的道理来。我终于在高考落榜的打击中醒悟过来,感觉脚下的路是要有勇气去尝试,靠自己走出来的。大学的美梦破灭了,不等于脚下的路就都封死了,在农门的另一端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阿莲的故事 3(2)
天无绝人之路。
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温馨画面:窗外的白雪映照着黑夜,房里的两个女孩同坐在被窝里,在一盏白炽灯下,畅想着她们的未来。
未来是什么,卷起那幅旧画,现实跟理想已相距甚远了——现在的她在一家乡村中学教书,用教鞭和粉笔重复讲台上的日子;而我则沦为居家享乐的少妇,靠相夫教子来打发枯燥的时光。
相比之下,她似乎实现了当老师的愿望,只是换了个讲台,乡村式的简陋讲台;而我却将自己闷在躁动的大都市里,呼吸着窗外的乌烟瘴气,在电脑前消磨残余的时光。
这就是人生,人生如戏,在这个谁也无法左右自己角色的人生舞台上,即便在策划时预制了多彩的布景,设计了华丽的台词,可真正上台亮相表演时,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了。
华人小说吧 m.hrsxb
阿莲的故事 4(1)
家乡的大年习俗是:七不出,八不归。
正月初七那天,我们一家五口坐在一起吃饭,我向家人道出了自己的打算。父母虽有思想准备,可我真的拿定主意,决定进城做保姆时,父母一时又接受不了了。
父母一直觉得自己的女儿始终跟村子里的女孩子有些不同,上不了大学那也是高中毕业生,是有文化的女青年,给人家城里人当老妈子,实在太委屈女儿了。父母眼里的女儿还是个刚放下书包的小女孩儿,跟保姆身份反差太大了,自然有些想不开。
父亲沉着脸,不吭声,母亲唠叨起哪个村的丫头被人搞大了肚子回了家,村里村外传开来,风言风语的,成为笑柄之类的话。两个上中学的弟弟坚决反对,说什么也不让姐姐去做保姆,劝父母让姐姐去复读,考大学才是出路。两个弟弟一直希望姐姐能重返校园,和他们一道在灯光下做作业,给他们辅导功课。他们无法理解姐姐的决定,怎么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了理想。
身为长女,我这个做姐姐的考虑了很多,我没能力考上大学,遭遇人生一大失败,我不想深陷其中怨天尤人。我要改变自己,去尝试新的生活,我有了工作,至少可以增加家里收入。
父亲最终从烟雾里抬起头,问我是不是想好了。我点头称是,说弟弟们很快也要考大学,现在的学费太贵,靠家里农田收入将来肯定不够,我闲在家里帮你们做农活也增加不了收成,还不如去外面挣钱,保姆虽说不好听,可一样是劳动收入,我想开了。
母亲问:那城里的东西可都是带电的,你会用吗。
母亲的想法既简单又实际,我只熟悉农家的锅灶瓢盆,厨房的一切都取之于自然,用之于自然,而城市早进入电气化状态了,包括厨房,也都是机器节奏。
我说:不会可以学,不就是燃气灶,洗衣机,电冰箱,空调机吗?有文字说明一学就会。
母亲又说,那带孩子呢?万一人家叫你带小孩,你可没经验啊。
带孩子更简单,两个弟弟都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说的是实话。两个弟弟听到这,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可能都想到自己童年时戏弄姐姐的恶作剧来。
母亲摇摇头说,城里的孩子可娇贵了,带法不一样。
父亲想了想说,听说县里有专门的劳务介绍,还给培训,跟北京那头直接联系,春节后上县里打听一下,到时候去报个名,公家办的,不会坑人。
我说,走那程序,时间已来不及,我已跟她们几个商量好了,过了初八就动身,她们在那里很熟,介绍个保姆很简单,胖婶一口答应帮我找。
一时间,家人都沉默了,愁眉苦脸的,都在为我担忧,其实我也一样,对于未知的世界只简单到洗衣做饭,实难想像出一个保姆的角色到底是怎样的,不知是像姐妹们所说的那样苦乐参半,还是像表嫂说的那样痛苦,或者是同学堂妹那样的甜蜜蜜。我能想像到的,更多的是电视剧里的保姆形象,我的思维定格在《我爱我家》里的小保姆身上,那保姆融合在家庭里,跟家庭成员没多大差别,一样笑口常开,还敢谈情说爱。
父亲始终沉默着,在我再三催促下,他才说出一句:太急了点,你可要想好了再定。母亲放心不下,说上胖婶家问问去。
母亲出门后,我把两个弟弟领进自己的房间里,将自己过去用过的书从纸箱里翻出来,又重新整理好。那些沉甸甸的书再次捧到手上,让我感到分量更重了。半年里,我私下不知翻过多少次,书卷气息逐渐被潮湿的霉味取代了,好似我曾经收藏进书海里的理想,沉陷到水底,发霉腐烂了。
我一直对纸箱里的书放不下,白天干活累了,到晚上就把纸箱找出来,打开看看里面的书籍,仿佛能听见朗朗书声荡漾在耳旁,片刻间便驱散我在田间日复一日的寂寞。我怀揣着哪天把它们重新摆到课桌上的愿望,设法让自己的精神脱离劳累的躯体,在回味中给自己一丝安慰。
阿莲的故事 4(2)
现在,该是彻底丢弃它们的时候了,那一本本陈旧却保存完好的书籍,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铅字,一时间都成了我难舍的老友。它们是无声的,可在我眼里它们都是鲜活的,我曾经与它们朝夕相处,捧在手心,念在口里,记在心里,靠它们去实现自己的夙愿,可结果我辜负了它们的厚爱,我羞愧难当,无颜面对,只得将它们堆积在纸箱里,搁在一个角落封闭起来——封闭的是书籍,也是一颗破碎的心啊。
我将自己用过的资料都找了出来,放到弟弟们的手上,算是将卸下的重担托付给了两个弟弟,姐姐无能,没有给他们树立榜样,能留给他们的就是这失败后的物证了。失败也可能会重复,但理想会一直延续下去,我将自己未曾了却的心愿托付到弟弟们柔嫩的肩膀上,只希望他们比姐姐有出息,有朝一日,真正靠读书跳出农门,踏进更广阔的天地。
胖婶随母亲来到了家里,她跟母亲是相同辈分,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为人热心爽朗,亮开大嗓门像个男人。她一进门,就给我父亲拿主意了,说你这丫头念了那么多年书,你就忍心把她藏在家里,不让她出去透透气,也太心狠了点。
她又讲起自己在北京的遭遇,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妇女都能遇上个好人家,高中生的机会就更多了,有孩子的人家还能给教书识字。
她点拨着我父亲说:大兄弟,我看你成年埋在地里,快成二百五了,就知道地里头的那点事,外面大着哩,那是北京城,是首都。在首都做保姆不是给地主家当老妈子,你啊,在村子里也算个识字的,可脑袋装满了泥巴,挖不出什么见识来,这事我胖婶拿主意,亏了你女儿,我担着。
说完,伸手把票交到父亲手上,说票都买好了,你就掏钱吧。
阿莲的故事 5(1)
初八这天,家里人都没出门,气氛有些沉重,两个弟弟也静不下心看书,守在我身旁,好像姐姐长了翅膀就要飞走似的。中午母亲特意多加了两道菜,很少喝酒的父亲接连喝下好几杯,脸涨得通红。母亲不时往我碗里夹着菜,让我享受起以前小弟的待遇。
一家人都沉默着,显得很沉闷。我将菜盘里的两个鸡腿分别送进两个弟弟的碗里,他们没像以前那样欣然享用,而是不约而同地夹回到我碗里,然后埋头吃饭。在这一瞬间,我感觉两个弟弟都长大了,像两个小男子汉了,知道顾惜姐姐了。我明白是自己就要远离家门,让两个弟弟在无声的筷子夹动间流露出难舍之情,血脉相连的亲情。我故作轻松地在全家人面前笑出声来说:长大一岁就是不一样,可你们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好东西该你俩吃。
小弟年纪小,终究控制不了自己,将饭碗往桌上一丢,头埋在桌面上,发出呜呜的哭声:姐姐别去了……别去了。大弟的眼睛也红了,偏过脸去,面朝着大门。我赶紧给身旁的小弟擦眼泪,安慰说:姐姐是进城找工作,又不是不回来了,哭鼻子真没出息。小弟一听,哭得更响,朝着父亲吼道:都怪你,不让姐姐复读。父亲望着小弟,脖子上的青筋暴出,面对儿子的无理指责,眼看就要发作,我和母亲都紧张起来,急忙把小弟拉到门边躲开。父亲端着酒杯的手在发抖,最终将酒倒进嘴里,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
这顿午饭吃得很不是滋味,父亲喝多了,躺在床上吐了好几次,我守在他旁边给他端水擦脸,不时给他捶着后背。父亲消停后,将脸朝向墙面,挥手让我走开。
下午,同行的几个姐妹过来看我,顺便跟我说起到北京做保姆应该注意的细节,从家政公司介绍雇家,到第一次上门后如何应付试用期,甚至说到怎样给婴儿冲奶粉,讲得面面俱到,个个经验十足。可在我听来,那是纸上谈兵,我对保姆的理解仅停留在字面上,其他一无所知。内行听门道,外行看热闹,我只觉得她们说得头头是道,很是热闹,却感觉不出保姆两字的真正内涵来。
热闹了一个下午,冲淡了上午家里的凝重,母亲和弟弟们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变得轻松了。随后她们叮嘱我路上该带些什么东西,就各自回家准备明天的行囊了。
吃晚饭时,气氛又沉闷下来,父亲没再喝酒,将盘子里的一只鸡腿夹给我,叫我吃下。在家人的关注下,我顺从地嚼起那鸡腿,我实在嚼不出什么滋味来,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着,我在哽咽中嚼着那只鸡腿。
这是我在家的最后一顿晚餐,天一亮,我就要离开家的怀抱了,一阵难过涌上心头……
母亲也哭了,我印象中的母亲很坚强,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任劳任怨,跟着父亲过着清贫的日子,含辛茹苦抚养三个孩子,从没半句怨言。为了这个女儿,她只哭过两次,都是因为上学的事,自己再苦再累她能忍受,可她不希望女儿将来也跟她一样,在庄稼地里过完辛劳的一辈子。在我考高中时,母亲哭过一回,央求父亲让我继续上学,父亲妥协了;夏天放榜我没考上,父亲决定不让我复读,母亲又哭了,一开始也是央求,后来自暴自弃的我也站在了父亲这边,母亲擦干泪水对我也不再指望了。这第三次的哭泣,是母女难以割舍的痛,我搂着母亲瘦弱的身子一同洒泪,两个弟弟在旁也抽泣着。
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再也端不住了,哽咽失声,说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作为长女不要怪父亲,父亲没别的本事,只知道种田,以后的路长着,得靠女儿你自己走了。我伏在父亲的肩膀上放声大哭,父亲让我再次感受到山脊一般的力量,是他支撑着我,安然度过了18个春秋。我就像立在他肩膀上的小鸟,在展翅欲飞的瞬间,产生了对未知世界的恐慌,让我更加眷恋着他的温暖与慈祥,我任由滂沱的泪水流淌在父亲的棉袄上,此刻的自己像一个孤立无助的小女孩儿,生怕在回首时,再见不到那雄健的山脊。父亲是座山,默守儿女的大山再贫瘠,也能长出青草和树苗。
阿莲的故事 5(2)
此刻的我,只感到背后的山轰然倒塌了,让我步履蹒跚。
母亲擦着眼泪帮我收拾包裹,又拿出针线来将600元钱缝进我内衣里,那是我出外闯荡的全部财产。她又从衣柜里找出自己一直没舍得用的新围巾,放在我床头上,嘱咐我明天出门戴到脖子上,外面风大天寒。
等收拾完后,一家人又坐到一块儿说起话,我一再叮嘱两个弟弟要听父母的话,好好读书,姐姐不在家,学习要自觉,不要像姐姐这样,考不上大学去给人做保姆,要努力做人上人。
母亲将我拉进房间,她最担心的还是我的身子,知道女儿有多年痛经的老毛病,北京冬天那么冷,碰冷水病情就会加重了。母亲拉着我的手不时抖动着,又抹起了眼泪。我只能劝慰母亲说,自己会照料好身子的,每月一次也痛习惯了。
因为一早就要出门,我提前上床睡觉,不休息好,明早一旦起程就没有安宁的时候了。这也是姐妹们对我的经验之谈。睡在床上,我将枕头边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放在胸口上,明天起床放进背包里,陪我一同起程。
我将自己对文字的全部爱好都浓缩在这本书上,它也是我离开家乡后唯一的精神食粮,以后的岁月里,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翻开它,一字一句地咀嚼着生活的苦涩,它成了冷漠都市里唯一跟我亲近的朋友。
阿莲的故事 6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同行的姐妹们在胖婶带领下,敲开了我家门。就要出门了,一家人围着我千嘱咐万叮咛,母亲说,要是不如意就赶紧回家。父亲像无数个父亲一样,在女儿离开身边时,最担忧的还是人身安全,他那焦虑的皱纹间,无声地隐藏着无尽的牵挂。弟弟们让我一到北京就给家里写信。千言万语在这短暂的分别之时,总也说不完。还要赶很长的路,同行的姐妹都催我动身,胖婶劝慰我父母说,到了北京,到处是老乡,说出巢湖话就有人帮忙,莲子先住在我那里,把心搁在肚子里吧。
一家人站在屋前跟我挥手道别,依依难舍,母亲紧赶几步,将用布包着的荷香蛋塞到我背包里,嘱咐我路上饿了吃。
在我最后回首时,父亲背过身去,蹲在门槛边,我感到那身影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我的视野模糊一片……
我像一只刚孵化出的小鸡崽,畏怯地尾随在胖婶她们身后,望着她们大步流星,风风火火的样子,我感到莫名的紧张,她们所追逐的世界,在我眼里一片空白。就这样,几个人在路边拦了辆三轮车,一路颠簸着到了县城,再从县城改乘中巴到了巢湖。中巴上人满为患,我们上去时,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男人女人们拥挤在一块儿,倒也暖和,似乎也感觉不到窗外卷进来的寒风。汽车吐着浓烟,摇摇晃晃地开在公路上,而车上人好似都习惯了这种摇摆,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都是老乡,都是赶往巢湖,也都是奔向北京。
司机一边开车还一边开着玩笑说,明年他把车直接开进北京去,省得你们转车麻烦。
有人立刻起哄说,等你的老爷车开进了北京城,只怕我们在北京赶上过下一个春节了。
就这么一路哄笑,一路颠簸着到了巢湖。
巢湖火车站不大,人却非常多,小小的候车室早已挤不下如潮的人流,全跑到了站台上等车,都在翘首盼着那辆专列的到来。说是保姆专列,那只是个虚名,实质都是民工,因为巢湖进京的民工太多,才有了专列,又因为民工中保姆最有特色,才有了保姆专列的名堂。
这名堂不小,至少引来了不少记者的相机,也有几个摄像的穿梭在人群里寻找着最佳镜头:民工的脸都带着节后残余的喜庆,更多的是焦虑之色。
我的心情由一路紧张化作了激动,为人群而激动,也为站台而激动,望着那无垠的铁轨,我的脑海已翻腾开来,掀开波涛绵延在北上的疆域里。
火车开动了,我的心儿早飞出窗外,迎着呼啸的北风,好似车轮一般滚热。车里很闷热,像个闷罐子塞满了人馒头,到处是行囊,到处是人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人压人,脚踩脚,动弹不得。我们被挤在车厢连接处的门边,呼出的气流翻滚在车厢里,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蹲在地上,趴在背包上,借着人腿缝隙透过的一点光亮,望着倒退着的田野,我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一刻……
这段话是我日记本里的开篇,看到这样的文字,我的思潮又似车轮卷回了那个年代,那辆列车,那密不透风的、密匝成捆的人腿,那倒退的田野……
激情翻卷下的文字,毫无章法,随心所欲,有期盼,有惶恐,更多的是好奇。很快我便无法动笔了,那点光亮被蒙成了黑暗,耳边只有“哒哒”的车轮声,世界都成了黑暗,唯有轰然的声响在告诉人们,列车急速行驶在轨道上。
蹲在我对面的是胖婶,她是我们这群丫头里的长辈,一路像家长似的照顾着我们,生怕被人群冲散。此刻她却打起了鼾声,仿佛躺在床上,酣然入梦,四周的挤压好像与她无关,头靠在背包上,鼾声不停。
从小村到县城,再进巢湖,直到现在才算得上起程了。一路奔波到现在,我也累了,将笔记本塞进包里,学着胖婶的样子,也想睡一觉。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嗓子干渴得难受,四周的气味更是让人恶心,我很想立起身来透口气,可重压在身上的是个男人的膝盖,根本动不得,我忽然感到心慌、窒息,就快晕厥的感觉。一瓶矿泉水递到我手上,胖婶头也没抬,咕哝一句让我喝点水,就好了。我一听赶忙喝了一口,真是管用,慌乱的心很快便又平静了下来。胖婶又让我闭上眼睛,想点别的事,别老想着火车动静,那样会闹心。我尝试了一下,趴在那里想着我印象中的北京城,想到了天安门,感觉自己化作一纸风筝,飘出车窗,迎着呼啸的北风,一路飞向北国的那片神奇的土地……
阿莲的故事 7(1)
火车出了合肥站,基本是水泄不通了,一瓶矿泉水在我手里也早成空瓶,燥热让我浑身冒起了冷汗,我后悔没听胖婶的话,上车前没脱去笨重的棉袄,闷得我全身发痒,胸罩都浸湿了。我将脸贴近车门缝隙处,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刮过的寒风,好冷却压在心头上的焦灼。我半跪卧姿势俯在背包上,僵硬的双腿阵?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