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人香
1
疲惫的身体若绸缎般滑。粘稠湿漉的欲望在蛇一般扭曲的床单上弥漫着腥味。房间里的一切在隐隐绰绰中像要浮起来。宁愿深深地叹口气,推开正若只八爪鱼缠绕着自己的女人。女人轻声呢喃,翻过身,又睡着了。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女人微微的鼾声与正在墙壁上滴滴嗒嗒响的钟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有着说不出来的味道,又似根羽毛,轻轻挠着宁愿的鼻子,有些痒。
宁愿弯腰下床。月光从窗外片片飞来,汇成一汪轻轻漾动的水,微颤,水面泛起清光。这个世界只在此时才会有点儿清澈。宁愿从床头摸起包烟,撕开,抽出一支,咬住,扬手把烟盒扔出窗外。烟盒落在屋檐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若是石头,应该可以砸坏那些在街道上默哀,面孔黝黑的花花草草。宁愿无声地笑,点燃烟,猛吸上一口,让烟雾在肺里打上个圈,再慢慢地吐出。呼吸,再呼,再吸……胸膛随之鼓起瘪下,这就是生命。有些滑稽。在这一呼一吸中,看不见的鼓槌猛地敲落,肺在一点点漆黑,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变成狗肺的。秦愿摇摇头。空气很好,从皮肤上滑过,总令人有着隐约的快感。他转过身,仔细打量在床上酣睡女人。女人身子很白,泛光,像一大团棉花。
静静地看,恍若置身于一个巨大而又香甜的梦中,手上烟灰寸寸跌落,只至那灼热的感觉逼近指尖时,宁愿这才惊醒,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股焦躁,烟头往窗外一扔,兔子般耸身,匆匆蹦回床,没说话,只用力把女人一搂,噙住那粒樱桃色的乳房,吮吸,像个吃奶的孩子,啧啧有声。乳头慢慢肿胀,发硬,凸起,口腔中多出某种潮湿的液体,略甜微咸。女人的乳头就像被热带阳光晒干的进口水果的果仁,非常好吃。宁愿皱眉,看女人的脸,陌生的,好看,工笔小画似的,睫毛长,而且弯,又像一把小巧的扇,随女人的呼吸声,忽闪忽闪。眉修长,渐细渐淡隐入鬓角。唇向上嘟,厚,红润丰腴,玫瑰花瓣般,更让人想尝。
宁愿有些奇怪,为什么早先没发现这个女孩这般漂亮?也许当情欲涌来时,就算身下是只老母猪,也会自个先闭上眼当没看见。他舔舔自己略有点干燥的唇。欲望像根鞭子,再次坚硬涨大,往脊背上一抽,心底炸开团光线。他扳开女人双腿,扳成钝形,哆哆嗦嗦地把自己往里送,送入了那块潮湿处。
这就是生命诞生的地方。轻轻的,湿湿的,柔柔的。
焰火在脑海里一朵朵开放。女人醒过来,啊了几声,也就癫狂,两个赤裸的身躯滚来,滚去,滚成一个圆,不断趋近,又无限远离,这会儿似鱼在水里游,下一刻却像二个勇猛正以死相拼而又旗鼓相当的摔跤手,你勾我手我绊你腿你搂我肩我掐你腰。宁愿发出喘息,女人低低呻呤。汗珠儿滚出皮肤,一粒一粒,劈哩叭啪往下掉……渗出腥味,若放入嘴里尝,还有些咸,像血,粘乎乎的。这或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没人赢,也没有人输,所能收获的战利品只能是此时此刻,只是这些。
宁愿恍恍惚惚地想,然后,感觉到自己忽被某种东西高高抛起,抛成一个弧,随万千流云熔入溶溶月华,蓦然间,胁处翅翼生出,人已高高飞起,真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幽香丝丝缕缕泌入心底,这或也就是生存的意义,做做爱做的事,宁愿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身下的女人已呢喃成一朵鲜艳盛开着的花瓣。
2
墙外有花,粉黄色一朵,向上,抖出檐角,把香味细细撒入轻风。绿色的扬,从清澈渐至迷乱,渗入皮肤,涌进血管,跟随心脏打起拍子。宁愿搂着女人在灯影中浮起。音乐拂乱头发,额边垂下一缕。柔美歌声中有着纯净的天堂,宁愿凝视着怀中女人的双眸。此时是五彩缤纷的,此刻是纷扬杂乱的,而此时此刻,自己眼里也只有这双黑黝黝亮闪闪的眸子。一切是这样漫不经心,却又撩动内心最深处,让人没来由地有了些许感动。宁愿嗅着怀中女人的香,看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放在她腰上那只手稍稍用了点劲。女人忽然柔软无比,头低下,靠在他胸上,双手缠上他的脖子,轻盈的,踮起脚尖,踩准狐步,两人紧紧相拥,好像等了十世,终可以于今生一偿心愿。女人的舌,丁香般滑入宁愿嘴里。宁愿吻她,抱她,不再想些什么。羽毛正在心底飞扬,经过幽深柔软的遂道,也就能回到出生时的地方。那里没有眼泪与悲哀,只有着无边无际温暖的爱。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无人扶。
宁愿把唐人陆龟蒙的那句诗改了两个字,手往枕上按去,暖意犹存,轻笑,摇头,若能摘下昨晚那枚铜钱般的月亮,挂在胸口,那就好了。他耸耸肩,洗脸,漱口,泡沫从嘴边泛起,咧嘴,伸入牙刷,胳膊肘上下左右来回摆动,间或努力夸张地仰起脖,让水在喉咙深处发出咕咕响声,然后心满意足地呸了口,再漫不经心地系好领带,用力地朝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拍拍左脸,拍拍右脸。
风在屋子外响。淡淡的光落在窗纱上,泛出蒙蒙色泽。浸在晨曦里的城市不耐烦地将舍不得从梦里醒来的人一一推醒。这个时候的梦多半美好,因为已经是白日梦了。人的大脑真是有趣至极,到了白天,总会自动地,不动声色地抹去入梦时的种种不如意,这也许就是人们夜半惊醒时眼角常挂有泪水的原因所在。悲哀总是深藏于黑夜的最里面,过了午夜十二点,便敲骨吸髓,到了凌晨,却又烟消云散。宁愿望着镜子,嘴角泛上笑容,里面有个还算英俊的自己。年轻真好,或许还有机会再见那有着张工笔画般脸的女人,但说不准,走过了,路过了,也许就错过了。人在世上,谁与谁都是陌生人,都是擦肩而过。
宁愿西装革履,推门出去。门被随手掩上,发出一声轻响。时钟在八时正的位置悠然敲响。街道上,没完没了的人像个巨大而又凶猛的旋涡。人们都在这旋涡中火急火燎地寻找自己的位置。水流是这样汹涌,不是每个人都天生具有船长的眼光,怀里也不一定都藏有一只世袭的罗盘。宁愿拦下辆的士。推开车门,凉气迎头浇来,哆嗦了下,有点不适应,很快也就舒畅无比。今年夏日,不知为何,连早晨也是这样灼热,似乎只要划根火柴,空气也会燃烧。汗水从每个人额头与脊背上密密泌出,人们都在不自觉中微张着嘴,是在渴望什么吗?没有谁来回答,匆匆地来,匆匆地往。宁愿在车厢里举起双手,做了个扩胸运动,很好,车内车外,永远是两个世界。
“宁经理早”,几个同事站起身。宁愿点点头,“大家早。〃
〃对了,小陈,你进来下。”宁愿对个有张娃娃脸的男孩说道,从公文夹里掏出份资料递去,“这是三力公司龙源保健品包装上的几个创意,烦你走趟,给孙老板送去。看她是否满意。记着,少说话,注意听,多微笑。回来后,给份笔录于我。等下,我会再打个电话给她。”男孩点头,推门出去。宁愿长吁口气。他有点怕见那个孙老板,可还得去见。那女人的声音媚得都可以让男人骨头化了去。难怪这个三力公司蒸蒸日上。不过话说回来,这女人媚是媚,却也是精明的主,这几份创意方案到现在还没给一分钱,但愿到头来不会是白忙一场。生意难做。
宁愿是家广告策划公司经理。僧多粥少,几个红火点的本地企业就像是唐僧肉,而这座小城大大小小近二十家的广告公司,就是那些红了眼睛百般法子演尽想吃上块肉的妖精。你不做,别人做,有时明知可能要亏本也得做。还好公司最近搞的几个策划,效果不错。多少还能留住些老顾客。宁愿叹口气,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希望这个叫陈玉的男孩会让孙老板满意。竟争到了这个份上,除了关系与实力,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投缘。这虽然让人觉得好笑,但确是事实。
心里搁着事,静不下。宁愿起身出门,到大厅,“李璐,你来下。”屋角一个长发女孩仰起脸,脸素净的。宁愿心中轻轻一漾,折身回了办公室。这是他的王牌,最近几个大业务,她算立下汗马功劳。也许在红尘中打滚久了的生意人都喜欢一点纯净。李璐的脸上总是会因为男人的某句话或某个眼神而泛上娇羞的红色,而这已足以让他们怦然心动。宁愿喜欢她。在她来公司的第一个星期与就与她滚上了床。这是个让男人销魂的尤物,欲拒还迎的呻吟声让每个搂着她的男人抓狂。这更是个聪明的尤物,并不因为与宁愿上过床,便在公司大呼小叫颐指气使,时时开放着如花笑靥。宁愿为自己在人才招聘会上一眼就相中她的眼力颇有些自豪。
“李璐,你去下李老板那,今天就在那呆。争取把他们那个公司十周年庆典拿下。就看你的了。你那个计划书,做得很好。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明白。”宁愿从饮水机里倒了杯水,递上。李璐却没接,反手把门轻轻掩上。人已扑入宁愿怀里,“先给我一个鼓励嘛。”香甜柔软的舌头如只活泼泼的鱼,在宁愿脸上游动,舔到他耳垂时,含住。宁愿拍拍她浑圆的臀,在她唇上亲了亲,把油然升起的欲望努力咽下,“别撒娇了,晚上才来待候你。现在正事要紧。”李璐忽在他唇上用力一咬,“这可是你说的哦。昨天人家那么想你,打电话你又不理人家。今晚你可要好好补偿,我才不生气。”
“好,一定,今晚我哪都不去,专心陪你。”
李璐乖巧地出去了。宁愿点燃根烟,深吸几口,再把它用力掐灭,眼睛盯着屏幕,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来回跃动。一个个几何图案与一行行文字就如琴声随滴滴嗒嗒的敲击声从屏幕深处淌出。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努力张开,不是愉悦,也非难过,这就是工作,或是很无聊可笑让人厌倦,但那都是下班回家时再想的事。现在的意义就是必须把手头上的事做好。这是种巨大的惯性,甚至不妨说是一种条件反射。饭吃得再没胃口,每日三顿还得往肚里填。宁愿开始了工作。文字创意,图案设计并不难,难得是如何把它们更好地卖出去。像过了很久,又是才过一会儿。宁愿扫了眼屏幕的右下角。十一点五十。早上很安静,没有电话接进来。这可不是件好事。心里忐忑。宁愿拨通孙老板的手机。
“您好。孙玉。”
“我,宁愿。孙老板好啊。”
“老板老板,多难听呀。跟你说过多少次,叫小玉嘛。再那样叫,人家不高兴啦。”
手上的电话就像一块要熔化掉下来的糖。宁愿忙咧起嘴,让脸上浮起笑容,仿佛通过这根电话线,孙玉也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女人也是有趣。宁愿虽不知孙玉的具体年纪,但也知她比自己要大上些,叫玉姐还差不多,叫小玉就有些肉麻了,可人家高兴,就得那样叫。
“小玉啊。我这是来讨你的意见。这才老板叫得欢。你是我的衣食父母,你不是老板,谁还是老板?小玉是留给夜里叫的。你说是吗?”最后二句话,轻柔得都像是在情人耳边呢喃了。电话里面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张嘴啊,真不知会迷死多少小姑娘。好了,那份设计方案大体上还行,只是视觉冲击力上似有点不够,还有龙源这个名字的挖掘好像也不是很够。当然,你是专家。我只是随便说说。”
“小玉,下午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顺便聊聊。想你。”宁愿心中格橙声,要泡汤了?
“哦,不了。我就用你这个。你们公司那个男孩不错嘛。他提了几点改进建议。有些满意。哈,穿白衬衫,嚼口香糖,大大咧咧的。你教出来的员工有一套。什么时候也给我培养几个?对了,这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宁愿忙应道,“他叫陈平。进来还没多久。小玉,不会吧?他还在你那嚼口香糖?我可没教过这个。回来我训他一顿。太没礼貌了。真对不起。小玉。”
“倒没那必要。我蛮喜欢。钱我先付一半。做好后,再付清。省得你像没吃着鱼的猫,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谢我?”孙玉吃吃地笑。
石头这才落下地,宁愿脸上的笑容都能让苍蝇拐了脚,“好玉儿,你说怎样就怎样。就算被你吃了,也心甘情愿。”
孙玉的声音没了半根骨头,“这是你说的哟,到时可别苦着张脸,难看死了啊。”
放下电话,下面那玩意儿已硬得不像话。宁愿低头,看了眼,哭笑不得,与这女人说话,真得柳下惠那种人才方堪担以大任。不过看样子,叫陈平去做这件事没选错人。这男孩不会让孙老板吃了吧?娃娃脸的男孩易讨成熟女人的喜欢。这也是学问,是会赚钱的学问,是真正石头打石头的学问。宁愿揉揉眼,用纸巾拭去眼球因疲劳而分泌出的液体,放软身,脚架桌上,手往双腿中间拍了几下,哼起歌,是《心太软》的调子,“我总是钱太少,钱太少,数了半天就剩几张毛票,我无怨无悔地说着无所谓,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坚强……”
3
不需要深度,只需要震撼。吴非张开双手从悬崖上一跃而下。飞行,自在且轻盈。这个宇宙只是此刻,只也是自己。风呼呼地响,在耳边掀起惊涛骇浪,灌入肺里,拽出一片疯狂的尖叫。速度抹去了各种色彩,空间剩下一条直线。吴非冲向地面,头晕目眩,天地倒转,心跳上嗓子眼,就要出来了。山崖向上飞,大地当头砸来,蓦然间已纹丝不动,叫喊被重量的加速度吞没,五脏六腑尽皆散去,血脉贲张,喉咙里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突然,脚踝处一疼……吴非在快坠地的那一刻,又重新腾空而起。生命就是系在一根橡皮绳上,被不断拉起抛下。
这是蹦极。依山而建小城公园里今年最流行的运动。
极度的酣畅从脚趾甲涌向头发梢,身体似过了电,颤,吴非喘着粗气,额头溅汗,坐下,手足仍不由自主地颤抖,她想起昨夜那个强壮的男人,目光瞟向山崖处那一根根绳索以及系在绳索上下翻滚的一个个小黑点,脸上露出微笑。这是一种近乎于癫狂的运动,它把日常生活打翻了个,头下脚上,更点燃了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癫狂是纯净的,由此可触摸到极限,继而察觉生命确实存在。平乏被复印机copy下来的日子是需要这种运动来注入活力。眼前万物颜色鲜艳,纤毫毕现。吴非喘匀气,冲正半蹲为她解开脚环上绳索的工作人员嫣然一笑。
是个男人,应该是附近村庄里来的农人,年轻,头顶冒汗,有着呛鼻的男人味,手指粗大,解得很慢,似乎挺享受这份弯着腰的工作,当然也许他所享受的只是吴非身上好闻的女人香,毕竟像他这样黝黑的脸庞若从事别的工作是不可能这么近距离地与这样俏生生的女人接触。
男人的鼻尖垂下汗珠。
吴非满意地掏出几张钞票递到男人鼻下。她很高兴。高兴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男人接过钱,躬身,嘴里不停地说谢谢,眼睛却瞟向地面,地面上吴非那两只腿雪白晶莹,似两段浑圆结实洗净的莲藕。这么热天来一杯莲藕汁当能清凉解乏。吴非浅笑,舌底生津,脚尖往仍拦在身前男人的腿肚子上轻轻一踢,嗔道,“让开啊。”男人如梦惊醒,咽下口水,没抬头,撇开身,脸庞黑油油亮闪闪。吴非起身,理好衣裤,往前走,拉起一个瘫在躺椅上花容惨白目光呆滞的女子,“怎么了?曼儿。嘻嘻,比起床上运动要好玩多了吧。”
叫曼儿的女子犹惊魂未定,不断用手轻拍胸脯,身体曲线抑扬顿挫,站起,双膝软下,扶住吴非肩头,衣领里敞出大半个乳房,眉扬,嘴角上挑,眼神斜斜一掷,冲站在铁栅栏边的帅哥抛去,嘴里轻呼,“吓死我了。可真过瘾。但没床上的那份安全与舒适感。再怎么说,那叫享受生命,而这差不多可以叫玩命。只可以偶尔来次把子。我可没你这娇嫩的身子骨行。哇,你身上好香,香得能掐出玫瑰精油来。”说着话,整个人就往吴非身上挂。
吴非皱鼻,撅嘴,冲那个贼兮兮瞧来的帅哥一瞪眼,这让她显得可爱极了,“死丫头,整天装腔作势换花样勾引男人,这里是公园,不是吊凯子的酒吧。拎清爽。”
曼儿站直,挎起吴非的手臂,向前走,胸脯挺得雄纠纠,媚眼如丝,“你瞧,帅哥腕上的表,雷达,我与你打赌,绝对多金富家郎。”曼儿的嘴凑至吴非耳边,“他是不是在看我?你看,他笑得多灿烂!”
“春光灿烂猪八戒。”吴非也笑。
“哎呀呀,他向我走来了。”曼儿立刻甩开吴非的手,眼睛里燃起盏一千瓦的灯泡,光亮闪闪,收腹,扭臀,脸上笑容逐渐丰富,皮肤都挂不住,往下滴,媚态眼看就要攀上最巅峰,那帅哥却一侧身,从两人身边挤过,抱起个粉扑扑的小女孩,叭唧一口,小女孩身边站着个女人,态如云行,姿同玉立。
吴非唉然一声长叹。
曼儿呸一下吐出口痰。
“这种男人没出娘胎怕就已被订购一空。下辈子再努力吧。”吴非笑道,风四面八风,泛绿,吹入骨骸,欢愉之意实是难言。曼儿狠狠说道,“下辈子我当他妈。”吴非咯吱笑出声,“对了,曼儿,你老公回来了吗?”
“他啊。怕在那边又弄上个把小妞。昨天打电话,说想我想得脚软。嘻嘻,回来整死他。”曼儿一反方才的颓唐,眉梢眼梢嘴梢全是笑。
“莫弄得油尽灯枯,那可就没得玩了。再去钓,费心费力不说,整日当自己是块鱼饵挂铁钩上,小心被风干成咸鱼哦。”吴非迎风转动身子,似笑非笑,脚迈下台阶,顺势弯腰捡起地上一个空的易拉罐,抛入旁边的木制垃圾筒内。曼儿咧嘴,手往吴非胳膊上轻扭了下,“哎呀呀,这么残忍的话也说得出口?呸,乌鸦嘴,乌鸦嘴。瞅瞅你小脸,多俊,滑不溜手,辗碎的珍珠粉末敷上去似的,咋这狠心?对了,昨晚paty上你找的那个男人怎样?”
“凑合。一般般啦。啦啦啦。死丫头,你那个劲大吗?”吴非从坤包内摸出手帕纸,擦手,拭去鬃角细细的汗,脸玉般透明,生出香,神态妍极,眉目间春意盎然,微风如烟,衣裾扬起,恍然便是天上人。曼儿睨了眼,扑哧笑出声,手往胸口拍,“哎呀呀,请注意保持淑女形象。这又不是吃方便面,还要劲道十足。”吴非脸上泛起红晕,又羞又恼,“死丫头,玩这手。喂,我说你,不要老拍胸。别人的眼珠子要掉地上了。你再拍,拍得这般峰峦叠起,拍出人命咋办?我可要替天行道了。”
“你敢。”曼儿双手叉腰横眉竖眼。吴非毫不客气,手从她胁下钻出,往她胸脯上凸起的那两块半圆状的肉,狠狠一抓,尖笑着跑开。
是的,有什么是不敢的?
水从头顶倾下,就若梦正伸出无数只清凉的触角,把自己紧紧拥抱。吴非站在水龙莲蓬下,任那细雨般的水丝抚摸全身每寸肌肤。闭上眼,感觉很好,哗哗水流声像情人最温柔的呢喃。欲望随水花漾开。能撩起情欲的总是因为抚摸。柔软的风抚摸着春天,所以人间便有绿色。微风颤动,草色青色,无数欢喜盈盈欲坠,坠在胸上,化开。吴非呻吟起来,胸上一抹红痕。她情不自禁想起昨夜的燃烧。
很久以来未曾有过这么多满足,充实的,塞满身体,又撕裂开。
吴非的身子在水流下发烫。
能让女人呻吟并萦绕于心的,总是那些能把焰火撒满天空勇猛的男人吧。吴非在公园之所以未像以前那样坦言回答曼儿的提问,是觉得像昨夜的他确也是个甜美之梦。说出来,也就没多大意思,而深藏着,让它独自在心底打滚,更应惬意无比。她有些想念这个在床上与踩狐步同样精彩的男人,却有点记不住他的脸庞。这不奇怪,所有的脸庞,无论妍丑,都仅是张面具。更何况,生命本就是来自混沌虚无,模糊不清。吴非恍惚地想,想起他的味道。
黑夜里只有味道。不管男女,每个人都有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味道。这与指纹一般,都是烙印。
吴非被这个烙印烙得心神一荡,深深地叹口气,无意识中已取下莲蓬头,细细水流密密地喷向身体的某些部位,腿不自觉分开,充满力量的水流是这般美妙,仿佛春风吹落的琴声,慢弹,轻挑,斜拢……唇微张,舌头轻舔,髋部扭动,缓缓的,也是奇异的。琥珀尊开月映帘,调弦理曲指纤纤。韵律啾啾,似舞蹈,像歌声。大朵大朵的泡沫滑出浴缸,被洁白的身子一衬,碎开。吴非轻声呢喃,身子半仰,斜卧,手指滑下,进入,意识融化。她听见自己的叫喊,迅速崩溃的欢愉袭击着身体,涌泉喷出,热得烫手,略腥,颤,微颤,鼻子里忽溢出昨夜那男人的味道。他是谁?她只知道他是一个身体。
吴非爬起来,手撑墙壁,乌发垂下,站稳,仔细端详洗手台上那面布满晶莹水珠的菱形方镜,镜里有一张绯红的脸庞,不知为何,只有自己才能令自己得到最大的满足。这或是因为人所真爱的只是自己吧。何况很多的男人确实仅仅只是一些无聊让人生厌起腻的玩具。
吴非擦净身子,赤身裸体走出浴室。房间很大,只有她一人。蓝色的多瑙河正在屋子里流淌,静静的,情意缠绵。吴非倒好杯酒,抿了一小口,在铺有凉席的沙发上躺下,随手拿起本书,打开,看过几页,随手扔开。没多大意思,文字是不可信的东西。它总是让人变得柔软,易受伤害,无力站起。冰凉的酒滑入胃里,开始蠕动。吴非渐渐睡着了。
暮色映出玻璃,落满她身上。
浅浅的一弯月儿在她肚脐眼里探出头。
4
流星划破夜穹,发出尖锐的咝声,留下一条条惊心动魄的美。
浩瀚宇宙深遂幽远,云蒸雾蔚,此起彼伏,此刻蔚蓝,彼时黝黑。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是个问号。星或许便是这个问号的答案,所以那些仰首观天的人总会忽如其来潸然泪下。
头顶的天空四四方方,为高楼大厦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几何图形的它们沉默着不语。车如流水马如龙。宁愿在天桥上痴立,月光如水,顺玻璃幕墙泻下,沾在身上,一抖,便化作永恒,也留下刹那时的心悸。灯光或远或近地亮,光线飞旋,随风拍打着脸颊,微热。风里还裹着烤羊肉串的香味以及一些粗鲁的叫卖声。昨晚铜钱般大的月儿今天已换了模样,让人怀疑,也许人的记忆只是地上这一滩滩碎片,多也是些曲折忽明忽暗的光芒,并不意味真实。
真实是一种幻觉,人是活在内心深处的,刀斧刑戳并不能伤害心灵的半点真实。所以猴子捞月,因好奇而捞,为月裂而惊,复而欣喜,因为它们有了“捞”这个动作,“惊”此种情绪。水上之月,轻轻一触,便就在心底。尽管水面很快恢复平静,手上只剩几点湿漉漉的痕迹。
盈盈清江水,为君一梳洗。
歌声传来,姿态曼妙,眼前一切恍恍惚惚,遥远,不可确信。三十岁前要学会怀疑,三十岁后要学会信仰。宁愿弯腰给路边一个乞丐递过去一枚硬币,李璐正挂在他胳膊上。信仰灵魂?还是信仰肉体?肉体是有重量的,可以嗅,可以抓,可以尝,可以盘旋着下坠。花白头发的乞丐并未宁愿的施舍而说一句感谢的话,腿伸着,让人怀疑他的存在。
手伸过去,他会消失么?
幻觉在下一刻即要缩入洞穴,每个人心头的火把迟早会有熄灭的那天。能被感觉的只是瞬间,是心,并不是所谓的客观实在。我思我在,我不思,这世界便不在。就算他在,也与我无关。花儿并不是为了什么而开得这般娇艳,它们顺从天意自然。这世上只有人这种东西才会想这么多为什么,又为了什么而去做点什么。人是大自然的畸形儿,却因为狠毒僭越了万物之长的位置。宁愿走下台阶,脚下一滑,身子在李璐鼓鼓囊囊的胸上一撞,嘿嘿笑出声。
“阿宁,你又发傻啊?”李璐娇嗔道,“跟你说正事,别老走火入魔。李老板那有点麻烦。飞扬公司那边也去了人。李老板见她,眼里活像装了勾子,恨不得一头就钻人家大姑娘裙子底下。得想个好办法才行。如果硬杀价,不仅伤和气,大家也没钱赚。”宁愿浑身一激凌,心神从漫无边际的冥想中跌下,那些潮水般的东西隐去,身子一挺,绷紧,脑袋自动高速运转,“他是否对你的计划书提出了意见?”
“没有。哼哼吱吱贼眉鼠眼不肯表态。你也知道,这种庆典活动只是摆场面。给哪个公司做也差不多。”李璐抱怨着,噘嘴,嘴上开了朵喇叭花。
“小璐,别没信心。那计划我看过,做得很好。李老板,那人,我打听了,喜欢附庸风雅。我有套足本金瓶梅词话,你等会送他那儿去。事情赶早。别让飞扬的人啖了头口汤。单子做好,你提成5%。这是新客户。源头一开,自有水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宁愿搓了几把手。
“你不陪人家了?老这样,人家心里痒痒的。”
“我在家等你吧。你若不想去,就不去。只是那5%要长上翅膀了。真这样大方舍得让它飞走?”
“你坏死了。好了,等我回来。你什么时候也送本给我?让我也开开眼界。”
“你当我开书店?我就这么一套。下次有机会再给你弄。好吗?”宁愿放开李璐的手,回身,捧起她的脸,轻轻一吻,笑道,“你男朋友不是学校里的吗?他那没有?放心,我在家里早为你准备好一件礼物。”
“别说他,整天就知道康德体漠黑格尔。比你大几岁,却连套房子也没。这不,还得我努力赚钱朝这个目标奋斗。也不知当初怎么鬼迷心窍就跟了他。不说这个。书在哪?办完事我来拿你的礼物。保证完成任务。”
“在家。”
李璐的头搁在宁愿肩上,宁愿的手揽住李璐的腰。两人没再说话,宛若一对相爱极深的情侣。路灯不时地把他们的影子重叠撕开又重叠再撕开。街上人声鼎沸,明光晃的,眩目。过时代超市,拐入青年路口,上楼,开门,换鞋,拉灯,反手关上门,宁愿刚想去找那本书,李璐从后面抱住他,宁愿拧身,李璐仰脸,嘴唇相遇上,簌簌抖动,花瓣落下,两人粘成一团。宁愿的脑袋嗡一下,大了,伸手就欲去摸李璐胸口那两只雪白的兔子,李璐嘤咛声,推开他,手指往他鼻梁上一刮,腻声说道,“去拿书吧,我办完事就来。”
李璐走了。
她是故意撩拨他抑或赚钱的欲望对她而言大于一切?
宁愿挠挠头,又陷入沉思。房门左侧隔断上挂有串风铃,不知是谁买来挂那儿,心形,系着红绳,让人忍不住去想,可偏又想不起买它的主人到底有什么样的一张脸庞,方的圆的扁的矩形的长条形的……形状真多,甚至多出几何概念的范畴,譬如狐狸脸,猪脸,马脸。这世上任何一种动物在人脸上也都能找到相对应的特征。所以说前生是牛来世为狗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宁愿一乐,坐下,点燃烟。
金黄的光线在暗色地板上蠕动,水曲柳细密结实,宁愿在地板上躺下,摊开四肢。天花板是乳白色的,似打扫干净的女人身体,纤尘不染。对面墙壁上嵌着的土著裸女那对乳房大得吓人,若搁天平上称,怕有十斤重,怪不得高更同志会辞去经纪人的高薪收入,一头扎入塔杀提姑娘的怀抱。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尽管背景是稳定的蓝和韦罗内塞式的绿,但所有女人的裸体都以鲜艳的橙黄色凸起。宁愿喜欢这幅画,尽管这只是一件复制品,而且画法野蛮,但他还是一眼就被它的主题所吸引。
我们往哪里来?我们从来处来。
我们往哪里去?我们往去处去。
我们是谁?我们谁也不是。谁,只是一个暂时的状态。一撇一捺是人,若一捺大于一撇,就不再是人,人,骨骼匀称,站着,站在大地上,与象形字有关,与嘴里的发音有关,与头顶的食物有关,与双腿中间那东西有关。宁愿闭上眼。思索,是否就是活着的意义?
这么久来,几乎每个夜晚,宁愿都会莫名其妙地掉入其中。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孤独深入骨髓。不管工作是否顺心,酒是否香醇,女人是否甜美,脑海里总是会冒起一些古怪的念头。在很多人眼里,他确也算得上个成功的男人,为何却品尝不到一丝半毫的幸福感?而只有在与女人交媾砰然爆炸的一刹那,才偶尔不再觉得孤单,过后,仍是巨大的空空荡荡。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汽车拚命爬上了5000多米的岗巴拉山,几辆解放牌卡车还在下面困难地移动。山顶最后几片云擦着乱石和玛尼堆往峡谷滑去……
宁愿想起这篇文章的开头,作者的名字却想不起来,视线茫然地在屋内打转,印有浅蓝色小方格的窗帘滤下黑乎乎的月色,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近乎于毁灭的疼痛,胸闷,身子痉孪,脑海里蓦然跳出昨晚那张工笔画般的女人脸,她现正在做什么?与别的男人上床吗?
嘴里很苦。
宁愿起身,从抽屉里翻出张白纸,用笔在上面勾勒出几根纸条,折成一只千纸鹤,开窗,放飞,看它在夜风伸了个懒腰,一飘一荡,拐入墙壁那边。墙壁上没有土花绿藓,也没有专治性病的小广告。小区物业管理搞得不错。保安坐在岗亭里面无表情。来来往往的车灯把他的脸点燃,又迅速抛入黑暗。陌生人,便也就是这滚滚红尘。宁愿倒了杯水,一口饮尽,回到上漫游。
5
吴非醒来时,夜色已如块厚重的绒布遮住窗户。屋子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巨大的心跳声,微凉,很舒服。吴非伸手开灯,这一觉睡得真好,脸上露出笑容,拿起电话拨了串号码,过了好久,这才有人接起电话,是个慵懒的女人声。
“谁啊?”
“曼儿,还睡就变猪了。”
“非儿呀。啊,洗个澡,就一直睡到现在。变猪好啊,小猪跑得快,最可爱。女人的天职是在床上等男人,丰满才行。瘦骨嶙峋的会让男人做恶梦。这是经验之谈哦。嘻嘻,你还没吃饭吧?去哪?”
“不要脸,真当自己是块肉垫子?上天上人间。我在那等你,快点。”吴非啐道,起身到衣橱边,打开,试过几件,又放下来。穿哪件衣服?
太多选择反而无所适从。
红的太艳,绿的太俗,灰的太闷,黄的太亮……
人真是一种稀奇古怪的动物。不,连动物也不够资格,动物是不穿衣服的。人之所以要穿衣服,是否因为他们心知肚明本身过于丑陋?再漂亮的衣裳也是一件遮羞布。吴非怔怔地望着镜子,一切秘密都在里面坦露无遗。优美的线条自肩处滑下,在嵌有葡萄酒色的乳房上荡出两条椭圆的弧,往下,越过一马平川的小腹,在腰间一拧,收紧,让灯光也为之微微一颤。
好看吗?
落在男人眼里,他们会流鼻血的。就算是女人看见,也会因为嫉妒翻起白眼。但在猴子眼里,还好看吗?它们会不会说,哎呀呀,那张脸上连根毛都没有,真是丑死了!?吴非摸摸脸,吃吃地笑,扯出件吊带裙,套上,脚尖踮起,芭蕾舞里的小天鹅般,轻盈地转了个圈,顺手盘起发髻,从梳妆台边的电脑桌上拿起根别针插上。别针晶莹玲珑。
天上人间并不大,说是餐厅,装修却甚有个性,与富丽堂皇无关,门前摆两根圆形罗马雕柱,门窗是巴洛克风情的,进门处磨砂玻璃的隔断上却是敦煌飞天图,有点杂烩的意思,偏就生出些许轻柔的东西,随着淡淡灯光流入人们的心里。拐进去,人并不多,稀稀疏疏地坐。吴非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要了杯甜酒,好长一会儿,曼儿还没有来。这个死丫头想来仍忙着往脸上涂脂抹粉,吴非等得不耐烦时曾打电话去催,说,就算是猴子屁股,这般折腾,怕也要美若天仙。曼儿拿吴非的嘲讽不当回事,笑嘻嘻拖长声调说,女人是靠脸吃饭的。这话不是没道理,色衰爱驰一向是女人注定的命,但现在还青春年少就忙不迭往脸上添花花草草,真老了,又咋办?女人一辈子最关心的地方或许就是这张脸吧。吴非端起酒,啜了口,无聊地左右张望。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正弹着吉它。靠角落的位置有盆棕榈,光影打上面,跳起,在他身上晃动。男人的歌声有些苍凉,很好听,“南方的河流,去了北方流淌。草原上的风,却总也吹不来故乡的香。弯曲并且忧伤,在那些飘满水的地方,孩子们呼啦啦地响。他们穿着破衣裳,追赶梦想,向上,向上,身体再向上,然后就是天堂……”
心里隐约地痛。不敢再多想。
吴非掏出张钞票,示意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