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加严重的事还在后头。刘福田郑重宣布:除了张亮,其他同志都不需要实行“三不”规定了,可以出工了,可以通信了,知青之间也可以自由交谈了。惟有张亮,得继续交代揭发问题,哪天交代揭发清楚了,哪天恢复自由。
张亮一颗心空落落地悬了起来。他发现,再没人敢跟他讲话了,更没人敢到他房间串门了。就是在楼道上与人擦肩相遇,人家不是撇过脸就是低下头,眼里根本就没他张亮这个人。张亮感到彻底的孤立,比“文革”初期被人骂做“狗崽子”的孤立还要更加可怕十倍百倍。张亮好像被抛到一片荒郊野地的坟场上,恐怖的氛围把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张亮可不是一压就垮的软蛋。他关在自己的房里发出阵阵冷笑。他想,他狗娘养的刘福田,准是发现刘文革是吴希声的种,就因为情场上的恩恩怨怨,非置吴希声于死地决不罢休了。前几天,刘福田给希声强加个杀人罪,幸好孙卫红再次现身,把他的冤情洗刷干净了;如今,刘福田又给他栽上个“恶攻”罪,更加荒唐狠毒。吴希声一向胆小怕事、谨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他敢犯上作乱?敢攻击中央首长?说到“政治谣言”,他吴希声待在这山沟沟里七八年了,抬头见天,开门见山,和知青哥农民哥厮混在一起,他能听到些啥?传播些啥?简直是天方夜谭!
楼道上一阵脚步声响起,老公安嘴里叼根烟,踱进张亮房间。看见铺在桌上的信笺仍然不着一字,微笑问道,还是嘛咯都想不起来?张亮可怜巴巴地说,想不起来。老同志,我真的觉得没有啥好揭发的。你说吴希声他……老公安一抬手制止了张亮。后生哥,你以为今天的反革命,都把标记写在额头上?你以为政治谣言和“恶攻”言论,都是在大会上说,在演讲中讲的?错了,今天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更复杂更隐蔽了。有许多“恶攻”是在闲谈中发泄的,有许多反动言论是在聊天时流露的,而且,也不会明目张胆,大肆张扬,常常是含沙射影,藏头露尾的。张亮,你是不是多往这方面去想想?特别是吴希声情绪不好的时候,他都说了嘛咯鬼话?发了嘛咯牢骚?
老公安的循循善诱,像一把强大的钳子,硬是把张亮的思路拧了过来,就想起吴希声过去的确发过一些牢骚。但是,那样的泄气话自己说得更多呢,也有政治问题?张亮依然想不起更有价值的东西。
老公安披件旧军衣,穿双大皮鞋,呱达呱达地在楼道上走来走去,快把张亮的脑瓜子踩裂踩碎了。张亮知道,这单调沉重的脚步声,是一种提醒,一种警告,他丝毫不敢懈怠。他一根接一根抽烟,一边拼命吸,一边使劲想。一沓烟纸撕完了,一包烟丝烧完了,他终于想起两桩往事。这一想可不得了,张亮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第一件事,那是今年夏天吧,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为了那张救命的招工表,蓝雪梅被刘福田骗到大队部去,久久不见回来。他和吴希声在晒谷坪上等着,焦急万分,心情糟透了,吴希声教他唱了一首《 中国知青歌 》。那支歌的曲调非常悲凉、凄婉。张亮至今还记得头一段歌词是这样的:“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年代已经转入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张亮细细品味这段歌词的意思。怪了,早先吴希声教他哼唱的时候,这些歌词的每个字,都像从自己心头蹦出来,是自己很想说又没敢说或者说不来的心里话。可是现在,按照老公安的启发,张亮换了个角度,一琢磨,一推敲,字字句句都有了问题。什么“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这不是污蔑“是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愈来愈好”的大好形势么?什么“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这不是发泄对上山下乡运动的不满,对抗毛主席关于“接受再教育”的伟大指示吗?
张亮觉得真是奇了怪了,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看,感受和结论竟是截然相反。同一枚硬币有正有反,你是亮出面值,还是亮出图案,就凭你的需要来决定吧!绝对的真理是不存在的。
第二件事更可怕:去年春天,吴希声回上海探过一次家,回来之后心情一直很沮丧。一天中午,张亮和吴希声在大队部看报纸,当天报上登着毛主席的七绝《 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 》以及那帧黑白艺术摄影作品。也不知怎么的,他们聊来聊去,就由李进扯到江青,由江青扯到“三点水”,由“三点水”又扯到蓝苹,吴希声仿佛说过,蓝苹在三十年代的大上海是个三流演员,名声不好,同时跟一个编剧、一个导演同居,还闹出人命。张亮记得他当时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满脑袋光环的女人是那么个角色!希声又继续补充道,这事千真万确。“文革”初期,他哥吴希文曾带着他去看过蓝苹在三十年代住的房子,就在淮海路的一条小弄堂里,那是一个小小的亭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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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6)
张亮一阵心惊胆战,背脊上早被冷汗打湿了一大片。
我的妈哟,要说“恶攻”,这更是不折不扣的“恶攻”了!这事一捅出去,吴希声还有命吗?不能说,决不能说,死也不能说!张亮深晓问题的严重性,决心要让这两桩事永远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又一天过去了,张亮还是交不出一个字。一早醒来,他发现房门口多了个民兵。他想,他妈的,我真成了中央大首长了,连睡觉都有人站岗保卫。张亮到伙房打水,到茅坑拉屎,这个民兵崽子也寸步不离。其他知青纷纷与他划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只敢远远地看他,就连平时与他联系颇多交情很铁的哥们,也不敢多瞅他一眼。张亮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个麻风病患者,根本不配在人群中生活了。张亮气得牙根格格响,他妈的!躲吧,躲吧!你们这些大软蛋都给我滚得远远的,离了你们我就活不成了?嘿嘿,笑话!笑话!
老公安看陪了几天几夜,从张亮身上榨不出油水,就对刘福田说,刘主任,你得去给那小子加加温。刘福田有些为难。他说张亮跟自己有过节,牛脾气又犟,不会买他的账。
当然,刘福田不敢提起他曾经强暴过张亮的爱人蓝雪梅。
老公安又说,张亮再犟还能犟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刘主任,你是县领导,又分管县知青办这一摊。知青们的命根子就攥在你手里,你只要稍稍提到招工招干这档子事,嘿,你看看吧,他张亮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个大软蛋!
刘福田沉吟半天,说,我去试试看吧。
张亮正躺在床上吸烟,看见刘福田迈进屋,就闭上眼,不动弹。张亮的放肆无礼,刘福田早在意料之中,并不计较,自己拉过板凳坐下了,阴阴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眼睛一横,没啥好想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刘福田撇一撇嘴,哼,要抓你还不容易!叫两个民兵来就行。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
张亮一下坐了起来,哼,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儿童,跟我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游戏?
真的,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你干活真是把好手,一抡起大锤就是一百二十多下!刘福田回忆往事,眼神里充满了钦佩而又惋惜之情。可是,要想招工,要想上调,光会抡大锤还不行,还得政治表现过硬……
张亮心里动了一下,就问道,招工上调?这和招工上调有什么关系?
刘福田说,关系大了!你能拿出有价值的材料,我保证给你一个回上海的招工指标。
张亮咬得紧紧的牙关差点儿就要被撬开了,但他忽然想起蓝雪梅的悲剧,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声吼道:刘福田,你又想给老子下套子?啊!你以为我是蓝雪梅,啊?
刘福田也霍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警告道:张亮,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如果不怕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你就顶牛顶到底吧!
刘福田一跨出房门,张亮砰的一声放倒在床上。我操你妈x,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大流氓刘福田!你知道我怕在这里待一辈子,你就偏偏拿这个来吓唬我,我才不尿你他妈个x!……
张亮骂够了,骂累了,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又转念一想,要是真的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会怎么样?“文革”后期,张亮的父母因为没有政治问题,纯属富甲一方的资本家,早已获得“解放”,他家的银行存款和享有的定息虽然尚未解冻,那幢梧桐掩映的别墅小院却物归原主了。常言道瘦死的骆驼壮过马,他张家随便典当变卖点古玩家什,还是衣食无虞的。父母又上了年纪,出于骨肉亲情,对张亮早年的过激之举也不作计较了,十天半月就来封信,盼着儿子招工回城。现在,狗娘养的刘福田偏偏卡我的肉脖子,不让我回城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张亮想,回不了上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在凉风习习的上海外滩轧马路,再也不能到锦江饭店、国际大厦去吃西餐,再也不能在南京路上欣赏闪烁变幻的霓虹灯……这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憋死吗?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张亮脑中闪过,要是把吴希声那两桩事情说出去呢,难道我梦想的事情都能一一变成现实?或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青们写的一大沓揭发材料,已经要了吴希声的命了,哪里在乎我再加上一条两条呢?……
呸!这不是卖友求荣吗?张亮忽然又惊醒过来。他虽然不大爱看书,但是《 水浒传 》还是看过的。那个出卖林冲又为林冲手刃的陆虞侯陆谦,留下千古骂名他至今仍还记得。呸,呸呸!我决不能做那样的无耻小人!
在苦煎苦熬中度过五天,张亮除了写了些关于吴希声的没斤没两的小事,仍然不肯发射那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炮弹。
熬到第五天夜晚,张亮吃过一罐民兵送来的钵子饭,站在窗前看风景。老公安不准他下楼,这是他惟一的散心的方式。张亮发现村子里慢慢热闹起来,许多人搬着矮凳、长凳和竹椅,往枫溪岸边的晒谷坪走去。一会儿,晒谷坪上拉起了一张白色的布幕,再一会儿,张亮听到了发动机的噗噗声。张亮问在门外看守的小民兵,咦,今天开嘛咯大会?小民兵说,放电影。嘿,县里来了放映队。张亮又问,放嘛咯电影?小民兵说,《 卖花姑娘 》,朝鲜片,听说非常好看,看得人人出目汁。女人去看,得准备三条毛巾。张亮问,我能不能去看?那个才十七八岁的基干民兵就气得快哭起来。你去看?我还不能去看呢!都是给你害的。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7)
张亮颓然坐下,苦着一张熬瘦了的脸,肺都快气炸了。《 卖花姑娘》已经在汀江县放映好一阵子,是闹“文革”###年来惟一的一部外国影片,几乎把万马齐喑的中国影坛闹翻了天。这部影片在哪村放映,就有许多知青和社员翻山越岭赶到哪村去看。现在,县电影放映队看在枫树坪是个老区革命基点村的面子上,扛机器,抬幕布,坐了八十里路的拖拉机,噗噗噗地送电影下乡了,他妈的刘福田,却不让我看,这算什么回事呀!
张亮又走到窗前,看见进村的山路上,晃动着许多手电,打起许多火把,四邻八乡的山民们都涌到枫树坪来看电影了。晒谷坪上人头攒动,墙头上、树杈上也坐满了小郎哥、细妹子。一会儿,电影开始放映了,远远地,能看到幕布上眼花缭乱的亮光,能听到音乐和对话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水中朦胧的月影,看不清,摸不着,是多么吊人胃口啊!张亮跺跺脚,嘣的一声放倒在床铺上。
除了那个年轻民兵在门外走来走去,整个知青楼像坟山墓场一样静雀雀的。晒谷坪上隐隐传来《 卖花姑娘 》的声音,与楼里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对张亮是个可怕的冲击。他已经意识到,不准他看电影,就是不准他与外界联系,就是剥夺他享受文化生活的权利,就是不让他像一切公民一样过正常的日子。一想到这里,张亮不由手脚冰凉,浑身觳觫。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老公安拎着一只小公文包,踱了进来。
老公安扔给张亮一支乘风牌香烟,语气平和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从桌上拾起那支烟,把玩着,沉默无语。他觉得这个老公安还是蛮和蔼可亲的,不像刘福田那样叫人生厌。
老公安问,张亮,想得怎样了?
张亮说,想起来的,我都写了,再没什么好揭发的了。
老公安说,张亮,我们一直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就是要挽救一切可以挽救的年轻人,包括你。咳,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但是,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张亮,你可不要拿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更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
张亮不说话,把香烟在桌上夯了夯实,老公安连忙擦了根火柴,送到张亮唇边,张亮对老公安就有一种亲切感,连忙凑过头去,点着了烟,猛吸一口,那支“乘风”烟就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截。
老公安又说,其实,要定吴希声的罪,光是他担任大队会计、策划“瞒产私分”、破坏集体经济,就绰绰有余了。嘿,这事听说你也掺和了?我们想拉你一把,一直没敢向县里汇报哩!
张亮心里一惊,拿烟的手指一阵颤抖,烟灰簌簌掉了一地。
老公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哧啦一声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一大沓材料。他把材料码码好,像一级一级层次分明的台阶,每一份仅仅露出材料的题目,都是些“揭发吴希声的‘恶攻’言论”、“吴希声散布的政治谣言”之类的可怕字眼,像烙铁似的把张亮烙了一下。待张亮眼巴巴地还想看个究竟,老公安随即把材料收进那只神秘的公文包里。
老公安又慢悠悠地劝说道,你看看,吴希声的“恶攻”和“政治谣言”,知青们已经揭发了一大堆,多一条,少一条,又有嘛咯关系?后生哥,你自己掂量掂量吧,不要死抱住哥们义气却害了自己啊!
张亮又狠狠吸了两口烟,那支“乘风”又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半。他扔了烟蒂,迟疑不决说,事情我倒是想起了两桩,不知算不算“恶攻”和“政治谣言”?
讲!你讲我听听!老公安不露声色。
张亮把《中国知青歌》与三流演员蓝苹在上海的风流韵事说了一遍。
嗯,好像还有点内容。你写下来吧!
老公安并不显得特别满意。他可能患有面部神经瘫痪症,与他交谈的对手是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的。
现在就写?
最好现在就写,我等你。放下包袱,今晚睡个好觉吧!
张亮拿起钢笔,刷刷地书写他刚刚回忆起来的两桩往事。写着,想着;想着,写着,他忽然大吃一惊,汗流如注。原来写到后头,他恍恍惚惚想起一个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他和吴希声由李进而议论到江青的时候,一向谨言慎行的吴希声说了些“三点水”在上海闹三角恋爱的旧事,可他张亮的嘴也没有闲着,好像曾经破口大骂江青是武则天,是西太后,是老妖精,还说她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给她揉腰捶背。……还有,吴希声教他唱《中国知青歌 》那天晚上,他还抨击最后一段歌词写得不高明,说“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是狗屁、十足的狗屁!……一想起这些,张亮吓了一跳,脑子清醒多了。天呀,要说吴希声犯了“恶攻”,自己不是更加严重的“恶攻”?万一吴希声也把这些话抖落出来,我张亮不是也要进局子坐班房吗?
张亮放下钢笔,不敢再往下写。张亮说,老同志,我记不起来了。老公安把眼一瞪,咦,刚才你还说得头头是道的么,怎么就忘记了?张亮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
啊!都是你胡编乱造的?老公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赛过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谁叫你胡编乱造呀?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8)
张亮头低低地说,你们一直逼,一直逼,我只好胡编乱造!
老公安在桌上狠击一掌,好,我马上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
张亮吓了一跳,你凭啥?
老公安说,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反动话。嘿,你竟敢当着公安人员的面,恶毒攻击中央首长,攻击江青同志,还一套一套,有鼻子有眼的,够你吃一粒花生米了!
张亮知道老百姓都把行刑挨枪子戏称为“吃花生米”,不由脊背直冒凉气,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
老公安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喂——站岗的民兵——你们来一下——
老公安这一声拖腔拖调无比威严的喊叫,极像鲁迅小说《离婚》中的七大人说了声“来——兮”一样可怕,一样有惊天动地的威慑力;张亮也像爱姑一样,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如不是咬紧牙根,差点儿小便失禁。还没等到站岗的民兵应声而至,张亮就连声求饶:好,好,我写!我写!我马上就写!我写了还能“坦白从宽”吗?
老公安说,写了就没你的事,当然“坦白从宽”。
这回张亮彻底老实了,除了自己说的那些“反动”话只字不提,对于吴希声说的那些“恶攻”,毫无保留地抖落了个一干二净。由于心里紧张,愧疚,害怕,张亮拿笔的手抖抖索索,字就写得歪歪扭扭,一笔一画都像他当时怯懦的心在慌乱地跳动。然而,老公安不是欣赏书法的收藏家,他的职业是办案子,诈口供。看完张亮的揭发材料之后,他心中暗喜,说,摁个手印吧!
张亮支支吾吾说没有印泥。
老公安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印泥。还是漳州“丽芳斋”出的“八宝”名牌,散发着扑鼻的芳香。这些天老公安随身携带着这个玩意儿,在知青楼一间间房间穿梭来去,已经大大地派上用场。
张亮犹豫片刻,把右手的大拇指翘了起来,看看,又换成左手的大拇指。他想,右手干活多,受累多,这种屈辱的买卖还是叫左手去干吧。张亮左手的大拇指在印泥上一蘸,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再在揭发材料的落款上重重一摁,“张亮”的大名上便覆盖上指纹清晰的鲜红的指痕。
那一刻,张亮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他想起了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和穆仁智强扭着杨白劳的手,在喜儿的卖身契上摁手印的镜头。
老公安把张亮的揭发材料收进公文包,笑了笑,说后生哥,祝你今晚能睡个好觉!
然而,张亮仍是通宵达旦不能合眼。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希声提出跟他与雪梅分伙吃饭那天,他和雪梅请希声吃过一顿晚饭。当时他曾信口雌黄:“我们总得在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吧!”真是没有料到呀,仅仅一年工夫,自己竟成为一个出卖了基督的犹大!
此后许久许久,直至生命的终结,张亮一想起曾经摁过一个犹大式的手印,他的灵魂就不得安宁。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1)
初战告捷,刘福田兴奋不已,给老公安鼓劲说:嘿,你呀,吃公安这碗饭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吧,连个小股长也没混上。为嘛?光抓些小偷小摸,光整整“四类分子”,轮得到你嘉奖晋级吗?这回呀,好好干!干出个名堂来,我给你请功!
老公安就说,全靠刘主任栽培了!
他们立马赶回县城提审吴希声。
对付这个文弱书生,反而不能像对付五大三粗的张亮那样客客气气了。老公安走进预审室,往审讯台前的木椅上一坐,板起一张铁青的脸,对戴着脚镣手铐像用螺旋铆钉固定在一张石凳上的吴希声发问:
“吴希声,根据我们掌握,你这些年散布了许多政治谣言,恶毒攻击中央首长。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又向哪些人传播过?你要老实交代,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吴希声一下就蒙了。前些天,公安们一直追问他怎么杀害了小文革?出于什么动机?从何时开始预谋?是怎样撬门入室的?等等等等。吴希声悲痛至极,欲哭无泪。天哪,那个惨死的孩子可是我的亲骨肉呀,我又不是疯子白痴禽兽畜生虫豸乌龟王八蛋,我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槠槠是他和秀秀的结晶,也是他和秀秀的绝对秘密,一丁半点也不敢暴露。吴希声暗暗想:刘福田很可能已经发现他跟秀秀私通,而且知道槠槠并非姓刘而是姓吴,一怒之下杀了孩子又嫁祸于他吴希声。他继而想起秀秀啐自己的脸,刮自己的耳光,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秀秀似乎并未看穿这个阴谋。她也许还是蒙在鼓里吧?我怎么才能把这想法透给她,也免得蒙受这不白之冤,而且也好让秀秀在外头设法营救自己呀!……吴希声这么颠来倒去地思量着,就下了狠心,咬紧牙根,一直保持沉默。
可是现在,公安们一字不提谋杀幼婴的事了,却穷追不舍要他交代什么“恶攻言论”和“政治谣言”。开头,吴希声有些摸不着头脑,老公安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暗示他曾经传播过一些反动诗歌,曾经议论过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中央首长,那位首长还是个女的,那位首长照相的技术呱呱叫,那位首长是戏剧行家,亲自抓了好几个革命样板戏……这些暗示再明白不过了,吴希声只觉眼前有一窝马蜂嗡嗡乱飞,脑瓜子就痛得快要爆炸。
说实在话,“文革”初期,吴希声对那个自诩为艺术行家的老女人还是有些敬佩的。偶像的倒塌开始于得知一件史实凿凿的传闻。那时红卫兵运动还没有闹起来,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一天,他和他哥希文在书房里看书,父亲和几个文艺界的老朋友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一会儿,兄弟俩就听见父亲和叔叔、伯伯们谈到了江青。嗓门都放低了,语气都有些不屑。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神秘。兄弟俩都放下书本,把双耳支楞起来。
希文和希声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这个江青三十年代好像在上海演过戏吧?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错,那时候她的艺名叫蓝苹。又一个叔叔补充说,蓝苹那时好像就有情人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再一个伯伯又抢着说,可不是吗,那女人同时和两个男人好,一个是编剧唐纳,一个是导演章泯。蓝苹对人很凶很粗暴,也不知为了件啥事体,逼得唐纳去上吊……父亲这时才插了话。父亲好像要为老友们举出点证据,就说蓝苹当时就住在淮海路弄堂里,她跟唐纳同居的亭子间还在呢,一点也没有损坏……
吴希声记得那天从书房通往客厅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父亲肯定以为孩子们不在家,才敢跟朋友们谈论那些有所忌讳的往事。尽管父亲和老友们的谈话声音很低,时断时续,神神秘秘,还是非常清晰地传到希声哥俩的耳朵里,而且激起两个年轻人极大的好奇心。
过了些天,他们就有了一次探险式的经历。哥哥希文比希声大七八岁,已经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自然是这次活动的领头人。哥哥对弟弟说,走,我带你到一个地方白相白相。弟弟问,去哪里?哥哥说,走呀,去了你就知道了。他们坐了好几站车到了淮海路,又七拐八弯走进一条蛮长的弄堂。弄堂两边都是三四层高的洋楼。但是没有一家店铺,弄堂就显得非常幽静,幽静得像一条长长的峡谷。他们一边走,一边能听到峡谷里响起脚步的回声,气氛真有点紧张。哥哥在路上问了两位上了年纪的大爷,说要找一幢解放前一位女电影明星住过的房子。那时的老人警惕性都很高,用审贼一样的目光审视哥儿俩。好在希文带着记者证,老人相信他们是记者的采访活动,才给他们指了路。走到弄堂尽头,他们终于看到一幢灰色的洋楼,窗户和走廊上,晾着许多衣服,花花绿绿的,像万国旗似的在阳光下飘扬。这说明这一带的住宅是极普通的居民区,在繁华的大上海几乎是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希文再问了一位老人,老人指着那幢洋楼二层的一间亭子间,说那就是解放前一个女明星住过的房子。希文来了兴趣,拽着希声就要往上走,才走到第二道院门,被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中年人拦住了,喝问他们是来干啥事体的。希文这回没敢亮记者证,拽着弟弟掉头就走,像逃难似的。他们跑出老远老远,气都差点憋过去,希文这才刹住脚对弟弟说,我还以为那个女人很了不起呢,解放前不过是个三流演员,就住那样的小弄堂,那样的亭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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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2)
下乡之前,哥哥希文曾多次告诫希声:江青如今是个炙手可热的大首长,关于她的历史,今后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那是个危险的雷区,一踩上地雷,会粉身碎骨,家破人亡!后来希声一直守口如瓶,不敢在谁面前提起这档子事。
今天是怎么啦?老公安揪住这事没个完。吴希声继续回忆着,也许是啥时候自己的嘴巴没有把好关,跟什么人谈过江青的绯闻旧事吧?哦,吴希声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天,他和张亮在大队部看到一张报纸,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着毛主席的七绝《 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 》。诗文下端,刊着一帧黑白艺术摄影作品,那是一株铁骨铮铮的黄山松,突兀而高耸,一派凌雪傲霜、雄视万物的气概。张亮非常欣赏这幅照片,问起李进是何许人也。就在这个时候,吴希声没有管好自己的臭嘴,把李进就是“三点水”,“三点水”就是江青,江青就是蓝苹,以及这个女人在三十年代的丑闻劣迹,都一吐为快,告诉了张亮。……
老公安桌上摆着一盒烟,泡了一杯茶,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苦口婆心,跟吴希声泡了两个昼夜。磨得吴希声唇焦舌燥,眼皮耷拉,快要昏睡死去。其实,他的脑子片刻也没有消停过。吴希声细细回忆,老公安说的“反党诗歌”,肯定是从自己的笔记本中查到的;那支《中国知青歌 》,也只在张亮面前哼唱过。关于蓝苹的风流韵事,我还跟谁说过呢?没有,绝对没有!他思前想后,此事除了张亮,他没敢向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雪梅和秀秀──透露一个字!这点断定之后,吴希声就猜想张亮出了问题。但张亮是自己从小学到中学的老同学,是从穿开裆裤到一块儿下乡插队的铁哥们,他还能把自己端出去卖了吗?不可能,不可能!
“吴希声,我帮你提个醒吧!”老公安头也不抬,耷拉着困倦的眼皮轻声说,“你有一次攻击中央首长的时候,是在枫树坪大队部,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呢,已经抢先坦白,占了主动,白纸黑字的揭发材料就在我的包包里,想不想保住年轻轻的小命儿,现在就看你自己了。”
吴希声觉得有把匕首捅进心脏,立时失血过多,差点儿虚脱倒毙。老公安这个暗示太明显不过了。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就是张亮!天呀,那个跟自己一起宣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好朋友,那个与自己同窗十多载的老同学,这么快就把自己出卖了吗?能一口气抡一百二十五下大锤的“英雄”,如此不堪一击?真是人心叵测呀!
吴希声立即想起那个盛夏的正午,他和张亮在大队部谈过江青在上海的一些绯闻旧事之后,张亮曾经大骂“三点水”是武则天、西太后、老妖精,还说“三点水”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揉腰捶背……张亮是否把这些全都坦白交代了?我要是给他端出去呢,他不是也得立马和我一样关进班房吗?不,不,不!张亮决不会是个软骨头;再退一步说,就是人家出卖了我,我也决不以牙还牙。生命和自由,对人对己都是最宝贵的,灾难既然已经落在我的身上,又何必殃及朋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砍头枪毙都由我一人来承担吧,何苦再拖个朋友垫背呀!
吴希声思路理清了,主意拿定了,脸上的惊慌一扫而光,沉默得像一块坚硬的磐石。
老公安毒辣的目光又死死咬住吴希声:“快快讲!我们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吴希声双目紧闭,作昏昏欲睡状。他由张亮,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哥哥,以及给自己抄过诗和传递过信息的同学朋友们。他知道,防线不能突破。只要打开一个决口,就不知有多少好人将和自己一样陷入冤狱。吴希声装困装睡装傻装死,其实脑子一直在打转转,一一回忆那些惹下塌天大祸的烂事。食指的诗是个中学同学寄来的。食指是当时名气最大的地下诗人。他的诗人人传抄,像地火般运行,特别是那首《 疯狗 》,道出了吴希声的切肤之痛。那个年代,有多少人真是活得比狗更辛酸呀!悼念周总理的两首诗,是哥哥希文从信中传来的,与###的真相一起,吹来一股寒夜里的春风,闪过一道黎明前的曙光。他十分珍惜,便一一抄录在本子上。
现在,吴希声反反复复考虑的,是要千方百计地把与这些事有关的人保护好。要编造一些情节和过程,并不困难,关键的关键,是要能自圆其说,不出纰漏,不留把柄。熬过两个昼夜,吴希声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这才开了口。他佯装脑子十分迟钝的样子,一点一点回忆,一点一点往外掏,真像那个年代的专案人员常爱说的一句话──“挤牙膏”:关于蓝苹的那些事,是在上海火车站候车的时候,听两个候车者闲聊时说的,听完,各走各的,再也记不得他们长个什么样子了。悼念周总理的那两首诗和食指那首《 疯狗 》,是在福州汽车站捡到的一本油印小册子上看到的,抄在本子上以后,那本油印的小册子一页一页撕下当了手纸。至于那支《中国知青歌 》,许多知青都会唱,因为前不久莫斯科广播电台还天天广播呢,我在收音机上听了几遍,就会哼了。
老公安打断吴希声:“胡扯!这山沟沟里听得到莫斯科广播电台?”
吴希声说:“山愈高,听短波的效果愈好。不信,你去问问知青们,或者,你自己晚上也可以试一试。”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3)
老公安眼睛一瞪:“啊哈,吴希声,你偷听苏修电台广播,还敢煽动别人也去听?嘿,你想罪加一等!”
吴希声说:“罪加一等还是加十等,那是你们的事,权力在你们手里。”
“啊哈,你真嚣张呀,吴希声!”老公安又拍桌子又瞪眼,暴跳如雷。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我就没办法了!”吴希声翻眼看天花板,一脸视死如归。
吴希声在看守所熬过一周,像经历过欧洲漫长的中世纪,思想的种子在咸涩的心里发了芽,抽了哉游哉,皇帝老子也管不着。而吴希声可没有猴子的福气。他早已经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站不直,坐不下,像只猴子佝偻着,不到一袋烟工夫,膝盖骨和腰椎骨断裂一样剧痛,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洒落。
“怎么样?想不想交代?”坐在一张藤椅上的刘福田,一边吸烟一边问。
“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吴希声的声音有气无力。
“那好,你就在上头凉快吧!”刘福田一点不着急,把二郎腿架起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刘福田又想起奸刁枭恶的悍妇阿婶的名言:“羊食草,狼食肉,牛牯耕田到死饥辘辘。”阿婶就是一匹恶狼,常常把他关在柴房里,用带刺的荆条抽得他鲜血淋漓。苦难的童年,在刘福田心中积攒下的仇恨,叫他没齿难忘,总想找个机会尽情地宣泄。今天,能找到个出气筒出出气,刘福田真像个大烟鬼过了一回烟瘾那样畅快。
“小伙子,你还是说了吧!”审讯过多少犯人的老公安,都有些为吴希声难受了,在一旁催促着。
“我……没……”吴希声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吴希声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了,身子像寒风中枯叶一样战栗着,汗珠儿噼里啪啦掉下来,身上看不见一点活气了,可他就是不肯开口,不肯告饶。
刘福田问:“吴希声,想好了没有?”
沉默。铁一般的沉默!
刘福田掏出两支烟,一支分给老公安,一支叼在自己嘴边。老公安连忙掀亮打火机,预审室里立即白烟袅袅,香气四溢。
刘福田又眯起眼睛问道:“吴希声,你想好了没有?”
沉默。还是铁一般的沉默!
又过了一支烟工夫,刘福田看见气息奄奄的吴希声嘴唇轻轻翕动,以为到了火候,心里一喜喝问道:“吴希声,你要讲嘛咯?快快讲,大声点!”
吴希声干裂的嘴唇不住哆嗦着。刘福田凑上前去,这才听清了吴希声像蚊子一样哼哼道:“放……我……下去……我……要……解……小……便!”
刘福田又泄气又狂怒:“去你妈的蛋!你要解小便你就解呀,谁把你的###打上塞子啦?”
吴希声觉得做人的起码尊严受到践踏,又变得像铁一样沉默。说实在的,吴希声一点也不想扮演英雄。他身上没有这种气质。他从小胆小怕事,不问政治,连共青团也没想入,满脑子都是音符、乐谱、小提琴、莫扎特、施特劳斯、贝多芬……吴希声身陷囹圄,受尽折磨,不是坚守什么主义和理想,也没有从伟人语录和英雄的豪言壮语中获得力量。他所坚持的只是一个小民凡人都应该有的信念,那就是不能告密,不能出卖,不能害人,更何况那些人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啊!实在受不了熬煎的时候,吴希声脑子里就响起莫扎特的《 圣母颂 》,想起贝多芬的名言:“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正是高尚的音乐鼓舞和支持着吴希声,这个不是猴子的猴子,在做“猴子望月”时,做出一个全身僵硬不变的动作,能比任何猴子坚持更长的时间。
倒是刘福田失去了耐心。他把双手搭在背上,狂躁不安地绕着高台转圈圈。即将死去的吴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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