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融的指尖,缓缓抚过忌离光裸背脊上的龙纹,最後停在莲印的位置。
「离,你伤害不到我的。因为你的伴侣,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神兽。」
忌离怔怔地凝视著拥抱他的男人。这种近乎狂妄的言语、这种不负责任的宣言,他本该嗤之以鼻的。
他应该推开他,然後像以往一样,继续躲在他的鱼缸里……
但末了,忌离却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回应了那个人的拥抱。
「……所以现在,可以让我抱著你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了吗?」
两人就这样相拥良久,尚融才苦笑著出声,伸手温柔地挑起忌离的额发。「这种状态还什麽都不能做,对男人的身体很伤的。」
忌离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大腿下方一直有个硬梆梆的东西,由於两个人都没官衣服,触感特别明显,特别是忌离太熟悉那个尺寸。
他不由得脸颊微红,一直以来,他从不觉得人和人之间这种行为有什麽好羞耻的。
但看著仍旧站在远方,一脸尴尬地望著这头的顒衍和秉烛。忌离竟破天荒感受到,那种名为害羞的情绪来。
「……嗯。」
於是忌离直起了身,把唇瓣凑进尚融的耳壳。
「那栋楼的四楼是烹饪教室,烹饪教室的旁边,有间没人会去的仓库……」
少爷,这样应该可以吧?
我不向你道歉,你也不原谅我。
但是我们,都贯彻了彼此的生存之道。
所以,没有人会後悔。
没有人……需要後悔了。
天气终於放晴了。
厚重的云层从归如高中头顶上散去,在教室里躲雨的学生也纷纷探出头,从窗口窥视逐渐露出小脸的天空。每个学生的脸上都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他们一个个把摊位再次移出避雨的广场,一度被雨浇熄的园游会,很快又热闹欢腾起来。
顒衍接到了竟陵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芬妮已经平安送到医院了。虽说肚子开了个洞,失了不少血,但经过救治後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住院几周应该就能康复了。
这让顒衍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几乎就要在放下电话的同时哭出声来。
桃惜本身似乎没受什麽伤,但因为她在归如高中造成不小的骚动,为了保险起见,顒衍还是和秉烛一起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去,让她暂时住院观察几天。
由於园游会还没结束,友谊赛因为被打断,裁判在比赛双方都消失无踪的情况下,只好很无奈地宣布改期再战,让体育馆当时响起了一片不满之声。
忌离换回蛋糕师傅的制服,让尚融陪著,走回了二年级女生班的教室。
执事吃茶店的工作已经到了尾声,客人纷纷从吃茶店退席,每个人脸上都带著满足的笑容,忌离还看到有个小女孩牵著好像是她妈妈的人走出来,语气欢快地叫著:
「妈妈,刚刚那个草莓司康好好吃喔!我下次还想再吃!」
忌离在教室门口顿足,放著「赛巴斯酱」招牌的走廊上,几个扮成执事的女同学一字排开,正挂著笑容送走客人。有个女学生似乎发现了忌离,立时叫了出来:
「啊啊,是忌离师傅!」
经过这两天的练习和交流,再加上桃惜的大力推销,园游会期间女生班的人几乎每个都认识了忌离,其中有不少还成了他的粉丝,看到他还会放声尖叫的那种。
只见两个女学生朝他的方向跑过来,忌离下意识地想往尚融身後躲,但尚融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把他往身前拨。
「忌、忌离师傅,这两天真的很谢谢你!」
其中一个女学生大声地说著,另一个学生马上接口:「真的很感激你!班长说这两天的蛋糕和司康都是你做的,真的很好吃呢!有不少客人都回来说要再吃一次,吃茶店的生意能这麽好,全都拜忌离师傅的手艺之赐。」
几个女学生听见声音,也都朝这里围过来,顿时忌离被包围在一群崇拜的目光下。他有点手足无措,这时一个女学生又说:
「其实……其实班长有准备一个小礼物要送给你,只是她好像临时出了点事,没能亲手交给你,只好由我们来代替她送给你。」
两个女学生对看一眼,忽然双双伸出手来,把忌离拉向了教室的尾端。忌离向尚融求救不成,只能愣愣地被那些雌性人类拉著跑。
「因为忌离师傅要我们准备二十盒大湖草莓,数量有点多,到最後还剩很多用不完,所以我们就擅作主张,把那些草莓拿来做了这个东西。因为听班长说,忌离师傅你好像很喜欢这样东西。」
女学生们全都围了过来,忌离被拉到一张大桌子旁。
桌子上搁了个用布盖起来的东西,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一、二、三」,那些少女们一齐把布掀了开来,展现在忌离眼前的,是个有三颗尚融的头那麽高、有忌离张开手臂那麽宽的草莓奶油大蛋糕。
忌离瞪大了眼睛,除了妖鬼拟态的那次,忌离一生还没看过这麽大的草莓奶油蛋糕。虽然仔细看过去,这蛋糕的做工十分拙劣,草莓歪歪扭扭地压在上头,奶油也抹得不大整齐,一看就知道是初学者做的。
但忌离在那蛋糕的最上方,看到有人用巧克力糖浆,写了一行字迹。
『谢谢你,忌离师傅。』
忌离怔怔地看著那个蛋糕,还有上头那行陌生的字迹。印象中,从他出生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出这句箴言。
谢谢你。
谢谢你,忌离。
而且,说这句话的,还是他一向不怎麽喜欢的人类。
忌离迟疑地、慢慢地伸出了手,把指尖埋入松软的奶油里,沾了一些,然後放到唇边,小心地舔了一口。
秉烛夜话 177
忌离迟疑地、慢慢地伸出了手,把指尖埋入松软的奶油里,沾了一些,然後放到唇边,小心地舔了一口。
没有想像中的那样甜腻,只是在舌尖接触奶油的瞬间,竟有一股暖流也似的东西,从喉咙滑进了胃壁,缓缓扩散到体内每一个细胞里。
忌离不明白,明明是他最喜欢的甜食,吃在口里,竟头一回变得如此酸涩。
「对……」忌离张开了唇。班上的女学生全都望向了他。
忌离把指尖搁在唇边,微微发颤著。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早在八十多年前,看见那个少女抱著襁褓中的婴孩,来到他的病榻前,请求他为这个少爷与她唯一的孩子命名时,忌离就已经决定了。
而水族的人一但做了诀择,便终生不悔。
明明决定了……明明已经决定不管如何都不会後悔了。
「对……不起……」
「对不起什麽啊?忌离师傅?」女学生们不解地问。
明明不想後悔,明明不想道歉的。
明明不该道歉的……
是这些人类雌性做的蛋糕,太好吃的缘故吧,忌离茫然地想。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一定……是这样的吧?
忌离帮著那些人把残馀的布景、道具和桌椅搬进校舍後方的仓库,以便来年还能够继续使用。
走在中庭时,他远远便看见了顒衍和秉烛,似乎刚从医院送完桃惜回来,两个人形色匆匆,还交头接耳地讨论著什麽事情。
忌离有点困惑,他一直以为,这个归如土地神应该是跟某个鸟族的妖神在一起,毕竟前阵子整天都看到那两个一人一妖出双入对的。
但现在看起来,土地神好像又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比较亲近,或许自己一开始就搞错了也说不一定。忌离用为数不多的八卦细胞这麽思考著。
他走在前头,正要和顒衍打声招呼,忽地身边黑影一闪,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拦腰便抱住了忌离。
忌离一惊,那个黑影划过中庭,一路把忌离拖到了长廊外,像绑架一般地架著忌离的脖子。尚融本来跟在忌离後头,见状也吃了一惊,立时跟著冲出了长廊。
「哇哈哈哈,终於被我给找到空隙了!少主,终於可以带你回家了!」
熟悉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顒衍和秉烛也追了过来。
顒衍很快就认出那个绑架忌离的是什麽人——尽管他戴著墨镜、扁帽,身上还穿著不知从哪偷来的欧吉桑汗衫,一副自以为是007的样子,但归如要找到第二个如此古怪的金发男还真是很困难。
「椒爪!」
顒衍叫了一声。那个金发男便右手一挥,脱掉了墨镜,还一脸得意地说:
「没想到你竟然认得出来!哼哼,没错,本将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堂堂西海主人座下三翎将军椒爪!本将军很英明吧,探听到人类在这里有庆典後,就知道来这里一定会有少主的线索。果然天佑我族啊!现在少主已经是本将军的囊中物了!」
椒爪说到兴致高昂处,还举起手来大力握拳著。忌离被他拦腰抱在手里,似乎也没有多大挣脱的意思,只是用迷惘的神情看向他的脸。
「你是……谁?」忌离歪头问。
「少主!我是椒爪啊!您最忠诚的仆人,您这麽快就忘了属下吗?」
椒爪不由得小哀伤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殷勤起来。「少主,您不用再担心了,属下这就带少主回西海去,属下已经连机票都订好了。」
椒爪信心满满地说著。顒衍见尚融还站在长廊的阴影下,椒爪还在自说自话,尚融却已双手握拳,十指扳得喀啦喀啦响,多少为眼前吴郭鱼的性命担忧起来。
「看来上次的教训,还没有让你充分理解到现实状况啊……」
尚融一边舒著脖子上的筋,一边缓缓地走近还抱著忌离的椒爪。顒衍见尚融的影子越拉越长,椒爪似乎也多少也点危机感,往後退了一步。
「你、你别过来喔!如果你过来的话……我、我就偷亲少主喔!」
这威胁薄弱得连秉烛都愣了一下。尚融仍旧扳著食指,唇边挂著游刃有馀的微笑,又往椒爪踏进了一步。
椒爪脸上的汗越流越剧,顒衍见他揽著忌离的腰,一路退到了操场上用来祭祀飨宴妈祖的神龛上,他作势扳过了忌离的脸。「你、你别再过来了,我说到做到……」
没想到尚融竟当真停下脚步,只见他露出讶容,抬头望著椒爪的後方。
椒爪还以为是自己的威胁生效,得意地说道:「哈哈,怕了吧!本、本将军可是海主座下第一名智将哪!知道怕的话,就把武器放下,让出一条路来,让本将军通……」
椒爪话才说到一半,只听「轰」地一声,椒爪周身忽然窜起一道烟雾,包围了椒爪的周身,烟雾再散去时,椒爪竟变回了秉烛在觇板上看到的那只吴郭鱼。
吴郭鱼从空中掉到地上,忌离也重获了自由。於此同时,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地上挣扎的吴郭鱼,顒衍抬头看去,只见椒爪的背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那个人影伸出手来,拎住了椒爪的尾鳍,把错愕的椒爪给提了起来。
「总算抓到你了,你这狡猾的逃犯!」
熟悉的声音在顒衍耳边响起。只见高萌从另一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瞪著被悬吊在半空中的椒爪,满脸不爽地从鼻尖喷了口气。
「终、终於抓到了,还是妈祖大人厉害……」
另一个怯懦的声音接口,顒衍往左首一看,果然看到高蕨也站在那里,还慌慌张张地朝前面鞠了个躬。
椒爪的身子还在半空挣扎扭动,顒衍抬高了视线,望向中间那个被高萌和高蕨簇拥著的、高大而雄伟的身影。
「人妖,呃,不……四长老……」
秉烛站在顒衍身边,此时也看清楚抓住椒爪的人了。虽然住进土地庙里几个月来,秉烛已看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但眼前的庞然巨物,还是让他在入眼瞬间便愣住了。
那无疑是个高大的男人,秉烛这辈子还没看过这麽高的男人,大概有两个尚融叠起来那样高。男人有著一双健壮的腿,从秉烛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出大腿和小腿分明的肌理,再衬上男人那双天生粗壮的手臂,不过怎麽看都是个正港的好男人。
但这个正港的好男人,此刻却穿著一件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红色旗袍,而且还不是路边随随便便买来的那种,那件旗袍缝工细致、上头彩绘著花鸟祥云,旗袍的边边竟然还滚有蕾丝,下襬坠满了小女孩都会为之心动的蝴蝶结。
除此之外,男人的脚下踏著标准的高根鞋,丝袜还有发夹的一件不少,更惊人的是背後还插著一张孔雀开屏般的大扇子,整个人只能用华丽来形容。
男人脸上画著极有品味的妆,浅蓝色的眼影外加涂了唇蜜的唇瓣,这样的妆在任一个少女偶像明星脸上肯定都十分迷人。但男人的肌肤整个是古铜色的,他还细心地画上了腮红,眼角还贴了一张小星星贴纸,闪亮亮的。
秉烛端详了男人十秒钟,喃喃地开口:「是人妖……」
「人妖……」秉烛听见一旁的忌离也出声了。
「嗯,是人妖没错。」尚融在後面下了结论。
男人抱著臂站在高萌和高蕨之间,一手还拎著可怜兮兮椒爪,不知是不是秉烛的错觉,总觉得男人的方向叮地一声扫来恐怖的视线,顿时秉烛大气不敢出一口。
「默娘……呃,四长老,好久不见了。」
顒衍似乎是里头唯一认识这个人妖的人,他踏前一步,硬著头皮开口,「你好像比预定日程晚了一点?呃,我是说,去年你阴历五月底前就到了……」
秉烛见男人似乎点了一下头,半晌乎地一声举起了一张牌子。只见牌子上写著:
『因为一点事情耽搁了时间,这麽晚来真是不好意思。』
半晌右手又举起另一张牌子。
『逃犯的事,让土地神你多费心了,抱歉。』
意外是个好人的样子嘛……秉烛看著牌子上的字感慨,看来人不可貌相,人妖里头也是有善良之辈。不过这个人都这样举牌子跟别人沟通的吗?秉烛默默地想。
「妈祖大人修行境界已高,早已无需与人言语,自能心意相通。且妈祖大人自幼不爱说话,与人交心甚於交言,方能成今日之大成。」
高萌彷佛读出秉烛心中所想般,抱臂为自家上司做了注解。
「既然逃犯已经归案,日程又已迟了,我们这次就不多叨扰,直接带著逃犯回大寺了,归如土地神顒衍。」
高蕨在一旁接口,在场众人却还没反应过来。毕竟眼前的发展实在太过惊人,椒爪似乎已经完全放弃挣扎了,只见他鱼色苍白,显然也震慑在妈祖的惊人外貌中。
秉烛夜话 178
高蕨在一旁接口,在场众人却还没反应过来。毕竟眼前的发展实在太过惊人,椒爪似乎已经完全放弃挣扎了,只见他鱼色苍白,显然也震慑在妈祖的惊人外貌中。
人妖……或许该说是妈祖,忽然又举起一张牌子。
『听九长老说,你这里有个很难应付的妖鬼?』
顒衍看到牌子还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是的,他已经在归如害死了两个人……两个都是归如高中的学生。」
『嗯,我会把关於这个妖鬼的资讯带回大寺,给八弟分析过。』
『归如的治安与大寺也息息相关,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对付那个恶鬼。』
顒衍看著男人双手举起的牌子,眼神有些动摇,他不由得踏前一步。
「我……可能的话,我希望能自己解决这件事情。」
妈祖交抱著双臂,不可否认的,这样的体格长相配上这样的动作,还真的有万夫莫敌的气势,一时顒衍吞了口涎沫。只见妈祖又举起了右手牌子:
『我们不希望你重蹈你父亲的覆辙。』
这牌子一出现,顒衍和身後的尚融都怔了一下,顒衍回头看了尚融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些许情绪。妈祖又举起左手牌子:
『且阴门将开,归如不能再失去一位土地神。所以交给我们吧!阴历七月之前,大寺会解决这件事的!』
妈祖收起牌子,作势就要转身的样子。这时一直在他手里挣扎的椒爪,却忽然大叫起来。
「等、等一下,我还不能回去!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高萌不等妈祖回话,便厉声说:「逃犯还敢贫嘴!要不是你这麽会逃,默娘大人也不用浪费遶境的时间来这里逮你!」椒爪似乎更不满了,无奈他身上似乎又被下了同样限制形变的术数,只能拚命地扭动吴郭鱼尾巴。
「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
清泠的嗓音忽然从後头响起,秉烛回头一看,说话的竟是忌离。
忌离见高萌等人都没有反对,他走向椒爪,抬头看了那个彪形巨汉一眼,妈祖便点点头,把吴郭鱼放到忌离的掌心。
「椒爪将军……」
忌离呼唤他的名字,秉烛见椒爪的鱼眼顿时热泪盈眶。
「少、少主!对不起,属下无能,没能救少主脱出囹圄……」
忌离看著椒爪仰起的鱼脖子,他把椒爪捧得离自己近一些,让他的鱼眼和自己能够平视,然後凝视著他的双眸:
「……对不起。」
椒爪愣了一下,「少主……?」
「……如果不是我,当时叫你为我做这种事的话,你也不会受那麽多年的牢狱之灾。那时候我没多想,只是因为自己躺在床上动不了了,但那件事我又非做不可,想起你和我说过,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所以就很自然地要求你……真的是,很对不起。」
秉烛还是第一次听忌离一次说这麽多字。他像是不大会表达似的,抿了几次唇,椒抓矗直鱼鳍,激动地不停摆著尾巴。
「少主!请千万不要向属下道歉哪!属下……属下是心甘情愿要为少主……」
「我……以前很怕说那几个字。」
忌离打断了椒爪,捧著它缓缓说著:「总觉得……总觉得要是说了『对不起』,为了自己做过的事,我就不再是我了,彷佛把我自己的过去……通通否定了。所以我学了人类所有的语言,就是……就是不学这三个字……」
中庭里的众人都静静的,忌离微垂下颈子,艰难地说著。
「但是我……我好像渐渐地明白了。有时候,有时候就算说了这三个字,也不见得就是表示自己错了。那跟……喜欢什麽人的感觉一样。把那些感觉表达出来,不管那个人原谅不原谅你……无关原谅与否,只是单纯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那比什麽都重要。」
秉烛看见尚融从忌离身後走上去,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碰触忌离的腰际,彷佛抚慰什麽似的,把他拉进自己怀抱里。
忌离回头看了尚融一眼,又转回来凝望著已然泪痕满鱼鳞的椒爪。
「所以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只是这样想著而已。椒爪将军,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忌离像是回到了当年牙牙学语的时代,艰涩地重覆著。椒爪的鱼眼早已盈满泪水,忌离捧著它,忽然离开尚融的怀抱,走到妈祖面前。
「四长老,我……想要陈情。」
众人都愣了一下。妈祖遶境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平时散见在各地的牛鬼蛇神,趁著暗访投诉生活上的困难、想要大寺协助的问题,甚至对身为管理者大寺的不满等。
妈祖转过庞大的身躯,望著忌离,半晌右手举起了牌子。
『你想陈情什麽,水族的云螭?』
「我……我想请四长老向大寺陈情,能不能、请大寺重新研议,让我的……让椒爪将军留在归如服役。」
这话一出口,包括顒衍在内全都吃了一惊,忌离手里的椒爪也张大了眼睛。
「少主人……」
妈祖身旁的高萌更是大声叫了出来,「这怎麽可以?默娘大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抓到个逃犯的耶!」
妈祖缓缓地举起了左手的牌子:『你的理由呢?』
忌离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我……无法向那个人赎罪,至少希望能向他赎罪。」
妈祖抱著双臂,气势十足地站在那里,似乎在考虑什麽,半晌他再次举起牌子。
『这个罪犯是否在归如戴罪服役,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但我可以和那个四眼田鸡沟通看看。』
这人跟神农八成有过节……秉烛和顒衍都默默地在心里想著。
只见高萌抓著椒爪,和姊姊一齐靠到妈祖的身侧,一个女装巨汉加上两个水手服的妙龄少女,这画面真是有说不出的违和感。秉烛见妈祖忽然双手抱臂,做出金刚的姿态,而高萌和高蕨也有样学样,三人威严地站成一排。
一阵刺眼的金光从三人身後窜出,瞬间笼罩了一高两矮的身影。秉烛见妈祖再次举起了巨大的牌子,而且这回还左右开弓,两手各举一个。
『此间事已了,我回神山的行程已然迟了。』
『就此别过,归如的各位,下回再见了!』
只见三人身後金光剧盛,秉烛等人都举手遮挡著。金光过後,中庭里再度恢复一片平静,广场上空荡荡的,竟是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竟然……就这样走了……」秉烛喃喃地说著。
「……应该说,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麽的啊?」
顒衍没好气地说著。他叹了口气,伸手搔了搔头发,看了眼始终被尚融搂著的忌离。秉烛见他很快移开了视线,不自在地开口。
「算了,既然现在忌离的事已经解决,那家伙遶境的事也结束了。你们就别再待在归如高中了,赶快给我滚回土地庙吧!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情得处理,待会儿还得去医院看我的学生,听见没有?尚融,特别是你……」
话才说到一半,秉烛见顒衍忽然浑身一颤,又用手掩住了胸口。
秉烛毕竟最关心的还是顒衍,立时凑了过去,单手扶住他的肩。
「……老师?怎麽了吗?」
顒衍没有说话,他知道是心脏的疼痛又犯了,果然之前的发作并非偶然。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身後一眼,尚融正在和忌离小声叙话著什麽。
但这次的情况和之前不同,尚融就在左近,顒衍是死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心脏出问题的事情的。
「老师,你还好吗?是……心脏又开始痛了吗?」秉烛关切地问著。
顒衍见尚融似乎回过了头,但他的视线变得朦胧,看不清尚融脸上的神情。
「我……没事,秉烛,你先带我离开……」
顒衍按著胸口,不动声色地隐身到秉烛身後,靠墙喘息著。秉烛似乎也知道他的心意,他也看了尚融一眼,脸上却难掩关切。
「可是老师,你的心脏……」
「就跟你说我没事了!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你快点……」
顒衍作势又要骂人,但他才张开口,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便从心口刺了上来。
顒衍吃了一惊,以往几次疼痛,虽然也同样让他痛不欲生,但痛的时候至少还能维持理智,让他能够适时找到机会躲起来,一个人静静等待这种折磨过去。
秉烛夜话 179
顒衍吃了一惊,以往几次疼痛,虽然也同样让他痛不欲生,但痛的时候至少还能维持理智,让他能够适时找到机会躲起来,一个人静静等待这种折磨过去。
但是怎麽回事?顒衍只觉得这回他的心脏像是总算抓到机会似的,剧烈的反噬感让他脑袋一片空白,无法分遍东南西北。就连天空,彷佛也跟著旋转起来。
他不想……不想让那个人发现……
不想看到,他为自己担心的脸……
秉烛见顒衍的脸色突地变得苍白,用右手压住胸膛,双膝一软,竟是跪倒在地上,额角全是淋漓的冷汗,像在忍受世上最大的痛楚一样,五官扭曲成一团。虽然极力压抑著不呻吟出声,这样的状态也很难再让尚融不注意。
「小衍……?」
尚融迟疑地唤了一声,顒衍依稀见他抛下忌离,朝自己疾奔过来。
「小衍……?小衍?喂,小衍?你没事吧?喂,小衍!……」
顒衍感觉自己跌入了某个宽大的怀抱里,然後他便什麽什麽也不知道了。
顒衍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属於归如土地庙的天花板。他感觉自己似乎仰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但他的脑子仍旧无法运转,只依稀记得自己方才还在归如高中的园游会上,不知怎麽的竟回到土地庙里来了。
心脏的抽痛提醒了顒衍。他咬了一下牙,这才注意到自己上半身赤裸,不知是谁脱了他的上衣。
而就在他心口的位置,有只手正压在那,五指深入他的胸膛,紧紧抓著他体内肆虐的脏器,把自己的血喂进去。
「……醒过来了?」低沉的嗓音传入顒衍耳里。
顒衍浅浅呻吟了一声,意识回复之後,疼痛也再度袭上脑门。顒衍只觉心脏还在一抽一抽地绞痛,比之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你也知道痛,谁叫你要隐瞒我这麽久?」
身後传来尚融的嗓音,难得的没什麽好气。
顒衍茫然地抬高视线,才发现自己身体躺在床上,後脑却枕著尚融的胸口。尚融的手臂就从他身後绕上来,一手扶著他的臂膀,像平常大斋日喂血一样守护著他。
顒衍的视线又往旁边挪,一见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尚融的房间里,不知何时竟站满了熟悉的人,包括秉烛在内,忌离也站在一旁,而竟陵身上还穿著制服,正抱著臂靠在後面的墙上,难掩担忧地望著他,甚至连久染也来了。
「我接到消息,说你忽然昏倒,还是因为二哥替你置换神兽心脏的缘故,所以临时取消陪久羊回神山的事,赶过来这里。」久染见顒衍的视线停在她身上,便解释道。
顒衍的心神还有些恍惚,喂血的痛楚让他无法思考。他把视线转向门口的竟陵,虚弱而无意识地唤了声,「陵……」
竟陵好像颇意外顒衍会在这时候叫他。他直起身来,从秉烛身後遥望著顒衍,顒衍见他握了一下拳,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我……昏倒多久?」顒衍嗓音沙哑地问。
秉烛一直伏在床边,他是第一次旁观喂血的情况,见尚融整只手还插在顒衍胸膛里,而顒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秉烛难掩惊骇之色,他伸手握住顒衍的掌心。
「老师昏迷了半天,园游会已经结束了……是尚融大哥把老师背回来的。」
尚融始终低头俯视著顒衍,这时忽然开口。
「持续多久了,小衍的心脏?」他问。
秉烛见尚融望向他,声音低沉中隐含著怒气,便开口:「之前在教休室时,我就有看到老师捏著胸口,好像在忍耐什麽一样……大约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但我问老师,老师总不肯说是什麽事,老师还……要我不能告诉尚融大哥,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秉烛见尚融的脸上一下子满是阴霾,开口想向顒衍说些什麽。但顒衍的十指抓著床单,抓到指节微微发白,显然喂血过程的痛楚已攫夺他所有心神,尚融只得作罢。
「阿衍的心脏……到底是出了什麽事?」久染在旁边问道。
尚融一手按著顒衍的额角,拭去上头的冷汗,一边答:「我也不知道,下一次大斋日明明还没有到。而且按照神农的术式,喂血平均一年一次就足够了,当年小衍下山念书时,甚至长达四、五年都不曾喂过血,小衍也没出什麽大事。」
尚融的眉头紧皱成一团,他又调整了一下手势,秉烛听见他胸口的顒衍浅浅呻吟了一声,显然相当不适。
「……我想说不定是我的缘故。最近我心神不太平静,恐怕遇上了心劫,加上仗著自己道行已深,荒废了修行,留在我体内的心脏虽然只有三分之一,但心脏终究是我的,主控权在我。我的心境要是不稳定,连带也会影响到小衍的状况。」
尚融难掩懊悔地说著。「详细情况还是要之後问神农才知道,我待会就带小衍去lodus一趟。久染,神农应该还留在归如吧?」
久染严肃地点了点头。顒衍似乎对「lodus」这个辞有所反应,他睁开眼来,反手揪住了尚融的牛仔裤的衣布。
「我……不要去lodus……」他艰难地说著。
「我还没跟你算帐,小衍。」
尚融立刻截断他的话头,声音低沉得让围观的人都不寒而栗。如果对象不是顒衍,秉烛想尚融应该已经把眼前的人撕成碎片了。
「当初你下山之前,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心脏一有什麽问题,马上就得通知我。」
顒衍没有回话,只是咬住了牙。尚融看著他比平常还倔强的神情,忽然抬起头,环顾室内一圈。
「你们全都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跟小衍单独说。」
久染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去,忌离也默默地退出门外。但秉烛和门边的竟陵却一点动作也没有,秉烛见尚融瞪著他,便摇了摇头。
「我要陪著老师。」他说。
「我想不出有什麽我们非得出去不可的理由。」竟陵也开了口,他从门板上直起了身,毫无畏惧地直视著尚融,见顒衍对他投来一眼,竟陵别过头又补充。
「……衍的身体状况,跟所有人的命运都息息相关,你要跟衍说的话,我们没理由不能听。」
秉烛知道他的意思,对在归如土地庙戴罪服役的妖神来说,土地神的寿命长短就等於他们服役的期限。一但身为管理人的土地神死亡,这些实质上被处以极刑的罪犯,就得重新被送回大寺,等待下一次服役的机会。
一但顒衍有什麽三长两短,竟陵也好忌离也好,甚至连他也是,接下来都将不知何去何从。现在宿舍里这些人,未来可能再也无法见面也说不定。
尚融脸色一沉,他和竟陵对视半晌,张口似乎就要发作。这时尚融怀里的顒衍却开口了,声音细如蚊蚋。
「你们……全都出去吧!」
顒衍挣扎著直起身,但很快又委顿回去,抓著床单喘息。「先出去……我没事的。竟陵,麻……烦你,你带秉烛出去,抱歉,我……我很快就……」
大概是很少见顒衍如此低声下气,竟陵怔了一下。他张开口,好像想说些什麽,但看著顒衍虚弱的眉眼,还有因为疼痛而颤动的胸膛,终究什麽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尾随著久染等人出了房门。
「秉烛,你也……出去。」顒衍挣开了秉烛握著他的手。
秉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直起身来,跟著竟陵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
「老师……真的没问题吗?」他凝视著顒衍的黑色瞳仁问。
顒衍难得挤出一丝乾涩的笑。「没事,就说是老毛病了。你要真这麽閒,就去做晚餐,我饿死了,我可不想忙了一天之後还吃小七的国民便当。」
秉烛又多看了他两眼,这才迟疑地步出尚融的房间,反手掩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尚融和顒衍两人,顿时一片安静,只有顒衍心脏鼓动的闷响。
「为什麽……不肯让我知道?」尚融持续喂著血,压低著嗓音问道。
顒衍没有回答他,他仰躺在尚融的胸口上,深吸了几口气。尚融见他双目茫然,竟似在看著天花板,或是天花板外无垠的天空。
「尚融……」半晌顒衍唤他,「尚融……顒寿他,我爸他……是怎麽死的?」
秉烛夜话 180
「尚融……」半晌顒衍唤他,「尚融……顒寿他,我爸他……是怎麽死的?」
尚融怔了一下,从小时候开始,顒衍就很少提起自己的父亲。尚融本来以为,顒衍自幼失恃,对自己的父母应该十分感兴趣,所以常常挑些顒寿小时候的趣事和他说。
但没想到顒衍对那些总是兴趣缺缺,年纪渐长之後,尚融甚至每次提起顒寿,顒衍都会刻意闪避,不是说自己该去睡了,就是用别的话题带开,彷佛那是某种地雷,一触碰就会在他们之间炸开似的。
顒衍会主动问顒寿的事,还是在这种情况下,尚融不由得微感讶异。
「……说真的,我并不是非常清楚。」
良久尚融开口,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又或许是已激动过太多次,最终回归的漠然。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时候顒寿还在当归如土地神,和现在的你一样。那时候除了护送你去学校以外,我每天都待在庙里陪著他,因为我知道归如这地方有多麽危险,顒寿对那些妖魔鬼怪来说,又是个会走动的大餐。」
尚融说著,似乎又忍不住回忆起来,唇角终於有了一丝暖意。
「顒寿的能力强归强,人却有点傻,遇事也没什麽应变能力,和你大不相同,常常被妖鬼骗得团团转,我很难放心丢下他不管。」
尚融的声音,平静中充满著波涛汹涌。
「但只有那麽一次……顒寿主动请我去办一件事,我离开归如回到神山,大约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回来就看到土地庙石已经破了,整间庙被毁得只剩断垣残梁,而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就躺在那些废墟里,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四分五裂。而你就压在他的身下,胸口穿了个拳头大的洞,早已经断气了。」
尚融像是自虐似地,极尽写实地描述著。顒衍试著想像,如果有一天自己回到土地庙,发现的是这种景况。顒衍实在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保持神智正常。
「但顒寿和我一样是神格者,肉身虽然毁灭,意识却会保留一分在精守里。所以我本来抱著希望,我让神农把顒寿的身体重新缝合起来,看能不能藉著精守,让顒寿的意识在肉体里复活。」
尚融自嘲地扯起唇角。
「但神农跟我说,阳寿和意识是两回事,顒寿形魂已灭,早已回归阴门,等待下一次的轮回,人死不能复生,这点就连神格者也是一样,精守里留存的只是幻影罢了。」
「就和……桃惜的,母亲一样吧……」顒衍悠悠地说。
尚融怔了一下,「桃惜?那是谁?」
顒衍摇了摇头,他的心脏似乎已不再那麽疼痛,撑起身子开口:「你继续说。」
「顒寿刚死的那几年,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常试著对你体内的精守说话,但那家伙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後来连我也觉得十分愚蠢。」
尚融缓慢地说著,「结果那个人的精守唯一留下的讯息,就是要我好好照顾你,不要让你步上他的後尘。」
「所以……所以杀死顒寿……杀死我爸的人,究竟是谁?」
尚融的脸色严肃起来。「嗯,我本来以为你目击了顒寿死亡的瞬间。毕竟当时现场状况看起来,顒寿是为了保护你,才被某种攻击正面击中而死。但是你清醒过来後,我几次询问你,你都说不记得了。」
顒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神农从你的伤口判断过,他说恐怕是某个强大的妖鬼,也有可能不只一个,知道我不在庙里,才趁机联手攻击庙石。」
尚融缓缓说著。
「顒寿刚死那几年,我忙著救你无暇他顾。你的情况稳定下来後,我也做了一点调查,但无论是从大寺那里,还是透过我在兽族的人脉,都查不到半点线索。」
尚融学著顒衍,抬头望著天花板。
「不过我倒是不急,反正对我而言,只是十几二十天的时间而已,总有一天会被我查到的,小衍,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替你父亲报仇了。」
尚融的掌心抚下顒衍的脸颊,柔和地说著。顒衍也难得地没有任何反抗,低低地「嗯」了一声,任由他把热烫的掌心贴在自己赤裸的胸口上,尚融只觉他的心跳平缓许多,没有方才那种不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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