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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阅读

  竟陵的故乡在山间,老实说他还没有真的看过海,游泳也不是鸟妖擅长的项目。水里的生物全归水族管辖,竟陵除了同在土地庙里服役的忌离,也不认识其他水妖。

  只见一只只五彩缤纷的鱼,悠游自在地游过竟陵和应玄的头顶,远方一队海龟摆著四肢,从竟陵眼前缓慢地划过。突如其来的黑影罩顶,抬头才发觉是只白色的魟,张著外星人也似的大嘴朝竟陵开阖,模样十分逗趣。

  竟陵觉得每只鱼都很新奇,每个主题布景都很有趣,不自觉地把脸贴在玻璃上,张大眼睛东看西看著。

  应玄一直跟在他身後,竟陵停下来观赏时,他就手插著口袋,含笑在旁边看著。

  竟陵发现水族箱里其实有不少低阶的妖。只是妖处在人类的环境里,有时不易化为人形,对於道行低的妖怪更是如此。那些都是开始成精一、二十年的小鱼妖,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但要像忌离一样化为人形,恐怕还要两三百年的功夫。

  「这种魟,被称为『海中的小鸟』,你看他拍动鳍的样子,是不是很像鸟在海里振翅高飞?」应玄笑著在他身边介绍著。

  「鸟类比水族……比这些鱼美多了。」

  竟陵嘟了一下唇,但眼睛却无法从那些琳琅满目的鱼类上移开。

  逛完水生馆,应玄就带著竟陵到一旁的游乐园。自从被大寺抓进去後,竟陵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开心过。

  人类实在是一种很会享乐的生物,竟陵在书和电视上看过迪士尼乐园的介绍,但实际坐上那些叫云霄飞车、海盗船、咖啡杯等等的东西,完全又是另一种感觉。

  鸟妖的平衡感极佳,竟陵虽然坐得头晕目眩,却欲罢不能,他在海盗船上玩了一次又一次,还觉得不过瘾,拉著应玄又跳了进去。

  「应玄先生,再一次就好、再一次!」

  「好好,要几次都行。」应玄笑起来。

  竟陵连静态的旋转木马或是摩天轮等等的都觉得很有趣,竟陵在玩旋转木马的期间,应玄去旁边买了两支冰淇淋,拿了一支给玩得满身大汗的竟陵。

  「累了吗?要不要到那边去休息一下?」应玄微笑著问。

  竟陵呐呐地接过,其实以妖神的体力,这种程度的消耗,连玩上三天三夜都不可能累。但竟陵很快意识到应玄只是个普通人类,和他在一起,他应该要有点人类的样子。

  两人在横椅上坐下,此时夕阳已完全落下,天边一抹初妆淡抹的微红,竟陵却还沐浴在兴奋里,边舔著冰淇淋边东看西看。

  应玄一直有趣似地看著他,半晌忽然伸出手来,竟陵还以为他要干嘛,但他却只是把手放到竟陵头上,抚了抚他的额发。

  「应玄先生……」

  「叫我『应玄』吧。没什麽,只是觉得你真的很可爱。」应玄把手停在他额前微笑。

  竟陵还没来得及回话,眼角忽然瞥到一个身影。那是个剪著耳下短发、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孩子,穿著不知道哪所学校的制服,快步在游乐园里穿梭著,神情十分紧张。

  吸引竟陵的原因倒非女学生的长相,而是她手上的东西。竟陵发现她指尖竟夹著几张红色的纸。

  「符籙……?」他看见女学生指间夹著两枚红色的符籙。

  符纸的颜色与功能有关,黄色的符籙最常见,一般施展易术、结术场或超渡妖鬼用的都是黄色符籙。驯服僵尸的符纸则是白色的,大寺寺卒脸上的便是如此。

  而红色符籙较为少见,一般是用在封印恶鬼、警告和镇压阴类恶物上,但镇压的同时,赤色本身并非吉色,容易吸引秽物,因此一般修行者为避免麻烦,几乎是不用的。

  女学生匆匆经过,竟陵才直起身来凝视著她的背影。他看得出来,那个女学生是修行者,而且道行恐怕不低。

  但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跟去看看,应玄就站了起来。

  「走吧。你饿了吧?我在水生馆地下一楼的餐厅订了位置,一起去吃个晚餐?」

  竟陵看著应玄朝他伸出的手,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尾随在应玄身後,又看了少女离去的方向一眼。

  不行,现在他是跟人类一起出游。不是陪著归如土地神战斗。

  和人类在一起,就该有人类的样子。

  走进应玄说的餐厅,竟陵不由得眼睛一亮。原来餐厅有半面是压克力玻璃,从玻璃看进去,是水生馆大水族箱的延伸。虽然隔了两层玻璃,还是可以看到悠閒的鱼儿们在泛著蓝光的水里,自由自在地泅泳著。

  竟陵忽然稍微可以理解,为何那个忌离总是一副恍神恍神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水族的天性,即使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们。竟陵不由得有些羡慕起忌离来。

  「……有什麽心事吗?」

  耳边传来应玄的嗓音,把竟陵从沉思中叫醒。竟陵看著送上眼前的肋眼牛排,回头对上应玄温润的目光。

  「嗯?没有呀,为什麽这麽问?」竟陵意外地说。

  应玄笑了笑。「因为……总觉得你,自从刚才吃完冰淇淋後,就一直在想什麽事情,如果是我多心了,请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竟陵吃了一惊,平常和顒衍在一起时,因为那男人对感情的事情总是迟钝的要命,又不擅长察颜观色,有时就算竟陵心里气个半死,顒衍也还钝钝的完全察觉不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轻易察觉他的伪装。

  「应玄先生……为什麽要这麽做呢?」竟陵忍不住问。

  「这麽做?怎麽做?」应玄停下叉子问。

  「就是应玄先生做的那些事……我是说,我是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花,还有请我去看戏、看电影……还有像今天的事也是,我是高中生,而且还是雄……还是男性,应玄先生这麽做,究竟……究竟是想表达什麽呢?」

  竟陵话一股脑说出口,又觉得有些冒犯人,但话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果然应玄望著他,眼神染上些许苦意。

  「果然给你造成困扰了吧?」他说。

  竟陵越发局促不安。「不……也不是困扰。只是,不确定应玄先生的想法,我……我会有点不知所措。以前的我可能不要紧,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对他好,他想要从我这获得什麽,我能给的就尽量给他。但是现在……现在有点不大一样了。」

  应玄放下餐具,神色温柔地看著他。

  「竟陵有喜欢的人,对吗?」

  竟陵讶异地抬起头,对上应玄那张与记忆中同样俊俏的脸。

  「我……」

  「你问我想做什麽,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应玄也不等他回话,迳自说了起来。

  「一开始就像我在公演时说的,觉得你很面熟,不自觉想跟你多说点话。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很成熟,是可以聊得来的人。但和你看过几次戏後,又发现你有很多孩子气的地方,那些地方却又不讨人厌,反而更让我觉得你可爱。」

  面对应玄这样的公开剖白,竟陵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低头塞了一口牛排。

  「我是第一次对人有这种感觉……说起来不好意思,过去有不少女性追求过我,毕竟我人在演艺圈也算小有成就,我也从不觉得自己不正常过。虽然我的秘书跟我说,我最近的行迳简直就像变态,再不停止哪天一定会被抓去关。」

  应玄自嘲似地笑了笑。

  「但让我想像这样,和一个人分享自己所有事情的人,你是第一个。即使知道会对你造成困扰,我还是忍不住这麽做了。对不起,竟陵。」

  秉烛夜话 131

  「但让我想像这样,和一个人分享自己所有事情的人,你是第一个。即使知道会对你造成困扰,我还是忍不住这麽做了。对不起,竟陵。」

  「应玄先生……」

  「那麽,竟陵喜欢的人,是个什麽样的人呢?」他忽然问竟陵。

  竟陵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脑子里浮现那张满是胡渣的脸。

  「他……是个很好的人。」竟陵在应玄的注视下说:「他对自己很严厉,对旁人却很宽容,他总是不自觉地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各种各样的人,圣人也好、坏蛋也好、模范生也好、流氓也罢,对他而言做错了一样要骂,做对了也一样会褒奖。」

  竟陵不自觉地越说越多,「有时候觉得为什麽他要这麽笨,这种家伙不要理他就好了,但他就是会一视同仁地照顾,为著每个人都觉得无聊的事情大费周章。到头来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下一次还是记不起教训。」

  竟陵顿了一下,应玄便忽然微笑起来。

  「你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呢。」

  竟陵叹了口气,「喜欢也没用,那种家伙最麻烦了。」

  「怎麽说?」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应该说,他对我以外的其他人也都一样好。」

  应玄立刻了然般地笑了。「啊,那倒真的是最麻烦的类型。」

  竟陵拿起搁在一旁的红酒杯,用指尖在杯缘上划著。

  「我想让自己在他心目中变得特别。我想至少能有一件事,或是一种表情,是除了我以外,他绝不会对其他人做的。否则这样下去我很不甘心,他对我越好我就越气闷,想到他也会对其他人做一样的事情,我就恨不得他不要再对我这样好下去。」

  「嗯,所以你就找上了我吗?」应玄始终微笑著。

  竟陵一惊抬起了头。应玄的表情有些无奈,但无奈中却带著某种宠溺。

  「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吧!只要是你的事情,我好像总有点过度敏感。我倒是不在意,如果你喜欢的人,会因吃醋而对你特别好,那我也算是功劳一件不是吗?」

  应玄说著,重新拿起刀叉吃起眼前的明虾来。竟陵心里满是愧疚,这是他第一次对人类有这种感觉。以前他到处在归如打野食,吸食陌生男人的灵元,总觉得人类都是贪图享乐的生物,欺骗他们是理所当然的。

  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原先真的是想利用应玄,让顒衍多注意自己一点,甚至能让顒衍的目光早日转移那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对象,把重心放在他身上。

  但现在他竟觉得愧对应玄,比面对那个可能是他祖先的人还要惭愧。竟陵想著,或许他已经真心把这人类当成好朋友了。

  两个人一时没什麽对话,竟陵吃掉一块牛排,正想说什麽,忽听餐厅的东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有、有鱼……!」

  竟陵一怔,抬头见应玄也是满脸疑惑。尖叫的是个人类女性,她坐倒在地上,双手扶著地板,面向水族箱的方向,不住往後疾退。

  「有鱼……鱼在撞……在撞水族箱!」她脸色惨白地叫著。

  随著尖叫声,整间餐厅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跟著又是一声巨响。

  竟陵忙往水族箱的方向看去,马上看到惊人的景象,只见水族箱里竟有不下十只的鱼,在双层压克力玻璃前排成一列,像要冲破似地往前猛撞。

  「这是……」竟陵认出那几只鱼都是有道行的鱼妖,平均大概都不满百年,只能称为鱼精。照理说如果不是受到虐待或面临生命危险,不会笨到袭击人类才对。

  但现在竟陵清楚感觉到,那几只鱼精的精守紊乱,似乎受到什麽操控,精怪类的精守本来薄弱,竟陵担心精守再这样混浊下去,那些鱼精很快就会化成妖鬼。

  「怎麽了,发生什麽事?」

  应玄也感觉事态不对劲,但对一般人类来说,水族箱的鱼忽然攻击箱壁,简直是非日常的事情,应玄的脸色也有点苍白。

  竟陵咬了一下牙,如果要安辅那些鱼精的精守,势必要动用易术,而且为了术者安全,还得先在水族箱附近张开术场。

  如此一来应玄肯定会察觉不对劲,也会发现他不是普通的高中生,竟陵实在不想让应玄知道他的真实身分。

  那些鱼越撞越起劲,似乎已经完全不管自身安危,几只鱼精撞的头破血流,还是锲而不舍地撞击著。

  水族玻璃的内侧裂开一道细缝,跟著就像粉抹一般散碎开来,水族箱里的水很快冲破到外墙。这下子沉重的水压全数倚靠在一道玻璃上,崩塌是迟早的事。

  「不要惊慌,请依序离开餐厅!」,「我们很快就会请专人处理!请遵守秩序!」竟陵听见几个服务人员在餐厅那头吆喝。

  一只体形较大的鲨鱼精忽然往後退,在竟陵的瞪视下蓦地甩动尾巴,然後便以疾速往玻璃的方向冲来。

  「啧,没办法了……」

  竟陵回过头,见应玄还脸色苍白地站在桌边,瞪大眼睛看著这一幕,正想先用鹄火结术场,忽见那只鲨鱼像是触电似地,在水里蓦地弹了一下,跟著周身卷起了无数漩涡。

  鲨鱼精惊慌地停在玻璃旁,顿时动弹不得。

  竟陵十分讶异,目光往餐厅那头看去,却见一个少女双手捏诀,正是易术中的巽坎卦,手法十分熟练道地。

  而那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竟陵方才在游乐园看见的女学生。

  「果然没错……」竟陵看著她熟练地变幻卦象,将巽卦的初六变为上九,顿时水族箱内剧风四起,将那些鱼精逼退了几步。

  竟陵忙趁机跑回应玄身前,拉住了他的手。

  「应玄先生,你快点走!」他催促著。

  应玄露出讶容,「你在说什麽?竟陵,当然是我们一起……」

  竟陵犹豫了一下,他不确定那个女学生的实力,这片玻璃要是破了,整间餐厅都会被水淹没,这个地下室里到处都是人,短时间确实无法疏散,到时候不是淹死一、两个人能够解决的事情。

  虽然人类的死活跟他没多大关系,这里也不是归如,他没有义务替归如以外的人类排除危难。要是过去的竟陵,一定会就此撒手不管。

  但现在不同。他下定决心要和那个人在一起,就该和那个人有同样的价值观。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这种时候绝不会一个人一走了之。

  「抱歉,应玄先生,我还有事要做,你先……」

  竟陵话才对半途,只听左首一声尖叫,这水族餐厅横幅十分长,那个少女顾得了左边,却忽略了右边,几只鱼精同心协力,竟将外首的墙冲破了一个洞来,顿时大量的海水涌出了玻璃壁,跟著左边的玻璃也开始大片崩塌起来。

  「不好!」竟陵看见女学生神色铁青,刚要冲过去施术救人,只听右首的水族箱哗啦一声,也被水压波及,大水整片整片地喷洒了出来。

  「竟陵!」

  应玄惊叫一声。竟陵叹了口气,从头上摘了四枚他用来夹浏海的发夹,横放在眼前,看准方位朝应玄弹了出去。

  「庚子、甲午、乙辰、丁卯,结!」

  只见四根发夹各在应玄前後左右旋停,霎时在他四周结出一道无形的高墙,顿时海水绕开了应玄周身,直接喷洒到身後的墙上去。

  应玄半跪在地上,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惊得呆了。他怔怔地望著站在他身前,满脸严肃的竟陵,不由得开口:

  「竟陵……」

  竟陵不敢去看应玄的表情,水族箱各处都出现了裂缝,全面崩塌只是迟早的事。竟陵在唇边捏诀,感受体内精守的流动,他把精守内的灵元引出来,全聚积到口边,对著喷洒出来的巨大水柱,张唇喷出了一道长龙也似的鹄火。

  鹄火的威力何等惊人,水族箱里的水只是普通的水,遇上了鹄火也只能投降。只见嗤地几道激响,大水竟半空化作了蒸气,顿时整间餐厅都是蒸腾的热气。

  「你是……妖?」

  竟陵听见耳边传来不确定的嗓音,转头一看,那个少女已捏诀站到他身後,眼神充满警戒。

  「我是妖神没错。你有办法把洞补起来吗?」

  竟陵对著逐渐龟裂的水族箱,又往箱壁喷了一道鹄火,顿时在玻璃长壁上筑了一道火墙,暂时制止了水的外逸。如此超现实的奇景,竟陵感觉得到应玄惊奇的目光。

  「你是哪族的妖兽,栖所为何,报上名来!」没想到少女竟然这样质问他。

  竟陵瞪大了眼睛,一般民间修行者,遇上了妖神都是又敬又畏,同样的道行,因为体质和气力的缘故,妖神一般比人类修行者来得更强一些。

  「你觉得现在有时间自我介绍吗?」竟陵指著不断溢出的海水吼道。

  「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导自演的?你以为我会相信一只来路不明的妖?」

  秉烛夜话 132

  「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导自演的?你以为我会相信一只来路不明的妖?」

  竟陵一时气窒,「我是妖神,不是妖鬼!谁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少女从怀里掏了刚刚那种红色符籙出来,看向竟陵的眼神充满蔑视,

  「妖神也好妖鬼也好,全是半斤八两,说到底你以前也跟这些关在水族箱里的家伙没两样吧?虽然佼幸修得了人形,难保哪一天不会回归本性。」

  竟陵懒得再和他夹缠。在一些地方,有些人类会将妖神当神格者来祭拜,例如著名的寅将军、白蛇娘娘等等都是。所以妖兽的修行者才被称为妖「神」,纵使祭拜的原因多数畏远大於敬,竟陵还是第一次遇到胆敢如此歧视妖神的人类。

  「我差一步就能修行成神格,就算你是妖神也矮我一截好吗?」少女忽然说。

  竟陵吃了一惊,这少女简直就像能听到他心声似的,但这是没可能的事情。

  「我是听得见你心里在想什麽啊,所以你最好给我收敛一点。」

  少女的话再次让竟陵震惊。她没等竟陵回话,面对再次往水族箱外撞击的鱼精。

  「我要封锁这个地方,补捉这些鱼精回去审问。你是控火的妖兽吧?在这之前你给我好好地对抗那些水。」少女颐指气使地说。

  竟陵满腹不爽,但现在情势危急,要是水族箱真决堤的话,他也就罢了,应玄绝对会有危险。虽然很好奇少女的真实身分,也只能暂时照著她的指示。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

  少女用手夹著一枚红色符籙,往上头吹了口气,跟著右手一扬,红色符籙竟隔空钻入了水族箱内,一路划出网状的红色细线,钻入那些鱼精左後方。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

  少女又夹了另一道符籙,同样放在唇边吹气,这回符籙往鱼精右後方飞去,同样画出网状的细线,顿时水里密密麻麻都是红色网丝,将那些不知所措的鱼精笼罩在下方。

  竟陵见顶端又被撞破了裂痕,忙往裂缝的地方喷出一道鹄火,鹄火卷起了数十道水注,随著竟陵的心意一收一扭,顿时无数的大水化作蒸气,再次消逝无踪。

  「我要收网了,往後退!」

  少女说著,她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搁在唇边咬破了指尖。只见她右手一挥,鲜血牵动水中的红色网丝,无数作乱的鱼精骚动起来。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只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澄外清!南无天上圣母天后元君、急急如律令!」

  只见少女右手一扯,红色的网丝瞬间收拢,就像补捉鱼类的鱼往一样,红色符籙化成的丝线紧紧缠住了那些鱼精。

  鱼精剧烈地在网中挣扎,但少女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只是猛一挥手臂,那个红色大网竟穿透了水族玻璃墙,将那些鱼网到少女身边来。

  「凶秽消散,道气长存,收!」

  少女念诵著,那些鱼网瞬间缩小收紧。只听鱼精几声哀鸣,旋及像是被红线吞噬一般,收入少女的指尖消失无踪。

  竟陵走近玻璃,他深吸口气,将灵元聚集在指尖,把掌心压在碎裂的玻璃上。跟著念随心动,十指划过玻璃弧面,顿时大火像是地狱业火一般,从水族箱底端燃起,细腻地覆盖了整座平面。

  只见玻璃在高温中开始融化、重组,闷烧了片刻,竟一一融填了原先玻璃的裂缝。平滑的玻璃箱面顿时被融成凹凸不平的雾墙,也阻住了水势的漫延。

  竟陵这才松了口气,只觉手心全是冷汗。他不知有多久没这样大量的耗用精守了,只觉有种淋漓的畅快感,十分解气。

  「你比我想像中厉害嘛!看来妖神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少女看了被填平的玻璃说,眼神终於缓和了些。

  竟陵也不去理她,他转身奔回应玄的身边,只见他脸色依旧苍白,看向竟陵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与不安。

  竟陵替他解除了术场,几只发夹纷纷落了下来。应玄依旧半跪在地上,竟陵伸手搀起了他,应玄才终於忍不住开口:

  「竟陵,这到底是……」

  「我不是人类。」

  竟陵咬了一下唇,他看见应玄浑身一震。

  「我……是个妖神,就是你们说的妖怪。你的曾曾祖父……你在那些记载上看到的东西,不是故事,全都是真的。我是个活了数百年的妖怪,很久以前,还和你的曾曾祖父有过肌肤之亲,我根本就不是什麽高中生。」

  竟陵像是放弃似地,看著一旁的地毯长长叹了口气。

  「那个叫顒衍的人也不是我的养父,是我的管理人,也是归如镇的土地神。一百多年前我犯了罪,被判了无可转寰的重刑,我之所以住在那里就是为了服刑,这也是我为什麽每天子时之前一定要回去报到的原因。」

  竟陵自顾自地讲著,他紧咬著下唇,不敢去看应玄呆住的样子。

  「如你所见,我是个危险的妖怪,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没有必要的话,你还是不要太常和我扯上关系好。」

  应玄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的脸。竟陵明白他的心情,一般人一时间听到这种光怪陆离的事,光是要相信就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立刻做出反应。

  「总之……很抱歉让你卷进这种事里,还好你没有受伤。」

  他草草说著,放开了应玄的手。

  应玄手一张,似乎想去抓竟陵的五指,但终究没有抓著。

  「还有,今天很谢谢你……我真的玩得很开心,我已经几百年没这麽开心过了。」

  应玄愣了一下,张口想说些什麽,後面已经有水生馆的人员朝他们走过来:「先生,你有受伤吗?如果没有受伤的话,请跟我走,我们在上面设了避难场所……」

  竟陵把发夹再一次弹出去,将自己和少女隐身在术场里,看著和服务人员拚命谈话解释的应玄,眼神一时复杂起来。

  「你是鸟族太鹄末裔,目前在归如土地庙服劳役刑的妖神,叫竟陵是吗?」

  竟陵听见少女朝他走近说。他擤了一下鼻子,甩去鼻头的酸涩感,回头望向少女。

  「……你到底是谁?」

  少女双手抱臂,以睥睨的姿态抬起头。

  「我是天上圣母妈祖,也就是大寺四长老座下右护法,本名高萌,也有人叫我水精将军,人称顺风耳的就是本姑娘。」

  她忽然右手一扬,亮出一枚像是令牌似的事物。

  「我奉四长老之命,缉捕水族妖神逃犯,务在默娘大人暗访莅临归如之前,将逃犯拘补到案!」

  「欢迎光临lodus~愿你有个愉快又销魂的夜晚!」

  神农看著穿著网状衬衫,朝他微笑鞠躬的顒衍,眼神冷得可以结冻一座火焰山。

  「哎呀,小衍,不对啦,不是跟你说了,这时候要站到地毯上,正面对著客人鞠躬吗?你这样一直往後缩,客人哪看得到你呀?」赤仲忙把顒衍拉回来。

  顒衍整个人僵硬得像块石头,脸上却像岩浆一样烫。谁也没想到他和赤仲练习到一半,竟然会遇到神农开门进来。

  现在还不是营业时间,神农好像正好和什麽人谈话似的,才会从正门走。

  「……」神农默默打量著抹著发胶、被赤仲调教著的顒衍,一句话也没说。

  秉烛夜话 133

  「……」神农默默打量著抹著发胶、被赤仲调教著的顒衍,一句话也没说。

  这三天以来,顒衍被强制住在lodus里面,每天接受赤仲的员工训练。

  他不只一百次想哭著逃回归如,但神农的影贽实在是太强大了,他才刚打开员工厕所的窗户,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就出现在窗户外面。

  『顒衍先生,主人有令,在您履行承诺完成前不得擅自离开这里。』

  虽然只是简单的倒酒、点菸,或是一些说话聊天的技巧,没有顒衍妄想的那些羞耻行为。但因为顒衍的动作神态实在太僵硬,所以赤仲也很头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循循善诱,试图打开顒衍的心房。

  「小衍,走路不要同手同脚,放松一点!」

  「啊啊,酒溢出来了!溢出来了,小衍,回神!」

  「你是点菸,不是点灯,客人的胡子都要被你烧掉了,天呀小衍,小心!」

  但三天七十二小时过去了,顒衍还是像个机械娃娃一样,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让赤仲不禁感叹上天果然是公平的,给了人一扇窗,势必会封印另外一道门。

  「你、你好。」因为神农一直都没说话,顒衍只好自己圆场。

  「……打算什麽时候正式上班?」神农冷冰冰地问旁边的赤仲。

  他随手脱下西装外套,还脱了不知为何戴上的丝绒手套。赤仲熟练地迎上去,替神农接下外套,照著他教顒衍的手法妥善地理好,挂在门口的客用衣架上,又双手捧著接过神农的手套,一边接一边笑著说:

  「本来想说训练个两、三天就可以上场的,可是小衍比我想像中还害羞呢,所以想说再延个一个礼拜,老大请放心,我一定会完全开发出小衍的潜能的!」

  顒衍见神农身後站著一个型男,似乎是那天和尚融一起来时,在门口看见负责洒扫的九婴。他一步迎上前,在神农耳边低声说:「老大,关於那个水族逃犯的事……」

  「嗯,我接到四长老的传讯了,跟她说归如这边也会做准备。」

  神农淡淡地说。顒衍听见「归如」两个字,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但对象是神农,他又不敢多问,只能往神农的方向挪了挪。

  但神农很快察觉他的意图,停下脚步来看著顒衍,视线还停留在洞洞衬衫上。顒衍下意识地想拉外套遮住乳头的部分,但如果遮得住这就不是lodus的制服了。

  「呃……刚刚说的,水族的逃犯,是什麽?」顒衍只好单刀直入地问。

  神农依旧没说话,顒衍却觉得备感压力,不由自主地又往墙边退了一步。

  不管和这人见面多少次,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尚融,顒衍都觉得自己无法直视这个男人。

  「过来。」

  神农忽然开口,九婴跟在神农身後,神农朝其中一个沙发包厢走去,还在中央的大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和尚融一样颀长的腿。九婴乖巧地在偏席落坐,神农抬头看著不知所措的顒衍,半晌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赤仲。

  「训练的成果,表现给我看看。」神农推著眼镜说。

  赤仲立刻明白似地点头,他拉过还呆愣的顒衍,抓著他的肩膀,经验老道地笑著说:

  「这位客人您好,这是我们的新人,他叫做小福德,要让他来陪您说说话吗?」

  顒衍见神农沉默地点头,一副还真要他还服务的样子,不由得发根都竖直起来。

  「小衍,快去啊。」

  赤仲撞了他屁股一下。顒衍僵直在那里,平常光是说话都会感到压力的人,要坐在他旁边,还要做那些羞耻的事情,顒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办不到。

  「你不是想知道?关於水族逃犯的事。」

  神农忽然开口,他交扣著两手十指,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从客人的谈话中引导出自己想要的讯息,这也是lodus的员工必备的能力。过来、坐下。」

  神农只说了四个字,顒衍完全无法违抗,只得走过去,乖乖在神农身边落坐。

  神农从怀里掏了一根万宝隆的雪茄,搁在唇边。顒衍呆呆地没有动作,赤仲就撞了他一下。

  「小衍,快帮客人点烟啊!」

  顒衍这才清醒过来,他从桌上拿了lodus客制的金壳打火机,照著赤仲教的方法,双手握著凑近神农唇边。这才发现自己的十指都在发抖,许多回忆逸入顒衍脑海,即使明知现在是以员工的身分在履行承诺,顒衍还是止不住颤抖。

  只不过……只不过是几句伤人的话而已。顒衍微一咬牙,伸指弹开打火机的盖子,转了几次却转不出火来,手指不听使唤,只觉神农的视线就定在自己身上,所有的恐惧都无所遁形。

  火终於接触到神农指尖的雪茄,顒衍致力维持著火焰,看著逐渐点然的星火。

  「你刚才说的……」他试图开启话题。

  「对客人要记得用敬称哪,小衍。」赤仲在一旁悄声提醒。

  「您刚才……刚才说的,关於水族逃犯的事,是怎麽回事?」顒衍问,嗓音颤抖著。

  「抬头。」

  顒衍听见神农的声音。刚才一愕,下巴就被人用雪茄挑了起来,顒衍的眼睛对上神农那双零下六十度的视线,不由得浑身冰凉。

  「和客人说话的时候不准低头,赤仲是这麽教你的?」

  神农冷冰冰地说,顒衍无法把视线移开。自从做了两生术之後,他和眼前的男人多少见过几次面,都是为了心脏的问题,包括上回尚融带他来的那次。

  顒衍不明白,也或许是他多心,感觉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寺住持,似乎特别喜欢找他麻烦。

  虽然这人总是不大泄露自己的情绪,高兴也好、悲伤也好,喜欢也好、厌恶也好,这些凡人的情绪全都无法在这男人身上看到。

  但顒衍感觉得出来,神农对他很不耐烦。虽然不见得是厌恶,但至少绝不会是正面的观感。

  是因为尚融……因为自己夺走了那个贵重精守的缘故吗?顒衍茫然地想。

  「老大,小衍才刚开始没多久,别太勉强他嘛。你看小衍都被老大吓到动不了了。」赤仲打圆场似地说。

  神农终於把雪茄挪开,他看了桌上搁的龙舌兰一眼。顒衍这回学乖了,自行拿起了酒瓶,按照赤仲教的方式开了酒,替神农斟了浅浅五分之二杯,两手捧著递到神农身前。

  顒衍紧紧咬著下唇,神农看了他苍白的脸色一眼,终是伸手接过了酒杯。

  「有个水族的妖神打破了寺牢的制锆,逃了出来,就在这星期五时。」

  神农浅浅啜了一口酒,把玻璃杯放回几上说。顒衍随即一惊。

  「从寺牢脱逃?这有可能办得到吗?」

  神农冷冷瞥了他一眼。「理论上不可能,但近来因为阴门将开,四长老遶境的事也是一椿,大寺长老多数未留在神山。逃脱的罪犯是利用水牢的优势,用水气慢慢侵蚀符籙上的墨迹,再趁著寺卒更换符籙的空档,一举挣开护符逃脱的。」

  「水牢?这麽说那个逃犯难道是……」

  「斟满。」

  神农截断顒衍的话头,把玻璃杯搁到桌上。

  「谈话的时候,随时注意客人的酒喝完了没有,这点赤仲也没教会你吗?」

  顒衍脸涨得通红,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阳萎,只能默默地拿起酒瓶,替神农又倒了五分之二杯酒。

  他放下酒瓶立时又开口:「那个逃犯……是水族?」

  神农用指尖夹起桌上的雪茄,却也不抽,只是靠在桌边抖了抖。

  「非但是水族,他是七十四年前被判处无限期监禁,被打入寺牢的。期间因为多次有逃脱、伤害狱卒的纪录,一直无法将他外遣服役,本来是要把他打发给阎魔,押进三长老的阴牢里,插翅也飞不出来。但没想到他就在那之前脱逃了。」

  神农声音平板地说著,顒衍立即反应过来。

  「七十四年……那不就和忌离他……」

  神农停住了抖雪茄的动作。

  「嗯,那个水族的妖神,七十四年前和云螭忌离一同受审,云螭被判处极刑。而那个水族妖神,因所犯之罪是受主人指使,罪行较轻,所以只判处他无限期监禁。」

  秉烛夜话 134

  「嗯,那个水族的妖神,七十四年前和云螭忌离一同受审,云螭被判处极刑。而那个水族妖神,因所犯之罪是受主人指使,罪行较轻,所以只判处他无限期监禁。」

  顒衍怔住了,一时连酒瓶都忘了搁下。

  「主人?这麽说他和忌离……」

  「他是那个云螭的仆侍,自幼服侍那个云螭。菸,熄了。」

  神农扬起下巴,对著已然熄灭的雪茄示意。顒衍心里老大不爽,明明就是神农故意把火敲灭的。但他当然不敢明著反抗,只得再度拿起那个金壳打火机,这回总算镇定一点了,拢著凑到神农唇边点火。

  火光映射下,顒衍和神农近距离四目相对。顒衍倒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这男人的眉目,只觉冰冷之馀,这家伙倒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型男,不知道拔下眼镜後会怎麽样。

  「忌离他……到底是什麽来头?还有仆侍?他是哪里的大少爷吗?」

  神农大概是注意到顒衍的视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顒衍只得匆忙别过视线接话。

  「七长老没有向你说明吗?」神农淡淡地问。

  「……她经常这样,秉烛来的时候她也一点说明都没有。」

  「云螭忌离,是西海之主向敖的亲弟弟。」

  神农拿起桌上的龙舌兰,啜了一口说。

  顒衍睁大了眼睛,「西海之主,是……」

  「嗯,水族习惯称呼王为他们的海主,西海之主就是西海龙王,向敖是现任龙王的名字,忌离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自幼失踪,一直到他被大寺逮捕後,龙王才凭藉那只云螭身上的龙纹认出自己的弟弟。」

  「龙纹是指……忌离背後的刺青吗?」

  神农点了头。

  「那只云螭本名是『向颛』,现在用的名字『忌离』,似乎并非父母赋予的生名。向颛出生後七、八十年便从西海失踪,当时还未及成年,等到三十几年後被人找著,那只云螭却已犯下滔天大罪,在大寺准备受审了。」

  他冷淡地撇了一下唇。「那时候龙王以战争相胁,向大寺索回云螭,让水族内部自行处罚,大寺最後也同意了。」

  「像是特别犯罪引渡条款吗……」

  顒衍听神农说的轻描淡写,但从他镜片後抽动的眉角看来,这之中一定经过了相当程度的交涉。

  顒衍曾经听尚融说过,水族是妖兽诸族里最难搞的一族,不单是因为他们实力坚强,还因为他们真的很缠人,用台湾话讲就是很会番。

  一但被水族认定为敌人,则不缠到你死我亡,水族的妖神决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忌离他……」

  「当初大寺同意他戴罪流放,随水族怎麽处置他。但是那个云螭,却拒绝了这样的提议,坚持要待在大寺的水牢里服刑。」

  顒衍沉默了一下,心里多少有点惊讶。但仔细一想,确实又像是忌离的性子会做的事情。

  「那麽龙王他……」

  「向敖当然不满,但当年那个云螭说,如果带他回水族,他就自毁精守自尽,龙王最後也拗不过他,任由他在寺牢里待了将近八十年。」

  顒衍心里疑问四起,一旁的赤仲和九婴都保持著沉默,恭敬有礼地听著神农和他谈话。顒衍沉忖半晌,才又开口:

  「你刚才说他曾经失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忌离他比竟陵略为年长,也有三百多岁了,这漫长的百年里,他是失踪到哪里去了?」

  「其他的事,你自己去问那只云螭。」

  神农闭了闭眼。「关於那个水族逃犯,大寺接到四长老左右手的线报,他前两天出现在r市,从四长老下属的眼皮底下脱逃,还拆了几乎半座水族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