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雪早先已看见李皓爹——曹亲王意图举兵谋反,但之前还只是“意图”,没想到不过几曰,“意图”已成了“确定”。
“我爹一定会尝到苦头,”李皓猛一揉脸。“从皇上过往事迹就可发现,他对龙位的执念绝不亚于我爹,你想一个会弑兄杀弟逼迫亲爹退位的人,怎么可能重蹈当年太上皇的覆辙?”
他说得没错,虽说望雪才与皇上见过一面,短短还不到一刻钟时间,但他锐利精明的眼神早说明他绝对不是昏庸颟预的君王。
“我担心我爹,我猜想我爹下场定会和之前承干太子、魏王他们一样。”未举事即被皇上发现,最后惨遭流放,客死异乡。
“真的想不出其他法子,劝说你爹改变主意了?”
“有。”这答案李皓早想过,也差一点做了。“只要杀了刘武,让我爹失去援助,他一定得打消念头。”
凶残的字眼教她身体一震。
“不忍心,对吧?”李皓苦笑,眼里露着哀戚。
“我只是想到他也是有妻有儿——”她沉重地吁口气。“皓,你真的打算杀他?”
“我很想——但就是下不了手。”李皓挲着望雪头发低喃他下午做了什么。“刘武儿子成亲得早,现下已有个一岁大的娃娃会呢呢哝哝喊他爷爷——”
那是李皓从没见过的刘武模样,刘武的精明冷酷在小娃儿面前完全融化,当他看见刘武抱着小娃娃呵痒玩笑,握在手里的暗器怎样就是发不出去。
他苦涩一笑。“我爹常说我妇人之仁,他说得没错。”
“谁说妇人之仁不好?”望雪抗议。“我就喜欢你这样,我最讨厌那种只为自己着想,却视他人性命如无物的‘英雄豪杰’。”
李皓一讪。“瞧你,把‘英雄豪杰’说得像狗屎一样。”
她一吐舌头。“我就是讨厌那种人……”
“我知道,”他亲亲她脸。“我会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总之我答应你,绝不轻取任何人性命。”
“那——你真的打算依你爹说的,不回家去了?”
“嗯。”李皓翻身下床倒了杯冷茶喝下。“我有一个很坏预感,得尽快将我娘和妹妹接出来,你不用替我担心,即使我失了十六小王爷身分,还不致饿死的。”
望雪知道,他以“曹皓”为名经营的生意赚的银两,早已够他下半辈子吃喝不尽。
“要是我看得见你的未来——就好了。”她心疼的是他的心,李皓孝顺,虽然表面装得一副叛逆不羁的模样,但望雪知道他爹赶他出家的举动会让他多难过。“至少能帮你一点忙。”
“我从没这么想过。”李皓摇头。“我一直记得你说的,你之所以看不见我的未来,是因为我们的命运交缠在一块——你说,我怎么可能放弃与你命运交缠的机会,去换一个提早窥知的机会?”
“但是……”望雪叹息。
李皓亲亲她额。“别想了,你不是说过,不想把相聚时间浪费在叹气上头?”
望雪点头。
“那就走吧+”他抓来斗篷帮她穿上,随后环住她腰,悄无声息地跃出窗棂。
一早天方露鱼肚白,大宅佣仆们纷纷起床洒扫内外,负责打水照顾菜园的蓝衣哑巴妇人“翠桃”,正拎着木桶准备打水,暗地潜入竹林大宅的“虹艳仙子”莫虹影,悄声接近妇人,毫不犹豫扭断妇人脖子。回头确认四下无人,莫虹影拖着蓝衣妇人藏往柴房。
不久,易容妆扮成妇人模样的莫虹影重回井边打水,鸟声啾啾的大宅看来仍和往常一般。
莫虹影一边工作一边留意佣仆对话,虽说那个“龙不二”给了她详细地图,可一当靠近才发现,这宅第占地之广,戒备之森严,实不是她一个陌生人可以任意走探的地方。
正午,宅里大小佣仆全到厨房门边领食,莫虹影低调地混杂其中,饭刚吃完,一总管模样的中年妇人在四名婢女簇拥下走来。莫虹影沉默地躲在暗处注意,等着探听“竹林圣女”居住的院落。
“大伙儿先听我说——”总管嬷嬷宣布。“方才皇上送来口谕,说明天未时三刻会来大宅见圣女,吃过午膳就快回岗位工作,晚点我要一一检查。”
“哑巴翠桃。”总管嬷嬷话锋一转。莫虹影低头步出行列。总管嬷嬷手指旁边四名婢女。“你帮她们把水抬上圣女房里,再像上回一样拖拖拉拉碍了时辰,小心五个人都处罚。”
真是无巧不成书,莫虹影薄唇一勾。她正愁不知从何探知圣女所在,她就自个儿送上门来。
“是。”婢女们齐声喊道。吱吱喳喳领着莫虹影到厨房,稍后五个人拎了桶热水爬上“回”字型大宅南侧,莫虹影暗地留心方位。
宅里佣人都知“翠桃”是哑巴,在她面前向来口无遮拦。
“嗳,你们猜皇上这回过来,身边还会不会带着武娘娘?”走在最前头的婢女突然说话。
跟在她一旁的婢女嘻笑一声。“说不准噢,瞧武娘娘黏皇上那股亲热劲……”
“不过话说回来,这圣女还真是倒楣,每次皇上一来她就得被关进庙庵,要我可受不了……”
“你小心点!”走在莫虹影跟前的婢女一嘘。“等会儿被圣女看见你怎么想她,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那“圣女”如此神通广大?莫虹影眉心一皱,暗暗将她们的对话搁心上。不久五人来到“圣女”闺房,为首的婢女突然将水桶放下。
“喂,翠桃,帮我把水拎进去,动作快点。”她不知死活地使唤莫虹影。原来她刚才说了“圣女”坏话,这会儿正心虚地不敢入内看“圣女”眼睛。
真是好大胆子,这丫头竟敢指使她做事——莫虹影默然听令,只是心里也下了一个决定,她“虹艳仙子”岂会默默捱人欺负?她心里冷哼一声。这丫头死定了!
一进房间,瞧见一个年轻丫头坐在床沿等待。这就是“圣女”?莫虹影分神一望,这么一个小丫头会有什么窥知过去未来的能耐?
“请‘圣女’更衣。”
听见这句话莫虹影退出房间,下楼时悄悄掏了几颗黑角子丢往墙角。一早至今她已趁工作之便四处藏了不少。这混着硝石、木炭与硫黄的黑角子“逼日”,正是莫虹影的拿手绝活——也是江湖人称她“虹艳仙子”原因。凡她所到之处,无不被大火吞噬消灭!
只消一簇火焰——
但一回庭院,莫虹影瞧见一批批带刀护卫将大宅里外团团包围,顿时决定稍缓动手。人越多火越容易被灭,也越不容易全身而退,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八章
李皓一进竹林发现宅第四周又围了许多卫士,心下便有了底。后进望雪厢房取走她搁于床架缝中字条,才悄声潜至庙庵南侧窗边,捡了颗小石子丢进。
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李皓一见里边亮起暗黄的烛光,便知他一心悬念的人儿,还安然待在里边。
“小雪儿。”他轻唤,木窗里探出一颗头来。
“皓。”望雪将小手挤出窗框,李皓握住。
她侧头瞧瞧他,然后一笑。“我猜,你今天心情还好?”
“怎么说?”
“你没喝酒。”
李皓讪笑。“你鼻子这么灵?”
“是你脸上胡髭告诉我的。”她说了她昨晚的发现。“一直以来你都是神采奕奕、风流倜傥,昨天见你那模样,真是教我心疼死了。”
“心疼可以,死就不成。”他在她手心一吻。“别忘了你还得帮我生两个可爱娃娃,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贫嘴。”望雪一睨。
李皓笑着捏捏她手。“让你猜我今晚带了什么过来?”
“礼物吗?”她问。
他一笑,自怀里掏了什么在手。“你前几晚不是说好久不见梅花盛开模样,时节不对,我怎么样就是找不到一株盛放的梅,所以要人做了这个。”
李皓将一坨轻柔物体搁在望雪手心,她小心翼翼抽回手一看,眸里满是惊喜。
那是一朵薄如蝉翼,以绢纸仔细黏成的梅,蒂下还黏了两条长纸。望雪爱不释手地触碰它仿佛一吹就散的花瓣,抬头微笑。
“让我留着?”
“不,我打算结在这。”他边说边转身将它结在枝头上。
他也不怕被下人发现,这窗子平常就没什么人会经过,且这纸梅是那么渺小,恐怕在枝头上住不到一天,眨眼就会被风吹散。
望雪隔着窗窥那一抹淡白,可以想见明早它怯怯盈着朝露而起的姿态,心头一角不由得暖了起来。
“你真宠我。”她喃道。
“还不够,”李皓主动将脸贴近她伸来的手,笑着说:“我已托卖树苗的贩子帮我带几株梅苗,过几日等他送到,我们再一块栽下。”
“所以等后年初春,我就可以在园子看见满枝头的梅?”
“没错。”他附和。
噢!她叹息,光想那画面就觉得美……
“谢谢。”她由衷说道。
李皓对她摇摇手指。“该道谢的人是我,若是没遇上你我也不会知道,原来能为人做点什么的感觉,竟会如此满足。”
望雪羞涩地笑了。
“我今天跟我娘见面了,”他话锋一转聊起。“约在你上回去过的大兴善寺。”
“你娘……她还好吗?”
“不好,两颗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可见我爹因为我让她非常不好过。”
“噢……”望雪可以想象那景况。
“不过她倒是赞同我离开。我娘也觉得我爹这回做得太过,危险。”
“所以你娘答应跟你一道出来了?”
“她答应我会好好想想,但她提议要我找隐密点的房子,简陋也无妨。”
看这情形,曹亲王府是注定分崩离散了,望雪叹气。“这时候我若是在外头就好了,至少可以抱一抱你,辛苦你了。”
她有这样念头他已经很感动,李皓与她十指交握。“我只是不懂我爹在想什么,皇上宝座——那个位置真有那么好,足以让他为它牺牲他原本保有的父子之情,夫妇情谊,甚至他爹——皇上对他的信赖?”
“皓……”她心疼一唤。
李皓瞧她一眼,摇掉心头愁绪。“别想他了,反正该来的,永远躲不过……”
“噢,说到该来的事!”望雪突然紧揪住他的手。“可以麻烦你到岚姐姐那儿打探一下?”
“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望雪记挂这事已有半日,可刚才却一时疏忽忘了。“一般说来,每次我进庵房斋戒之前,总管嬷嬷总会请岚姐姐过来瞧瞧我,做最后确认,可今天总管嬷嬷却说岚姐姐身体不适,怎样就是不肯让我见她。”
该不会?!李皓看了望雪一点头。“我懂了,我这就去瞧瞧,你等我消息。”
“路上小心。”
“嗯。”
矫捷黑影谨慎避开立于四墙入口处的守卫,觑了一个无人良机,李皓悄悄潜进上回曾带望雪进过的厢房。只是一进里边他便觉不妙,整个房间空荡冷清,就连铺上头枕棉被也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李皓心头一紧,柳青岚八成已遭不测。
不过盏茶李皓重回庙庵窗边。
“岚姐姐还好吗?”
“我不确定。”这是实话。李皓答:“她房里没人,说不定她真的身体不适,被宅里人送至医馆救治——”
“不可能。”望雪掉下眼泪。“这宅子唯一规矩就是只进不出,我们想走只有一个办法——”
死。李皓在心里想着。听着她难以抑止的低泣声,他不禁想起总有一天,她可能会步上柳青岚后尘。
他心口蓦地一痛。
她捂着脸用力摇着。“我早该想到……我的预感从没出错过……我不应该接受岚姐姐的意思,我早该想办法力劝她与命运搏斗,至少,至少她不会像这样无声无息死去……”
“你为她做得够多了,不要再自责了。”李皓喃喃劝慰却怎样也止不住望雪的眼泪。原来这就是她昨晚的感觉?李皓—叹。他再怎么心疼,也只能站在—旁陪伴?
良久,啜泣的望雪哭声暂歇。“皓,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尽管说。”
“帮我联络岚姐姐倾心的那位公子,我知道那位公子家住何方,你告诉他,岚姐姐就葬在她跟他说过的那个地方。”
“葬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再度掉泪。“刚那些话是上回岚姐姐传进我心里的,她要我帮她保密,直到听见她死讯才可以请你帮忙——”
“我懂,我一定会办到。”
望雪将沾满她泪水的手掌伸出,李皓握紧。
“我好难过,皓……我真的好难过……”
李皓频频吻着她手心安慰。“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翌日,未时三刻,大唐皇帝李世民在御前侍卫簇拥下现身,这回他少带了千娇百媚的武才人。
“吾皇万岁万万岁。”望雪百味杂陈地屈膝问安。
李世民支走身旁闲杂人等,下颚朝旁边座位一点。“坐。”
“谢皇上。”望雪矜持起身。在她走至一旁座位乃至落坐这段时间,李世民一直瞬也不瞬地打量她。
他突然要求:“面纱摘下。”
“皇上?!”望雪一愕。刚那句话全然不在望雪意料中,以至于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世民不耐等待,身子一动即取下她面纱。望雪瞠直了眼。
“是朕错觉还是真有其事,朕怎么觉得圣女今回比上回娇艳许多——”
望雪不安地垂下脸,直觉想起李皓也曾说过,最近她变得比之前娇艳许多,宛如春花盛放。
李世民就是嗅到那股女人香,才会见猎心喜地盯着她不放。
“朕记得你闺名望雪?”他端起她下颚审视。手指接触间他种种心思全传进望雪脑里,她暗吃一惊。
不会吧!皇上竟打算收她进宫?
她强抑心绪回话:“是。”
“洁野凝晨曜,装墀带夕晖——望雪,好名字。”李世民浅浅一笑。心已决定要找机会收她入宫宠幸。除了初代圣女,包括柳青岚在内两任都不是李世民中意类型,以至于柳青岚没教过望雪该如何回避皇上觊觎。
事有先后,李世民主意打定后坐回原位。“来吧,朕今天有要事请教。”
“是。”望雪身子有些僵硬地走到堂中,手执铃鼓,依着首任圣女发明的圣舞开始踏行。当初为讨皇上欢心而跳的圣舞,如今有了实际作用——让她多点时间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一舞结束,望雪微喘地朝皇上一揖。
李世民满足地看着望雪红绯似霞的娇颜。“朕知道圣女能知人未来,朕想问你,这世上可否有‘长生不老’一事?”
望雪恭敬地问:“皇上是指‘长生药’是否为真?”
很好。李世民肯定了望雪身上的神通。他前日刚从一名印度方士手上取得“长生药”,考虑了一日还是没法确定该不该相信,才会动念来此探问。“这药确实有效?”
坦白说,无效。望雪早已发现皇上几年后将会因为过度服用“长生药”暴疾而亡,但——她应该告诉他吗?望雪脑子一角浮现岚姐姐、还有前头两任圣女的脸,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虽说送来毒药逼岚姐姐服下的凶手另有其人,但没皇上命令,谁敢动圣女一根汗毛?
凶手。望雪银牙一咬,决意隐瞒。她淡淡微笑。“皇上福泽深厚,自是万寿无疆。”
“好,好一个万寿无疆!朕喜欢,朕重重有赏。”李世民双手一拍。“来人呐,把朕带来的东西拿进来。”
两名太监听令端着两只罩着黄巾的木盘子走进,黄巾一掀现出一只白玉镯子还有点翠花簪一支。李世民瞧望雪表情,“中意吗?”
“谢皇上赏赐。”
“喜欢就好。”李世民再挲一把她脸颊。“看着我。”
望雪直视他眼,李世民好似颇满意她星光灿灿的水眸。“你该已经知道朕心意、,朕给你几天时间准备,朕会再过来。”
李世民一走,望雪跟着跌坐椅上。皇上要她准备——准备什么还需要多说吗,当然是要她入宫伺候!现在该怎么办?她得快想个法子阻挡皇上。望雪轻啮手指烦恼,甚至连总管嬷嬷带人进来也毫无知觉。
天一暗,李皓已迫不及待潜进竹林大宅,一见伺候望雪的婢女离开,他毫不犹豫自窗门跃了进来。
“皓。”她穿鞋下床,李皓拉着她前前后后探看。
“你没事吧?”
“嗯。”她看着他点头。“我们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那就好。”他松口气搂她入怀。今儿整日他一直记挂她,就担心她一碰皇上却发现她看不见他未来。至于望雪,她仔细想了半日决定暂时隐瞒皇上有意召她进宫一事,一来也是心疼李皓肩上的担子太沉,二来是觉得这事还有转圜,至少,从她看得见皇上未来,就知她入宫伺候皇上一事可能不会发生。
“对了,你岚姐姐的事我已办妥,我也知道她葬在何处,你要过去吗?”
“当然。”
“我就知你会这么说。”李皓笑着打开斗篷罩将她罩上。“我已经备好鲜花四果,就搁在‘黑夜’那儿。”
不到半个时辰,李皓将马停在一座破庙前。远远可见庙里有盏黄光微亮,他要望雪稍等,他先到里边探探再说。
彻夜守在破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柳青岚生前心上人,李玄。
“想见他吗?”李皓出来问道。
望雪想了一会儿,点头,随后取出面纱将脸遮住。
破庙后,三座土冢遥遥相伴,一座颇新,两座年代远久,一见就知里头葬着何人。
原来这里就是历任圣女的最后归所——望雪屈身将李皓备来的鲜花四果摆在岚姐姐坟前,一想到她正值芳华便已殡没的命运,她难忍伤痛。
“这位就是岚儿的妹妹?”
一白衣男子朝两人步来,此人年纪略长李皓,说来跟李皓也有那么一点血缘关系——李玄的爹李孝恭是李世民的叔叔。今早李皓跟李玄假称是受了柳青岚妹妹请托,前来通知他柳青岚已死的消息。
“是。”望雪屈膝行礼。
李玄注视以面纱遮脸的望雪,深幽的眸子血丝满布,看得出来柳青岚的死对他打击甚大。
“是我亏待了岚儿。”李玄看着以块圆石充当石碑的墓冢,喃喃吐露他与柳青岚相遇始末。他和李皓一样,当初也是好奇“竹林圣女”风采才大胆潜入。但和李皓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当命运要求他在爱人与家人之间做出抉择,他选择了家人。
“敢问公子一句——您曾后悔过吗?”
“我后悔过吗?”李玄呵地一笑,但那笑容却如此哀戚。
“打自不再到大宅见她,我早已数不清我到底后悔过多少次,但是如果再来一次,坦白说,我还是会做出同样决定。”
理由就在她的天赋。李玄振振有辞。没错,他与柳青岚相处的确快乐,但一股微微的忧惧也同时在他心头盘旋不去,他没办法想象与柳青岚共度一生的情景,不管他心想什么,她总能知晓——那种毫无秘密可藏的生活,多可怕!
原来这就是她们俩命运最大的差异处。望雪垂下眼睑淡淡说道:“我想岚姐姐定是忘了告诉您,她的天赋也有失灵的时候。”
李玄抬眼看她。
“与自己命运交缠之人——”她抬头直视李玄眼睛。“她只能窥其过去,无法知其未来。”
“什么?!”李玄震惊后退,她的意思是——他的岚儿所以孤伶伶葬在这,全是因为他要她的意志不够坚定?
他一副被击溃似地喃喃道:“原来岚儿会死,是因为我的关系……”
望雪无法回答这问题的答案,只能沉默以对。
回程的马背上,她看着前方幽幽道:“我一直在想李玄公子说的话——人的命运,到底是天生注定,还是有改变的余地?”
“你想问如果今天李玄换了性子,是不是你岚姐姐就不会死了?”
她轻一点头。“是啊。”
“答案是也不是。”李皓温柔轻吻她的额。“谁知道换了性子的李玄还会不会遇上你岚姐姐,还有,谁能肯定你岚姐姐会不会爱上换了性子的李玄?”
“我知道,”这些道理她都懂。“但我就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李玄公子个性跟你再像些,说不定……”
“别想了。”他搂紧她身子。“再想也只是折磨自己。”
他说得对。望雪停了一下点头。逝者已矣,不管问题答案为何,终究无法换回岚姐姐的性命,只会平添心伤。
她叹口气,将脸更往他怀中贴近。
竹林大宅一角,一抹黑影悄悄游走。假扮“哑巴翠桃”的莫虹影撕去脸上乔装,摇身又变回江湖人闻之骇怖的“虹艳仙子”。
她站在柴房前掏出火折一晃,一小簇橘红火光顿时烧起。她宛如照看情人般将火拿近看了又看,才将越形扩大的火折往柴堆一丢,火舌嘶嘶逐渐吞没柴堆,转眼即成大火。
“乖宝贝,好好烧吧。”
莫虹影尘拂一扬,脚踏“行云流水”,眨眼人已跃上枝头,悄悄朝望雪闺房靠近。
房中,李皓与望雪依依话别。为体贴她下午方出庙庵,祭拜过柳青岚后,李皓直接送她回大宅安歇。
“你身子骨不好,能休息就多休息。”
“你也是。”她挲挲他下颚。一连几日操劳,让他原本不胖的脸颊又瘦削了一点。“对了,记得帮我通知厨娘炖只鸡,明晚我们一块吃?”
“没问题。”他亲亲她脸颊,帮她把被子掩上。“睡吧。”
李皓方走,莫虹影悄声跨进。将睡未睡的望雪突然感觉一股奇怪的紧绷,张眼,便见一道黑影朝床上扑来。
不是皓。她身体本能做出判断,不坐起身子直接朝床侧一滚。雪白尘拂刺进纱幛却扑空,莫虹影恼怒一哼。
真的是刺客!望雪猛抓墙上细绳将外头铜铃摇得叮当响,莫虹影一跃上床,只见她像拎小鸡似地将望雪掀撩下床。
望雪被狠狠摔落,一阵剧痛袭身,还来不及叫痛,头发又被人揪住。
“你以为你逃得掉?”
听着女子冰冷声音,望雪忍痛大喊:“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快来人呐——救命——”
“救命?!”莫虹影突然大笑。为了炫耀自己能耐,也是为了让望雪死心,她硬是将挣扎不休的她拖出门外。“张大眼仔细看清楚!”
望雪抬头,正好赶上火角子“逼日”燃烧起爆的画面。轰一声巨响,冲天烈焰瞬间吞没大宅一半,此起彼落惨叫不绝于耳,宛如阿鼻地狱再现的恐怖景况,莫虹影竟开怀畅笑。
“好美——多灿烂的火光——”
这人疯了。望雪注视身旁女子,裹着黑衣的她在火光照耀下似鬼狰狞,直到此刻望雪才明白真正叫人害怕的,不是她以前认为的黑暗,而是藏着嗜虐兽性的人心。
那才是真正暗不见底的恐怖。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怒极的望雪忘了自己毫无拳脚功夫,激动地踢打莫虹影,莫虹影脸也不转地挥动尘拂,打得望雪眼冒金星。
“没你说话余地!”
柔软尘拂竟如巴掌硬实,望雪差点痛昏了过去。
接着前方又是一阵爆炸声响,被大火熏痛双眼的望雪泪流满面,只见一个个全身着火的人影在庭院中乱窜哀叫,还有人徒劳地汲着井水意图灭火。她脑中一角蓦地浮现岚姐姐交代的“小心火”——原来岚姐姐说的就是这个?!
“轮到你了。”
眼见大火逐渐逼进,莫虹影再度扭紧望雪头发将她拖入房间,望雪踉跄跟随,身上白衫被猛窜的黑烟熏得一片乌黑。
活像抛掷什么污秽之物,莫虹影将望雪往地上一丢,望雪吃痛趴跌在地,还没喘过气,莫虹影已屈身蹲在她面前说话。“听说你有什么窥知过去未来能力?”她审视她脸。“给你个机会让你施展神通,如果说得准确,或许我可以饶你不死。”
以往杀人,莫虹影总是以尘拂直接勒毙,可她突然想到眼前人可是连皇上都称奇的“圣女”,有此机会一见,不乘机玩玩实在说不过去。
望雪虽不信莫虹影会网开一面放她走,但能拖一时是一时,或许——真会有什么奇迹出现!
“我答应你。”望雪勉强坐起,莫虹影正要问她该怎么做,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夹着浓烟与火的李皓毫不迟疑,伸手就是一掌,莫虹影急急后退挌挡。怎样也料不到竟有人胆敢冲进大火冒死救人!
“皓!”望雪惊喜一叫。
李皓脚一旋,眨眼已将望雪护在身后。
莫虹影眼中掠过狂怒神色,手里尘拂一挥,李皓赶忙踢来桌边圆凳挡架,柔软尘拂与圆凳相撞,想不到圆凳竟应声碎裂。
方才李皓离开大宅,还未行至藏马处,突然感觉怀里有一重物落下,他惊讶一摸,才发现是系住玉佩的红绳断落。怎么会?他伸手取出卡在腰带里边的梅树玉佩,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
就这么停顿让他察觉到空气里的焦味。如此荒山野地哪里会有人烟?他下意识转头,正好撞见大宅轰一声烧起。
李皓一见目眦欲裂,长腿一跃再度冲回大宅。未暇多顾宅外乱成一团的卫士会不会认出他的脸,他一旋身自虚掩上的窗门撞入,正好赶上。
这手持尘拂的黑衣女子功力不弱。李皓护着望雪往右横移,双眼紧盯莫虹影。后者一鼓作气再向前冲,尘拂一扫手也跟着伸至,李皓一时不察竟被她拉中望雪手臂,望雪痛叫。
“你以为你逃得掉?!”莫虹影用力一扯,李皓拍出一掌逼退,莫虹影闷哼飞离,跟着撕下望雪右边衣袖。
总算逃过一劫。见状李皓急拉望雪忙往门外飞窜。莫虹影不得手哪肯罢休,尘拂一扬卷来圆凳,李嘀唯恐丢中望雪,忙以身庇护。
圆凳毫不留情击中李皓背脊,“砰”地一声伴随望雪惊叫。
“走。”他手一顶将她推出门,火舌却在这时卷至。莫虹影一见大喜,从怀里掏出数枚“逼日”丢向望雪,转身就要窜出窗棂。
“想溜!”李皓狂喝一声,脚尖堪堪在“逼日”爆开之前全数踢回。莫虹影惊惶想挥尘拂扫开,热烫如焰的“逼日”却眨眼吞噬了尘拂,一声爆炸吞没莫虹影的惨叫,抱着望雪窜逃的李皓登时被气焰撞飞了出去。
第九章
爆炸气焰过于凶猛,李皓虽已运气卸劲,但两人仍翻飞数码才狼狈跌落竹林中。
“哇呕!”
脚一落地,李皓同时呕出一团黑血。
被爆炸震得头晕目眩的望雪一听,急忙伸手搀住他背,一摸,她脸吓得发白。
“你受伤了!”望雪白他护卫的臂中离开,借着冲天火光瞧见他背活似烧融了般鲜血淋漓。
“你没事吧?”李皓以臂擦去唇边血渍。
见他身负重伤犹然记挂她安危,望雪哭得梨花带雨。“我没事,你一路都把我保护得好好的,结果你却伤成这样——”
“只是一点小伤——”李皓原意是要望雪安心,怎知话刚说完,他再度呕出一口鲜血。方才他背上挨了莫虹影一记加上爆炸,铁打的身体也会吃不消。
“怎么办?皓,我该怎么帮你?”
“‘黑夜’……”李皓才刚吐出两个字,突然眼前一黑,人就这么晕了过去。他一瘫,瘦弱的望雪使劲全力也只能抱住他半身。
“皓,皓?”望雪轻拍他脸叫唤。怎么办?望雪喘口气稳下心神,现在不是惊慌的时候,皓现在唯一能倚靠的人就她了,她提醒自己,一定得沉住气想办法救他。
“黑夜”。她脑中蓦地浮现他的交代,对,她得先去找“黑夜”。
望雪使劲吃奶力气硬将李皓拖至竹丛旁,后又捧来枯黄竹叶将他身子稍微掩盖,这才大着胆子往前摸索。
越往前走,燃烧大宅的火光越是熹微,越形黝暗的四周勾起望雪心头恐惧,身边每每一个声响突现,就足以让她吓得全身颤抖。
“‘黑夜’,你在哪里……”望雪夜视能力不若李皓,尤其竹林每处都长得一个模样,走到最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何方,跌跌撞撞不知摸索多久,突然一个转身,感觉一阵热气拂过她后颈,望雪蹲身抱头尖叫。“啊……”
“黑夜”仿佛也被她吓着似地一嘶。
望雪认出它的声音。“‘黑夜’,是你吗?”她伸手摸索。
“黑夜”贴来马鼻磨蹭她脸,望雪抱着它脖子又哭又笑。“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对,皓,皓受伤了!我们快回去找他。”
好不容易爬上马背,回头,她脸刷地变白。她刚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她竟然认不得了!
怎么办?还未想出主意,颇具灵性的“黑夜”已迈步跑开来。
“你知道皓在哪儿吗?”她紧抱马脖子低问,“黑夜”以鼻喷气,不消片刻答案揭晓,它真的知道李皓躺卧在何处。
对,就是这儿!“黑夜”一停步她即翻身下马,一时忘了“黑夜”高度,左脚一个踩空,望雪整个人腾空跌下。
“好痛……”她捂着右脚哀叫,“黑夜”担忧似地以鼻蹭她。“我没事,只是脚扭伤——”她手扶着“黑夜”站起,一拐一扭地走到竹丛边,扫开虚掩的枯叶,底下正是李皓。
“‘黑夜’,我需要你帮忙……”
为了救心爱的主人,高傲的“黑夜”难得曲起前腿跪下,望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加上“黑夜”以鼻顶蹭,终于将李皓拉上马背,连同她一起坐上。
“就麻烦你了,‘黑夜’……”望雪抱紧昏迷不醒的李皓吩咐。“黑夜”低嘶一声,撒腿快跑。
“石子大哥……石子大哥?”
拍门混着叫唤声传进石子耳朵,睡得正熟的他本不想理会,可脑子一转想起,这世上会叫他石子“大哥”的就只有一个,吓得他忙从床上跃起。
“梅姑娘?”石子门一开看见望雪的惨样,吓得脸都白了。“您的袖子,您的衣裳——发生什么事了?”
“先别管我。”事况紧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望雪用力一推石子。“皓受伤了,快去。”
“在哪?”石子一听忙披了袍子奔出。
“前院。”
石子一见昏在“黑夜”背上的李皓,他吓得大叫。“我的天呐十六爷,您怎么会伤成这样?!”
石子与随后赶至的望雪七手八脚搀下李皓。“皓伤得很重,要人快去请大夫过来……”望雪说道。
“不……”意识些微回复的李皓出声。
望雪惊喜一探。“你醒了?”
“不能请……”李皓勉强张开眼睛吩咐:“无论如何……不能请……”
“但是您的伤?”
“大兴善寺……住持……”
“小的明白了。”石子不废话,跟望雪一将李皓搀进房间,他随即备齐通行文件,快马加鞭赶去大兴善寺讨救兵。
小屋这头,望雪要婢女送盆热水来,将布巾浸湿后轻敷在他凝血的背上。热气刺痛伤口,他忍不住呻吟。
“很疼吗?”望雪紧张地问。
李皓忍痛一扯唇。“我还好……让我看看你……”他以目光示意她站起。“有伤到哪儿吗?”
不想让他担心,望雪摇头表示自己很好没问题。
“那就好……”说完,李皓又晕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已是一天以后的事。
李皓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望雪何在。他环视房间一眼,只看见小厮石子坐在桌边打瞌睡。
“石子……石子!”
“啊?!”石子张开眼,正好对上李皓眼睛,他兴奋奔至主子身边。
“您终于醒了!来,我搀您坐起——”
“我睡了多久?望雪呢,怎么不见她人?”李皓问。
“您睡了整整一日,至于梅姑娘,她大概是送您回来时染了风寒,小的安排她进隔壁房间歇息。”
李皓二话不说下床。“带我去看她。”
“小心、小心。”石子赶忙过来搀扶,戒慎惶恐地将李皓搀进隔壁房间。
“十六爷。”照顾望雪的婢女一见他来忙唤。
李皓挥挥手要她先退下。走近一探,睡得正熟的望雪略带病容,一摸她的额,还有些微烫。
“梅姑娘已喝了住持师父开的药方,烧退了很多。”石子在一旁解释。“但脚伤就麻烦了些,住持师父说梅姑娘一定得多静养个几日。”
“脚伤?”李皓掀起被子,发现望雪脚踝肿得活像塞了颗肉包子似。“怎么回事?”他依稀记得他问过,她明明说她没事的?
“梅姑娘说是下马时不小心摔的。”石子一说李皓就明白了,一直以来望雪都靠他上马下马,头一回没人帮忙还得带回昏迷不醒的他,铁定吃足了苦头。
“真是苦了她,这么一个小家伙还得救我——”李皓轻抚她脸颊一阵,突然想起。“对了石子,这两天城里有没有什么奇怪传闻,比方——哪儿发生了大火?”
“有!”石子点头。“现在城里每个人都在讨论昨晚竹林子的火,烧死了好多人,据说里面还包括皇上最信赖的‘竹林圣女’,今早皇上还下旨要在竹林建一座坟纪念她呢!”
直到现在石子还不知道望雪的真实身分,他只知她是个知书达礼的好人家姑娘,因为某些原因只能跟他的十六爷在夜里相会。
李皓百思不解,皇上怎么这么肯定望雪已死在那场大火中,突然他想起那个手执尘拂的黑衣女子——皇上该不会把她当成了望雪?
有这么巧吗?李皓一颗心期待又忐忑,怕就怕事情不如他所想,白高兴了一场。
“石子,有件事要你去办。”
“是。”
“把整件事打探个清楚,尤其是皇上那方面,特别问清楚那座坟。”
“小的这就去。”石子转身走了两步。“对了,要不要小的先搀十六爷您回房——”
“我留在这就行。”李皓挥手要他快去。“我有事自会喊人帮忙。”
石子没再耽搁,轻手轻脚将房门掩上,打探消息去。
门里,李皓温柔睇看望雪睡颜,想起皇上要帮“竹林圣女”造墓的安排,他一则忧一则喜。喜的是他终于将她带离大宅,忧是怕整件事没他想的简单。
他怕造坟一事纯是声东击西,皇上私底下其实不相信望雪已死,也许暗中派人搜查。
望雪被喉间一阵剧咳吵醒,她迷迷蒙蒙感觉有只手在帮她拍背,张眼一见是李皓,她整个人清醒过来。“你醒了?!”
“这句话该是我说才对。”他半责备地看着她。“怎么不告诉我你伤了脚?”
“我怕你担心……”
话还没说完她又一阵咳,咳得李皓心都疼了。
他一边帮她拍背一边喊道:“外头谁在?”
“春娘。”婢女在外头应道,然后推开门。“十六爷有何吩咐?”
“住持师父帮梅姑娘开的药还有吗?有就去端来。”
春娘匆匆离去,半晌端来汤药,望雪一见脸就发皱。
“药很苦……”
“良药苦口。”李皓劝道。
望雪喝了两口全身疙瘩直冒,直喊受不了。
“是啊,那药真的很苦。”春娘似乎很舍不得望雪,直在旁边帮腔。“梅姑娘头次喝还呕了一半,住持师父说不成,又熬了另一帖硬要小的们强灌。”
真这么苦?李皓试着喝了一口,连他一个大男人也忍不住皱眉。
“我没说错吧!”望雪说完又咳。
李皓心想不成,再苦也得想办法让她喝光。
“春娘你先下去。”李皓说道。婢女前脚刚走,李皓马上喝了一大口,俯头喂进望雪嘴里。
望雪惊讶张眼,竟一下忘了药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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