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喉咙动了动,他似乎也很激动。
“是,我瞒着你,是我不对……”
“可你更瞒我了数月之久。”
百里屠苏说到这,指节都攥得格格作响。
“……是不是等我死了,你也不打算告诉我这一切?”
方兰生哽咽着结巴起来,他不服气道:“我、我瞒你什么,我不告诉你什么!”
“……你的心意。”百里屠苏强问道。
他的口气,仿佛这是一件十分珍贵重要之事。
方兰生深吸一口气,他像是要无法呼吸一样。
“我的心意?”
“我的心意……百里屠苏,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他坐在床头,大声喊道,似乎是头一次喊了百里屠苏的名字。
百里屠苏怔怔看着他。
方兰生低下头,他喉咙动了动,像是憋着一股气,脸颊上的汗水顺着脖颈就流下来,像他在哭。
空气里有种粘腻的味道,经久不散,百里屠苏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睛也是湿润的。
方兰生吸了吸鼻子,他声音有点哑,死死低着头,像个鸵鸟。
“……我……”
那声音听上去还很委屈,“我很早以前……就……”
百里屠苏屏住呼吸看着他,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方兰生落魄的样子。
方兰生却没继续说下去。
他似乎是丢不起这个人,伸手抹了一把脸,方兰生直起脸来。
“……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他冷静道,这是来了个大喘气,把还努力冷静的百里少侠快气疯了。
“……你继续说啊。”百里屠苏咬牙切齿道。
方兰生一撇嘴,“反正……反正你又不在意。”
百里屠苏这次是真的要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
“方兰生,你究竟从何处认为我不在意?”
“我若是不在意你,为何还要回来找你。”
百里屠苏努力压抑着怒气道,他一贯紧抿着的嘴唇都在发抖。
一双幽黑的眼睛怒瞪着方兰生,就像要把他吞下去。
方兰生皱起眉,“你你若是在意,为什么还骗我——”
“若是不在意你!”
“……我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表明心迹!”
百里屠苏冷静低沉的声音终于遏止不住地放大,才让方兰生闭了嘴。
方兰生怔了怔,他像是没反应过来百里屠苏方才说的是什么。
什、什么心迹……
百里屠苏看来是被他气得够呛,当寡言少语的少侠遇上一个什么不懂的呆瓜,怎么都无法好好说话,而偏偏那人还是他“在意的”,是无法随便就糊弄过去的。襄铃适时闯了进来,她显然还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也顾不上方兰生在场,襄铃看着百里屠苏,说屠苏哥哥是不是饿了,襄铃听说他早上就来,准备了饭,他却迟迟不来。
百里屠苏气得一张脸难看极了,他知道方兰生现在身体的情形很差,可他却心烦意乱,不想与他说话。
他就这么走了,把方兰生和那张狼籍一片的床丢在了那里。方兰生还怔在床角上,显然是脑子有点走不动。
百里屠苏的人生不长。十七年里,他遇到过很多人,发生过很多事。他并没有妄想过要在死前和什么人谈情交心,认识方兰生是个意外,而在死前能将自身心意告知对方,就算没有得到答案,于百里屠苏也已是无憾的一件事。
可这无憾却在临死的关头被打破了。
早在百里屠苏对方兰生一无所知的时候,命运的一个岔路将他们拉在一起。曾经以为自己对他动的那份心不过是命运给他开了个小玩笑,饶是百里屠苏自己也理不清,他为何会对那方兰生倾心——他们原本不过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在短暂的人生中能相处融洽便是最好,而他和方兰生甚至连“融洽”二字都做不到。
可无论如何,他总是动心了。对方兰生他一筹莫展,言行举止,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百里屠苏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两个男子,他并未想过要对方兰生做什么。
这就是百里屠苏爱人的方式,他在天墉城接受的教育,上上下下,无非一个“忍”字。喜也忍,悲也忍,恨也忍,若是爱那更是要忍。百里屠苏觉得自己忍得很棒,他喜欢方兰生的方式就在这“忍”字一诀中。何况方兰生并未回应过他,这让百里屠苏更觉得自己的那份心并没有给对方增添困扰,
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这就很足够了。
一切是这么圆满,对百里屠苏来说,为杀死欧阳少恭而死,他死而无憾。若是那个天大的秘密一直保守下去,或许百里屠苏就会这么死去,再没有恩恩怨怨,再没有往世纠葛,他死得其所。
而现在,那个秘密破了。
像是在嘲讽百里屠苏一直以来的忍耐,像是要揭穿方兰生一直嘴硬的拒绝,百里屠苏想起了每一件事,认识方兰生的这几个月以来的每个夜晚——方兰生的哭喊,方兰生的求饶,从一开始死一样的抗拒,变成后来方兰生迷茫地抱着他,与他亲密地搂在一起,积郁的煞气让曾经夜里的“百里屠苏”迷惑不解,可如今的百里屠苏却是极为清醒的。他回忆起那些清晰得如同亲身经历的细节,回忆起方兰生在夜里的变化,回忆起自己白天夜里的欺负他,他却还好心好意地待着自己。
现在想来,连那些聒噪烦人的话也变得有道理起来,的确是百里屠苏不对在先,并不是方兰生想找他的茬。
百里屠苏心中明明白白,方兰生对他,恐怕并不只是“喜欢”二字那样简单。
他们早就做成了“真夫妻”,只是百里屠苏一直不知道,才对方兰生冷言冷语,而方兰生呢,这个笨蛋,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一直赖在百里屠苏身边不走,
明知道无论怎么做,他都要被那样欺负的。而这样的事情,他居然还一直一个人瞒着。
方兰生拒绝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敢面对。可百里屠苏却清楚得很,他坐在船厂的码头上,眼睛望着远处波澜的海面。
他还剩一天可以活,无论做什么,他都弥补不了方兰生。他一定会死,可方兰生还要活下去。
当这个秘密被拆穿,方兰生毫无疑问,就成了他百里屠苏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刚才吃饭时襄铃告诉百里屠苏,这两天没见,大家都特别想他。
“呆瓜虽然和屠苏哥哥吵架,但是呆瓜也是很想的。有一次襄铃晚上睡不着,想去找呆瓜,就听见呆瓜在梦里喊屠苏哥哥的名字……”
“呆瓜看不见,襄铃怕他出事,就去叫他,可是呆瓜一直发抖,怎么叫也叫不醒。”
“后来才知道,呆瓜是做梦,梦见屠苏哥哥……呜……梦见屠苏哥哥死了……”
百里屠苏当时安慰了襄铃许久,可心里却艰涩难当。他刚刚与方兰生吵了一架,明知道对方就是爱嘴硬,可他还是忍不住发了火。
窗户纸已经撕破了,百里屠苏甚至情绪失控地吻了他,他们在那方床榻上拥在一起,他想听方兰生的真心话,似乎听了他就能心满意足地赴死一般。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还能回想起几个时辰前方兰生赤裸着躺在床上抱着他的样子。
那样的方兰生,羸弱清瘦,虽生疏,虽胆怯,却一点也不像个愚笨的蠢材,相反的,他的一举一动、一声一息都能轻而易举地牵动起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像是一种奇妙的法术,能蛊惑人心。在这世上,也只有百里屠苏知道,方兰生这样的笨蛋也能要人命。
要人命,不过除了对方兰生动心的他,还能要谁的命?
百里屠苏闭上眼睛,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可耻地留恋着这一切,留恋着方兰生,留恋着清晨片刻的温存。
也只有在面对这种荒谬之事时他才发现,他根本不是那个能隐忍下情绪的人。
为什么方兰生不早告诉他真相,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醒过来,
为什么苍天要他失去所有之前,还一定要让他得到几分。
红玉从身后走过来,她告诉百里屠苏,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上路了,“若是还有什么话没说,什么人没见……望百里公子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百里屠苏点点头,他都明白。
红玉顺便告诉他,猴儿也快上路了,向老板已经答应一个时辰后送猴儿回琴川,马车已经拉到了船厂,向老板做事尽心,公子无需费心。
这本是百里屠苏的主意,他不能让方兰生跟着他们去蓬莱,可让他待在这里也不放心,不如回到琴川的家人身边,找个大夫医治一下眼睛。就算琴川没有好大夫,天墉城凝丹长老也未必没有办法,看在百里屠苏这个昔日门徒和剑灵红玉的面子上,还虚真人或许能替方兰生诊治一二。
这些事,还有阿翔的事就都托付给红玉去办了,总之方兰生是要好好活下去的。百里屠苏想起方才自己与他的一番争吵,想起自己把他扔在那里,是悔得胆汁都快出来了。他朝方兰生的房间走去,而延枚正好站在方兰生屋门口,他身边还站了几名船夫,看那样子像是很焦急。
百里屠苏一皱眉,他走过去,延枚忽然看见了他,焦急着朝他跑过来。
“百里公子,方公子他……他不见了!”
自百里屠苏走以后,方兰生就一个人坐屋里愣神。
不是他想待在这里,而是他一看不见,二走不动,三又一身污迹,除了这样坐着,也真不知该干些什么别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和神智清醒的百里屠苏做了一回真的……是真真切切的百里屠苏,能说话,能生气,能吵架,还能掉头走人。
方兰生怔在床上,他满脑子都是百里屠苏那句“……是不是等我死了,你也不打算告诉我这一切”。
木头脸没说错,方兰生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脸皮薄,根本不会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那件事,而木头脸……方兰生连句长一点的话都和他说不顺畅,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怎么会告诉他呢。
方兰生在黑暗中冥思苦想,想自己刚才在床上都做了什么,他越想,越觉得以后都不能再见百里屠苏了。他太丢人,一个男人,被人欺负就算了,还被发现了都不知道,简直要把方家祖上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这让他不由得羞红了脸,摸索着把脑袋钻进被窝里,他坐在床上,扯了身下脏乎乎的床单努力地擦着身体,其实并擦不干净,因为他看不见,小心地分开双腿,方兰生伸出手指试探着去摸自己腿间,结果手指一摸过去就摸到了黏黏的什么东西……
是从自己那地方流出来的,正顺着双腿内侧向下流淌……
这是……木头脸的东西……
方兰生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个事实。
幸好他现在躲在被窝里,不然旁人见了,一定要被他滴血一般的大红脸吓一跳。方兰生急匆匆地用床单擦着自己的腿间,也不管布料是有多么粗糙,刚被欺负过的地方还有些红肿,被这么狠劲儿的擦,是疼还是疼,肯定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方兰生不是第一次被百里屠苏整得这么惨,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来青龙镇那天夜里,他差点被折腾了半条命去。可这次却是不一样的,方兰生虽早预料过有一天木头脸会知道一切,但他也没想到这一天就这么突兀地来了。
突兀到他连该怎么反应都不知道,只能傻呆呆地一遍遍问,你知道了?你骗我?为什么啊?
情急之下他和百里屠苏吵了起来,像是种掩饰尴尬的反应,而更多的却是难过,因为百里屠苏去解封的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他单单不知道。
以前百里屠苏虽经常冷言冷语地欺负他,方兰生却反而没怎么生过百里屠苏的气,而方兰生本身也很少真正地生气,他没什么隔夜仇,很多事当时气得要命,可线条太粗,又记性不好,过了也就忘了。
这一次却不一样,方兰生甚至觉得百里屠苏从来没把他当成一回事过,解封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他,好歹大家都是一路走来的朋友,其他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木头脸是怎么想的,解了封,恢复了记忆,不是先来找他质问,却是直接和他这么做了一场。
方兰生什么都不知道,就迷迷糊糊地和他做了那档子事,虽说他早和百里屠苏做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可在这种情况下却是第一次。
混蛋木头脸,什么都不告诉他,就知道欺负人,偏偏还觉得他自己很有道理。方兰生又难过又伤心,可又不想被人发现。在百里屠苏面前,他就算丢了脸也要强撑着。
他气势汹汹地据理力争,像是一定要和百里屠苏吵个高下,似乎吵赢了他刚才就没有难过过一样。
但他大概是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还赤裸着身体,皮肤上遍是百里屠苏留下的印记,脸上都是汗水,头发散落着,眼睛被湿透的绷带蒙着……若他不是那么执意要争吵,或许百里屠苏会留下来,像以前夜里一样与他好好相待,可现在却是,百里少侠被他的话气得冒烟,心反而被他这副模样搞得怦怦直跳。
没什么经验的百里少侠最后选择了逃跑,他脸色难看地走了,把方兰生一个人留在那狼藉的床上。
方兰生有点后悔,又更觉得生气了,不是因为木头脸骗了他,也不是因为自己的丢人。
这些都不算什么,木头脸解封了,他要死了。
木头脸死了,那大概就再也没有人会欺负方兰生了。
不会和他吵架,不会抢他的风头,不会觉得他还不如一只肥鸡,不会对他不理不睬,冷眼相看。
可同样的,也不会再有人像木头脸那样待他,那样说着笨拙的安慰话,那样低声地跟他说他“喜欢”。
方兰生不愿去想一个事实,尽管他自己早已经清楚,但他还是不愿意确切地说出来。
更何况现在,木头脸已经解了封,解封之前,顺便恢复了记忆,还实战了一回,他战得方兰生昏昏沉沉,云里雾里,还以为自己面对着的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让对方把底细摸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方兰生这么想着,是越来越心烦意乱,本来就生气,木头脸要死了,他现在又开始慌张。就在他终于愿意爬出被窝,跪在地上冷得哆嗦地摸衣服穿的时候,从门外忽然传来人的动静。方兰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上别的,伸手一拉床上的被子就罩在自己脑袋上。
他悄悄露出一只耳朵,想听听来人是谁。
……
“琴川?那是哪,老子从来没去过!”
“那可是大地方,你这穷光蛋没见识的跟着咱老板,可长见识去吧。”
方兰生在被窝里愣了愣,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说琴川。
“不过我说,好端端的我们坐什么马车,坐船去呗!”
“啥也不懂的胡扯啥,琴川那能坐船去吗?又不是去咕噜湾。”
“那也不用坐马车吧,咱弟兄几个谁坐过马车?”
“又不是让你坐,是让人家百里少侠的朋友坐,你老老实实跟前面骑马就行了。”
“百里少侠的朋友?哪个?”
“别惦记人家小姑娘,听说是那个富家少爷,要是没记错,应该就是前几天吃饭时候瞎了眼那个。”
“就他自己?敢情我们好不容易弄一马车就送一个人啊?”
“一个还嫌不够麻烦?行了你别废话,再过两个时辰就出发了,到时候你可别又多嘴,小心老板又拿烟袋敲你。”
……
方兰生听着这话,越听越觉得不对。
琴川,百里少侠的朋友,富家少爷,瞎了眼……
两个……时辰……后……?
就在门外的两个伙计还讨论着“去咕噜湾好像也不用坐船游泳也可以”这个问题的时候,方兰生从门口走出去,他一身衣服穿得有点乱,凑合能看,书袋背在身上,倒是背反了。他就这么气呼呼地走出来,引得那两个伙计都往这儿看。方兰生眼前漆黑一片,他只能凭着记忆去摸百里屠苏的屋子,他想去问问木头脸,解封不告诉他是为什么,这琴川的马车又是想干什么。
如果可以,他还想和百里少侠继续吵一架,至于吵完了干什么,他还没想清楚。他现在只觉得一腔热血往脑袋上冲,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早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一时间昏昏沉沉地记错,居然朝与百里屠苏屋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那个方向正朝着船厂大门。两个伙计还以为这琴川来的少爷要临走前去镇上买点海货捎着,心想这倒是挺合算的,自己要不要也买点,去琴川一卖还能挣几个酒钱。
眼见着方兰生走出了船厂大门,那高个的伙计遐想之余,忽然觉得不大放心——那少爷走路怎么飘飘摇摇的,和站不稳一样,又看不见,一个人出去是不是不大安全?
老板安排下来的活是送他去琴川,并没让伙计管他的安全。可那伙计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心却很善,尤其爱管闲事,比如这事。把手里栓马的家伙一放,高个儿伙计摸着头走出了船厂大门,朝四周一看,却发现那少爷早就没影了。
不对啊,那人刚才走得那么慢,怎么可能一出厂的功夫就没影了。伙计站在船厂外面那条长而宽的路上四处看,还是没看见方兰生的影子。
与此同时,在船厂拐角的大树下,方兰生正被一人拦住。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罩衣,她惊讶地望着方兰生,望着他缠着绷带的眼睛。
方兰生皱起眉,他似乎以为自己撞了什么人,正想绕过她再向前走。
“方小少爷……?”女子不禁唤出他的名字。
方兰生愣了愣,他抬起头,似乎想辨别那女子的方向。
“你是谁,你认识我?”方兰生问,他想,这向家船厂里怎么还有女人。
那女子却没回答他的问话,她一靠近方兰生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那是少恭在青玉坛时,调制碧鳞虫的味道。
那时候她还没有离开少恭,还每日服侍在身边,做一个忠心的家仆。
女子沉吟片刻,她说话的声音极为缓慢,像个老人:“方小少爷……眼睛……伤了多久?”
方兰生还僵硬地抬着头,他在黑暗中朝女子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他脸上全然是震惊,还带着几分迷茫。
“你是……桐姨……?”
方兰生仰躺在青龙镇的一家屋子里的床上,他双手乖乖放在身侧,双眼也紧闭着。
一名身着黄衣的女子就坐在他的床前,她手里握着一个药罐,正用半勺慢慢将捣烂的草药敷在方兰生的眼睛上。
她还记得欧阳少恭所用的药方,其实少恭做过的每件事她都记得。
“桐姨……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好像变了……变得……年轻了?”方兰生忽然说。
那女子笑了笑,静静道:“方小公子能认出我……我也很惊讶……”
方兰生撅起嘴:“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我以前整天去欧阳家找你和少……”
方兰生忽然住了嘴。
那女子见他不言,并没有继续问。反而是方兰生先问了她。
“桐姨……”
“那日在始皇陵,你助雷严那厮阻拦欧阳少恭,可是早知道了欧阳少恭的阴谋?”
女子一怔,她的手在半空中一停。
“少爷的……阴谋?”
方兰生气愤道,“当然!”
“把活人杀死,将死人掘墓变作焦冥!为了炼药,牺牲无数条人的性命,暗中散播疫病,简直草菅人命!”
“那个玉横,他用那玩意儿害死了多少人!”
“难道桐姨你一直都不知道?那你为何当初还要阻他!”
女子并不答话,她的眼神有些落寞,怔怔敛着。拿着勺的手停在空中,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弧度。
方兰生的手在身侧握紧了,又松开。
“对不起,桐姨……”他小声说,“……我、我不该对你吼的。”
“你若是有能力,怕是早就拦下他了吧!”他说着,摇摇头,“只可惜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早知道了……也不会让他……这么害死二姐……”
方兰生说着,咬了咬嘴唇。
对方兰生来说,欧阳少恭曾是他幼时至交好友,而桐姨与其说是奴仆,不如说是亲密的长辈。小时候他就经常和少恭桐姨一起去看河灯,尽管如今这么多事发生了,他却还是忘不了当时的事情。
桐姨曾在始皇陵辞别欧阳少恭,如此算算,也是好几个月过去了。
“方家……小姐……?”女子似是有一瞬间的讶异,她怔在原地。
方兰生点点头,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是很难过。
“不光是二姐……”
“……为了取到魂魄,他还逼木头脸解开封印……”
“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死在他的手里……”
“我……我恨他!”
女子听了方兰生的话,沉默了片刻。
“方小少爷来青龙镇……是为了……去蓬莱吗?”
方兰生怔了怔,他连自己还能不能去蓬莱都不知道。
“去蓬莱……为了找少爷?”
方兰生心下黯然,“你还喊他少爷……欧阳少恭他根本不配!”
“他就是个杀人魔!要遭天谴的!”
“……就算我去不了蓬莱,木头脸他们也一定不会饶过他!”
女子并未接话,她闭上眼睛安静片刻,似乎想平复下自己的心情。过了许久,她又默默帮方兰生敷起了药。
她很久都没说话,久到方兰生都快睡着了。这里是青龙镇客栈的一间偏房,女子用绷带一圈圈围在方兰生的眼睛上,她低头看着方兰生,看着这个小少爷。
她曾经看着少恭和兰生一起长大,当时的少恭能有个这样的好朋友,她替少恭感到高兴极了。
可现在呢……
她根本拦不住少恭,她其实拦不住任何人。
也只能像现在这样,做些她能做的事,帮方兰生,也帮少恭——能减轻些少恭的罪过,总是好的。
女子这么想着,她将头发轻轻别在耳后,从方兰生的床头旁拾起那三两只绿虫的尸蛹——碧鳞虫已经取了出来,再敷这药两个时辰左右,方小少爷的眼睛就能复明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药膏,也弯腰放在方兰生的床头。
草药的方子是当初她替少恭抄写的,而这药膏则是少恭一直替她备的。少恭给她备过很多的药,她舍不得用,如今给了方兰生,倒也算机缘巧合,天意如此罢了。
她做完了这一切,也就走了,门从外面关上的瞬间,整个房间再次陷入昏暗,只可惜方兰生并看不见,他还在黑暗里沉睡着。
而此时的向家船厂,红玉却是看不下去了。向老板再三强调,这青龙镇太小,方家小哥跑不远,让厂里的弟兄们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到,百里小哥就别着急了,小心误了大事。
红玉也在一旁劝说,她明白百里屠苏心急,她也急,这方兰生看不见,人生地不熟,到处乱跑岂不让人担心。
可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百里屠苏的生命已经开始倒数,他们在青龙镇一刻不能多留。万一晚了一步,就是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而百里屠苏也定然明白这个道理。他额头上都是汗水,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下巴,他站在方兰生房门里面,低着头,看上去落魄极了。
“屠苏哥哥,我们走吧,襄铃也要去!”
襄铃在门外面说,她死死拉着红玉的衣服,怎么都不松手。
百里屠苏抬头望了她一眼,再看红玉,他看到红玉的眼神,怕是早已经答应了襄铃了。
他无法再说什么,他是要死的,只能努力保护其他人活着。
或许方兰生那家伙跑了,也是好的……
若是他,肯定也像襄铃那般,执意要跟着他们同去。
他还生气吗……
百里屠苏心里并没底。
手轻轻握上自己脖间的羽毛颈环,在那些混乱的记忆里,百里屠苏记得方兰生曾躺在身边紧紧握住过它。
当时他觉得这颈环就像缠绕上了方兰生身上的什么东西,怪怪的,洗都洗不掉,让他心烦。
而如今,时过境迁,想起当初,竟是成了痴谈一般。
百里屠苏轻轻用力把它扯下来,手僵硬着把它轻轻扔在方兰生床头的桌案上。
四片羽毛轻飘飘地坠落,连同那圆环,在桌面弹了几下,静静地停在了桌案的角落旁。
百里屠苏沉默着看了它两眼,终是闭上眼睛,他转过身,背着剑飞快走出了屋子。
远方就是蓬莱,百里屠苏站在一片幻境中,沉默着想,不知道那家伙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即使只是歉意也好,方兰生只要能懂,无论是什么都好。
百里屠苏低下头,他闭上眼睛,像是要将这些杂念挥出脑际。
“巽芳……公主……”红玉望着远方,忽然惊讶道。
百里屠苏抬起头,他看到一个黄衣女子出现在前方若隐若现的云雾中。而她也看着百里屠苏一行人,似乎是等待了很久,她沉默着朝他们走过来。
方兰生醒过来时那女人早已走了。寂静中,他从床上费力地爬起来。眼睛上什么东西已经干了,痒痒的,他一皱眉,伸手一扯就将那并未系紧的绷带扯了下来。
屋里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光从窗纸外透进来,方兰生愣愣地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是被绷带绑得久了,里面湿润润的,闪着光一样。
“现在什么时辰了?”方兰生皱着眉头想,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客栈的窗边,猛地推开那紧闭的窗子——
午后的阳光瞬间从外面洒进来,方兰生被逼得猛地闭上眼睛,他能听见窗外青龙镇市集的声音,过路的商人在高声叫卖,还有那些航海的旅人……
方兰生在黑暗中捕捉着那些声音,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面前不再是一片漆黑一片,他在阳光里,微睁着眼睛怔怔望着那些人影车流,青龙镇,他曾经在这里住过五天之久。方兰生的手脱力地一落,那两扇窗子接着闭合住了。
屋里再次回到一片昏暗中,方兰生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
这……
他猛地揉揉眼睛,再猛地睁开,他傻乎乎地看着室内,像是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
桐姨?!
方兰生顺着楼梯下了楼,找客栈老板一问,今儿根本没有个什么老婆婆,倒是有个天仙一样漂亮的姑娘,一早就走了。
老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姑娘的美貌,方兰生听不懂,愁得也不问他。他拔腿就往客栈外面跑,沿着河岸去了码头,他想他能看见了,他眼睛好了……!
他要赶紧告诉木头脸去!他要和他们一起去蓬莱找欧阳少恭!方兰生满头大汗地坐着船去了对岸,一路飞奔跑到了向家船厂。一出现在门口他就把那船厂外团团转的向老板吓了一跳。
“方家小哥,你上哪去啦?”向老板瞪着一双大眼低头瞧着方兰生,他一愣,“你这眼咋能看见了?”
方兰生用力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向老板,木、木头脸呢!我先去找他!”
向老板愣了愣,一皱眉,木头脸?谁啊。
他倒是悟性奇佳,想了想,向老板抽着烟袋道:“你是说百里小哥啊……”
方兰生这边正想往船厂里跑,向老板吹了吹那烟灰道:“早就走了,找你没找着,就忙正事去了。”
方兰生傻眼一样看着他。
“走了?”
“去、去哪儿了?!”
向老板抓了抓脑袋,“老子记不清了,听着像是……蓬莱?”
方兰生登时傻了眼,“走了多久了?”
“两三个时辰了吧。”向老板敲了敲烟袋,回头看着从船厂里跑出来地一干伙计,一挥手,“那啥,方家小哥既然回来了,你们赶紧用马车送人回家。”
他说着,低头看着方兰生,对他说:“百里小哥是救了老子弟弟的大恩人,方家小哥放心,这帮人虽然笨手笨脚的,驾个马车应该没啥大问题……”
方兰生连忙挥挥手,他皱着眉头,“我、我不回琴川!!!”
“啥?”向老板一皱眉。
方兰生说着就往船厂外面跑,边跑边回头喊道:“我要去蓬莱,我现在就去!你们不用管我了,之前一直叨扰,我方兰生在此谢过!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他话没说完,就被向老板提着领子从后背扯了回去。
向老板看来也是个尽心之人,百里屠苏不爱说话,也不爱求人,拜托他将方兰生送回琴川的时候,向老板能看出来百里屠苏是真把他当朋友。
方兰生坐在自个儿屋里的床边上,愣愣瞧着手里的羽毛项圈,向老板站在他跟前,抽着烟袋不说话,延枚在旁边耐心地劝,说百里公子他们很担心方公子,方公子能安全回家才是让他们放心不是。
方兰生的手止不住的哆嗦,手指一遍遍顺着项圈的纹路摩挲,像是攥着佛珠的信徒。
木头脸来找他……木头脸以为他跑了?
解过了封,木头脸可能去了蓬莱就不会再回来了……他把这玩意儿留在这就走了…………
他想干什么……他这是想干什么啊?
方兰生最后将那羽毛攥在手心里,他要出门,他一定要去蓬莱。
向老板皱起眉——这方家公子真是冥顽不灵,说不通啊。
延枚也似乎很发愁,“方公子……你……”
“我得去找他们,我不能让他们这样赴死!”方兰生情绪激动地说,他的手垂在身边,紧紧攥着那项圈。
延枚和向老板无言地看着他。
方兰生着急地跺着脚。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其实很厉害!木头脸那个混蛋砍自己从来没个分寸!要是我我我我不给他治疗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那欧阳少恭还不知要有什么鬼怪的路数,就木头脸那个笨蛋,中计了怎么办……”
他啰啰嗦嗦吼了一大堆,延枚转头看向自家大哥,俩人也是很愁,尤其是向天笑,估计是从没见过像方兰生话这么多的人。
“方公子,你……”延枚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方兰生忽然闪过他俩,从一侧窗户忽然翻了出去。
料是向老板也没想到这个矮个儿的小子会有这么身手敏捷的一天,他惊得出门一看,只见方兰生从地上打滚爬起来,怕是把屁股摔疼了,也顾不上拍掉灰,他朝码头飞快地跑去。
腾翔之术,瞬忽千里,待向家兄弟到了码头的时候,方兰生那厮早已没了影子。
“哥,我觉得方公子其实也和百里公子他们一样都是高人,”延枚挠挠头,“你看这样高深的仙术,平常人肯定学不会。”
向老板凑活着勉强同意了。他愁啊,他想着将来这几人若是回来了,该怎么向百里小哥交代——之前一口答应了,怎么让这人吵吵着就分神让人跑了,若是传出去,他向天笑的名头可就要臭了。
到时候可一定要和百里小哥好好说说,向天笑这边想着。而在远方蓬莱的入口,方兰生走在那寂静无人的长路上,地上淌满了各种怪物的尸身——
他飞快地跑起来,蓬莱幻境的路那么长,兜兜转转,七拐八拐,所幸岔路并不多。方兰生看着地上脚边怪物的尸体,他能从那切口上认出这是木头脸的手笔。
混蛋,他们到底走了多远!
木头脸跑那么快,就不知道再等等我!
欧阳少恭说,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从无例外。就连这紫胤真人亲手教出的百里少侠,想必也在解封后明白了所谓欲念滋味。
他语气中难掩讥讽,说这话的时候,百里屠苏正被他一击击中胸腹,猛地向后摔落在地面上。
有血珠凝在欧阳少恭的指尖,拨动琴弦的瞬间,那血珠似是被琴音凌风割裂,蓦地四散进空气中。
百里屠苏再度受击,他的身体被一阵气流猛地推向远处,在地面划出一道血色的痕迹。
他咬着牙直起头,手里的剑撑着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对百里屠苏来说并不算什么,他曾为了伤人,一次次先伤自己,而如今不过是欧阳少恭先替他做了这件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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