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他,想办法让他高兴,介绍一些明明知道最后无法落实、也不可能挣回多少钱的项目,等等。
苏北仍然顽固地诉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在经营机制上面临的问题,说应当如何在哪些方面加强管理,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的宏观思路……吴运韬以前很反感苏北说这些不应当由他来操心的东西,但是今天他听得很认真:不是因为他想把那些设想怎么样,而是他希望听苏北这样的人说话,他今天希望听人说话。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天。
现在,吴运韬必须切切实实估计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发展了。
他回顾了和邱小康的交往,从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到在z部做的那些事情,回顾了与这些事情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对于今后怎样和邱小康打交道更加胸有成竹。
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因素铸造了这样一个事实:在z部,谁都处在可变动位置上,唯独邱小康不可动摇,邱小康至高无上。这是一个巨大的事实,巨大到足以在这个环境当中确立一种价值尺度: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会成为判断人与事的标准。邱小康的尺度未必不是好的尺度。
问题在于,一种体制不仅仅创造体制运行规则,它还在创造人本身。这样,你就不能责备说邱小康身边的人对于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的猜测会搀杂进很多非邱小康的东西,尤其是在对人的评价上。如果有人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想轻慢或者想致某个当事人于死地的话,那么,它所造成的结果———如果我们的观察再微观一些的话———将是极为可怕的。
此时,当事人面临的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他面对的是一个坚固的整体,一座不能反抗的高墙。他不能反抗,他必须默默承受只有他才能够体验的精神动荡,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无声地呼喊,在无处诉说的境况中被愤懑所折磨。
而这些,站在云端的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吴运韬的谋略,也许不知道总是有人在这个人的运筹中跌下马去;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在这个他亲手建立并珍惜和热爱的队伍中,为什么会经常出现被牺牲掉的人。他也许不知道。
在这样的体制环境之中,我们说一个人能否被邱小康欣赏或者承认,邱小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眼神,谈到某人的时候,沉默或者轻轻一句询问,都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生存,成为这个人在这个环境中最为重要的价值尺度,就不是什么难于理解的事情了。
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在这个价值尺度的无情丈量下,变动、上升或者沉降自己的位置的,个体在整体的空间中被一种非我力量推动,进行着危险的移动。
没有人得到乐趣,上升的人也没有乐趣。吴运韬常常非常失望地想到:没有乐趣。有时候,他甚至很厌恶自己把简单的生存变得如此复杂和沉重。
但是,要想改变自己,谈何容易?
人生是一条没有折返点的通道,你既然选择了它,你就必须沿着它走下去。利用好任何你能够接触到的站在权力顶端的人物,是吴运韬从父辈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上大学以后,被知识武装起来的他,把这条人生经验包装成了能够随时在心灵深处调用的定理。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个定理指导下做每一件事情,他做得很好。
但是现在,这个已经经历过人生沧桑的人,突然意识到,三十年来他用这个定理解决的都是初等问题,在广阔延展的人生舞台上,他突然发现了这个定理应当有的更精当深刻的内容。
现在吴运韬会上会下嘴里唯邱小康是尊;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接近或可以和邱小康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竭力给人一种印象,邱小康曾经单独对他说过许多话,他总是郑重其事地转述那些话。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大会上,他总是把邱小康描绘为和他无所不谈的朋友。
z部顾问小组组长梁峥嵘也不得不三缄其口———他不知道邱小康这个童年伙伴是不是真的像吴运韬表现给人的那样看吴运韬。他听了邱小康一句话:“你这个人脾气太坏。你要有一个新的姿态。”现在,他就用这种新姿态在z部做着他喜欢的工作。
廖济舟大感意外:吴运韬竟然矫正了不可一世的梁峥嵘!
廖济舟的工作显见得比过去好做多了,他正在进入到z部常务副部长的标准状态中去。
他感谢吴运韬。
吴运韬和左强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左强也时不时通报一些重要信息,比如邱小康对什么事情较为关注等等。这些只言片语对于吴运韬判断z部形势非常有用。两个月以前,左强和吴运韬嘟囔一句:“小康对咱们的《前沿》刊物不怎么满意。”马上引起了吴运韬的警觉。
《前沿》杂志还是z部刚刚成立的时候,邱小康一手创办起来的,十几年来,发挥了很大的宣传效用。
吴运韬升任z部副部长以后,从廖济舟手里把刊物接了过来,杂志社成为他主管的直属单位之一。尽管他不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在短时间内出现新的局面,但对于《前沿》杂志,却一心想着马上改变原来的面貌,在它的突飞猛进发展中打下吴运韬的印记,这是他到z部以后的征战中必需的战绩,没有这样的战绩,就无法展望更高的目标。无奈《前沿》现任社长兼总编辑周明寓品性清高,或者说性格古怪,竟然完全不了解吴运韬的需要,仍然固守平稳的办刊方针,在很多事情上像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样和吴运韬拗着,这使得吴运韬非常恼火。
吴运韬在经历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最终认为无法改变周明寓之后,自然而然想到要把周明寓换掉。这也是掌握合法伤害权的人解决问题的通常办法。
让谁来取代周明寓?他毫不犹豫想到师林平。自从把金超、夏昕和苏北提拔起来以后,师林平在他心里始终是个事情。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原先,碍于廖济舟曾经主管《前沿》,吴运韬一般不在党组会上说刊物存在的问题。选择好方向以后,吴运韬开始不顾忌廖济舟的面子,缓慢地渗透他对于刊物工作不太满意的观点。
他看到邱小康和廖济舟都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廖济舟是因为吃惊,邱小康则注意到吴运韬总是能够看到问题的主要部分。但是邱小康什么都没说。
那段时间,他以了解工作情况为名,集中几天时间在杂志社找人谈话。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周明寓认为这是对他工作的巨大支持,高兴得合不拢嘴,身前身后地跟着吴运韬,每天中午都把吴运韬请到附近最好的海鲜城去搓一顿。吴运韬笑容可掬,对周明寓说:“不错,明寓。我感觉你这里干得不错。”
周明寓笑着,笨拙地说:“还要老吴多支持。”
吴运韬感觉这话不真诚———他经常感叹: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师林平这样的人,有时候未必就那么真诚,但是他的话说得让人心里舒坦;周明寓呢?首先是他不真诚,他不想说那样的话,就是勉强说了也让人感觉不真诚。
他很奇怪周明寓是怎样上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只能说廖济舟这个人太缺乏政治敏感———周明寓占据的位置非常重要,廖济舟太小看这个位置了。当初廖济舟把这个位置给周明寓太轻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梁峥嵘就没想到要动一动他?
谈话还在进行。
任何一个单位的领导都不可能把所有员工都变成自己的心腹,换一句话说,只要你是一个想对那个单位进行管理的人,你就不可能不得罪人。
于是,被周明寓得罪的人从吴运韬亲切的笑意中得到了鼓励。
这个消瘦的男人问吴运韬:“吴部长,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嘿,他妈的!”吴运韬平易近人的时候喜欢说一两句粗话。“我当然想听真话了!”
“想听假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想听真话呢,那我就跟你掰活掰活……”
“你尽管说。天塌得下来不?”
“操!咱这里才多大一块儿天呀!”
“就是呀!”
于是,谈话继续进行。
“……以前为什么不跟廖济舟反映呢?”吴运韬责备告密的男人。
“你还不了解廖济舟那个人?他从来都是维持原状,不磕不碰,得过且过……你以为廖济舟想听吗?他不想听呀!”
吴运韬翻着眼儿看天花板,装作在思索。
“很感谢你跟我说到这些情况,”吴运韬说,“不过,我不同意你刚才说廖济舟的话。老廖现在是咱们z部常务副部长,整个摊子都扛在他肩膀上呢,任何单位的任何问题,都是他极为关心的。关键是不知道。你想想,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我知道吗?”
告密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周明寓这个人呀,我想啊———不一定对,我想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好的。你说的不让人干事的问题,属于工作方法问题。奖金和广告费问题,如果职工有疑问,我看可以查一下。这事没有廖济舟的支持不行。你跟老廖熟吧?”
“怎么不熟?大前年,我陪他到山东检查工作,回来以后,写了一篇报道……”
“哦……那我怎么从来没在机关看见过你?”吴运韬用埋怨的语气说。
“咱……不善于和领导打交道。”
吴运韬开心地笑起来:“这方面你跟我一样。没办法,人太正直了就是这样……”
……
第二天,吴运韬从办公室里面看到,那个“不善于跟领导打交道”的人,正在绕开高大的柏树,往廖济舟的办公室走去。
第三天,廖济舟就问吴运韬:“前些日子你到杂志社去,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
廖济舟忽闪着眼睛看着吴运韬,琢磨“还行”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最近还真得关注一下那里的事情。”廖济舟说了吴运韬早已了解的事情。
“这事我知道,”吴运韬说。
“那你……”
“老廖,事情有一个过程……”
“你别管我,”廖济舟马上说,“现在是你主管那个单位,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吴运韬痛苦地点点头。
廖济舟对于让师林平接任周明寓的职务有些拿不准。
“这是我长期考察的一个人,没有任何问题。在《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那本书上,他出了很大力,小康也知道。”
“那行,”廖济舟说,“我先跟小康通一下气,下次会上。”
在研究人事问题的党组会上,邱小康什么都没说,吴运韬的方案顺利通过。
金超感觉到师林平身上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
师林平因为没进领导班子和金超已经有一些疏远,现在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仅仅是“都是吴运韬的人”。鉴于这一点,同时也鉴于金超和师林平曾经有过的友谊,金超对师林平总是客客气气,有的时候还专门到师林平的办公室诉说一下他的苦恼。师林平仍然没有适应金超下属的位置,虽然也说这说那,总是很不自然。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适应,也不知道到最后能不能适应,所以他的情绪总是不高,脸色蜡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惟一让他感觉生活中还有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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