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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那一年的情和事|作者:子月影|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0:52:56|下载:那一年的情和事TXT下载
  今年,钼精粉的价格已从去年的每吨两万升至现在的每吨十七八万,人为了钱全都往这小小的花河村挤,带来了经济的繁荣,也带来了环境的破坏。花河村从南往北,大大小小的饭店就有十三四家,新兴起的“洗头”、“洗脚”、“按摩”在这儿也不足为奇。

  孙三群和吴雨进了当地最豪华的一家酒店。这家酒店据说是镇上干部和县上某领导合资办的,前前后后装修了两个月多才开张,听说里面有“三陪”。

  酒过三巡,孙三群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去上厕所,吴雨不高兴了,“孙哥,上次你来吃饭,中途去上厕所,一走半个多小时,今天又这样,该不会让我再等半个多小时吧。

  孙三群眯着眼满脸堆笑,“我马上就来。”

  “快点儿。”

  “行。”瞧孙三群那兴奋的神态,好像不是去上厕所,而是去赴一个盛大的宴会。

  吴雨喝完一杯酒后,吃了几口菜还不见孙三群回来,他也没兴趣独自吃吃喝喝,端着茶杯出了雅间坐在前厅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新闻,称“恐怖分子劫持一架民航客机撞在纽约世贸总部楼上。”从画面上看,滚滚浓烟直冲云天,下面的人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有这震惊全世界的新闻吸引着,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孙三群从后门进来喊吴雨进去继续喝酒,吴雨就是不想动。孙三群瞅了一眼电视说,“老美太嚣张了,别人报复呢。”

  吴雨回击道,“孙哥,你还是去继续上厕所吧,别影响我看人家‘打架’。”

  孙三群道,“兄弟,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次数多了就不行了。”

  吴雨心想这人怕是在厕所呆的时间太长中毒了,说话都开始颠倒错乱了。

  从酒店出来天黑了,外面房顶上的灯箱亮了,上面书写的“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诗句特别显眼。吴雨琢磨把人家李白的名句印在这里是不是不合适?假如太白先生地下有知,说不定要跳出来发怒的。公路上拉矿的车一辆接着一辆,扬起一股一股的尘土,人的上下牙床只要摩擦就“噌噌”做响。

  孙三群一路不停地笑,笑得吴雨毛骨悚然。“孙哥,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很清醒,很高兴,因为我又一次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啊,哈哈哈,别人可以占我的,我也可以占别人的,你说是不是?”

  吴雨总感到孙三群几次的表现很反常,上厕所真的需要半个小时?就是把五脏六腑拉完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啊?他肯定问题就出在这半个多小时上。

  回去后孙三群连鞋都没脱就睡了。

  吴雨喊,“孙哥,脱了再睡。”

  孙三群不应声,只是爬在那儿不停地哼哼。

  吴雨不再理他,心想不脱总比脱了好,免得熏人。他刚熄了灯躺下,孙三群的手机就响了。“孙哥,接电话。”

  孙三群就和死了一样,任凭手机响就是不接。

  吴雨骂着孙三群,自己起来接了电话,“谁呀,三更半夜的,还让人睡觉不?”

  电话那头骂道,“几天不见,你小子出息了!”

  吴雨吐吐舌头,笑着说,“新华哥,是你。”

  “这几天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怎么样,工作还好吧。”

  “还——行,会计的工作轻松,就月底算算帐,平时也没什么干。”

  “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我叔刚打了电话,让你回去一趟,要不你明天请个假?”

  吴雨一听是让回家,脸立刻就拉长了许多。“我爸没说是什么事儿?”

  “没有,只说让你回去。”

  “噢”,吴雨顿了顿心想是不是工作有着落了?“哥,那就这样了,明天我回去后给你打电话。”

  “行,”新华哥又补充一句,“吴雨,问我的朋友孙三群好。”

  “好。”吴雨挂了电话。

  6

  吴雨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看全家人能吃能喝地才放下心。

  母亲一见吴雨差点儿掉眼泪,把他从头端详到脚,从脚端详到头,末了说,“黑了,瘦了。”

  吴雨在外闯荡这么长时间,自己的形象却真的没太注意过,听母亲一说,拿来镜子一看疑心镜子是不是照妖镜,怎么里面出现了一个和李逵、包拯一般的黑人物?

  父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大餐,他的表现令吴雨有些不知所措。饭桌上,父亲给吴雨频频倒酒,母亲更是把好菜直往吴雨碗里夹,父母越是过度的热情,他反而越是拘谨。

  足酒饭炮,父亲扔给吴雨一盒烟,又取出一包东西放在他面前。吴雨透过塑料袋,看见里面是一些瓜子和水果糖。

  母亲解释道,“这些东西是一会儿去看媳妇用的。”

  吴雨“腾”地站起来,“妈呀,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呢?”

  父亲一改往日凶神恶煞的神态,态度异常和蔼地说,“小学任校长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说好今天去见面。”

  吴雨感到这件事太突然了,就像刚刚被恐怖分子吓了一大跳的美国人民,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就降临了。“不会吧”。

  父母异口同声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从家里出来吴雨就告诉自己,“今天见的那位纵然是一仙女也不能同意。”

  到了学校门口,任校长已经在那儿迎着了。“嫂子,你来了。”

  母亲问,“任校长,那女孩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早就来了。”

  母亲真的是想媳妇想疯了,和任校长说说笑笑几乎是跑进了校长办公室。

  吴雨紧跟着进去,充满好奇心瞧了那女生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任校长的热情劲又来了,沏茶取烟后把那女生夸的一朵花般,说她当初上师范学习如何如何,现在在学校工作业绩如何如何突出,还如何如何继续进行学业历提高……言而总之,就一十全十美的人物。

  吴雨对这些所谓的优势毫无兴趣,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态,眼神除了那女生身上到处停留。

  任校长夸完了女生又夸吴雨。称吴雨才华多么出众,不但会画画,还会写小说,虽然眼下没有工作,但是前途绝对不可估量。

  吴雨暗自佩服任校长的嘴上功夫就是厉害,假如他了解到自己真实的想法,说不定非掘地三尺自埋了不可。

  母亲开始和那位女生的母亲及任校长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吴雨谎称自己要上厕所出去了。他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枫树下,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笑声,心中升起一丝凄凉。李斯扬的眼睛多么柔情似水,相比之下,屋里的那双眼睛太平常太普通了。

  母亲出来了,身后跟着任校长。

  任校长问吴雨,“小伙子,行不行?”

  吴雨面露难色道,“互相并不了解,还谈不上行不行。”

  任校长说,“哎,这有什么,定下后交往一段时间就了解了。”他又对母亲说,“嫂子,你说是不是?”

  母亲看了吴雨一眼,说,“这件事我想让吴雨自己做主,毕竟是他的终身大事。”

  任校长有些迫不及待,“让我看今天这事就定下来,你给人家女孩100块钱见面礼,让他俩以后多联系,多见见面,了解了解。”

  吴雨立刻说,“任校长,这事儿太突然了,我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请充许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考虑。”

  任校长道,“行,一会儿你俩再相互交换一下电话,也方便以后联系。”

  “任校长,我家没有电话。”

  母亲说,“装上了才几天。”

  吴雨装模作样和那女生交换了电话,并信誓旦旦地称以后常打电话常联系,但是刚出学校门就把写有女生电话的纸条扔了。

  母亲问吴雨对此事的想法,吴雨回答说就算这辈子娶不到媳妇也不会找这种女生,要人样没人样,脸和黑炭差不多——这是此要的,主要是脸上皮肤不光滑,到处布满了月球上的“环形山”。

  回家后父亲把吴雨一顿好骂,直骂得吴雨睁不开眼睛才住口。

  吴雨等父亲骂完从家里找出一瓶酒,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直喝到日落西山才摇摇晃晃地进了门。

  父亲瞧着吴雨的模样儿火气又来了,正准备再骂时吴雨却提前开了口,“爸,你别生气,媳妇的事儿你不用操心,你儿子在师范谈了一个。”

  母亲睁大了眼睛。

  父亲冷笑道,“就你?哪个女生会看上你?”

  吴雨全身热血沸腾,抓起电话拨了李斯扬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喂,谁呀?”

  吴雨嘿嘿一笑,瞅了父亲一眼对着听筒说,“你猜,你猜我是谁?”

  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听出来了,你是吴雨。”

  吴雨心里那个兴奋啊,要不是电话隔着,非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李斯扬不可。“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没有,天太热,睡不着。”

  长时间的沉默,吴雨终于鼓足勇气直入话题。“你还没有男朋友吧?”

  电话那头的李斯扬笑着说,“没有,你呢,你也没有女朋友吧?”

  “没有,一直没找。”

  “为什么?”

  “我的心里一直想着你呢。”

  “我不信。”

  “我没有骗你,如果当初你把《蓝月亮》仔细看完的话一切都会明白了。”

  “那你的小说……”

  有父亲在,吴雨不能说真话。他撒谎道,“小说还没有改完,改完后我打印一份给你寄去。”

  “行啊。”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吴雨问,“说话啊,怎么不说话?”

  李斯扬一笑说,“你说吧。”

  吴雨无话可说,他已经把憋在自己心里几年的话趋着今晚的酒劲儿说出来了,这就够了。“好了,今天就聊到这儿。”

  “那……再见吧。”

  吴雨说,“不要说‘再见’,说‘下次再聊’。”

  李斯扬又笑了,说,“下次再聊。”

  “下次再聊。”吴雨挂了电话,脸上露出异样的笑。

  父亲的脸上绽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母亲赶紧问吴雨,“这女生长得什么模样?”

  吴雨把自己的影集找出来,指了指李斯扬的照片。

  母亲和父亲捧着影集,凑在灯下看着笑着。

  次日下午,叔和婶娘也来了,吴雨责怪母亲太性急,事情还没有眉目呢,就闹得沸沸扬扬的,要不要全村人都知道?

  母亲说都是自家人,过路人怎么不来呢?

  叔见了吴雨笑了,笑得吴雨浑身痒痒。

  婶娘非逼着吴雨把李斯扬的照片拿出来让她也看看,看完后她大加赞赏李斯扬的美貌,称赞吴雨如何有眼光,并笑曰什么时候能把真人领回来。

  吴雨何尝不想这样?但这是需要条件的。首先需要把李斯扬的工作调过来,其次要把家里的房盖好,最后要解决自己的工作问题。这一切,钱在其中起重要的作用,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少了钱哪一样事情也办不成。

  7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只要和钱扯上关系就会变味,就失去了本质。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它重新点燃了吴雨心中已经熄灭的理想之火焰。

  华兴钼选厂,虽然能提炼出制作高温电炉及炼制特种钢的钼精粉,但却不是一个创作小说的好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时机器轰隆不停,把人脑袋都能弄爆炸。

  吴雨两耳孔塞着棉花,爬在床上看《百年孤独》。

  孙三群刚进门就把提在手上的安全帽扔在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孙哥,下井去了?哪天带我下去玩玩?”

  孙三群一边脱工作服一边说,“不安全,不是为了钱我才懒得下去呢。”

  吴雨取出耳孔里的棉花,合上书道,“有什么危险?总不会有瓦斯爆炸吧。”

  孙三群拿出一套西服正往身上穿。“瓦斯煤矿里才有,钼矿里哪有这种东西?”

  “这不是没危险吗?”

  孙三群穿好衣服,换袜子时看见脚黑乎乎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洗,从褥子底下翻出一双新袜子换上,把那双旧袜子往床下一扔双脚钻进皮鞋中。“你还没来的时候,上面一个选矿厂的矿井发生了毒气泄露,一下子死了四个人,惨不忍睹啊。”

  吴雨听得头发一根一根都竖起来了,他还寻思着哪天下井玩,听孙三群这么一说打死也不会去了。

  孙三群穿戴完毕,瞧模样真是一个大腕。“吴雨,走,哥今天带你去金城玩玩。”

  “金城?天快黑了,去那里干什么?”

  “天黑了才去,白天谁有时间去。”孙三群嘴里哼着歌和吴雨下了楼,去车库推出摩托,一脚踩着,带上吴雨穿行在山岭中。

  十月初的夜里有些寒意,两旁山上的树林沙沙作响,不知名的鸟叫声让人听着心里有些发毛。翻过一个小山头眼前突然一片灯的世界,有些移动的灯光越升越高,忽地就不见了。离这片灯的世界越来越近,才看清楚在这崇高峻岭中还隐着一座小城市——举世闻名的金城到了。

  孙三群轻车熟路地穿街过巷,把吴雨领到一酒店门口。进酒店在一临窗的雅间坐下,孙三群点了几样菜,要了一扎啤酒就和吴雨喝起来。一人一瓶啤酒刚下肚,孙三群起身便要离开。

  “孙哥,你是怎么了,又要去厕所?”

  “哎呀,兄弟,哥先失陪了,马上就回来。”

  孙三群出去后吴雨独自喝了两瓶啤酒,刚要开第三瓶时听见有人吵架,透过玻璃橱窗看见街对面一酒店门口聚了一堆人,只听男男女女骂着实在不堪入耳的污秽的话。他打开啤酒倒了一杯刚要喝,雅间的门“咣”地一声被推开,孙三群就像是被扔进来一般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俩人。

  吴雨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孙哥,你这是怎么了?!”

  孙三群嘴角和鼻孔淌着血,两眼圈都青了,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被撕成了条,有些地方的皮肤都露了出来。他战战粟粟地说,“我……让人打了。”

  吴雨站起来问,“为什么?”

  “哎,我……我刚才去对面酒店玩儿小姐,价钱说好后……我嫌……我嫌那小姐不漂亮要走,他们……哎,他们扣了摩托车,要三千块往回赎。”此时的孙三群早已失去了在厂里的威风,甚至连街头要饭的都不如。

  吴雨明白了,孙三群为什么每次吃饭都要上厕所,原来他上厕所是假,借机玩小组才是真。他感觉和这种男人在一块儿实在丢人,但是现在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那现在怎么办?”

  “你回去帮我找钱。”

  “你呢?”

  “我……暂时还……回不去。”那俩人像是拎小鸡一般把孙三群拉了出去。

  吴雨低着头出了这家酒店的门。

  空空千世泪空空第五章(1节……3节)

  第五章

  1

  早上,吴雨坐父亲的自行车去西街小学参加“石灵县首届人才交流会”。

  吴雨拿着他那本残缺不全的《蓝月亮》,自信地认为这就是人才的标志,当然自己就是留在这石灵县唯一的“人才”。

  进了西街小学大门,偌大的操场人声鼎沸,彩球飞扬,正中挂着一条横幅,上书“公平、公正、公开”六个鲜红大字。吴雨跟着父亲在人群中穿来走去,到“注册登记处”填了一张表格上了设在教学楼上的“报名处”。各教室门上贴着各单位招人才的名额。吴雨眼睛一亮,发现一教室门上贴着“县委办公室招聘通讯员一名”的字样,他就和父亲进去了。

  咨询了工作人员有关情况后吴雨甚是惊喜,因为他们所列的条件吴雨哪条都符合。他毫不犹豫地要了一张表格填好递上去,随机回答了工作人员提出的几个问题,答完满意地出了教室。“爸,回家吧。”

  “回家干什么?”

  “这不都完了,一切顺利,再过几天我就是县委里的人了。”

  “别着急,再四处看看。”

  吴雨不得不跟着父亲从这个教室进去又从那个教室出来,虽然有些烦了,但也只能忍着不敢吱声。他趁着父亲没注意从教室后门溜出来爬在阳台上。这时,教室前门出来一位人高马大立眉横眼的中年男人,瞧模样就知道是一当官的。他朝吴雨这边走来,他的身后紧跟着另一中年人,衣着朴素,面容慈祥,正陪着笑脸和这人说话。“朱局长,孩子今年师范刚毕业,你看,这是朱副县长写的条子,让你给孩子安排一个工作条件好点儿的乡镇。”

  朱局长连那什么朱副县长写的条子看都没看就从吴雨身边过去了。

  那位父亲手上依然拿着纸条,依然陪着笑脸,依然紧紧不离朱局长身后,朱局长依然爱理不理。

  吴雨目送两人下了楼梯。

  “吴雨,你来,”父亲喊,“大河镇招聘老师,你去填一张表。”

  吴雨还是第一次听说石灵县有个大河镇,问父亲,“大河镇在什么地方?”

  “在咱们县最北边,离县城大概有一百多里吧。”

  吴雨脸上布满愁云道,“太远了,不去。”

  父亲脸上立刻阴云密布,不管楼道上人来人往,毫不留情地对吴雨大叫,“现在不是你挑肥拣瘦的时候,有工作干就不错了,你……”

  吴雨打断父亲的话,小声说,“爸,瞧你,人这么多,给人留点儿面子好不好?”

  父亲听了吴雨的话声音更高了,“我就是要大家认识你这吃白饭的东西,上师范花了一万多,现在有工作了还不想去干,你想干什么?”

  吴雨不是不想工作,他只是天真地认为县委办公室通讯员的工作已经垂手可得了,就不必再费神去大河镇。另言,大河镇的情况他知之甚少。两相对比,前者的工作多好,既风光又体面,后者就差得远了。

  吴雨半天不吭声,父亲气得真想踹他两脚,“你到底签不签?”

  吴雨横下一条心回答,“签。”他心想不就一张表格嘛,签了能要人命,能掉几斤肉?他走进教室,去“大河镇教育办公室”展台前要了一张表格,在父亲的严密监视下填好了递上。

  一个长着两颗老鼠牙的尖嘴猴腮的工作人员看了吴雨的表格说,“这一栏不能空着。”

  吴雨接过表格,看了看填上“愿为石灵县教育事业奉献五年”几个字又递上。

  那人接过一看说,“不行,写具体的乡镇,石灵县大了,你为哪儿奉献?”

  吴雨不得不重写了一遍。

  那人再一看说,“行了,等候通知吧。”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到了立冬。

  父亲不知道如何得到的消息,说人家县委办公室通讯员已经上班了,叫xxx。

  吴雨一听脑袋“嗡”地大了好几圈,xxx是自己师范时的同班同学,各方面条件根本不能和自己相比,但是不知他有何等通天的本领竟然能得到这份令许多人羡慕的工作?是不是那天没有让那些人看到《蓝月亮》?

  “xxx的姑父就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父亲沉沉地一句话让吴雨脑袋“嗡”地又大了几圈。

  是啊,纵然有七十二般变化的孙悟空还要靠南海观音推荐唐三藏搭救呢,更何况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手头上只有一本残缺不全的没有出版的《蓝月亮》?父母亲戚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总之,该有的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得到这份工作呢?凭什么呢?

  好些天吴雨的脑袋都是大大的,他就整天扛着颗大大的脑袋过日子,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

  父亲担心吴雨最后工作的机会也丢掉,就去找教育局的朱局长,朱局长答复了,不久就会让包括吴雨在内的签了合同的一百多人上班。

  吴雨不知道父亲找朱局长的具体细节,但他一想到人才交流会上那位低三下四的父亲心里就发酸。他承认自己和父亲之间无法用语言沟通,可是父亲几日的奔波让他也看清楚了,父亲从心底是爱他的、痛他的、关心他的。

  眼睁睁地看着签到其他乡镇的毕业生都上班了,唯独和吴雨一起签在大河镇的十人还没有上班。

  父亲终于坐不住了,又去找朱局长。据父亲回家后对吴雨讲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他说了来意,朱局长二话没说提起电话拨了大河镇教育办公室主任的电话。

  “喂,你是谁?”

  “我是朱守国。”

  “哪个朱守国?”

  “杨成!”朱局长敲着桌子,“你说石灵县教育局有几个朱守国?”

  “噢,是朱局长啊,你有什么指示?”

  “杨成,我问你,为什么不让签在大河镇的师范毕业生上班?是不是嫌人家没给你拿烟送酒?我可告诉你,人家已经找我好几回了,特别是那个吴雨,是咱们县上朱县长的亲戚,你说,你的教办主任是不是不想当了?”

  电话那头“噢”了几遍,向朱局长保证月底就让上班。

  2

  早晨的天空特别黄,特别低。

  吴雨还在床上躺着,就听见父亲租雇的三轮车开来了。他赶紧穿好衣服,帮着父亲把要带的东西往车上装。自从知道了具体的工作时间后,父亲就默默地准备着一切日常生活用品,小到牙膏,大到煤气灶,几乎能开一日杂用品商店了。吴雨搬着东西,心想父亲真细心,这要放在自己身上,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

  东西装好后母亲也要去,她想亲眼看看儿子工作的地方到底什么样,只有亲自去一趟她在家里才能吃得香睡得着。虽然她晕车,几乎到了一听别人说“要坐车了”就晕的地步,虽然她清楚儿子要去一百多里外的山里,但她执意要跟着。

  吴雨和母亲挤在三轮车驾驶室里,父亲拿了一把凳子坐在车厢里。

  三轮车经过县城时父亲买了一些菜放在车里,几个人在一处早点摊吃了点儿东西开车继续走。出县城往东刚到石灵河大桥中间母亲就让司机停车。车一停稳,母亲拉开车门跳下去爬在桥栏杆上“哇哇”几声把胃里的东西吐进缓缓向东流去的石灵河里。

  吴雨紧跟着母亲下了车,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说,“妈,没事儿吧?”看着母亲这样,吴雨嗓门儿里堵得慌,这段路应该自己一个人走,都二十一岁的人了,还要让大人陪到什么时候啊?

  父亲在车上发火了,“不让你跟着你偏要跟着,受这样的罪,这才走了十几里路!”

  母亲一听这话,脸上立刻淌下两行热泪。

  “妈,要不咱在这儿吹吹风?”

  母亲摇摇头,示意上车。

  车上司机对吴雨说,“你坐里面,让你妈挨着窗子坐。”车开后司机又说,“嫂子,把车窗摇一点儿缝,透进来风能好一点儿。”

  天空飘下了雪花,不一会儿,车窗外的田野,远处的山上就一片白了。

  吴雨恨老天爷下雪也不挑好日子,偏偏要选在今天!难道是在故意考验自己的承受力?

  外面的雪从窗子飘进来,落在母亲的额上,蜡黄的脸上。她闭着眼睛,眼睫毛上似乎还挂着刚才的泪珠。头靠在椅背上,连眼前几绺上下翻飞的头发都没有觉察到。她看上去很疲惫,也许是睡着了。车子颠簸着,她的头也跟着摇来摆去。

  吴雨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轻轻地给母亲围上,母亲睁开了眼睛。恰在这时,车好像掉进坑里一般猛地跳起,把吴雨和母亲也从座位上弹起来。母亲突然右手捂住嘴,左手伸过去扯司机的胳膊,司机忙把车停下,母亲跳下车蹲在路边又“哇哇”几声。

  吴雨又下了车,弯下腰站在母亲身后,慢慢地抚摸着母亲的脊背。

  母亲干咳了几下,嘴角挂着几丝唾液,吴雨用手把唾液擦掉,抹在脚后跟。母亲又“哇哇”了几下,吐出的几乎是清水。

  吴雨的心都快烂了,晕车是他的“强项”,那是一种扯肠子般的感觉。他后悔为什么出发前没拦住母亲。

  母亲站起来脸色比刚才更白,她要上车时才注意到车厢里的丈夫。他是背风而坐,但即使这样,他的头上、背上依然落满雪花。他缩着身子,额前的头发上结着冰,两只耳朵的颜色俨然是熟透了的樱桃的颜色,鼻子下挂着清鼻涕,两只手紧紧地抱在胸前。

  母亲取下脖子上的围巾扔给丈夫。

  丈夫接住围巾又扔过来,倔强地说,“不要。”

  母亲把围巾再次扔过去。

  父亲把鼻子下的清鼻涕擦掉,摇摇手没说话。

  吴雨和母亲上了车。一路上,母亲又吐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一些清水,每次都让吴雨心如刀绞一般。

  大河镇是石灵县最北边的小镇,沿河而建,从东往西不过二百来米长,宽约三四米,街这边人打个喷嚏,对面人立刻能感到脸上凉飕飕的风。街道两边多是二至三层的店铺,小到一颗丝钉,大到摩托冰箱彩电,该有的东西都有,但价格出奇贵。

  今日不逢集,街道上行人特别少,只有一两头穿着“翻毛棉袄”的猪哼哼唧唧地逛街,这边拱一下,那边拉一堆。

  吴雨一行几人把车停在一饭店门口。

  爬在桌子上睡觉的老板醒了,赶紧把脚下的木炭火弄旺,又沏好几杯热茶。

  几人冷的上下牙直打架,父亲的嘴唇近似于青紫色吴雨替他拍掉身上的雪,让他坐在火边,他问饭店老板,“大河镇教育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饭店老板说,“在后街大河中学内,办公室在办公楼二楼最北边。”

  父亲递上一支烟,“你和教办主任很熟?”

  饭店老板接过烟点上,猛猛地吸了一口吐出来,“差不多,我和他经常在一块儿喝酒。”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你现在去他肯定在。”他又一指门口小声说,“哎,刚从我门口走过去的那位就是。”

  父亲和吴雨立刻追出去。

  站在泥泞的街道上,他似乎猜出眼前的这对父子就是让局长在电话里痛骂自己的父子,这些天了,他恐怕正为这事儿气得便秘呢,今天,冤家真的来了,便秘也该通畅了。

  父亲赶紧掏出一支烟,但这领导拉长了驴脸,死活用胳膊挡住不接,不冷不热道,“你有本事啊,竟然在朱局长那里告我一状?!你的脸难看,今后我要让你知道,我的脸更难看!”

  这两句挑衅的话令父亲面露难色,机械式地笑笑,微微张开嘴巴“啊啊”了几声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一刻,吴雨真想扑上去把这个家伙咬死,哪怕咬下一只耳朵也行;但他面对的是一领导,一个可以改变一个人命运,也可以改写一个人前途的领导;这样只能忍气吞声。

  父亲突然闭上眼睛,张开嘴吧,鼻翼动了动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几乎是带着乞求的语气道,“杨主任,让孩子先报到,咱们再吃顿便饭?”

  杨成眨了几下眼睛,依然拉长驴脸说,“行啊,要不你回去又该找朱局长了。”

  吴雨和父亲跟在杨成身后穿过泥泞的街道向教办走去。看着前面杨成的背影,吴雨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妈的,我是工作来了,不用你杨成掏腰包发一分钱工资,你狗日的把你的脸让谁看?

  进了教办办公室,杨成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表,摊在吴雨面前,“填吧。”

  吴雨依次填着,当填到“有何特长”一栏时他就没犹豫,填上“画画,吉他,写作。”

  杨成看后冷笑道,“还是一个人才啊。”

  吴雨也没谦虚,毫不客气地说,“我的小说已经写了十几万字了。”他是没经过大脑思考说了这句话,但人家杨成却在心里说这小子太狂了,会画画弹吉他我相信,说小说已经写了十几万字了这不是吹牛吗,狂,狂妄自大的东西!

  报到手续完了后父亲让杨成去吃饭,但他任你磨破嘴皮都动,发烟也不接。父亲和吴雨灰头土面的下了楼。

  吃罢饭,吴雨对母亲说,“妈,要不你在这儿等着?”

  母亲直摇头。

  吴雨向饭店老板讨来一片生姜片让母亲含着,他不想看到母亲再晕车了。

  三轮车出了泥泞的街道往北一拐向山的更深处走去。路越来越难走,车几乎就是在石头和石头之间找路;越走越感觉两边的山高,好像稍不留神山就会轰然倒塌;越走山脚下的农户越少,让人怀疑是不是进入了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

  吴雨的心里就和车外凄凉的世界一样,一点儿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走到一处岔道口,司机停下车不知是往左还是往右。

  父亲跳下车,去不远处的山脚下一户人家问好路告诉司机,一直往左走,大约三四里后再往左拐弯走二里就到了。

  司机继续驱车往前。

  见四周一片荒凉,母亲强忍住心头的痛苦说,“小雨啊,要不咱们回家,工作不要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深山老林里,妈实在不放心。”

  三轮车司机也连连摇头,“嫂子,回去后赶紧找人把孩子调出这个狼不吃的地方!”

  吴雨强打欢颜说,“既然来了就应该去看看,有学校周围肯定就有人,人家能住为什么我就不能住?我唯一担心的是学校还没有拉上电,刚才我看了,从那岔路口到这儿还没发现一根电线杆呢。”

  车往左一拐进了一条山沟,这条山沟比外面的山沟更窄,两山之间不过十一二米,两边的山显得更高了。

  吴雨说,“这儿环境不错,清静,写小说就要这种地方。”

  母亲一个农村妇女哪里懂得写小说的事?但她知道养猪把猪圈打扫干净了猪才能长好。

  看到第一户人家房檐下吊着灯,吴雨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了。

  这是一个顺着山势而建的小山村,沿小溪北岸一直往东散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房子和房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有的地方三四家挤在一块儿,有的地方一家独居,看上去是那么的自然,和四周的山,门前的溪,溪南岸陡坡上的地,地四周的篱笆浑然一体,好像缺了谁也不行。溪边的路旁,这儿或那儿会站着一棵松树或柏树,它的绿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特别耀眼。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可能人们都坐在自家暖暖的热炕上。雪地里,耐不住寂寞的鸡到处乱跑,惹得谁家被绑住的狗一阵疯咬,鸡“咯咯”地叫着拍着翅膀跳开。这一切,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没什么区别。

  吴雨四处寻找学校的踪影,他猜学校肯定挂有国旗,只要看见了那面鲜艳的国旗学校就应该到了。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错,不远处一地势稍高的山腰上果然露出一面红旗,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格外艳丽。

  三轮车刚停在山下,学校操场边哗啦一下站了一排二十几个小学生,个个睁着好奇的眼睛往下看。

  三轮车司机仰头喊,“哎,你们的新老师来了,下来帮他搬东西。”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下来,其中一个高个儿黑脸小男生说,“李老师回家吃饭还没来呢。”

  吴雨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生很响亮地回答道:,“刘龙!”他的回答引来一群小学生的笑,笑声在山谷中飘了几圈就消失了。

  吴雨又说,“刘龙,你让大家下来,帮我把车上的蜂窝煤搬上去。”

  在刘龙的带领下,二十几个小学生欢呼雀跃地下了山,站在吴雨面前吴雨才看清,这些山里孩子并非想象中的脏兮兮的,虽说身上的衣服有些土气,但却洗得干干净净。

  司机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黑的牙笑着说,“到底是老师能行,瞧瞧,你说句话他们就下来了。”

  几个大人把比较重的东西往上搬,吴雨让学生娃们搬蜂窝煤,大点儿的拿两块,小点儿的拿一块。

  蜂窝煤还没搬完,刘龙跑下山对站在车厢里的吴雨说,“李老师来了,她让你上去呢。”

  吴雨下了车把刘龙抱上去,“你给大家发,不要太多了。”他爬上半山,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的站在教室门口。

  李老师开了教室隔壁的办公室说,“吴老师,你先把东西往进搬,我去喊村长,让他看着把学校的公物帐、财务帐交给你。”

  “行啊”。

  东西放好后村长来了。

  父亲掏出一根烟递上,说,“村长,免贵姓……”

  村长说,“我姓明。”

  父亲把教育局的分配文件拿出来,“明村长,吴雨刚毕业,年龄还小,到这儿今后还要靠你照顾。”

  明村长一边看文件一边说,“应该的,应该的,给咱们山里孩子传授知识来了,以后学校有什么事儿让他来找我,我家就在学校下面。”

  李老师从教室搬来两条长凳子让大家坐下。

  母亲脸上始终露着不快,冷冷地说,“你们这儿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

  明村长尴尬地一笑道,“是啊,地理环境所限,要不怎么三四年了这儿一直是代教。”

  父亲又和明村长寒暄了几句。

  这时候来了一人,明村长介绍说是他妻弟,因以前欠着学校的学杂费,今天让他来把有些问题说一下。

  李老师把学校的现金帐和公物帐拿出来先让明村长过目,明村长看完在两本帐后分别写上“监交人,明满良”,李老师接过笔紧挨着明村长写上“移交人:李xx”,吴雨最后写上“接交人:吴雨”。

  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吴雨就成了“石灵县大河镇王岭村下沟初小”的法人代表。

  李老师掏出二百块钱,说,“这是学校的经费。”她又拿出几张白条,“这是最近两三年学生家长欠学校的学杂费,共计八百元整。”

  吴雨接过钱和白条心里直叫苦,这种事儿好像只在电影里看过,怎么今天艺术就变为现实了?他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白条,更是惊得差点儿耳目失聪了。“张大妮姐弟三人欠了学校四百多元!”

  明村长的弟弟赶紧掏出十块钱递给吴雨,吴雨一看是假钱还给他,他又掏出十块钱给吴雨,吴雨再看还是假的,接着他掏出的两张十块钱全是假的。吴雨纳闷了,生活中还有这样的人物?看样子都有四十岁了,怎么钱的真假也分辨不清呢?或者他是看我年轻,故意拿了假钱蒙我?

  村长妻弟把钱紧紧攥在手里,嘴角的肌肉抖了抖说,“这是我去山外打工挣的钱,我也不知道是假的。”

  明村长似乎觉得妻弟在众人面前给他丢脸了,于是说,“今天学校来了新老师,文化,你说到底什么时候能把这笔帐结清?”

  “学期底,学期底一定结清。”

  父母要回家了,吴雨一下子感到了孤独和寂寞。

  父亲临上车之际再三叮嘱,晚上睡觉之前要把蜂窝煤炉子放在外面。

  母亲想告诉儿子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就像学校四周白茫茫一片的群山,不知道从哪里起伏又到哪里落下。从早晨到现在,憋在她心里的痛苦始终没有过多的表露,她宁愿装出一幅坚强的样子,这是儿子来工作的,她应该高兴啊,为什么要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呢?

  吴雨站在学校操场边上目送着三轮车一摇一摆地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消失,直到那“嘟嘟嘟”的发动机声听不见了还站着。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甚至落进了他的心里。他想冲着四周的群山大喊几声,或者一口把它们吞噬掉。他,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