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晚在哪儿躲了一宿?”
“在哪儿?我整整走了一宿。不敢进屯子,也不敢停下来。停下来,这腿恐怕就真的要废了。也不敢走公路,就在公路边的野地里走,深一脚,浅一脚,天亮了才看到东甸子。”
我让他歇着,拿着那条湿棉裤,到外屋地用炭火烘干了。又给小迷糊专门做了玉面米糊涂粥。
小迷糊穿上棉裤,喝了热粥,脸色缓过来了。他默默无语抽了支烟,说:“我不能在这儿呆着,得马上走。万一他们到户里来抓,就坏啦。”
我大惊:“那你怎么受得了!睡一觉再走吧。”
“不行,太危险,我到别的户去躲两天,然后回长春。你等会儿也赶快回长春吧,别以为没事儿,他们那些疯狗,什么都干得出来。”
小迷糊仓皇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了。出门时两眼一红,说:“老龚、家轩……他们肯定是被抓了,怎么办哪?”
我心里一紧,摇摇头说:“你自己千万小心,咱们回长春以后再说吧。”
小迷糊走进雪地里,回头跟我挥手。
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的身影是那么弱小。
小迷糊走远了。一个黑点儿,在天与地的白茫茫之间。
回到屋子里,我慌慌忙忙收拾了一下必须带走的东西,猛然想起小米还没买,就跑到邻居家,称了15斤小米,用旅行袋装了。看看再无遗漏,就想走。
这时,忽然听到梁燕眉开门到了外屋地。我知道,她是要准备做头晌饭了。
我迟疑起来,忽然失去了从她面前走掉的勇气。老龚他们的落网,意味着这东甸子我们是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如果继续呆下去,我们承受不了千夫所指。所以今天这这一走,等于永远告别。
外屋地有柴禾闲地摇曳,再不会有眼保健操的音乐在课间响起……“和平”,这个少年时代听得最多的词,将永远销声匿迹。我们从此就被推进了漫天风雪中,与狼共舞,奔逃不休。
回到长春,我赶到三马路小迷糊家,报告了不幸的消息。小迷糊的母亲在家,她是个家庭妇女,听了我的叙述,当下就坐在炕上,拍着腿嚎啕大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她没有什么主意,只是哭。小迷糊的父亲从街道工厂下班回来,听了我的报告,沉着脸,默然许久,回头斥责说:“哭什么?脚上的泡是他自己走的。这小犊子,我们管不了啦!”
从迷糊家出来,我又到火车站前的老龚家。老龚的父亲在家,他休闲的时候,也是一身戎装,正在书房看书。听了我的报告,老人家眉毛一皱,问了问详情,没有再说什么。拿出一个本子,翻了翻,摸起电话要打,忽然想起我还在,就勉强一笑,要留我吃饭。
我借口家中还有事,连忙告辞了。老龚的父亲送我到院子里,手扶着栅栏门,没头没脑地叮嘱了我一句:“孩子,你记住,你们都还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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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已经天翻地覆,东西都清理好了,该打包的打包,该送人的送人。没过几天,一辆大卡车就把我们全家拉到了四平地区的怀德县。
这地方是平原,不属于长春管辖,但离长春并不远。平原没有什么太多的资源,只能老老实实种玉米,所以不如东甸子富裕,连电也没有,晚上就点煤油灯。
我们暂时住在队长家的东屋,一铺炕住了全家人。劈柴、挑水、烧火做饭,过起了乡下生活。
我的老父亲,年过40了,从头学习劈柈子生火。队长的老妈看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讥笑道:“老某啊,你喝了那么多墨水儿,往后全都用不上了吧?”
我也开始在队里劳动了。我知道,生活中的关隘必须硬碰硬的去闯,今后我的路,再没有一丁点儿可以浪漫的余地了。那时候身体还挺棒,我每天都下死力地干,社员们很惊奇,说:“你干活还真是不惜力啊!”
当时有个政策,下乡的干部,可以把自己在外地插队的子女迁到身边来。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活路。于是,在乡下过了一个死寂的春节,三月初,我重新踏上到东甸子之路,去迁户口。
先到长春,再转车。如今这座城市,除了火车站候车室和医院走廊,再无我的一寸容身之地。买了到敦化的票,也不敢到其他人家里去探听消息,就在候车室过夜。晚上,车站派出所的警察狠狠地把我盯了半天。
我在心里哀叹,这才不过几天,我在长春的居留,就已经是非法的了!我的省实验,我的斯大林大街,都远离我而去。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这个美丽的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属于我了。历史的前进,就是以粉碎我这样的人为代价的。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小人物,哪里有什么权利谈个人的悲欢?
从敦化坐上长途汽车,我的心就在打鼓:这次回东甸子,能看到谁?能看到些什么?那件偷军车的事,过了三个多月,应该没事了吧?刘队长会是一副什么嘴脸呢?老龚他们会在户里吗?梁燕眉还是那样俊俏吗?
到了集体户,已经是下午,下晌饭刚吃过,男生屋子里有人。我推门进去,第一个看见的是小迷糊。
他一愣,满脸惊喜:“哥们儿!”喊着,就扑了过来。
我们俩紧紧相拥。
屋子里还有老房、亚奎和长骏,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敌意,很友好地围上来,问这问那。
听说我要迁到父母那里去,大伙都挺高兴。亚奎还分析了一下好处,他说:“有父母在,你再表现好一点儿,前途准没错儿。”
我问小迷糊,偷军车的事情是怎么了结的。
小迷糊告诉我,那天军代表发现车子被偷走,不禁暴怒,下令全县民兵进入二级战备状态,把所有的公路关卡都封锁住了。水曲柳他们就是不往敦化开,也是插翅难逃。当天除了小迷糊之外,车上人全部落网,被关进收容所。后来,小迷糊没敢回家,去自首了。人家做了笔录,倒也没关他,让他回集体户等候处理。
原来,敦化县当时的头头在处理这个案件时,发现有些麻烦。一是做案人年纪太小,动机不明,不好扣太大的帽子,况且军代表的车被偷,也不是一件宜于张扬的事;二是抓到的几个人当中,有两个是军干子弟,两个是省直机关干部子弟,县领导感到投鼠忌器。后来,老龚的父亲动用了一点关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老龚、家轩他们总共被关了一个月,就放了。春节期间,小迷糊跟他们互有过走动,知道他们俩正在跑转户的事。
小迷糊说:“你是第一个走成的。”
我问他:“你有办法走吗?”
小迷糊摇头:“没有路子,只能在这儿了。”
我对他说,我家下乡的那个地方,晚上能看见长春汽车厂的灯光把夜空照得发白。迷糊听了,不胜羡慕。
晚上,我们挨在一起睡,有聊不完的话题。
第二天我就张罗卖粮的事。我去年没在集体户呆几天,剩下了不少粮食,生产队要给我拨出来,拉到粮库去卖掉。这时候我才知道,队里执政的,已经换了王队长。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呀。换队长的原因是,一年下来,工分值不如以前。社员们都是务实派,发一声喊,就把少壮派刘队长轰下了台。
王队长毕竟是知识分子,对我很客气,亲自给我称粮食,还详细打听了我的家庭背景。我临走前,他专门来看了看。见我箱子上有几本书,马上抓起来,很痴迷地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康德《宇宙发展史概论》,他摩挲良久,感慨地说:“这书,我上大学那会儿也读过。”最后,他提出想索要一本《全国交通地图》,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很痛快地给了他。
我在户里呆了三天,每天都能看见梁燕眉。她样子一点儿没变。现在是三月,还没有开始春耕,活儿不累,女生们常常唱歌,都是很欢快的样子。可是,我和梁燕眉,始终没有说话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我和小迷糊在院子里聊天。女生们出去串门回来,一路唱着“远飞的大雁”。走近了,梁燕眉看见是我,就不唱了,停下来紧了紧鞋带,又往我们这边看了看,最终也没说话,起身走了。
我痴痴地望着她们一群进了屋。
我们那时候虽然年轻,但很封建,男女之间不能没话找话。习俗就这样阻止了我们最后的告别。
小迷糊明白一点儿什么,说了一句当年的电影台词:“阿米尔,冲!”
可是,我哪里有这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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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我离开了集体户。小迷糊特地歇了半天工,送我上了车。临行,他把一包从供销社买来的“曹操糕”塞到我的包里。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小迷糊说:“给你父母捎去吧。”
我望了望他,心里一酸。
长途车来了,拖着烟尘滚滚。我和小迷糊紧紧握了握手,想跟他最后拥抱一下,但手里又提着东西,只能算了。我见他眼神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
雪已经化了,东甸子的群山有了一些春意。风虽然还很冷,但阳光暖和了不少。人心里,有东西在融化,我忽然对这地方留恋起来。梁燕眉一早就出工去了,我没有看见她。此刻阳光有点儿刺目,她是否就在那些褐黄色的山坡上砍柳树棵子呢?去年的此时,我们曾编在一个组里干过活儿。她那时俏皮的刘海儿、柔软的身段,都还历历在目。可是今天,我却看不见她了!
我的爱人,我的冬妮亚。
我们就要满18岁了,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今天,我在这里向你告别。我走了,希望你能活得好。我们,还有很漫长的一生;我们俩……还能够再见面吗?
当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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