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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前尘,春妈妈莞尔,可说起悦竹的身世,即有黯然:“说来这丫头也可怜,原来也是有头有脸的富家小姐,要不是她那个不争气的爹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产,欠了人家一屁股债,逃了个无影无踪,她娘也不会四处干活,惹了一身的病,没钱看大夫。”
若非走投无路,自不可能心甘情愿往火炕跳。为了给母亲筹钱看病,养活两个尚且年幼的弟妹,当年只有十岁的悦竹来到北地第一青楼,和鸨母叫板谈判,自拟卖身契,从此流落风尘。而见这小女孩标致可人,很有些主见,与众不同,春妈妈便请来最好的师傅用心调教,盼其有朝一日成为满芳楼的当今花魁。亦然不负所望,而今北地的达官显贵无人不知满芳楼凌烟阁悦大姑娘的名号。这春妈妈亦非惟利是图之人,轻逸叹息,无可奈何:“咱们开门做生意的,自是盼着客似云来,可贪心吃多了,将来总会在别的地方吐出来。这些年奴家在她身上已经榨了太多的银子,只要这丫头中意,哪怕是穷寒书生,奴家也会爽快放人。可许是老天爷看奴家这辈子害了太多的姑娘,便派了这么个怪丫头整治奴家。”
虽是唉声叹气,可眸底轻漾柔波:“照说像咱们这样的出身,能被大老爷娶回去做房妾室,已是莫大的福分。可这丫头偏不领情,说什么在满芳楼里住得舒坦,赎了身反要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放着养尊处优的如夫人不做,非要和奴家相依为命,您说她气人不气人?!”
不知该点头附和,还是摇首慨赞,我惟是一笑,暗自激赏。这位悦竹姑娘确是风尘奇女子,潇洒不羁,即使为一纸卖身契所缚,断不自怨自艾。且心性澹泊通透,深知色衰则爱弛,若膝下无子,晚景更是凄凉。与其庸碌高墙之内,和人争宠,徒惹烦扰。不如孑然一身,大隐于市,笑看浮华烟云。
拾陆章 · 波澜 '二'
“每人有自己的缘法,春妈妈还是莫要强求,让悦姑娘自个儿拿主意。再说……”
我看了看娉婷而立的红袖与落英,淡扬起唇:“就算没了满芳楼老板娘的位子,您不是还有婵媛坊的坊主可做,还怕下半辈子挨冻受饿吗?”
怔了一怔,春妈妈粲笑点头:“小姐说得是。若是那丫头没良心做了白眼狼,奴家还有歌舞坊里的姑娘可指望,现在就盼小姐好生调教,让她们早日在澜翎立稳脚跟。”
我颌首,欣然应允。
其实春妈妈原打算在澜翎辟间妓院,可到底分身乏术,后来者亦未必居上,加之我因是旖如之事深有感触,建议不如开家剧院或歌舞坊,剧目交与我负责,若能一炮而红,便让这些姑娘卖艺不卖身。简单说了前世妇孺皆知的几个名著故事,女州牧听了很是着迷,和春妈妈打了商量,先开一间歌舞坊投石问路。许是看在州牧大人的面上,春妈妈爽快应下这不情之请,我既是始作俑者,更须费番心思在其中。只是像《天鹅湖》、《胡桃夹子》这样的经典舞剧原有耳熟能详的名著依托,若无一年半载,坊里的姑娘也难以驾轻就熟足尖舞蹈,不如另辟蹊径,先行请人改编排演我前世熟知的经典名著,若有可能,亦可尝试推广念白的话剧……
望了眼这几日得闲便会替我整理名著故事的小妮子。排演一出戏剧并非朝夕可成,在此之前,仍须以寻常歌舞为主,虽有诸多曲目可供与歌伎,可这时代的人不谙五线谱,须先找人记谱。通音律的小妮子已然受累,我回首问春妈妈:“坊里可有乐师?”
春妈妈颌首,笑脸盈盈:“是咱们满芳楼新聘的乐师,奴家已让他在里候着。”指向刺绣芙蓉屏风相隔的内室,悄声赞叹,“说来真是个俊俏的人呢,这琴艺更是高超,出神入化,教人慨服。奴家便想只有这样的琴艺方配得上小姐的足尖舞,便将他带来澜翎供小姐差遣。”
其实我和侯爷家的「云二少爷」八字还没一撇,毋须这般恭维客气。微一苦笑,绕过屏风步入盈香馨宁的内室。已然侯在内里的红袖与落英敛衽施礼,我转眸而望,便见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负手背立蝶影窗前,芝兰玉树,出尘脱俗。然是柔缎银丝长至腰际,难知年岁,足有半晌,我静默凝望清濯孤寥的背影,直待沉思的银发男子徐缓转首,却非沧桑满面,清雅秀逸,极是年轻。我不免诧异,不知缘何,男子亦然,近侧的旖如望清男子的样貌,更是惊震,未及细思是为何故,清逸男子已然如常,温言笑语:“想必这位便是春妈妈说的夕小姐。”
潋潋眼波,柔润如水。春妈妈朗应了一声,我适才回神,颌首淡笑:“夕雾见过先生。”
须臾间,男子眉眼微漾轻愁,即又一笑,躬身作揖。经春妈妈引见,知这位俊逸恬和的男子名唤隐月。幽隐之月,听来像是我这夕阳缭雾,乃为化名。然是萍水相逢,心照不宣,我淡逸轻笑,诚然道:“往后对先生多有仰仗,夕雾在此先行谢过。”
他颌了下首,柔色渐深。跪身盘坐雕花寒梅矮几前,纤指轻抚琴身:“敢问小姐,今日须以何曲伴奏?”
除了《水月》,未曾听过这时代的其他古曲,很是自然地引此为范。然是听我指名,男子面色一震,隐约欣喜。我疑惘渐深,可未深究,转向侯立已久的红袖、落英:“这足尖舞另有别名,叫做「芭蕾」。因是只有二十天,请两位姑娘暂先记下舞步,待日后我们再行切磋这足尖鞋舞的要旨。”
朝隐月点头示意,苍凉音律幽幽响起,我微抬下颌,扬手摆起基本手位,绷足向上,轻柔舞动。婉音绕梁,哀静柔绵。虽不懂古琴技法,然可细辩抚琴之人寓情于中,比之当日旖如弹奏此曲,更是契合原旨,镜花水月,咫尺天涯。我亦不觉为之所动,黯然神伤曲中苦诉求之不得的女子便如一夜绚烂的白昙,刹那芳华。可伊人虽逝,却非徒留遗憾,隐遁尘世的乐圣当是一生铭记这白昙般的女子,女子命运多舛的妹妹亦然。单足点地旋身时,不经意扫到旖如怔凝,泪如断线莹珠划过秀颜。我微是惊愕,事后方知另有他故,然此时以为小妮子乃触景生情,想起亡故的长姐,黯然垂眸,直至一曲舞毕,沉郁方消。
“小姐好生了得,足尖竟能完全立在地上。”
红袖递上绢帕,诚然慨赞。许是地下铺有坑道,虽是衣着单薄,仍感燥热,我赧笑着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拭净额上沁出的密汗,望见白衣男子起身走来,澹澹而笑,衷心赞许:“确如春妈妈所说,先生的琴艺堪比天籁。”
隐月谦逊摇头,看向我的眼神渐然柔和,似有若无一抹难喻情愫。我微诧,下意识侧眸,却见旖如目不转睛,凝望这淡雅出尘的男子,秀眉微蹙,欲言又止。
“旖……”
刚要开口,猿臂蓦是缠上腰间,用力一带,我立时向后跌进温厚的胸怀。宝石青锦缎官袍淡逸清香,乃是近日他差人移至映雪轩的玉蕊檀心梅。明了来者何人,颇是心虚,徐缓偏首,睨向银面具后冷怒的澈眸。
“瞪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我逃出侯府,跑来这里胡闹?”
沉声寒凛,冷彻心扉。我力持镇定,微一扬眉,佯作理直气壮:“我可是光明正大地走侯府大门,怎能叫「逃」?到这里更不是胡闹,和你云州尹一样,我是在正当工作。你说是吧,少隽?”
果不其然,有师姐撑腰,万事俱休。少隽挑眉一瞪眼,登徒子敢怒不敢言,低眸打量我身上的舞裙,香肩微露,藕臂尽现,眸中怒火炙灼,然有外人在场,只得解下大氅密不透风地将我裹在身前,迁怒春妈妈:“难道少隽没告诉你,夕儿肺疾刚愈吗?”
虽是对春妈妈发话,视线却是冷凝近前淡定自若的银发男子。纵是委屈,可这位掌兰沧侯府大权的云二少爷实在开罪不起,春妈妈只得挤出笑脸,唯唯诺诺,赔起了不是。
“这事都赖我,你莫要怪春妈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不能置之不理,可苍秋正在气头上,与其逞口舌之快,没完没了地吵个不休,不如就事论事,澹泊道:“应六公子指名要看我的足尖舞,春妈妈可是替我挡了好一阵,现在人家飞黄腾达了,放话说要拆了满芳楼,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你也不愿悦姑娘无处容身吧?”
闻得悦竹芳名,苍秋蓦是一怔,见我眉峰笃扬,他啼笑皆非,良久,摇首苦笑:“看是这段时日我把你给宠坏了。”
分明心虚,顾左右而言它。我亦不拆穿,点到即止:“我当真只是来授舞,你莫多心。”免得他不分青红皂白,再行迁怒旁人,索性大大方方,引见无端遭他仇视的隐月:“「云大官人」,这是咱们婵媛坊新聘的乐师,隐月先生。”
比之小家子气的登徒子,隐月甚有气度,清雅淡笑,朝苍秋躬身施礼,不卑不亢,云淡风轻,剑拔弩张的气氛渐然消弭。见澈眸寒光稍敛,我松了口气,故作商量:“我说州尹大人,您和春妈妈可是熟识,往后婵媛坊开门迎客,还望大人您多多照应。”
以柔克刚,我嫣然一笑,冲他眨了眨眼。怒火顿消,眼神诡凝,相望半晌,登徒子终是苦笑讪讪:“得了,已有州牧大人做你们的后盾,夕坊主何须将我这个小小州尹放在眼里。”
知他余郁未消,我不语,笑得愈发甜美。半晌,眸中寒芒尽敛,深深叹了口气,登徒子转眼看向春妈妈:“我这没过门的媳妇儿鬼主意多,现在连我都制不住她。您是知分寸的明理人,往后就劳您多担待了。”
此话一出,隐月及两位姑娘俱是一怔。果如少隽所言,咱家这位「云二爷」在坊间红颜知己无数,便见红袖与落英神情微黯,然未多久,即又释怀,柔笑福身,齐齐向我道了声恭喜。春妈妈淡笑颌首,恭然道:“奴家晓得,小姐断不会在人前抛头露面,只劳她每日来这逸柳巷给姑娘们授舞。”
苍秋点头淡嘱:“夕儿身子刚好,经不得折腾,还请春妈妈适时给她提个醒儿,莫要让她太过劳累。云霄在此先行谢过。”
暖意盈胸,我笑渐温柔。澈眸亦渐柔润,然是淡淡扫过近前的银发男子,微是一窒,我回眸只及望清隐月柔黯眸瞳,登徒子不由分说,揽我向外走去。
“我还没教她们……”
基本手位。
故态复萌,澈眸寒芒毕现。知他醋海翻澜,也不一般见识,看向近旁隐忧的旖如,柔笑安抚,令她在前引路,回先前更衣的偏厢。只是进屋前,登徒子驻足门外,对旖如冷淡道:“苍祈候在偏门。给小姐换好衣裳,你先随他回府。”
一反常态,未若平日那样争锋相对,出言顶撞,似是心事重重的旖如惟是阑珊点头,扶我进去更衣。待是换上来时的男装,走出门去,登徒子冷哼了声,睥睨我手中那身舞裙:“我会让人给你另做一身舞衣。这裙子……”踌了一踌,瓮声瓮气,“让旖如带回府里收着,等咱们成亲后,你想怎么穿,我都不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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