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皇帝悄然抵达侯府之时,我正在房里替苍秋裁制一件夏衣,旖如忽得飞奔进里,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夫……夫人请小姐过去,皇……皇……”
毫无征兆,茈承乾的生父自梦魇闯入现实。只是梦魇里的皇帝两鬓染霜,俊朗依旧,不比此时此刻,华发丛生,瘫软在床,几不成人形。可即使狼狈憔悴,对我深凝而视的犀利锐眸仍是隐现一抹不容反刍的威仪。落魄至此,躺在那里的男子仍是羲和国至高无上的天子,茈姓皇室的第三代君主,茈鸿玘。
“承乾给父皇请安。”
向来不喜别人给我下跪,反之亦然。可皇帝此刻动弹不得,是因为茈尧焱将他的手筋与脚筋挑断之故。虽然未及问明来龙去脉,可如不是那个佞人对胞妹心存非分之想,皇帝不至落得如此凄惨境地。我双膝一软,颓然俯下身去,朝皇帝重重叩首。他静静睇我,眼底满是复杂情愫,良久方道:“平身。”
继而转眸看向立身在旁的朱雀守,令他先行退下。朱雀守即刻躬身施礼,临去前,抬眸深望了我一眼。数月未见,两颊深陷,眸中有掩不住的憔色。不知其间他曾遭遇怎般波折,可救皇帝脱险,我又欠了他一桩还不清的恩情,欲要微笑,却是牵不起唇角,惟有朝他颌了下首,以示感激。
“听莫寻说,你曾被九皋的使臣给掳了去……”
疲惫沉声遽尔响起,我蓦一恍神,再行看向朱雀守,已是一道沉重的侧影。咬了下唇,按捺满心涩意,转望皇帝,便见他凝住我的盘发,深蹙起眉,不由苦笑:“我……儿臣未有受辱,请父皇宽心。”抚上耳鬓齐整的发,我顺水推舟:“儿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与近旁的母亲交换眼神,她淡淡颌首:“已然欺君多年,梅儿不妨实话实说。”
言下之意,让我道出实情,不由怔愕。可母亲有心如此,我顺其意,俯身叩首:“儿臣与兰沧侯世子苍秋两情相悦,已有白首之约。望父皇成全。”
许因为救驾之人乃是「云霄」,不知内情的皇帝微是一愕,锐眸遽冷,漠扫静立在我身边的母亲。她淡笑,不卑不亢,同跪下身:“请皇上降臣妾死罪。”
皇帝又是一怔:“芙妹何出此言?”
(bsp;余光瞥见母亲听此昵唤,淡讽一笑,然是不动声色,心平气和:“多年来,夫君与臣妾称秋儿痼疾缠身,沉疴难起,实非如此,乃是另有隐衷,不令秋儿往枺吵兀锓钙劬笔锹懦丁?沙兼返a仪牖噬夏钤谇锒缘绿b殿下一片痴心,免他一死。一切罪责,皆由臣妾一力担待。”
淡然请罪,饱经沧桑的眼瞳平静如水。听闻兰沧侯世子原非常年卧病,皇帝眉头蹙得更深,眸蕴冷怒,神色阴晴不定。我见状,就是火上浇油,可事已至此,心一横,一并领罪:“虽没有过门,可儿臣已是苍世子的人。如果父皇定要追究母亲和夫君的罪过,请将儿臣也一并治了。”
“梅儿,你——”
皇帝惊怒。我抬眸,苦笑恳求:“儿臣自知丢了皇家人的脸。因为十皇兄的缘故,父皇定是不能谅解苍家人。可不论您相信与否,苍世子早前并不知情,侯府也是无端牵连其中。而且皇后娘娘遣来刺客,儿臣被人掳去九皋,都是苍世子救儿臣于危难之中。儿臣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更与他真心相爱。故请父皇开恩,赦免母亲与苍世子死罪,成全儿臣。”
皇十子谋反,怎生不能体谅作其后盾的母舅一门。未发一言,皇帝只是死死盯住我的眸,竭力隐怒。可许是茈承乾极其肖似她的母妃,相望许久,须臾恍神,眸中痛色渐深,终是神色晦败,阖起了眸:“让朕想想。”
女儿失身。不明前因后果。直待一身蟒袍的俊美男子翩然进里,三叩九拜,对之行起大礼。如醍醐灌顶,皇帝恍然瞠目。
“罪臣兰沧侯世子苍秋,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是先前苍秋戴面具或是易容,未曾见其庐山真面。乍见如玉俊容,起先无可置信,继而浑身激颤,羞愤交加:“你不是……”
“皇上!”
清冽如寒潭之水。母亲蓦得出声打断皇帝,不急不徐:“秋儿之事,可容臣妾单禀皇上?”
皇帝显是怒极,可与淡然自若的母亲眼锋相触,胶着良久,渐然晦败,似若眼不见为净,闭眸冷声令我和苍秋一并退下。与母亲对视一眼,见她淡笑,成竹在胸,苍秋方才躬身施礼,将我带去庭院。
“为夫出远门的这段时日,娘子可有想念为夫?”
既是安抚我显于外的忐忑,亦是小别胜新婚,已有大半月未见的登徒子展臂将我圈在怀中,嬉皮笑脸。我冷哼一声,白眼以对。登徒子立时挑高了眉,似有若无,望了一眼立身庭院偏隅的朱雀守,轻抬起我的下颌,俯身深吻。我赧极,欲要挣脱了去,反被他搂得更紧,惟及瞥见朱雀守神色剧震,即便低首转身,背影萧然。更是无地自容。可回眸对上邃然澈瞳,终只有暗叹在心,阖眼,任他予取予求。
“皇上会变成这等模样,都是尧焱之过。”
温存过后,苍秋紧拥住我,语气澹泊,却是悔恨无奈交织。
皇帝之所以沦落至此,皆是未央这个惟定王之命是从的爪牙当初故唱白脸,在定王下狱后,得主暗授,时不时在素来多疑的君主面前挑唆。因是幺子的母舅是向来忌防的兰沧侯,皇帝本便对幺子护妹心切的辩词半信半疑,终是按捺不住,亲去西苑地牢,令未央将幺子带至刑室,原打算用刑逼问幺子究竟有何图谋,可未想这正是深知他个性的幺子请君入瓮,到头来反被那对狼狈为奸的主仆联手暗算,心狠手辣的幺子更是命爪牙挑断父亲的手筋脚筋,以独门手法制其哑穴,将父亲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关进先前幽禁自己的地牢,令高高在上的父皇亦然一尝阶下囚的滋味。
“尧焱的易容术与点穴法,皆是得我亲授。”
苍秋自嘲,眼神晦黯。当年父侯远在异乡,侯府的母亲对他若即若离,得闻自己有位同母兄长,很是自然,深以为许,却是苦无机会相见,直待十二岁那年,哥哥知悉他的存在,告与舅父,想要见见这个一母同出的手足,喜出望外,立刻赶去枺诚嗉行睦舜说木嗬耄绦殖ひ兹菔跤胧Ω附淌诘亩烂诺阊ㄊ址a?晌聪攵嗄旰螅殖ぞ挂灾干献髀遥猩跽撸畲医兹莩筛富实哪q俪?br/>
“皇上向来是个疾厉之人,眼里揉不进一颗沙子。当初怎可能姑息轻饶害死应家长媳的梵家老三,又坐视梵、应两家不断私募佣兵,越打越离谱?”
只是世人皆以为皇帝因是爱妃故世,一蹶不振,方致昏庸。苍秋彼时虽是隐感,可万万没有料到茈尧焱敢走此险棋,假扮自己的父皇,煽风点火。原打算诛三王,或削或灭紫微四阁臣的势力,扫清障碍,再以皇帝名义矫旨,传位自己。可怎生父子一场,皇帝或多或少洞察幺子为人,知他性情高傲,故当茈尧焱秘入地牢,很是得意地告之应氏已灭,宁王与梵氏意图逼宫,原是有心令他痛苦,却反其道而行,佯作不以为然,小施激将,令茈尧焱莫要借他的名义登上皇位。如有能耐,以定王之姿,君临天下。
“虽是不敬,可皇上而今已成废人,只有我或尧焱才能解开他的哑穴,就是被宁王掳走,也不会知道其实是尧焱谋乱,借刀杀人。”
非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为求万无一失,将真身安在紫宸宫的御座之前,更是逼之服下一味慢毒。入宫逼父逊位的宁王无端做了替罪羔羊,见父皇异样,已是惊诧万分,其部众与闻讯赶来救驾的紫麾军交战,节节败退,更是惊惶失措。六神无主,惟有听从里应外合、将之引入皇城的玄武守之言,挟父败逃。未央借紫宸宫密道出外,佯作反戈,以皇帝在其之手,牵制紫麾军余众,放虎归山,亦是顺水人情,令表弟自行设法将命不久矣的皇帝迎去澜翎与皇妹团聚。
“皇上中毒已深,加之这两月幽禁深牢,恐是……”
皇帝遭此非人折磨,既是因我之故,亦是他迟疑再三,不愿大义灭亲,将茈尧焱之恶行昭告天下:“父侯与姑母在尧焱之手。如若朝野知是尧焱捣鬼,不但侯府一门遭诛,整个北地……”纵是归降羲和,势力尤在。门下幕僚部众无数,东窗事发,悉数牵连其中。他担不起成千上万的性命,可莫名遭受战祸之苦的百姓亦然无辜。加之风林关外,九皋国蠢蠢欲动,镇守繇州的兰沧侯府如遭重创,正中下怀,断会即刻挥军南下,长驱直入。左右为难,难以权衡取舍,惟有声声抱歉:“对不起,夕儿……对不起……”
罪魁祸首,乃是谋乱的茈尧焱。可始作俑者,却是我季悠然。怔楞良久,我惟有扬唇,深深自嘲。
“我宁可那时身首异处。”
初来乍到,如若我确真弑君谋逆,斩首示众,反是落个一了百了。可事已至此,即使我自行了断,深陷其中的茈尧焱亦已难收手,就此罢休。仰望如火骄阳,我迷惘往后当是如何自处,怔忡间,与皇帝独谈良久的母亲淡然而出:“梅儿,皇上召你单独进里相见。”
比之如初澹泊恬静的母亲,我依命进里,却见皇帝神色惨淡晦涩,对我怔望良久,惟是挤出两字:“冤孽。”
诚然,确是一段纷繁无绪的孽缘。如不是当初他求之不得,恼羞成怒,将母亲远嫁兰沧侯府,今日许便不是如此局面。来回往复,轻喃「报应」,望向窗外浓荫,坠入前尘往事,我方自这棱角磨尽的帝王口中,知晓年轻时的母亲宛如她的名字。
云芙,云朵下的芙蓉,出淤泥而不染,高雅清丽。
“朕当初有意纳她为妃,她抵死不从,宁是远嫁他乡,让朕从此断了执念。”
因是通透后妃这条路太长太累,稍有不慎,便是祸及满门。可清雅女子仍未逃脱多舛命运,岁月蹉跎,物是人非,他曾经深爱的芙蓉一般的女子,已成昨日黄花。
“如果当年朕没有那样逼她,芙妹现下许非这般境遇。朕的梅儿也不会饱受疾苦。”
可如果终究只是如果。每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强求不得。我微一苦笑,握住皇帝冰凉的双手,柔声宽慰:“一路舟车劳顿,父皇定是累了,还是好生歇息,等您养足了精神,梅儿再陪您说话。”
皇帝微怔,深望我半晌,眸中百转情愫,终是化作哀凉一叹,渐展眉头:“成了家,确是懂事多了。”
言下之意,默允我与苍秋的亲事。我将信将疑,皇帝一笑,如同看破尘世,疲于计较前尘,淡淡说道:“朕这一辈子做错太多的事,弑兄夺位,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害朕最心爱的女人惨死,都是朕往日造孽太多的报应……”对我深凝而视,五味杂陈,“确如芙妹所言,上代的恩恩怨怨不该累及你们这些无辜小辈。朕看秋儿也是一介人才,对你死心塌地。你定要好生把握,设法劝动他反戈尧焱,拥戴你登极。”
遭幺子暗算,自然心有不甘。亦是念及自己乃成朝不保夕的流亡皇帝,眸中阴霾渐深。可他不知茈尧焱六亲不认,乃至以亲生母亲的性命作挟,不费吹灰之力,制苍秋软肋,束其手脚,不得轻举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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