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内无此兵力大举南侵,便恐草原虎狼往后全力西攻,伽罗国方才迫不及待,向天朝大国请求盟姻。微皱起眉,静聆客平道陈个中之利,御座上的男子仿是事不关己,轻描淡写,准允此事。眉头皱得更深。
“莞菁自幼温婉贤淑,定不会辜负朕之期许,令我羲和与伽罗永世修好。”
自古皇家公主多是充作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当年茈承乾如若未遇变故,即使不至德蓉公主这般背井离乡、远嫁已逾六旬的伽罗国君。先帝亦会择选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辅佐爱女。回想往日我与苍秋相濡以沫,坦诚相待,张口欲言,可君主已诺,朝堂顿起「吾皇圣明」,微抬起眸,冷睨了眼将名义上的异母妹妹送去和亲的男人,虽未应和,可亦只有随众臣躬下身去,心绪复杂。
“殿下留步。”
下朝后,朝臣陆续散去,碍着归仲元的情面,我留在崇辉门外应酬他的得意门生。适才未发一言的崔尚书意深相望,笑容温儒,眸渐深邃:“殿下适才在殿上所言,确有可考之处,只是变革税法可大可小,微臣可否请教殿下,如何切实为之。”
知他有心刁难,我不动声色,淡然微笑。如非茈尧焱不愿朝堂一家独大,站在这里的吏、户、刑部的三位尚书早已官位不保,乃至性命堪忧。现下恩师返朝,虽可不必尽敛锋芒,可我入朝参政,断非走场作秀。暗知醉翁之意,这些城府甚深的重臣自须权衡利弊,试探我可有拥戴的价值。我阖了阖眼,潺涴缓和:“「摊丁入亩」的关键,在于土地清丈,以防偷税漏税。虽是不利土地广辽的豪绅,可比起激化民怨,逼其反,折损些微祖本,还是划算。且可另辟蹊径,弥己损失,或辟庄园,种植棉、麻、桑之类的作物,或是开设手工作坊,以纺织为副业,自可敛聚丰厚利润。”
但凡小农经济的封建时代,皆是重农轻商。听我之言,他们俱是一怔,崔尚书身后的户部员外郎刚道了声「本末倒置」,即又觉得当面拂我面子,甚为不妥,半垂下脸,躬身施了一礼。
“农业乃国之根本,陆大人有此想法,也是自然。”
我浅笑,抬手虚扶:“不过本宫以为一国经济单凭农业,至多自给自足。西六州这般繁华,正是开放边口贸易的善果,而东南十二州往昔盛极一时,正是海上贸易之故。可惜现下云桑内乱,东南沿海倭匪成患,以至闭关锁国,断了贸易往来,适才衰败。”
提及倭匪,脑海勾勒两赴南方的情境,我微一苦笑。只是众臣当前,按捺蓦涌心头的悲凉,面色如常。亦未察我异样,崔尚书与归仲元对望一眼,似觉亲王之言,颇有几分道理,渐敛眸中犀利,笑了一笑,微躬下身:“殿下如有良策,但请赐教,微臣洗耳恭听。”
摆了摆手,我笑说:“赐教不敢当,本宫只是觉得国之根本,农、工、商,缺一不可。也无须弃本从末,如能改革税制,令百姓没有后顾之忧,自会勤加务农。且待口粮无虞,百姓得有盈余享受,到时减轻两项税收,许可锦上添花。”
温文男子捋须颌首:“殿下请说。”
回想往日经商时的所见所闻,我暗叹在心:“一为棉花,二为关税。”
不比古代只有耕犁之类的生产工具,前生所处的时代科技发达,农业早非社会主流,衣食住行,亦然以「衣」为先,我方无自觉,直待当年在澜翎城西开了制衣坊,才知棉税远远高于五谷,小百姓根本穿不起棉衣,多以麻、桑等质地稍逊的衣料取代昂贵的棉布。加之重农轻商的固本思想,商者素来被人轻贱,百姓弃农从商,多是家中土地为豪强兼并后,不得已而为之。当年若非有少隽和苍秋做后盾,走的又是与达官显贵打交道的高级成衣路线,我亦不可能那般迅速在澜翎打出招牌,立稳脚跟。而我面前的这群权臣大多出身殷实,未曾深入民间,自不可能体味百姓经商不易。缄默良久,崔尚书方才和笑慨叹:“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
我淡笑,不置可否。今日初涉官场,派系斗争之激烈,远逾我之前所想。亲睹客归两家如何分庭抗礼,亦知朝廷上下一心,推行新法,发展经济,似是异想天开。只是曾为少隽顶头上司的吏部尚书笑问我可是深受那位令他做了三年噩梦的滕家大姐耳濡目染,我微愕,笑意渐深:“滕州牧极少在本宫面前谈公事。这些为政之道,乃得本宫夫君的启发。”
自不能对人道是借鉴过去读过的历史,借花献佛。不过往日确曾与苍秋谈古论今,尤记得彼时登徒子很是诧异,可知悉我确是来自异世,豁然开朗,宠溺笑言我实是狡猾。亦如他所说,论资历手腕,我与这些权臣相比,自然差之千里。可我知晓的历史已逾千年,无论政治制度,还是文明法度,皆是先人经由或成功或惨败的变法摸索而得。只是在场之人不知个中玄故,归仲元望了我一眼,终是清浅一笑:“殿下四年来在北地见闻广博,又有云大人与滕州牧这样的良臣辅佐,确是今非昔比。”
惟有此时,他方若寻常祖父,将我当作初出茅庐、不懂思前顾后的孩子,温笑无奈,然亦略带宠溺。我笑了一笑,淡添几分挚色:“外祖过奖,承乾今日夸夸其谈,还望各位大人莫要见笑。”
老者摇首:“殿下所言,亦有可取之处,老臣与各位大人定会谨记在心。”
我点头,向众臣告辞之际,不经意扫到刑部尚书身后的年轻男子,朝他淡淡一笑,被近旁的归仲元看在眼里,目渐深邃,可即使这位年轻官员挤身归氏一党,分外突兀,然未反感,反是和蔼唤之表字,微露赏识:“子颖精通律法,今后殿下如遇疑难,不妨召他进宫,为您分忧。”
刑部乃归家旧日势力所在,彼时听闻茈尧焱任客晟为刑部员外郎,对那男人的用意,我百思不得其解。更毋庸重返朝堂的归仲元,更是在意皇帝缘何做此安排。故而起初对这位来自客家的年轻人,不温不火,冷眼旁观,直待暗察数月,渐然扭转观感,乃至留之在此,显已将他视作心腹。
「只要为老臣所用,即使客家人也无妨。」
(bsp;按说客、归两家水火不容,归仲元这般看重客晟,实在匪夷所思。只是这位十五岁便名列三甲,进入御史台的年轻官员确是才干卓著,不仅精通律法,且是行事果断,转至刑部上任后,已破数桩前任遗留下来的悬案,深得刑部尚书赞赏。更重要的是……
「这孩子六亲不认,就是客家的人,也照斩不误。」
真正令归仲元刮目相看,乃因一个月前的试探。彼时,枺惩遢系牡账镙俪酰牍げ渴汤芍游桓鲂陆嘎锻方堑幕n诰┏亲罡菏19溺阍捍蟠虺鍪帧r蚴枪米婺改说背ㄏ嗫推降恼遥馕惠疑僖剿乇闶浅隽嗣幕焓滥酰虐响琛s胧汤晒悠鸪逋坏哪侨眨钦套湃硕嗍浦冢唤鼋苑降钠痛哟虻醚傺僖幌3踔林谀款ヮィ汤晒油葡滦迓ィ奔床恢巍r吏撕吐衫比苏咚溃郎鹨嗄研颐猓炼啻投疽员h?奢胰ゴ坏易谥魑苏飧龆浪锼拇p甲撸侔阄有诒鹪肪惭妮蛉嘶裰3嗤献挪√澹颐Ω匣乇炯摇?br/>
纵是在官场冷血无情,可举朝皆知,客平与发妻感情甚笃,乃至甘背惧内笑名,未曾另纳侧室。然自长子与嫡重孙暴毙后,这位客家唯一的女主人沉疴难起,已是来日无多,惟求丈夫出面调停,以保蔺家香火。为令妻子安心养病,客平不惜忍气吞声,去求政敌的门生、刑部尚开一面,改判过失杀人,处以流刑。可骆衍安得归仲元授意,将这桩牵扯客家姻亲的重案,交由客晟主审。如若这位出自客家的年轻人对蔺家独孙从轻发落,既是顺水人情,亦可损及对头幺孙的清誉。如若不然,客家祖孙彻底决裂。对归氏一党,实是有百利而一害。
「只是老臣也没想到他竟能不近人情至此。」
将客晟推上风口浪尖的归仲元亦未料到,比起心狠手辣的祖父,这位出仕不过五年的年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往日与祖父不和,可蔺夫人未曾因为母亲出身卑贱而薄待这个庶出的孙子。因而就是客平,亦是料定这个离家独居的幺孙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家中唯一记挂他们姐弟的祖母已然时日无多,对表兄网开一面。可偏生公审那日,客晟当着诸多前来旁听的朝臣之面,列举御史台与刑部官员近年搜集的证据,当堂细数蔺少初多年来未经朝廷准允贩卖私盐、因是强抢民女遭抗而戮其全家等十数桩重罪,终是诸罪并归取其重,对表兄处以斩刑,以儆后效。
「他并非在世青天,而是不容任何人阻挡他的仕途。」
记得前日归仲元得允进宫探视的时候,对我如是道。对客晟印象尚可,我自是不敢苟同,故而当日离开永徽宫前,归仲元笑说如有机会,领我去御史台打听一番,便可知这位后起之秀有何与众不同之处。可惜今日在乾元殿,虽有见到御史令,可下朝后,许是多年从事监察工作的习性使然,我不过恍了下神,那位皇甫大人已然不见踪影。既不能向长官求证,只得向当事人旁敲侧击,顺道问问旻夕的近况。故当众臣行礼告退之时,我对客晟使去眼色,他会意,留待近旁,淡望着我走向牵马远候的朱雀守。
“抱歉,和几位大人多聊了几句,让你久等。”
比起归氏一党,即家兄妹并不关切我可会一鸣惊人,只求我莫要落人话柄。故见他望着渐远的几顶官轿,墨瞳凝重,我想了想,摆了个v字,在他眼皮底下晃了一晃,佯作得意:“今儿个露了回脸,将客家门下的几位老先生唬得一楞一楞的。”
朱雀守微怔,即又含笑摇首,目光温润:“难怪客相和兵部尚书面色不善。”
我扬眉,可亦就事论事:“尽是一些没法推行的国策。只是没料到我还能掰上一掰,令他们寻不到机会,给我难堪罢了。”
兴许过去的茈承乾对朝政无甚兴致,忽尔酝酿一场税法变革,怎生稀奇。故而散朝前,不时瞥见那位客相爷目带审视,似欲寻出蛛丝马迹。可普天之下,只有四个人知道我并非真正的茈承乾,我已然故世的丈夫,九五之尊和他的爪牙,以及我面前这个甚是沉得住气的男子。
“回宫后可要按前日说好的,给我做地道的云桑菜,当是犒劳。”
朱雀守点头,墨瞳浮起物是人非的惆怅。三年前,我初知他是云桑国的前皇太子,非但没有肃然起敬,反而对这位同是「殿下」的男子颐气指使,差他去捏饭团的情境一如昨日,明晰眼前。只是当年我在唾手可得的储位前摇摆不定,而今却成心怀贰心的不轨亲王,确是造化弄人。我自嘲一笑,特嘱了句:“让萤姬备坛好酒,今儿个不醉不休。”
几可不闻的一声轻叹,朱雀守苦笑:“宫中人多口杂,能免则免。”
听他拐弯抹角,委婉提醒当年我跳上椅子发酒疯的情形,我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
不知当年我酒后吐真言,他听进了多少。可总觉他已察异样,只是这些年来,未曾当面质问,偶尔听我蹦出一两个不知所谓的新鲜词儿,亦不若萤姬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惘然片刻,便会自我神情知其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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