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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阅读

作品:过客,匆匆|作者:yyfreelian|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2:29:32|下载:过客,匆匆TXT下载
  闹,其实他们俩才是一路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吵架也好讨论也好,别人都是多余的。这样多好,本来就不是很大的事,偏偏闹了那么多年。”

  “是啊,爸应该很高兴。”

  “当然,老爷子天天乐呵呵,连公司有麻烦都不生气。哎,如果少臣真的打算回家,安若你也该到安凯帮忙吧,爸前阵子还说起这事。对了,你怎么也不跟少臣一起回来,连妈都说好久没见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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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沈安若按照惯例去做检查,她躺在床上有点昏昏欲睡,听医生说:“情况挺好。对了,那些药,你没再吃吧。”

  “怎么了?”

  “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吗?五个周了。”

  “不可能!”沈安若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

  “不会错。”年长的女医生有点不满地看着她,“你动作不要那么激烈,也不知道注意点。”

  “我一直在吃那种药,不是说……”沈安若喃喃地说,觉得后背和额头噌地出了一层冷汗。她的例假晚来了一星期,但她的一向就不怎么准时,最近作息又不规律,并没有在意。

  “那个倒底不是避孕药,只是有那种效果而已。再说从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的避孕方法,除非你们不做。”医生是熟人介绍,跟她也算熟了,说话很随意,“还有,你最近内分泌紊乱很严重,精神状态也不好,生理机能失调,出现这种情况也难免。”

  看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医生放柔了声音:“你担心那些药对胎儿不好?不要紧,那药没副作用。前阵子不是一直想要孩子的吗?这是好事啊,怎么这样紧张?”

  “我觉得……没有准备好。”

  “父母与孩子的缘份,有时也跟这世间男女的缘份差不多,越强求越得不来,反而无意中就常常开花结果了。”医生以过来人的姿态劝她,“别想太多了,没事的,现在年轻人就是太小心翼翼,其实喝过点酒什么的,都无大碍。虽然准备得充分最好,但既然来了,就是与你们有缘,不妨顺其自然吧。”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唉,我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你坚持,也随便你。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回家跟你丈夫商量商量。现在还早,做药流就行。”大约见多了她这样不在状态的准妈妈,医也也无奈,直摇头,“不过如果你改主意打算留着这个孩子,就仔细点,你太瘦,体质和精神都不太好,这样容易自然流产。”

  沈安若恍恍惚忽地去停车场,觉得大脑白茫茫一片,已是快到冬天,阳光有点冷,但她还是觉得太强烈,刺得她晕眩。沈安若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觉得全身无力,连手都有点抖。她趴在方向盘上等着晕眩感过去,感到有人在敲车窗。原来是保安,见到她后松口气:“我还以为……女士,您不要紧吧?”他神色带着几分怜悯地离开,沈安若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流泪。医院这种地方,生离死别天天上演,眼泪比新鲜的空气更廉价,谁也见怪不怪。

  她的泪水少,从记事起,哭的次数用两只手都数得过,看书看电影,再虐的情节也不哭。但如今,她只觉得生活如此可笑,原来恶俗的肥皂剧情节,真的有冥冥神迹,每天用手指随意操纵着,轻率的一指,那个角落便会上演荒谬的好戏。而这一次,恰好落到了她的身上。

  缘尽(4)

  她决定去做手术。她已经那么恐婴,而这个胎儿,来得太意外,药,酒精,抑郁,狂躁,嫉妒,愤怒,恐惧……与它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一个美好的字眼,她不确定因这些因素而到来的孩子能够健康与幸福,她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让这个意外事件的意外后果,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好了。这样的后果她独自便能够承担,没有别人会知道,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她去医院的时候,连贺秋雁都没告诉。看护已经请好,外地人,在本市没有亲友,此刻正陪着她。沈安若坐在候诊室外,觉得全身都微微地抖。她经历过许多的等待,等着考试,等着面试,等着筹备已久的大型活动的开锣,但没有一次等待令她像今天这样的紧张与不安。她连手心都在冒汗,紧紧地握着,指甲掐进手心里,生生地痛,觉得这样仿佛可以得到些许的力量。终于喊到她的号,沈安若猛起站起来,突然就天眩地转,眼前发黑,被看护及时地扶住才没摔倒。

  医生测过心跳,量过血压,观察了她一阵子:“是紧张还是舍不得?今天别做了。这个样子,要是做了怕是要出事啊。回去休养几天,没改主意的话,下周再来。”顺手在已经交费的单子上重新填了日期。

  沈安若消了假,又回去上班。离新约定的时候越来越近,她又开始紧张,睡眠质量更差。其实她一直害怕的是程少臣知道,他在欧洲生活过,受那边法制影响,对堕胎行为深恶痛绝,认定是罪行的一种。若他知道,那么她绝不可能有机会去流掉这个孩子,但是如今的她,体力也好,精力也好,她不认为自己有勇气与力量来留住它。留下又如何?让它一生下来就成为单亲儿,或者为了它,让两个人勉强地扭在一起,尴尬一生。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对谁都不公平。何况,它本来就是另一种罪恶的衍生物。很多次,她拿起电话,将他的手机号码拨到最后一位,终于又放下。

  很多的事情都太出乎意外,她没有想到在发生了那件事后,会在这样的场合里见到程少臣。她正在开会,轮到她发言,静了音的手机一直在闪,拒听了两次,仍然固执地再拨入。原来竟然是公公病危,程少臣的司机已经在公司门口等着她,而程少臣并不在车上。

  只用了平时2/3的时间就赶到了临市,但仍是迟了,她见到的,是公公已经覆了寿盖被的遗体。灵堂里哭声一片,分不清真情与假意。有人上前给她系上黑色的孝带,婆婆倒在静雅的怀里哭到几度昏厥,静雅的眼睛红肿。程少卿眼睛也微红,轻轻拍她的肩:“爸临终前提起你。”

  她并不知道公公的心脏病那样严重,两周前她还见过他,当时他朝她慈爱地笑,让她尽早给他再添一孙。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孕,只思及老人并不知情的事情,觉得心底惭愧又不安,思及与这位对她从第一面就和善至今的老人的缘份即将到头,还暗自叹息过,竟没想到,那会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觉得胸口闷到不能透气,眼底却是干涩无比,再抬头,便与程少臣对视。那样久没有见面,竟然如此的陌生,没有表情,无话可讲,仿佛初次见面。他的眼睛也是干的,泛着血丝,脸色苍白。程少卿说,程少臣刚从北京赶回来,已在弥留状态的老爷子见到他的面,握住他的手后,终于安心闭眼。

  他们按照习俗守灵,少卿与静雅一组,他们俩另一组,各守半个夜晚。已经是深冬,灵堂里那样的冷,尽管烛火通明,纸扎的童男童女牛鬼蛇神形容诡异,这样的场景,仿佛在梦境里出现过,却总看不清躺在那里的是谁,然后一身冷汗地醒来。程少臣半蹲着,低着头烧纸,一张又一张,仿佛那是他在世间唯一可做的事。他的手有点抖,那整摞的纸,他怎样也分不开,沈安若无声地过去,替他一捆捆地划开,逐一地递过去。他伸手去接,不说话,然后继续一张张地点燃。烟灰弥漫,沈安若抑住想吐的冲动。

  这样的场景她从没想到过。隐然地记得他们的初识那样的巧合,仿佛天意冥冥,当时脑里闪现着一部经典电影的名字,《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竟然这样的应验,他们在前三场婚礼上相遇,然后是自己的婚礼,再然后,竟然是这样。有酸意直涌上她的喉咙与眼底,但她已经哭不出来。程少臣向来挺得非常直的背与肩膀,此刻微微缩着,他在案台上支着胳膊,将额头抵在手上,闭了眼,看起来疲累不堪,完全没有往日的神气,而像弄丢了回家钥匙的小孩子。她心中一恸,伸了手想去碰触他一下,而他恰在此刻回头,看着她,眼神木然,没有生气,透过她的身体,仿佛她是空气。她张了张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悄悄地缩回。他们都住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里,只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沈安若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回到卧室时,却见程少臣已经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在沙发上睡着,神色憔悴,眼底有淡淡的阴影,很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稳,仿佛也被梦境干扰,沈安若记得以前他的睡眠质量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礼仪式复杂而折腾,但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婆婆说:“少臣和安若回家吧,这里有少卿与静雅,不用担心我。安若,好好照顾少臣,他这阵子累坏了。”萧贤淑女士在哭得几乎断肠之后,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其实安若在葬礼上也见到了晴姨,她站在最人群最远的地方,一身黑,显得越发的清瘦,与程少臣跟她一样,没有眼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车是程少臣的司机小陈开的。程少臣上了车就睡着,歪着,姿势并不舒服。车里很静默,沈安若将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一会儿便觉得非常的憋闷,但忍着没有将车窗打开。她也几乎整夜没睡,又站了一整天,觉得疲累困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车回到本城时,经过程少臣的公司,他低声说一句:“我回公司有点事,让小陈送你。”他竟然是在对她说话,从昨天到今天,他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安若点下头,在他推开车门要走时,突然出声,她积攒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能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有话对你说,我在家里等你。”

  程少臣迟顿了一下,轻轻点下头:“我很快就会回去。”

  车子一直开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的家。程少臣下了车后,小陈絮絮地跟她讲了许多他的近况,原来他最近根本没在本市,一直在外面,或者留在父亲的身边。她昏昏沉沉地听着,觉得全身都十分的难受。终于到了家,她自己开车门下车,小陈说:“安若姐,你脸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楼。”

  “不用,我自己。你回去接他吧。”

  她其实有些奇怪,为何所有的声音都听起来缥缥缈缈,为何脚步这样轻飘,突然听到小陈的惊呼声:“安若姐!安若姐!”她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了什么,原来真的是这样,相同的事件,会连续的发生,因为自己已经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动了杀机,所以,即使想要改变主意,也是来不及。它知道它的母亲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离开。

  她的意识渐渐恢复时,只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以及接近麻木的痛。

  “胎儿没保住,自然流产。”

  “她没事,真的没有事。只是血糖和血压都太低,晕过去了。”

  “没有摔着,只是闪了一下。这时候的胎儿很娇弱,稍有闪失都会出差错的。”

  “不要难过,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病人的医疗卡有没有?有身份证吗?”

  她一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觉得眼泪似乎都流向心脏。

  “少臣哥,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安若嫂。”

  原来他真的在,只是,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

  沈安若终于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她试着动了动,突然就惊动了身边的人。

  是单人病房,只有一盏灯微弱地亮着。程少臣坐在床边,比白天时看起来更苍白,在灯光映照下,他的脸几乎透明,嘴唇也毫无血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疲惫至极,已经沙哑。

  “你晚上本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吗?”程少臣低声地说。沈安若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情绪,她突然闭了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滑下。

  “为什么要哭呢?你觉得疼吗?你本来就不想要的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失去,不是更好吗?”

  沈安若咬住了唇,怕自己会哭出声来。他会知道的,因为她的医疗卡,身份证,还有那份改了日期的手术预约单,在她的包里,是放在一起的。

  “你不要哭,这样多好,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孩子,它永远不会知道,它本来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说的十分费力。

  沈安若的心渐渐地冷下来。她本想辩白,张了张口,却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明明说的每一句都正确,她从来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多说一句,也只会令自己更难堪。

  “你不想解释吗?”程少臣轻声地问。

  “你想听吗?”沈安若咬紧了嘴唇,闭上眼,再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非常非常久的时间,她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沙哑,精疲力尽:“沈安若,我总把你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你,这个失去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婚姻。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他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气。

  缘尽(5)

  沈安若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星期才出院。流产本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但她体质虚弱,精神不稳,各项指标都差。她虽然一直不是特别健康的人,但是从小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这样整天躺着不动,还是头一遭,只觉得生命都已经静止,凝固,每天睡了醒,醒了睡,睁开眼睛时便看着窗外的浮云流动,也不怎么吃饭,偶尔下床一回,便头重脚轻,晕过几回,每次被插上氧气急救,闹得虚惊一场。她睡得不好,恶梦连连,一身冷汗地惊醒,医生只好每晚给她注射镇定剂。

  朋友同事陆陆续续地来看她,说种种苍白无力的安慰话。静雅也专程来过,他们瞒不住家里人,因为安若出席不了公公的头七,总要让家人知道理由。静雅安慰她,却自己一直掉眼泪,婆婆也打电话来,让她安心休养,话未说完也开始吃咽。她只觉得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看起来似乎比她更伤心,不过感谢程少臣,他替她瞒住很多的事情。贺秋雁常常来陪她,一言不发,只坐在她身边,有时候给她带来许多的杂志,有时候也带来成人益智玩具,但她都没动,只任时间如天上浮云一般缓缓地流动,消散,真的难得有这样挥霍生命的机会,不如好好体验。

  看护人员非常的体贴尽责,大约程少臣付了极好的价钱。她几乎没再见到程少臣,或者他来了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迷迷糊糊,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有时候觉得他好像坐在那边,但是一句话也不说。看护会偶尔跟她汇报,比如:“今天程先生让我陪您到天台去走一走,老在屋里空气不好……”

  “他来过吗?”

  “程先生每天都会来,你一般都在睡。”

  那日她又从迷离状态下醒来,见到屋角放着一篮浅紫色的风信子,明明不是花季,但开得那样好。她不爱花,受不了浓郁的香气,看护总是把花拿到离她极远的地方,等她醒来时便按交待送到护士室去。“程太太,要我送出去吗?”

  “不用,我很喜欢。刚才谁来过?怎么不叫醒我?”

  “一位姓秦的小姐,见你睡着,不让我打扰到你。”

  “刚离开?”

  “对,走了没五分钟呢。再早些时候,程先生也来过,坐了半小时后才走。”

  看护去楼下替她买东西,沈安若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她自己起床,披了外套,小心地扶着墙,一步步挪出去。其实身体早就没事了,连痛觉都没有,只是躺了太久,已经忘记怎么走路。

  她决定到天台去看看,她的病房就在顶楼,上一层楼就到。住了好几天才知道,原来是高干病房。以前对程家的背景没有太在意过,因为程少臣很少表现出太特别的地方,那日公公的葬礼上,见到了不少大人物,方体会到,本来也不该是一路人。医院在最繁华的市中心,二十几层,在天台上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但也总有绝望的病人或者亲属企图或者真正地从那里跳下去。

  天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因为今天风特别的冷,阳光微弱,在这样的冬天,少有人这么傻。但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天台上有很多的长条木椅,她一上来便看见,程少臣正坐在其中的一组上,拿着火机在点烟。风很大,他总是点不着。后来有人走到他身边,即使穿一身暗素的颜色,也仍然是一抹倩影。秦紫烟,算是她的一位旧友,拿过程少臣手里的火机,小心翼翼地用手挡着风,终于替他将烟点着。

  沈安若决定悄然地离开,免得无意间做了不速之客,但她在临离去时,仍是没有躲过那一幕:程少臣将头贴进秦紫烟的怀里,她站着,抱着他的头,搂着他的脖子,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而程少臣在她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昏黄的色彩,优雅的剪影,电影海报一般美丽的画面。那样的画面太和谐,她都不忍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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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总要继续地过,她在家里又休养了几天,然后回到公司,每天接受无数同情的眼神,加班,努力补上因为她的离开而落下的工作。她不在的这十天里,公司发生大变化,人事调整,机构变动,还有几个大事件,有些很壮观,有些很可笑,但是都与她无关。她的生活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如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程少臣很少会在她面前出现,偶尔碰面,客气疏离,相敬如宾,比如公公的五七祭和七七祭,他们并排站在一起,也不说话。但其他家人都只拿她当玻璃娃娃对待,也就忽略了他们的异样。

  意外偶尔也有。那天突然接到陌生的电话,某某律师事务所的周律师,约她见面。她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官司缠身,后来对方补充一句:“我是程少臣先生的律师。”她才如梦初醒。发生这么多以后,她都几乎忘记这件事,已经这样形同陌路,其实那道手续倒似乎显得不重要了。看一眼台历,翻了翻记事簿,竟然真的已经到了三个月。

  周律师年轻帅气,很面熟,依稀在哪里见过。他们俩互相对视几秒钟,男士先说:“我是周安巧律师,受程少臣先生的委托,与您协商一些事情。”

  “我以前见过你。”她竟然用了肯定句,其实她真的不太记得,究竟在哪里遇见他。

  “是的,三年前。当时我放假,去做了点兼职。”他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又瞬间恢复原状,沈安若突然忆起他是谁。

  “其实你们结婚时我也在场,客人太多,你大概不记得了。”

  沈安若低头。真是荒唐,程少臣莫非是存心,特意找来两人的见证人,来见证各个重要场合。

  “我们进入正题吧,周律师。我一小时后还有事情。”

  “我想问的是……你对于与程少臣先生离婚这件事……你决定了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程先生的离婚协议已经准备好了吧。”

  周律师轻叹一口气,从最上面的卷宗里抽出文件,推给她。很多页,沈安若学过速读,大致翻了一下,便从包里拿了笔,打开最后一页就要签字。

  “等一下,沈女士,你不打算仔细看一下协议内容的吗?”

  “我知道程先生一向为人慷慨又公正。”沈安若收住正要落笔的手,“请问,这份协议是否有对我不利的内容?”

  “没有,完全没有。”周希巧律师认真地说,“但你若还有别的要求……”

  “没有,这样就可以了。”

  协议书的最后一页,程少臣已经签好了名字,每一份都签好。她常常见他的签名,通常是签单的时候,一挥而就,草书,花体,非常洒脱。但是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签名,最标准的行楷字,端端正正,每一笔都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写,力透纸背。她有一丝恍惚,突然很想去看一眼结婚证书上他的签字,似乎她从来没有留心过。

  沈安若觉得手有点抖,但仍是很坚定地将自己的名字一页页地签好,同样的一笔一划,郑重其事。

  她觉得周律师似乎在叹息,抬头看时,他也在看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清楚的东西:“我觉得很遗憾,沈女士。少臣……程先生现在不在本市,等他回来,你们就可以去办理正式手续。”

  “知道了,谢谢。”

  这是个很反常的冬日,温度很高,阳光刺眼。沈安若看看时间,她请了一上午假,结果现在才这么早,于是去张效礼所在的子公司看望他。

  “恭喜你,张总,终于风平浪静。”

  “安若,我已经决定离开。”

  沈安若看着他。

  “我有个朋友,邀请我去华奥山庄。你记得那里吗?”

  “当然记得,以前您请我们到那边去吃饭,那里环境非常好。”

  “是啊,我记得你还说,这么好的环境,在这里做服务生也愿意。我还训你呢。”

  张效礼的桌子上摆了几大本影集,都是当年她亲自帮他整理的,按着年份,一张张排起来。

  “你看安若,这张里还有你。很多年了吧,当时这样小。”

  那是她刚入公司那年去参加年底的文艺演出,跳群舞,整场节目有四支舞蹈,跳毕一场便匆匆下台换了另一场的衣服。真的已经过去好多年,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

  两人一时无言,各自拿了一本影集默默地翻看。有一本是十几年前的,当时正洋刚刚创业,如今的领导们也都年轻,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与工人们一起卖力地当搬运工,当年做了图片展,惹到一群大男人飙泪,只是如今,到底都各奔东西。

  张总从她手里抽走那本影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安若,有时候,你明明知道缘份尽了,但真要离开时,还是那么的不舍。”

  “我明白,张总。”沈安若轻声说,“不过,您以前教过我,总回头就会变得怯懦。人是要向前看的。”

  第四卷

  现世安稳(1)

  from:沈安若的blog

  郝思嘉说: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这句话多么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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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效礼离开正洋不久后,正洋集团发生了一件算不上太重要,但也让人议论纷纷的事情。企划部的沈安若在升职任命文件下来的同一天,递交了辞职报告。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办理好工作交接,沈安若跟着旅行团到东南亚玩了一圈,然后去了张效礼目前任总经理的华奥山庄。她在每一个部门各实习了两周,然后直升为总经理助理。

  那是新建的饭店,人事关系不复杂,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对于她的任命,并没有很多的异议。

  她与张总有多年如师生又如父女般的情谊,到了新的环境更是配合默契。工作方面,她基本上一帆风顺。之前她的精神不太好,身体也虚,常被贺秋雁边叹息边挖苦,说她打眼一看就像只苍白的女鬼,但两三个月下来,紧张,忙碌,反而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宛若重新活过来。

  去华奥山庄,除了张总的原因,其实还因她特别贪恋那边的环境。华奥是综合性饭店群,依山而建,除了二十八层的主楼外,还包括别墅区,各类风格餐厅,大型会所,会展馆。不同于大多数饭店的欧式布局,华奥的环境很中式,除了主楼,其他都是矮层建筑,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错落有致,楼与楼之间是园林景观,每天穿行其中都是一种享受。

  她的生活渐渐规律,不再熬夜,每周去上一次瑜珈课,偶尔参加个插花班,还跟着慈祥的邻居老人们学了一阵子太极拳。她甚至拾起扔了很多年的画笔,无聊的晚上便涂涂抹抹。当年险些考美术专业,结果却彻底弃了,以至于搞美术专业的叔叔见她就碎碎念。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再没有找回来的念头。没想到现在竟重新提起兴致。

  她画工笔画与油画,工笔只画仕女图,一笔一笔细细地描,像绣花一般。油画只画风景,大片的树木,草地与花丛,蘸了各色的油彩,一层层地刷,一点点抹,都是很耗时间的兴趣,好多天完成一副,画完就扔进阁楼,不再看一眼。后来贺秋雁在她每副画作快要收尾时,就会跑来守着她,因为她画完以后,总会临时起意地在这里多添几笔,在那边多抹几下,生生毁掉本来还不错的作品,令贺秋雁扼腕不已,所以后来只要贺秋雁觉得这副画该完工了,也不管作者自己的意愿,强行就从她手底下抽走。沈安若只是笑,从不恼。

  贺秋雁有时候笑她,离婚后比未婚和已婚时都过得更好,婚姻之于她完全就是一场时间有点长的培训课。

  贺秋雁在她离婚后总是怕她闷,到了周末就来陪她,结果总是很奇怪地发现沈安若的心情永远比她自己的要好。她自己还是奔波于相亲…短暂交往…重新相亲的无尽循环中,痛骂男人仍是她最感兴趣的话题。

  一天她们边吃着薯片边看一张影碟,《真情假爱》,intolerable cruelty,轻松的喜剧,乔治。克鲁尼与泽塔。琼斯珠联璧合,火花四溅。女主角人生目标便是寻觅有钱男,嫁之,离婚,赚得大笔赡养费,从新高的寻觅更有价值的next one,而男主是离婚案律师,专门帮着女人坑男人,或者帮着男人避免被女人坑。沈安若从开头就一直忍不住哧哧地笑,贺秋雁说换一张一张,多么无聊。不要换,克鲁尼多有味道啊,沈安若说。还是看到了结尾,那一对男女每一分钟都在互相算计,互相提防,互相陷害,最终还是双双认了栽。

  看完电影后她有几秒钟的怔忡,不免想起她的前夫。程少臣对她真的很大方。婚前他们曾有过一纸协议,是她的坚持,程少臣当时很不以为然。她现在回想实在有点感慨,原来那时便冥冥中预知了结局,为了显得自己清高,为了自己的体面。

  离婚后她情绪不高,很少关注工作与休闲之外的事,直到前阵子陆续有一些机构与她联络确认,才渐渐得知程少臣为她作了极为周到的安排,确保她不工作且时时挥霍一下也可以过得非常好。对此,她心中存有感激。

  沈安若离开正洋后,将她自己那套离公司极近的小公寓,以比市场价低得多的价格卖给一位同事,那一家突遭变故,生活陷入困境。除了带走她自己的一些物品,所有家具和电器都留给了他们。此外她做了一件令买主很困惑的事,她在卖房子前几天,替他们将沙发与床都换成全新的,然后找人将旧沙发与旧床烧掉。

  现在她住在以前她和程少臣婚后住的那套市中心黄金地段的豪华公寓里。那里离华奥不远,只需40分钟车程。可是一个人住那样大的屋子,太浪费,也太空荡,她一度很想卖掉,终究没下定决心。她很害怕搬家,实在麻烦。

  其实原因还有,程少臣离开时,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衣物,各种休闲工具,还有他书房里的所有东西,在她印象里,似乎一件都没拿。她看着那些东西,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留在原处。反正房子够大,房间够多。

  平时她锁了他的房间,周末有钟点工过来打扫时,她也会一并请她将程少臣的书房也清理过。有时候半夜睡得朦朦胧胧,小腿抽着筋醒来,觉得渴,去找水喝,忍不住向他的书房方向望一眼,意识浑沌时,心里有丝诧异,为何他要关着门,他们明明一向都不关门。她一个人很少在家开伙,一般在外面吃,有时在华奥的员工餐厅吃过饭再回来,周末偶尔自己动手,都是很简单的菜,比如西红柿炒蛋,然后会想起,其实自己从来不爱吃这东西,但因为程少臣喜欢,常常做,也就慢慢适应。那时她不免会偶尔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离婚不过是一场梦,他出了一趟远差,只是没有归期。

  沈安若把这些行为统统归结为离婚后遗症。其实连怀念都称不上,她不难过,没有心痛。但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很多东西,已经成为习惯,深入骨髓,一时半会改不掉。

  她还是偶尔能够听到他的消息,尽管他们从签署过离婚证络笑话,讲阿愚的趣事,发了很多照片给她看。程浅语小朋友越长越漂亮可爱。

  静雅尽可能地不提程少臣,但还是会有意无意地透漏一些他的消息。比如那天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半小时前阿愚突然会说‘叔叔’这个词,口齿特清晰,我和妈一兴奋就把电话拨到伦敦去了,都忘了那边是下半夜两点呢……”然后意识到什么,生生地卡住。

  她一直知道他到了欧洲,她记得似乎是德国,原来现在又到了英国。其实她有点好奇,很单纯的好奇,但终究忍着没问。

  再比如那天静雅跟她说新上映的所谓的大片多么名不副实,劝她千万不要浪费时间浪费体力,突然电话里传来另一个遥远的人声:“静雅,我去机场接少臣,你也一起去吧,抱上小语。”只有程少卿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喊女儿“阿愚”,他只喊“小语”。

  那样久没有再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跳终究还是滞了一下。

  静雅也意识到她听到了那句话,小心翼翼地补充一句:“他回国一周,一直在北京,今天顺便回家看看。”

  其实解释与没解释并无区别,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始终没有联系过,似乎也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

  现世安稳(2)

  新工作很有趣,并没有比以前更忙,但是会认识很多的人,来来往往,眼前的面孔换了又换,每天都过得新鲜。

  离婚后她也会偶尔跟江浩洋也有联络,一般是公事,江浩洋会顺便请她吃饭,她有时拒绝,有时接受邀请,看自己的日程安排,也看心情。他们处得很好,就像多年的老友一样,有时候他也会给她一些工作上的建议。那日江浩洋说:“我本来以为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结果你竟然做得顺手又开心。你到底还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啊,人怎么会一直站在原地一点都不变,至少也会变老。”

  沈安若总助其实变化并不大,温柔和善,极好相处,对每个人微笑,从不发脾气,话很少,人前人后都不说人事非,但过于坚持原则,或者说执拗,一旦决定的事情别人很难说服她。但无论如何,从部门经理,到服务员,每个人都对她友善之极。至于他们是否在背后非议她,反正她听不到。

  也有不那么顺的时候。某日晚上她当值,巡视各处场所的运营情况,突然有人报告说,娱乐中心那边有客人对服务员不满,正发飙呢,软硬不吃,一堆人在看戏,大堂经理费尽口舌。她匆匆赶过去,陪行工作人员提醒她:“沈助理,您小心,那位事主儿是‘大哥’。”

  “黑社会?”

  “咳,基本上算是吧。真失望,太没气质了。”

  “黑帮港片看多了吧?少看点,要看也看《教父》系列啊。”

  情况不太糟。一干找碴人等见到她极度不屑,弱质女流,看起来像刚毕业,纵使绾着发化了妆制服笔挺,仍是没有说服力。找个女娃娃敷衍我们呢?年轻的大堂经理急忙解释,这是我们沈总助。

  弱女子其实也有优势,那大哥端了斟满高度白酒的大杯一直凑到她鼻子底下:“沈小妹,喝下这一杯,我就啥也不跟你们计较了。”

  这边一堆人还没来得及阻拦,沈安若已经接过杯子一口灌下去,反转了杯子给他们看,一时掌声和口哨声四起。再主动地喝一杯,郑重其事敬某位大哥。

  她长相柔美,笑容甜,声音也软,有北方少见的江南气质。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客人很快就没脾气了。

  那位郑姓老大后来成了常客,偶尔遇见打招呼,于是向人介绍沈安若:“这是我沈小妹儿,以后见着她,你们都要罩着点。”

  她真是冒了一点险,但当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她赌那位满脸凶相的大哥眼底有一点温和善良的光。那些酒倒真是没让她舒服,她晚上都没回成家,在酒店房间里晕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才上班,张总忍不住骂:“逞强,就是能逞强。”不过真是收获挺大的,除了那位大哥不再找麻烦,连几位平日对她保持着表面客气,其实心底并不以为然的经理们,见着她都亲热与尊重了许多,突然将她当作自己人。

  生活暖阳高照风平浪静多么好,偶尔有点小意外,就权当调剂了。

  偶尔还有半拉子的艳遇。西餐厅要再请一名业余钢琴手,消息发布半天,已有三人应征,其中一人据说条件甚好,她被要求去做确认。

  那个男孩子,大四生,马上就毕业,长得真是不错,剑眉星眸,气质佳,只除眉宇间一点冷清的神情。不过无妨,很多人就吃这一口,又不用他接待客人。他看她,神色有一点倨傲,于是沈安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会弹《大黄蜂》吗?来一首听听。”

  那男生弹的真的不错,于是顺理成章被留下。后来沈安若看了他的名字,突然就有去砸钱的冲动。陈晓城,靠!这么绕口的名字,而且还这种念法。反正,她极度无语。

  沈安若在员工餐厅吃饭时常会遇见陈晓城,他总是自觉地坐到她对面,总忘记带餐卡,每每朝她微笑:“沈安若,可不可以请我吃饭?”

  这么没有做小辈的自觉,就算笑得再迷人也没用,她对帅哥一向有免疫力。

  但有一天还是发作:“陈晓城,你就算没上过礼仪课,也该有基本的常识。沈助理,沈女士,沈姐,随你叫,但是,不许连名带姓地喊我。”

  “凭什么啊?现在还没到我的上班时间呢。”

  沈安若用勺子敲敲餐桌,叮叮咚,结果引得有人朝这边看:“陈同学,就凭我像你现在这样无所事事等毕业证的时候,你还在咬着笔抓着头发熬夜埋头题海准备中考。”

  “实话跟你说,我中考时晚上从来不念书,熬夜备考的人都是笨蛋。”

  几个回合下来,沈安若便发现陈同学喜欢惹恼她,爱看她生气的样子。找到原因所在就自有对策,不理他,见他绕道走,晚上不出现在餐厅。后来陈小弟终于柔软了身段,见她便礼貌地称“安若姐”。

  那男孩身材高瘦,细皮嫩肉,手指修长,穿衣也讲究,一看就是从未吃过苦,完全不缺钱的样子,学的又是热门专业,赚钱机会多多,不知为何跑到这儿来,问他,一会儿说“勤工俭学”,一会儿说“喜欢有知音倾听的感觉”,再问,又说为了攒机票去英国看辣妹,没一句正经。

  西餐厅经理见她就笑:“吃饭时总有漂亮小孩缠着你,会不会觉得秀色可餐,食欲特别好?”

  “郑姐,你明知我胃不好,一向吃的清淡。你若喜欢,尽管拿去,我可消受不起。”

  “哎,陈小帅哥可是除了你谁也不理啊。怪了,你越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就越高兴。不过那小子虽然阴阳怪气,但自从他来了,我们厅营业额每月递增10%。果然是到了男色时代了啊,只要人长的帅,脾气怪点都是亮点。”

  某天晚上她走得特别晚,车开到大门口时,见着陈晓城站在路边等她,于是停车。

  “太晚,没车了,送我一程吧。”

  “刚过去一辆公交车。”

  “我看错车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