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隐达知道这是在说张兆林。谁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他把条子悄悄撕碎了。过会儿,关隐达又收到张条子,上面写道:有奖竞猜。请猜猜主席台上的人各有多少存款。猜对省级干部一人,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一千万元;猜对地市级干部一人,亦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五百万元。请按干部管理权限,将答案分别寄给中纪委和省纪委。
关隐达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陌生着脸,望着主席台,全神贯注。好像这条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关隐达不想惹麻烦,又撕掉了这张条子。
政协会也和人大会同期召开。西州街头四处飘红,尽是热烈祝贺之类的标语。每个单位门前都摆放了鲜花,这是上面规定了的。西州还没有鲜花市场,不知这么多的鲜花是哪里来的。懂得套路的人便猜想,有人光是做这笔鲜花生意都赚了一大笔。
人大会开幕那天,天气很好。孟维周特意穿上套藏青色西装,显得老成持重。他的身旁是神采奕奕的张兆林,很温和、很有涵养的样子。万明山健步走向报告席,作《政府工作报告》。张兆林偏过头,同孟维周耳语几句。两人就点点头,又正襟危坐着。看着万明山终于站在这里慷慨陈词,他们放了。
会议代表必须住到会上。听完《政府工作报告》,就是中饭时间。关隐达不急着去餐厅,先回房间。开门一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大礼包。知道是会议上发的,每人一个。关隐达猜里面无非就是两瓶名酒,两条名烟,或别的东西。礼包下面印着行字:祝贺西州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胜利召开。这行字前面却又贴着张红色小纸条。关隐达觉得奇怪,撕开红纸条,吃了一惊。前面被粘去的竟是“西州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原来这些礼品是舒培德的图远公司出资捐赠的。为了消除舒培德案子的阴影,张兆林和孟维周做了很多工作。可是会务人员却太偷懒了,居然不愿换掉这个纸盒。这个小纸条太显眼了,只怕谁都会撕开看看的。
会议开得很平稳,代表们认真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市里领导深入到各代表团去,同代表们座谈。电视台滚动播出大会盛况,正在热播的一个电视连续剧暂时取消了。各大单位上电视台点播歌曲,向人大会致贺,这就是西州特色了。头一家致贺单位是西州市财政局:王洪亮同志率财政局全体干部职i祝贺“两会”胜利召开,祝各位代表、委员身体健康!个中人一看就明白,这就是各单位头头儿在向市委表忠心。可是会期只有几天,需要点歌的单位却很多。这就得同电视台拉关系。
广播局长平时没什么人找,那几天竟成了热门人物。单位头头儿都去拍他的肩膀,请他批条子,尽量把点歌时间往前安排。
电视台拿着不好办,只好启动经济杠杆,提价。可是真正有钱的单位却是不出钱的。比方财政局和公检法,都是电视台得求着些的,只好免费。
张兆林有个重要活动,电视台却是不好报道的。他抽时间上了桃岭,看望陶凡。张兆林作为省里领导,不用去代表团。
孟维周和关隐达都向会务组请了假,陪同张兆林上桃岭。那天太阳很温暖,陶家庭院里放了沙发和茶几。长沙发横摆着,张兆林和陶凡促膝而坐;两侧另放了单人沙发,孟维周和关隐达各坐一边。林姨不肯坐到前面来,搬了张小凳坐在一边,望着大家微笑。端茶倒水的是宾馆派过来的服务员,垂手一旁,听凭这边笑语朗朗,她们只是木然地站着。今天张兆林和孟维周都没有带秘书来,就连地委秘书长们也没谁跟着来。张兆林有意这么安排,显得是私人拜访,更亲热些。
“陶书记,西州这几年变化很大,群众很满意。这都得益于您老和前面的各位书记打了个好基础。空中建不起楼阁啊。”
张兆林说。
陶凡摇头笑道:“现在空中可以建楼阁了。美国的空间站,不就是建在太空里吗?”
张兆林笑道:“陶书记还是那么幽默!”
关隐达心想老人家平时只是严肃有余,就缺少幽默。他知道陶凡不想太领张兆林的情,故意这么说说。张兆林也许暗自难堪,只好说陶老书记幽默。
孟维周说:“张书记,陶书记很支持市委工作,对我们这些年轻干部很关心哩。”
陶凡就像没听见,依旧同张兆林说话。孟维周是没话找话,客套而已。陶凡是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关隐达见着尴尬,就招呼孟维周吃水果。
吃中饭了,张兆林说:“我们仍是坐在外面吃,这么好的阳光。您说呢陶书记。”
“好吧。”陶凡点头道。
桌子很快就摆好了。这时,市委秘书长马云涛急匆匆赶来了。关隐达忙起身招呼,请他一块儿吃饭。马云涛点头笑笑,就叫孟维周:“孟书记,汇报个事情。”
孟维周边说边站起来:“什么大事,这么着急?”
孟维周随马云涛走到庭院一角,小声说着什么。马云涛的样子有些神秘,孟维周却没事似的低着头。马云涛正要从包里拿什么,孟维周轻轻摇了摇手。孟维周摇手的动作有些诡秘,好像生怕别人看见。关隐达装着不在意,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猜肯定是会上出什么问题了,不然马云涛不会急急地跑来,孟维周也不会那么故作镇定。
两人不能多说,这边毕竟坐着张兆林和陶凡。马云涛过来打声招呼,说还有事情要办,不吃饭了。孟维周表情看上去平静,可关隐达总发现他有些不对头。这时,陶凡起身上洗手间,孟维周便说:“张书记,汇报个事情。”说着就要站起来。
关隐达忙回避了,说:“你们就在这里谈吧。”林姨也跟着关隐达进了屋。
关隐达回到屋里,坐在客厅里捱时间。他想百分之百是出事了。陶凡从洗手间出来,见关隐达坐到屋里来了,也就不出去十。老人家原来清白得很哩。过会儿,听见孟维周喊道:“隐达,请陶书记来吃饭了。”关隐达这才让老人家走在前面,两人出去了。
关隐达替岳父待客,道:“张书记、孟书记,喝点白酒?”
张兆林说:“陶书记喝点什么?”
林姨忙接过话去,说:“老陶不能喝酒。”
没想到陶凡自己却说:“今天就喝点白酒吧。”
关隐达笑道:“今天爸爸他高兴。平时,他只喝一点点儿黄酒。”
张兆林便很高兴的样子,说:“陶书记破例喝白酒,我脸上可有光了。”
陶凡笑道:兆林,是我这把老骨头有光。你如今是省委领导,我是下级啊。“
张兆林忙直了下身子,说:“陶老您这么说就言重了,等于批评我。我们几位,包括隐达,都是您老栽培的啊。”
陶凡摇头道:“哪里哪里。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党员,你们都是我的领导。”
席间也没什么要紧话说,无非就是些客套。孟维周总是偷偷儿看表,掩饰着心里的急躁。关隐达看出明堂来了,就想尽量早些结束饭局。他便轮番敬酒,气氛造得很热烈,又不让大家太多闲聊。反正也没什么话好说。气氛弄好了,吃饭时间缩短些,大家面子也就过得去了。吃饭时间通常是主人把握的,今天有些主客不分。陶凡和关隐达是主人,想尽量热情些;张兆林和孟维周是领导,也想尽量热情些。两边都觉得时间太短了不太好。可是张兆林和孟维周急着有事去,关隐达也看出了些意思。彼此心领神会,时间差不多了,关隐达就说:“下午张书记和孟书记还要开会,就早点儿休息?”
张兆林抬腕看看表,说:“好吧,让陶老早些休息。”
陶凡却说:“我没事的。进屋坐坐?”
张兆林说:“改天再来看您老吧。”
陶凡便站起来同他们握手,老人的眼神浑浊起来。张兆林叫道:“隐达,你也同我们一起走吧。”关隐达便回头同老人家打了招呼。陶凡站在那里挥手,说:“你们走吧。”关隐达猛然意识到,老人家有些惆帐。原来陶凡想请张兆林进屋坐坐,看看他的那些字画。可是今天张兆林根本就没有跨进屋子半步。
老人家白忙了一场,肯定又失望,又羞愧。
关隐达上了张兆林的车。他坐前面,张兆林同孟维周坐在后面。车开到半路,张兆林叫司机停车。司机将车靠边,不知何事。张兆林对司机说:“请你回避一下,我们商量工作。”
关隐达觉得奇怪,首长谈工作通常是不回避司机的。肯定是天大的事了。司机一下车,关隐达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几乎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好像张兆林正拿枪抵着他的背脊。
张兆林缓缓说道:“隐达,我同维周同志正式找你谈话。”
关隐达很想镇定自己,可胸口忍不住怦怦儿跳。他回过头,碰着张兆林那严厉的目光。张兆林的目光只在他脸上飞了一下,就掉向窗外。窗外本是阳光灿烂,叫车窗的太阳纸挡住,天就灰蒙蒙的。
“隐达同志,”张兆林声音平和,却透着股冷气,“有代表把你作为市长候选人提出来了,你有权作为候选人参加选举。
组织上想听听你的态度。“
关隐达脑子热了一阵,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说:“怎么可能呢?”
“隐达同志,你表态吧。”孟维周说。
关隐达说:“我早就表过态了,坚决维护组织意图。”
“可是迹象表明,有人正想阻挠组织意图的实现。我知道,隐达同志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张兆林微笑着。
关隐达觉着张兆林的笑脸里很有文章。心想张兆林和孟维周也许以为是他在弄鬼,只怕把西州最近出现的怪事儿,都算在他头上了。关隐达沉默着,一声不吭。空间太狭窄了,气氛更显得紧张。车内的空气好像在飞速裂变,快胀破车厢了。关隐达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他不能随便应付这事儿。
孟维周说:“隐达,你也有权放弃被选举权。”
关隐达心想这是在威逼他了。僵持了这会儿,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他想自己当年正是这样被推上县长位置的,真有意思。他现在并没有当市长的兴趣,只是见不得张兆林这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为孟维周的着急可笑。
“张书记,孟书记,”关隐达语气轻松,
“不妨设想一下,哪怕我放弃了被选举权,原定候选人就一定选得上吗?再者,说句良心话,现在民主政治建设并没有成熟,有人敢离开组织意图另推候选人,是冒着风险的。我想这是历史的进步。我如果放弃了,等于出卖和慈善,置别人于被动和难堪,也许太不道德。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世。”
气氛又沉默了。半天,张兆林说:“好吧。隐达同志,我同维周找你谈,并没有带主观意见,只是想知道你的态度。你有权参加选举。就这样定吧。我作为老同事,以个人身份,还是祝你选举成功。”
关隐达笑道:“我并不抱这个希望。”
“隐达你放下包袱吧,以最佳心态接受人民代表和组织的挑选。”孟维周笑道。他在人民代表后面故意加上组织二字,是想让关隐达知道,你可不要忘了,你到底还是组织的人。
关隐达听着却另有想法。他想自己如果真被人民代表选上了,就是有违组织意图。他已经违背组织意图当过一届县长了,还怕再当一届市长?只是他并没有多少胜算。孟维周已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过话了,而各代表团团长又会找代表一一谈话。孟维周这个层次的领导谈话多半堂而皇之,讲的都是见得了人的场面话;到了下面头头儿那里,他们找代表们谈话只怕就是满口江湖腔了。江湖腔更有鼓动性。
张兆林不再说话,孟维周也噤口不言。关隐达手在膝盖上轻轻划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比划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反复写着四个字:壮怀激烈。
下午开会时间到了,关隐达径直去了会议室。议程仍是分组讨论。他刚进会议室,突然掌声满堂。关隐达笑笑,抹抹脸上,说:“你们起什么哄?我脸上没有墨水吧。”
有代表说:“关主任,你被作为市长候选人推上去了。”
关隐达笑道: “你们看看我这样子,像个当市长的人吗? 我可没打这个算盘啊。”
下午本是继续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可是关隐达根本掌握不了会议。代表们谈着谈着,就会把话题扯到选举。关隐达不时提醒大家,回到讨论议题上去。可代表们哪有兴趣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关隐达其实也想听听代表们的想法,也就由他们议论去。听大家说来说去,关隐达才知道上午很是热闹。
原来舒培德昨天夜里畏罪自杀了。舒培德的家人硬说是有人杀人灭口,在街上抬棺游行。消息马上在会上传播起来,情况就变得复杂了。人们悄悄议论,舒培德同孟维周、万明山的关系肯定说不清。很快,两句顺口溜就在代表们中间散布开来:公子不公,明山不明。关隐达暗自吃惊,孟维周也被搭进去了。
代表们越说越激愤,甚至那个大礼包也被人拿出来当靶子,说是让一位犯罪分子赞助人大会,真是莫大的讽刺。
关隐达不再制止代表们议论,让他们说去。情绪是野火,会越烧越旺的。关隐达现在知道了,有两个代表团提议他作为市长候选人,一是他自己所在的文教卫代表团,一是向天富所在的代表团。他终于想起来了,向天富要他关键时候站出来,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想向天富能量不小,肯定会做很多工作。
代表们继续讨论着,都说要真正行使人民代表的权力,选群众满意的人。有位代表玩笑道:“我们坚决选关主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到了中饭时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在会上传开了。
这成了关隐达绝妙的竞选广告。关隐达想回避一下人们的注意力,没有在会上用餐,跑到桃岭去了。没想到陶凡居然知道会上的事了。他问:“隐达,你自己怎么想的?”
关隐达说: “我本来没兴趣,但有人推我,我不好放弃。 不然,等于把别人耍了。爸爸,你是怎么知道的?”
陶凡没回答他的话,只道:“我想,你的胜算很大。”
关隐达问:“爸爸,我看不出把握在哪里。”
陶凡说:“你知不知道会上有顺口溜说,公子不公,明山不明?群众把孟维周同万明山捆在一起,怀疑他们同舒培德不清白,这就对你有好处。孟维周要洗涮自己,必然丢车保帅,踢开万明山。”
关隐达恍然大悟,很佩服老人家。陶凡叹道:“但是,你的市长会当得很艰难。”
“艰难我不怕。我只会好好儿干事,干不下去不干就是了。”关隐达说。
陶凡说:“你今天应该在会上吃饭,不要躲起来。”
关隐达想想,老人家说得真有道理。选举他当市长的舆论已悄然形成,代表们就想同他打打招呼。其实就是暗送秋波,表示会投他的票。他匆匆吃过晚饭,下山而去。
一进宾馆,就碰见向天富。两人只握握手,笑笑,就各自走了。马上就有很多代表过来打招呼,握手言笑。别的代表就没顾及了,都说会投关主任票。关隐达只说谢谢,不多说话。
进了房间,同屋的科委主任张青说:“隐达,你哪里去了?老有人找你。还是那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关隐达说:“谢谢同志们信任。你知道,我早没什么政治野心了。但是有这么多人相信我,我总得对得起人。能选上,我尽职尽责,死而后已。选不上,又不会掉我一坨肉。
管他哩。“
张青说:“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又出怪事了。”
“什么事?”关隐达问。
原来,下午趁代表们讨论,有人将每个房间都放了两份材料,揭发有关领导同舒培德的关系。本来会议保安做得很好的,但散发材料的人可谓机关算尽。他们居然印制了会议材料袋,冒充会务人员,让服务员开了门,大大方方把材料放在每个代表的桌子上。市委知道情况后,火速派人收走了材料。可是,几乎所有代表都看了材料了。
“都说了什么?”关隐达问。
张青说:“信中点到很多人,包括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孟维周、万明山。居然还有份舒培德供词的复印件。估计是检察院内部出问题了。”
关隐达听着真吓了一跳,说:“事情弄到这地步了?”
张青笑道:“隐达,舒培德也提到你和你岳父。”
“啊?”关隐达脸都青了。他虽说心中没鬼,但就怕人信口雌黄,蓄意陷害。
张青又笑笑,说:“舒培德还算够意思,他说在他接触过的领导中,只有你们翁婿俩令他敬佩。说你们俩从未收要过他们任何好处。”
关隐达苦笑道:“舒培德是好心办坏事啊!”
这个晚上,不断有人造访关隐达。他们只是来随便坐坐,用意却很明白。深夜,关隐达已睡着了,电话突然响起来。没想到是孟维周打来的:“隐达,你睡了吗?这样吧,你到二号楼208来一下,张书记想找你谈谈。”
半夜里惊醒,心脏本来就跳得慌。又说是张兆林急着找他,关隐达胸口很不舒服,几手想吐了。他去洗漱间洗了个冷水脸,奔二号楼而去。
门一开,张兆林微笑着站起来,把手伸得老长。关隐达健步走过去,握了他的手。
“隐达坐吧。”张兆林满脸是笑,“隐达同志,我向省委汇报过了。省委研究,决定全力出赴支持你竞选市长。明山同志找我谈了,他自己想放弃被选蜂权。我看这样也好,对稳定西州,对他自己,都有好处。你同维周是老同事,彼此了解,我看你们会配合得很好的。”
关隐达说:“感谢张书记信任。这次我可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啊。”
“这是民意。我们必须尊重人民群众的意愿,这是我们党的宗旨所在。”张兆林很有感触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点着头,“隐达同志,有个别人说,组织上决定支持你竞选,是听信舒培德的话。简直荒唐。组织上对干部是有个基本认识的,我们认为你各方面条件都好,能够担负起市长责任。但是,有人在中间弄手脚,过后组织上会严肃查处。会上流传一些顺口溜,甚至有人在会场上传纸条子。我们认为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
政治纪律,我们是决不含糊的。“
关隐达听出张兆林的意思,这是在威慑他。也就是说,支持他选举,是万不得已的事。不然人大会就开不下去,省委丢脸就丢大了。但是,事后如果查出来关隐达同那些非法行为有关系,组织是不会放过他的。关隐达心情灰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他将很尴尬地当选。从当选之日起,组织上就准备将他顺当地换下去。当年他被选上县长,又糊里糊涂当上县委书记,没多久就被弄下来了,调到市教委当主任。
张兆林今晚不论说什么话,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好像他格外开心。他越是笑,关隐达越知道他很不愉快。张兆林亲自到工作多年的西州来指导选举,竟弄成这种局面,他脸上是没有光的。别人会抓住这些事说他驾驭能力不行,甚至省书记会批评他办事不力。
关隐达回到房间,已是凌晨四点了。太困了,他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
关隐达一觉醒来,已是七点半。张青已起床出去了。关隐达忙涮牙洗脸,奔食堂去。他立即意识到天地似乎变了。代表们同他打招呼更加热情而自然。可是奇怪的是,他往一张餐桌坐下,竟再没别的人敢来了。后来王洪亮来了,嘻笑着坐了下来。关隐达问:“洪亮,怎么不当老板了?”王洪亮笑道:“我到底是组织上培养的人,骨子里不是当企业老板的料子。在那里经济待遇不错,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感觉。还是回来算了。”
王洪亮的语气就完全是汇报的味道了。慢慢才有些部门头头坐下来,同关隐达打招呼。他注意看看,围着他坐着的都是些场面上走得开的人,比方公安局长、检察院长、法院院长。关隐达暗自感叹,发现人们无意间已经把他当作市长了。人们一旦把他当作市长,自然就想到了距离,不敢在他面前太随便了。
而这些凑过来陪他坐着的人,都是自以为有脸面的。官场况味,可悲可叹啊!
会上再也见不到万明山的影子。大家再也不去议论他了,却猜想他这回只怕真的栽了。也没人再议论张兆林或孟维周,知道他们仍会安然无恙,多说了也没意思。却又听说公安方面在追查“条子事件”,说是有人恶意中伤领导同志。无奈找不到条子的下落。张青悄悄儿对关隐达说:“隐达,有人说是你把那条子撕了,不然只怕有人会倒霉。有人会很感激你的。”
关隐达说:“那都是些玩笑话,当真干什么?也不知谁让查的,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式选举之前,马云涛同舒俊一道跑到关隐达房间。马云涛很是恭谨:“隐达同志,这是我们起草的你个人简介,要发给代表的,请你过目。”
“我就不用看了吧。”关隐达说着,就接过了简介。他知道这几百字的文字,看似简单,却很有讲究的。每个措词,都传达着组织意图。他细细看了看,发现简介还过得去。想必是孟维周他们已审阅过了。他只改动个别字,就说:
“行吧,就这样。”
等马云涛汇报完了,舒俊说:“隐达同志,这是市政府办替你起草的致辞。”
关隐达接过稿子,问:“什么致辞?”
舒俊说:“你正式当选后,向代表们有个致辞。”
关隐达就笑了起来,说:“这个就免了吧。我万一没被选上呢?”
马云涛同舒俊都摇头而笑,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众望所归啊。
关隐达坚持不看那份致辞,马舒二人只好告辞。他心想那几句话,到时候即席讲讲就是了,何必事先准备讲稿呢?再说他也看不起死板的秀才文章,自己讲讲还好些。他注意到马云涛和舒俊都没以前同他那么随便了,不再叫他隐达或老关,当然也不便马上叫他关市长,而是按党内习惯,叫他隐达同志。
他还没正式当选,工作班子却已围着他运转起来了。
选举很顺利,关隐达当选为市长。掌声很热烈,震耳欲聋。关隐达起身致谢,抬手往下压了几次,可他每压一次,掌声又掀起一个新高潮。张兆林和孟维周都坐在主席台上,这时就站起来,伸手往下寻找关隐达。关隐达拍着手,慢慢走向主席台,同主席团成员一一握手。选举之前,安排关隐达坐主席台,可他执意坐在下面。会上也没太多花絮,早些天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儿,暂时淡出人们的话题。
孟维周庄严宣布:“下面,请刚刚当选的西州市人民政府市长关隐达同志致辞!”
关隐达虽说没准备文字讲稿,可腹稿却早已酝酿成熟了。
他只讲了短短两分钟,却博得长达一分钟的掌声。张兆林和孟维周就像很多领导一样,鼓掌只是个象征性动作,手掌根本没挨到一块儿去。不能指望他们的手掌能发出脆响。但他们的笑容很像回事,台下代表们正望着他们哩。
关隐达不能马上就来市政府上班,他还得交待一下教委工作。可是舒俊当天晚上就跑他家里汇报来了,请示一件事情,想让龙飞当他的秘书。舒俊一直认为龙飞是关隐达的亲戚,派龙飞当他秘书,更合适些。关隐达不便解释,只好同意了。
次日一早,龙飞就跑到关隐达家,开始他的秘书生涯了。
关隐达只说声小龙来了?就不多说话。他拿出公文包来,龙飞忙伸手接了。关隐达心想:又一个诗人死了。
后记
我见识过一种高论,大意是说按照西方的文学定义,只有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才是小说,而中国传统的小说只是故事。我有自知之明,依着这个高论去评判,我的小说就不是玩意儿了。这里面的小说和故事是个什么概念,也许太深奥了,我琢磨再三,不得要领。如果我的小说不再是小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叹的是人类几千年的文学记录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了个孤独的卡尔维诺。不知卡尔维诺九泉有灵,他会愿意吗?卡尔维诺在他的美国讲稿中说自己对未来文学是乐观的;既然如此,我相信他对人类文学过去的成就也该不会如同某些高人那么漠然吧。相反,卡尔维诺对文学先贤的不朽事功恰恰推崇备至。
我本是很不喜欢某些高人言必称希腊的,但既然有人提到了卡尔维诺,那么话题还是从卡尔维诺说起。这位被有些中国高人鼓吹得神乎其神的大师说自己年轻时也想通过写作表现自己的时代,并想“满腔热情地尽力使自己投身到推动本世纪历史前进的艰苦奋斗之中去”,“文笔应该敏捷而锋利”。这个时候,卡尔维诺头脑中的文学是沉重的。但他很快就觉悟了,发现自己年轻时候对文学的理解是错误的。于是,卡尔维诺就成了让某些中国高人推崇的世界级大师了。
也许很多中国作家知道自己注定成不了大师,便不想去剽窃《寒冬夜行人》之类。至少我现在仍愿意像卡尔维诺年轻时那样幼稚着。作家写小说主要是给普通百姓看的(当然也有高明的作家专门替某些高人的研究而写作)。可是我始终不明白,很多连百姓都懂的道理,到了高人那里竟然糊涂了。比方说,普通百姓嫌中国那些关注现实的小说写得太收敛了,而高人们则指责这些小说过多地反应了阴暗面;普通百姓说某些现实题材小说把某类人的嘴脸刻划得维妙维肖,而高人们则担心有人会依样画葫芦;普通百姓认为作家应有社会良知,而高人们却总疑心作家有什么不良居心;普通百姓赞赏作家犀利的笔锋,而高人们却偏说作家在玩味某些消极东西;普通百姓知道小说同社会调查报告是有区别的,而高人们则批评有些小说没有全面地反映生活。普通百姓同高人的区别还可随便列出很多。普通百姓和高人,该相信谁呢?因为有位伟人有时候说少数服从多数,有时候又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是,文学有对与错之分吗?我想没有。但是文学有优劣,分高下。普通百姓看问题,往往只用常识作判断,而不会应用什么高深学理去论证。通常情况下,评判文学,常识就够了。可是某些高人,也许学富五车,却往往无视常识。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不怀疑这些高人的智慧,却怀疑他们的良心,至少怀疑他们的诚实。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百姓欢迎什么样的文学?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现在中国更需要什么样的文学?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伪现实主义多么无聊?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中国如果只剩下“准风月谈”和“高科技文学”会是多么有害?
“高科技文学”是我刚刚发明的一个名词。我的文学的概念是浅显的而不是深奥的,是可为街谈巷议的而不是放在试管里作研究的,是适合大多数普通人阅读的而不是为了去领某项诺贝尔科技发明奖的。可是,我注意到有人正试图把文学弄成高科技。不是一般的高科技,而是尖端科技。只要有人说,你的大作我看不懂,那些高明得自以为像爱因斯坦的作家就高兴了,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笑容里自然还有对无知群氓的嘲讽。有些文艺理论家通常要标榜自己站在理论最前沿,自然要替“高科技文学”摇旗呐喊。于是,在某些高雅的小圈子里,“高科技文学”就有了欣欣向荣的气象。
玩“高科技文学”的那些人,只要有人同他说现实主义,他就会怪笑。他们眼里,现实主义太老土,太原始,太不尖端。可是,他们其实“念念不忘”的仍是现实主义:他们就像刚孵活的小鸡,拼命想挣脱现实主义的蛋壳;他们就像幻化成人的狐狸精,时时留神自己不要露出现实主义的尾巴;他们就像男人变性做了女人,总担心自己嘴上长出现实主义的胡须。哪怕他们的文学真的“高科技”了,现实主义仍是他们终身与之顽强战斗的假想敌。
我的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是:“高科技文学”拼着老命想要远远地跑到现实生活之外(其实谁也做不到)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像卡尔维诺说的,文学仅仅只是为了减轻生活的重量吗?倘若果真如此,用得着作家们费这么大的力气吗?我们可以找副扑克玩算命游戏,我们可以猜谜语讲浑段子,我们可以钻进电游室同美国三军鏖战,我们如果口袋充实还可以醉生梦死。
我想,文学本质上是良心,而不是玩具,尽管有时候它看上去很好玩。比方《唐吉诃德》、比方《好兵帅克》、甚至比方《西游记》,它们某种意义上将永远是人类的精神玩具。我随便说到的这几部小说,理论家们也许会将它们归到不同的主义里去,我却认为它们本质上都是现实主义的。而优秀的实现主义作家,多少都会有些唐吉诃德的的勇武、好兵帅克的天真、齐天大圣的顽皮。正因为他们的勇武、天真和顽皮,文学才永远不至于丧尽天良。
不知装帧尚可的《卡尔维诺文集》销路如何?如果为着这套书热卖而炒作,也是无可厚非的。但犯不着那么多人自作多情地装高明,似乎谁再现实主义就丢人,谁不卡尔维诺就寒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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