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和黑三乖乖地朝后退去,嘴里嘟囔着:“潘总,别激动……别激动……听我解释……”
邢勇斜靠在椅背上,侧着脸,余光瞥着黑糊糊的枪口,一动不动,雕像一般镇定。灯泡由上而下倾泻着,他的半面脸变得惨白,边缘泛着黑光。
“是那姓邢的弟弟吧?是那丫崽子的情人吧?是他俩谁让你来的?一定是那个死丫崽子。她还挺有记性呢,愣要把老子往大狱里送,可也不该找你这个熊包来啊!她应该把你哥那个小臭虫傍上,他总比你多几滴血……”
潘瘸子手掌撑不住半边身子,在他想弯腰拾拐杖的瞬间,邢勇猛地将桌布掀起来,朝潘瘸子卷过去。一桌子的钞票飞起来,满屋子光线被花花绿绿的纸撞得粉碎。
邢勇乘势跃上桌子,刹那间,桌布背后“嘭”的一声响,一道火柱子钻进他的脖子里……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马晓娇从洞口的木梯跌下去……
三十二、逃出桃型木门(1)
孙元正坐在车里擦眼镜,玻璃里露出刘清明半截脸。
“滚——”
“我是来报案的……”
“报你娘的球,滚——”
刘清明退了几步,可还没有走的意思。
孙元敞开车门,跳下去:“你个狗日的又想来骗钱?说,报什么案?”
“嫖娼。”
“真的?你狗日的再骗人,我把你卵子敲碎!”疾走几步,孙元停下来:“妈的,他有没有钱,别他妈跟你一样,逮进来还得老子供饭吃。”
“怎么没钱呢,没钱我点他的炮干吗!”
“你怎么知道他有钱?”
“哎呀,职介所的周老板,能没钱吗!”
“现在在吗?”
“在啊,我刚给他领进去。”
孙元笑起来:“你小子比我还坏!”
梅晓丫一见到躺在停尸房里的邢勇,两腿便如筛子上的谷糠,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即栽倒在冰凉的水泥台下……
梅晓丫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吊瓶,嗞嗞泛着水泡,一滴滴落下来。她拨掉针管,用指肚压住针眼,悄悄地退出病房。梅晓丫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病房,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走廊里阳光明媚,眼帘里晃动着蓝晶晶的小颗粒。她顺着安全通道走到楼下,再也走不动了。她将身体靠在墙上,腿依旧抖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地吸着被阳光晒烫的空气……这时,一张面孔浮过来,呆呆地望着她。她被蜇了似的,朝外跑去。太平间匍匐在一片竹林的阴影里,很幽静,也很阴森。窗户开了半扇,门也是虚掩的,门框已经变形,漆皮剥落处裸露出黑褐色的木头。
梅晓丫推开门,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邢勇仍旧躺在水泥台上,平静得像是熟睡。梅晓丫脑袋嗡嗡叫起来,那声响缘自深不可见的岁月,又朝深不可见的时光延伸过去。邢勇盖着白床单,一双纳线白底黑帮的布鞋露在外面。他的衣服是新的,裤子也是新的,腰间系着白绫子。梅晓丫从没见过邢勇穿这样的行头,没有一粒纽扣。胡须也剃过了,剃得不很干净,耳根嘴角和下颌的胡茬儿像开镰后庄稼的残根坚硬地竖着。脸也洗过了,还敷了白粉,但并不能掩饰失血的惨白。梅晓丫用指肚摸着他的脸,摸着那块亮晶晶的硬皮。她一直没有问他这块硬皮是怎么弄的,是块胎记还是刀疤?而此刻,它暗得像片灰,仿佛一抹就能去掉。
梅晓丫用手掌摩挲着邢勇的脸,这时她发现邢勇睁开眼睛,鼻翼旁那块硬皮也渐渐凸起来,那种她熟悉的、能把人熔化的眼神溶解了,变成水,在漂浮月光的午夜,在没有一丝嘈杂的沉寂里,慢慢浮起来,将她裹挟在急邃的喘息里……梅晓丫爬到停尸台上,叉开腿,骑在邢勇身上。她双手捧着邢勇的脸,把嘴凑上去……一种前所未有、透彻骨髓的悲哀海潮般朝她涌来,一层层,一片片,在汇合,聚集,攒动,异常地沉重和汹涌,将她陷入谷底,又抛起来,摔得粉碎。那是比齑粉还要细微的颗粒,像雾水一样划开一条弧线,撑起巨大的穹窿,旋即全部坠落在邢勇的脸上。
梅晓丫的脸湿漉漉的,她的眼窝子兜不住泪水,把邢勇的脸也淋得湿漉漉的,白粉恣意横流,看上去很糟糕。梅晓丫的肩胛在抽搐,膀子,臀部,大腿,她的全身都在抽搐,她像被巨浪打断的船帆,轰然滑落,瘫倒在邢勇的胸脯上,用抖动的双手捧住那张糟糕的脸,哭泣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的!是我害了你……”她忽然侧过身,抓住邢勇的手,央求道:“你不是想摸我么?来吧!来吧!你怎么不摸呢?是生我的气了么?你别生气,其实,我只爱你,真的只爱你。我气你是因为我爱你。我说过,今天我什么都给你……怎么不动呢?是害羞了么?我也害羞……可是我想给你……”
邢勇的手仿佛粘在停尸台上,头也仿佛嵌进了水泥里,纹丝不动。梅晓丫绝望地哭泣着,摇晃着,哀求着:“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害怕,你别学朱慧,你别离开我呀!昨晚我就想通了,我要跟你过日子,就算死,也让我先死……我不能一个人留在世上……这世界太残忍了,我得先走,我就在地狱的第一个菜市场等你……你还是骑摩托,一闻到那股气味,我就知道是你……”
一双粉白的手臂插进梅晓丫的腋窝,将她从停尸台上拖下来。
梅晓丫挣扎着,喊叫着,一只鞋刮落在水泥台下,等肖寡妇将她拖出来时,梅晓丫已经赤着双脚。门卫也过来帮忙,肖寡妇乘机把她的扣子拧上。
顶棚堆砌着石膏压膜的花瓣,好像是海棠或是百合,花蕾中心吐出一只灯泡,粉红色的光晕使空气暖融融的。墙壁涂了颜料,贴满了美女画。美女们大都敞胸露怀,倚门卖俏。床头有一个梳妆台,上面堆满了化妆品……这一切都是从梅晓丫疲惫干涩的眼皮里一点点浮出来,令她惊愕而又困惑。
梅晓丫感到旁边有响动,扭过头,肖寡妇躺在旁边睡觉。破碎的记忆细胞急骤地修复着,一幅幅令人悲痛欲绝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来,在她眼帘中晃动。她捏着衣服下地,半天没找到鞋子,只好将肖寡妇的鞋子套上。她推开桃型木门的时候,巷道已经被黑暗浸透了。她穿着肥大的高跟鞋在巷道中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她要去看邢勇,却想不起那家医院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一辆自行车进了巷子,梅晓丫毫不犹豫喊起来。
自行车载着她进了医院。她认出了医院,对骑车人说:“谢谢你,回去吧,我慢慢找。”
梅晓丫穿过走廊来到医院的草坪上。骑车人撵上来说:“错了,你男朋友不是住院吗,告诉我他是什么病,我带你找。”
梅晓丫惨然一笑,指着前方的竹林说:“他没住院,他住在那儿。”
骑车人哆嗦了一下,楞住了。
梅晓丫经过一排绿篱,看见太平间的门敞着,邢宝刚坐在石阶上。几个穿制服的人围在他旁边,烟头在黑暗中发光。梅晓丫顺着原路回来,发现骑车人还在,便问:“你能带我去西郊吗?”
进了屋子,骑车人便要走,梅晓丫再次将他叫住。
“你进来吧。”
骑车人扶着门框,没有进去。
“你进来吧,这屋里的东西你随便拿。”
骑车人显得很激动,他说:“我为什么要拿?我不会拿的。”
梅晓丫叹口气说:“随便吧,反正我要烧掉它。”
三十三、禽兽的复制品(1)
刘清明刚从发廊出来,就看见潘瘸子坐在一辆破三轮里,慌里慌张朝后山跑。刘清明眼睛都鼓出泡来:潘瘸子什么时候坐过这破车?他叫了一辆摩的,悄悄跟在后面。
刘清明从后山下来,走在半道就听到潘瘸子杀人的消息,这才明白潘瘸子为什么钻进防空洞里。各种复杂的念头风车般在他的大脑里转起来:到派出所点他炮?不行,他跟古所长他们是铁杆,别被他灭口了;去别的派出所,也不行,非但得不到钱,还会把自己作伪证的事牵出来;找他敲笔钱?更不行,狗日的已经杀了一个,自己别钱没捞到,成了第二个;跟他的仇家透水?开玩笑,他的仇家不也是自己的仇家吗!想到跟潘瘸子屁股后面转这么久,没捞到一个屁,倒熏了一身臭,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可骂归骂,想到积攒的那点破烂还在门卫,飞快地朝公司跑。
此时的瑞安公司已是一片狼藉,院子里除了讨债的,就是逃跑的。讨债的是业务单位的人,他们踹破了门板,哄抢办公用品。逃跑的是本公司工人,他们大都跟其他的施工队联系好了,赶着去上工,生怕晚了岗位被挤掉。
刘清明抱着一个柳条箱子朝门卫跑,进屋后他撬开箱子,发现里面都是廉价的女人用品,气急败坏地又返回办公楼。这次他只抢到两只暖瓶,其中一只半道爆了,另一只进屋后也爆了。他坐在凳子上,越想越沮丧,越想越伤心。当人群像水一样从窗口流过时,他依然抱着头,坐在凳子上。第三次他还想去捡点落时,办公楼已经被封锁,一个秃顶的中年汉子骂骂咧咧堵在楼道口。命令手下人到处抢东西。刘清明认识这个人,姓孟,是铝合金商人。
刘清明见厨房都被扒塌了,知道再没什么油水,便准备收拾东西另寻生路。他刚把铺盖卷起来,门就被踹开了,几个壮汉冲进来,一个人将他架到墙角,其他人朝外搬东西。
“兄弟,兄弟,那是我的东西,是我从农村带来的。”刘清明喊。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怎么搁在这?”
“我在这工作啊。”
“这是什么地方?”
“瑞安公司啊。”
“这不结了。你是瑞安的一条狗。现在瑞安欠我们的债,主人不在家,自然要把你拉去抵债——谁让你是瑞安的狗呢!不许嚷,再嚷就打断你狗腿。”
说着话,孟老板走进来。他扒拉几下柳条箱里的东西,骂道:“妈的,这是你家的东西?跟你家主人一个色样,嗅到骚味就撒尿。”
一听老板这样说,看着他的人便将他的头发抓起来,朝墙上撞。
刘清明“妈呀,妈呀”求饶着,再不敢声响。
“马晓娇在哪?”孟老板问。
“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刘清明哑着嗓子回答。
“妈的,别让我逮着她,逮着她我就把她屁眼挤出屎来。”孟老板拍着脑门懊丧地说:“妈的,要不是这个骚娘们,我就死活不会让他先提货。小色鬼,见到她给我捎句话,说我在找她,她若不主动联系我,我就把她挤出屎!”
一干人走后,刘清明才透出气来。面对裸露的床板和洗劫一空的屋子,欲哭无泪,呆若木鸡。这时候,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经过窗口,是马晓娇。他喊了一嗓子。
马晓娇哆嗦了一下,还是溜进来。
“你咋还没走?都黄摊了,还守什么门?”马晓娇问。
“守鬼门,我的东西被孟秃子抢了,没地方去。”
马晓娇扫了一眼房间,劝道:“哎呀,那些破烂丢就丢呗,人没事比什么都好,你不走我可要走了,不定还有人来讨债呢!”
刘清明拦住马晓娇问:“那个钱,潘总给你了么?”
“哪个钱?”马晓娇一脸迷惘。
“就是作证那个钱呗。”
“给个鬼,我真不骗你。我是被他害惨了。你们肯定以为我从他那里得了很多好处,其实除了……屁也没捞到。”马晓娇委屈地说:“不信拉倒,反正我是扁担没扎两头空——老公那头恨我要死,这头又竹篮打水。我可没功夫跟你磨牙,他们要逮着我,非把我活吃了。”
刘清明脸一沉:“你别走,你走了我咋办?当初可是你来劝我作证的,给钱的事也是你亲口说的,现在我身无分文,你说咋办?”
“哪咋办?”马晓娇怯懦地瞥了他一眼。
“咋办?跟你回家呗。”
“开什么玩笑?我都不敢回家,他杀了人,我们那档子事还兜得住吗?”
“这怎么是开玩笑!现在还是古所长当家嘛,他总不会差人抓我们,撕他自己的嘴巴子。就算他以后翻了水,这里也是最安全的——我反正不走,抓住了我就把你咬出来——你欠我的钱呢,我不跟着你,还去讨饭不成?”见马晓娇还在犹豫,他降低腔调说:“反正你老公住院呢,我去他也不晓得。我不过是暂时寄身你那里,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你瞧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总不能让我睡马路吧。”
“那好吧。”马晓娇咬了一下嘴唇说:“那你就去吧,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头里,潘总真的没给我钱,给我让雷劈死!所以,你去了,不许碰我……”
“那是,那是。” 刘清明应承道。
路上,刘清明问马晓娇:“你刚才躲哪了?”
“厕所。”
“你咋躲在那个臭地方?”
“臭吗?总比被人活吃了好吧?”
马晓娇家在民主街。进屋后,刘清明惊异地问:“你这还什么都没捞到哇?瞧你家多漂亮,跟旅馆似的。装修一定花很多钱吧?这钱肯定不是你老公在病床上挣来的。”
马晓娇没理睬他。她在客厅一面大镜子前捋捋头发,就朝卧室跑。刘清明手疾,在她锁门的瞬间,挤进去。
“干什么?来时不是讲好不碰我吗?”
“那你把钱给我。”
马晓娇丧着脸:“老天,潘总不给我钱,我拿什么给你?”
刘清明訇然色变:“这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你欠我的钱!”
马晓娇急了,挑着眉头喊:“是潘总欠你的钱!”
“少给我潘总潘总的,他现在不过是等枪子的通缉犯。妈的,平时老子看一眼都骂我,不给我好吃的,还摔我的碗……告诉你,这钱我要定了,而且就找你要。明白我为什么找你要吗?你是潘瘸子什么人,还用我提醒么?”刘清明贴着她耳朵说:“在瑞安,说好点你是他的姘妇之一,难听点就是他的一条母狗。现在主人不在了,自然要用你来抵债……”
刘清明边说边将她压到床上。
马晓娇拼命地反抗着,嘴里不住地嚎叫:“不行,今天绝对不行……我来好事了……贴着封条呢……”
刘清明顾不上她说什么了,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床嘎嘎吱吱地响着。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中,马晓娇赤身裸体,身子像浪尖上的船一样剧烈晃动着……“狗……你也是一条狗……”马晓娇摇动着脑袋,一遍遍骂道。
三十四、复仇的同盟者
杨古丽来到百通职介所。里面的工作人员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丫头。她见到杨古丽,把胸脯朝上挺了挺,表情显得很庄重。
“找工作?”
“嗯。”杨古丽忽然放松下来,觉得与她的距离很近: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工作啊?”
“那要看你能干什么啦,我们这里工作多得是,怕你干不了。”
杨古丽回答:“除了卖东西,我什么都可以干。”
小姑娘鼻腔里哧哧两声:“你倒是挺精明的,可现在除了卖东西,什么工作都没有。你看——”她把手里的本子翻得哗哗响,“卖保险、卖化妆品、卖保健品、营业员、取暖设备推销员……哎,这倒是有一个适合你的,高楼保洁员,你小巧灵珑,这活肯定成!”
“什么高楼保洁员?”杨古丽迷愣地问。
“蜘蛛侠啊,可过瘾啦,腰间系根绳子,人就像个蜘蛛呆在半空,清理高楼外面的卫生。”
杨古丽脑壳“嗡嗡”响起来,耳窝都有回响。
杨古丽蹲在洗脚屋门口,手捧着冻红的脸。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洗脚屋里走出来……
刘清明早晨醒来,马晓娇已经不在了。他在屋子里翻腾了一气,总算找出几百块钱。他来到一家复印店,打了几十份个人简历。从几家职介所出来,他的脚步开始打飘,他不同于那些挑砖砌墙的苦力,人家不仅能吃苦,还有点技术,他刘清明来到瑞安就守门,离开守门似乎什么都不会。他在“学历”一栏里全填的大学,而“欲寻何职业”中填的却是管理员、保安、接待员等技术含量较低的职业。人家不理解:你个大学生怎么要求这么低啊?他居然挺委屈:我想当经理,可你们也不会让我干呢!人家说:经理肯定不行,哪有一下子就当经理的。但可以从基础岗位干起啊!比如文秘管理外文信息……保安、门卫这样的岗位现在都被狗占了,它们不要薪水,还挺负责任,你个大学生干这算怎么回事啊?刘清明一听干具体岗位就害怕:他连作文都写不了,怎么干文秘?外语计算机他更是一窍不通,怎么工作?刘清明怅然若失地拐进栀子巷,这里两溜都是私人中介所,与公家的职介所相比,态度好得多,各种报名、资料、培训、信息等乱七八糟的费也高得多。他像发传单一样,将简历无一遗漏地丢在每一个店里的桌子上。
出了巷子,刘清明钻进一家铺子吃蒸包。他要了两屉包子和一碗菠菜鸡蛋汤,边吃边琢磨:通达肯定不靠谱,他刚把简历递进去,用人单位就录取了。亏了没交200元的信誉保证金,否则哭都找不到庙门,类似的当他上过太多了。在经历了一次次被骗之后,他总算鸟儿飞进了巢——被瑞安公司录取。那一次他的运气非常好,招聘会上他发现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色眯眯地盯上一个姑娘。他赶紧凑过去,极尽谄媚,将其虚荣心喂得饱饱的。那家伙正是潘瘸子,姑娘是黄姐。潘瘸子见他机灵乖巧,便安排在门卫,自己偷香窃玉逾墙钻穴也好有个耳目。
想到这里,刘清明倒是怀念起潘瘸子来。不管怎么着,潘瘸子还把他当条狗,让他力所能及地把着门。其他的施工队他也去过,还没开口,就被赶出来!那态度,就象对待一条野狗。但他更羡慕甚至嫉恨潘瘸子,他妈个瘸子竟能妻妾成群,而自己好好的,居然连个媳妇都说不上。
刘清明打着饱嗝离开饭铺,心里却是空荡荡的,步履愈加飘忽。虽然他具有鉴貌辨色,遇到先生说书,遇到屠夫说猪的本领,可毕竟初小文化,又生了一身吃不得苦的贱骨头,在一个白领要文凭,苦力要身体的职场里,内心的虚弱和焦虑不言而喻。就在他局促不安,忧心重重地在大街上溜达时,一对男女也拐进了巷子,在厚厚的求职登记表中寻找他的踪迹。
“是他么?”男的拿着一张登记表,问身旁的女人。
“就是他。”女人瞟了一眼,记下了上面的扣机号。
匆匆离开。
他们走到火车站附近。一辆火车开过来,将地面蹍得跳起来。他们伫立在隔离杆前,衣服被风鼓起来,脸上的光斑和阴影飞速地翻动着。
男的来到三间平房前,脚步迟滞起来。他坐在光秃秃的水塘边缘,点燃了一支香烟。河水凉荫荫的,漂浮着猪苓和香附子的残半天,出来的却是:“朱慧没看错你,我真替她高兴!”
两天前,梅晓丫回到弋甲镇。一路上她抱紧自己,神态像没有风的水面一样平静。见到郑魁,平静被打碎了。她捧着脸呜呜哭泣着,在语塞、不断重复和长时间的停顿中将发生的悲剧告诉了他。郑魁也流了泪,他对梅晓丫说:“我很爱自己,也很爱我这个小饭店,尽管它给不了我太多东西。但我更爱朱慧。在她之前,我心里装的都是自己的东西,是她让我变成了一个男人,是她使我懂得了成熟是心里除了自己,还要有别人。有别人比只有自己更快乐,也更幸福。两个月前我们这里就在拆迁,很多人都搬走了,可我一直等着,我认为她会回来,怕搬走了她找不到我。”他再次哽咽起来,他不想让梅晓丫看见他流泪,可梅晓丫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眼窝在下雨。梅晓丫陡然憎恨起朱慧来:她为什么不相信爱情,为什么不爱郑魁?她以为外面能给她比从郑魁这里获取的更多的东西。她太贪婪了,也太自负了,她以为命运认得她,会将她的贪婪塞得饱饱的,可命运没有认她,她被贪婪吃掉的时候,依然没有自省,没有妥协,更没有留下来,而残忍地离开了。可是,这种憎恨没有持续几秒钟,梅晓丫又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你怎么知道人家不爱他,不爱他怎么老在半夜谈起他?而且还害羞,脸红。她一丁点也不贪婪,她不过是想活下去!可是除了她自己,这个世界上想让她活下去的人并不多,并且,那些想让她活下去的人,自个儿也不想活下去。为了不碍那些想活的人的观瞻而比不想活的人早走一步,难道还要被责怪甚至诅咒吗?
窗外的物体有一半陷在阴影里。狭窄的铁轨迤逦漫延,在影影绰绰的船只和涅白的背景里消失不见。船上人影绰绰,妖艳鲜丽的衣服像一簇簇被雨水模糊的鲜花,在稀疏的枝条缝隙中闪烁。梅晓丫站起来,将手指插进郑魁的头发里,用指肚将特殊的感觉的颗粒一点点揉入他的大脑皮层里。
郑魁桶似地坐在窗前,他的皮肤粗糙,布满了色素斑、粉头刺和皮肤皱纹,但线条很硬实,尤其是在斑剥的光线下,层次和块面非常清晰,充满了男性的魅力。梅晓丫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郑魁,也从未揣摩过男人的美都是被女人的感觉捂熟的。
“开始么?”郑魁问。
“再看看是不是都办好了。”梅晓丫叮嘱道。
“都好了。我连技术监督局代码证和银行开户证都办妥了。”
梅晓丫拿起一本税务登记证,对着从窗缝飘进来的一小片阳光晃了晃,问:“行吗?不会被他发现吧?”
“呔,别说他,要是不用仪器,公安局都未必能查出来。”
梅晓丫笑了笑,背过身去换衣服。
梅晓丫换了一套黑色套装,腰间系着白色束腰带,看上去很肃穆也很清纯。
两个人下了公交车,在县城一条麻石小路中摸索了很久,才在一家小卖部找到了公用电话。郑魁捋了一把头发,拨出了一组号码。等待回话的时候,梅晓丫倾斜着,用一只脚和半边膀子倚住身体,另一只脚则在凸起的卵石上踢踏着,表情很悠闲。
电话终于响了,梅晓丫听到了一个慵懒的男腔,是刘清明。刘清明是这样一个人,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只是一个糊里巴涂的瞌睡虫,危险一旦降临,他所有感觉都会变得锐利起来。这种在险象环生中积攒起来的本领,使他避过了无数次风险——这一次还能如愿以偿吗?梅晓丫心里嘀咕着,耳朵却侧愣着——
“喂,哪一位找我?”
“噢,您是刘先生吧,我是新奥休闲俱乐部……”
“哦,你好,你好!”
“是这么回事,我们刚从职介所那里拿到您的求职资料,觉得您的条件不错,想聘用您……”
“是吗!哎哟,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
“先生您别激动,我们这里还有几个地方需要核实一下,您填的是大学学历,这没问题吧?”
“当然,小姐,要不要我将学历证送过去……”
“噢,那就不必了——另外您还没有填住址,您现在是住在……”
“我现在暂时还没住地。我原来住在瑞安公司,现在借宿在别人家里。”
“您现在哪里?”
“在街上呢!”
“能告诉我您的具体地位置吗?”
“我在栀子街一家百联服饰门口。怎么……”
“您别误会,我们这次招聘特别急,一会我们派人过去把表递给您,您填齐后,我们马上报到总公司。”
“哎哟,太好了,太好了,我过去好吗……告诉我你们公司的地址,我赶过去……”刘清明咽着唾沫,话筒里的盲音响了很久,他才撂下。
梅晓丫吐掉口中的棒糖,拽着郑魁坐上一辆机动三轮车。经过百联服饰门口时,她告诉郑魁:“就是他,就是他——”
郑魁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到一个年轻人正一动不动地呆在灯箱下。橱窗玻璃的反光,使他瞧上去有些滑稽。
郑魁在路口下车。“你放心吧,我会做好的”。他拍拍梅晓丫的胳膊,夹着黑包走了。他一身笔挺,领带箍得脖子透不过气来。挨近刘清明时,他步履开始踉跄。他想扶住橱窗,却把刘清明的衣服拉开了半片,倒下去……
刘清明眼见一个人影撕了自己的衣服,还倒在自己的脚底下,怕被诳上,本来是要溜开的。可见地下人西装革履,半敞的包里透着钞票,便蹲下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啦?”
“药……药……”郑魁一脸痛苦,指着黑包对他说。
刘清明打开拉锁,里面装满钞票和嵌金镶银的卡片,知道此人非一般人物。他掏出一个白色药瓶,问:“是这个么?”
郑魁喘着粗气,接过药瓶,哆嗦着想打开,却被刘清明夺过去。他拧开瓶盖,将药粒倒在瓶盖里,喂给他吃,郑魁枕着刘清明的大腿,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兄弟谢谢你!今天多亏你,不然……”
“你怎么啦?”刘清明搀着郑魁站起来。
“我是先天性心脏病,刚才很危险——”郑魁捶着胸口说:“这病是间歇性的,说不定啥时就发作,一发作就有危险,所以我一直备着药。今天亏了你……”
“大哥快别这样说,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难事——”刘清明边帮郑魁掸身上的尘土,边问,“您不是本地人吧?”
“噢,不是的,你眼力真好。”郑魁从包里掏出名片,递给他,“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难事就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您是总经理哇!”刘清明看到上面写着晶晶玩具有限公司总经理唐少华。恭首低眉地将名片放进内衣兜里,“我说嘛,一看就不是凡人。不象我们这个县城里,都是些粗俗人。您这么个大经理,出门也不带几个随从,您这是要到哪呢?这样吧,让我陪您转转。”
“这里——你熟悉?”
“瞧您说的,我来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不是我吹,您在这个县城里丢根针我都能帮您捡回来!”
“那好哇!刚好我是来考察市场的,既然你熟悉,就陪我转转——你没事么?”
郑魁的话提醒了刘清明。他想起了那个电话,忙说:“唐总,这会我有一点点事,一家公司刚刚录取我,我正在这里等他们给我送登记表。您稍稍等一会,我填完表,就陪……”这时候,他的扣机又响起来,他低头看了看屏幕,显得很无奈,“瞧瞧,又来催了,这个县城太小了,太世侩,知道我是大学生,逮着就不撒手,都抢着要我……您稍等一会,我回个电话。”
刘清明显然很高兴,这一天来,似乎所有的好事都往他怀里钻,公用电话就在旁边,他很响亮地打电话:“喂,是新奥休闲俱乐部么,你们怎么还没过来,我这可忙着呢,你们若是这样拖沓,我可不去了,现在很多公司……”他的话被刚才那位小姐截断了,她说:“太好了先生,我正不好意思跟您开口呢,既然有很多公司要聘您,那我们让贤啦……”
刘清明嗓门像漏了气,陡然瘪下来:“你们怎么回事啊,这不是泡人吗?我脚都站麻了,却等来这结果……”他压低声音,生怕被旁边的唐经理听见。
“对不起先生,很抱歉。”
“一句抱歉就拉倒啦?实话告诉你们,刚才有个企业要录用我,考虑到你们公司声誉好,实力强,我才拒绝了人家。”
“我们本来已经决定录取你了,谁想到你是个小人。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的文凭全是假的,在原公司从事的岗位也是假的,你是个卑鄙的撒谎者,还有脸……”
刘清明见事情败露,用指头将电话切断,嘴里却大声说:“算了算了,你们公司我不去了,你也不用求我,像你们这样没有诚信的公司,给再多钱我也不会去的……”
邢宝刚带着几个人来到瑞安公司。大院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遗弃的旧报纸,草绳子和被泡湿的烂手套。他们转了一圈,发现二楼一间房门虚掩着,推开门,一个胖乎乎的女人站在里面。
“你姓什么?”
“姓黄,叫黄婕。你们 是干什么的?”
邢宝刚掏出证件:“你们公司出事,你还不知道?”
这个叫黄婕的女人摇着头,讷讷地说:“我知道什么啊,我刚生完孩子,准备回来上班呢,结果成这样子了,我的东西都没了……”
邢宝刚问:“你知道刘清明、马晓娇的住址吗?”
“那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打听这些。”
“有谁会知道呢?谁是管人事的?”
“我们公司没人管人事,除了潘总,怕是没人知道。”
旁边人问邢宝刚:“强奸案是不是发生在这个房间?”
黄婕吓了一跳,“什么强奸案啊?这是我的房间。”
邢宝刚拍拍裸露的床板问:“你们公司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到这样的房子?”
黄婕想了一下,回答:“不好说,老板喜欢谁,谁就可以住这里,或者夫妻俩都在公司,住工棚不方便,照顾到这里。”
“噢,你爱人也在这工地上?”
“瞎说,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爱人?”
“你刚才不是说……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啊?”
“这个……这个你们管得着嘛!我又没犯法。”
“我们这里男孩斗鸡,玩弹弓、玻璃球;女孩子跳绳,踢毽子,搓门帘,土得很,基本上都是玩那些没什么成本的玩艺。哪像你们大城市,巴比娃娃,遥控汽车,声控狗……”刘清明滔滔不绝地跟郑魁讲玩具,讲这个土得掉渣的小县城潜在的游戏产品市场。
“我瞧你挺在行,不如到我们公司吧?”郑魁邀请道。
“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只是我到你们公司做什么呢?刚才你也看到了,现在很多公司都聘我,工资都涨过我的脖子了,可我还有些犹豫,总想谋到一份更能发挥潜力和价值的工作。”
“你可以做技术啊!刚才听你讲得头头是道,做个设计工程师没一点问题,薪水也挺高的……”
“技术哇……”刘清明语塞起来。
“也可以做市场开发啊,这虽然有点累,但更能体现你的价值,市场开发的薪水我们是不封顶的,只要你做得好,说不定比我的收入都高。”
“市场开发哇……”刘清明依旧语焉不详。
“再不行我干脆在这里开个分公司,由你来主管。既然这里的玩具市场还没有启动,为什么不趁这个空隙进来呢?”
“唐总,你就是有眼力,我算是佩服到家了”,刘清明语言又流淌起来,“你要真在这里注册公司,小弟向你保证,不出两年,钱就得用仓库装了……”
“员工是我从总部调来,还是在本地招聘?”
“当然是在本地招聘好了。您想想,本地人不光熟悉环境,成本也低啊,房子什么都不管,就俩死工资。”
“本地好招嘛?”
“唐总,这您就不清楚了,这地就是人多,闲人多。你瞧这巷子到处都是职介所,家家生意都兴隆。只要咱们把招聘的告示贴出去,那人就像蝗虫一样扑过来……”
“要是这样的话,我马上给你注册公司,等你招齐人,我就给你注入资金……”
古所长正在剪花枝,孙元溜了进来。
“所长,你说这潘瘸子会不会被逮着?他要是被逮着,那可坏菜了。”
“坏什么菜?”古所长鼓着眼泡问。
“还不是朱慧那个案子。要是他那头一兜底,会不会把我俩露出来?我看邢宝刚这几天不正常,八成还是这个案子。” 孙元眼镜很模糊,像蒙了层雾气。
古所长捋捋头顶几根可怜的头发,说:“那个案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赵副局长不是亲自过堂预审了吗?那么多现场证人都否认了强奸的可能性,再追究还能有什么结果。潘瘸子我了解,别说逮不到他,就算逮到了,又能怎么样?那是个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主,想让他把尿完的再喝进去,嘣了我都不相信!再说,人已经火化了,惟一的证据,就是那条短裤也没了踪影,再翻水不是拎着头发上月球,异想天开嘛。至于邢宝刚——不行我就再把他支走。他上回放走了犯罪嫌疑人,还没处理呢,想翻天不成?!”
“那最好不过了。我担心他在这里坏事。您想啊,他要是总咬住那些证人不放,再好的皮肤也会流出血来。”
“就算这些证人都翻水又能怎么样!我们与证人没有任何接触,这些脏水还不都泼到潘瘸子身上!潘瘸子倒是个关键人物,也不知道这会猫哪去了?能找到他是最好的,他要是闭了嘴当然最好了。不过,小孙啊,你我都是干这一行的,应当清楚,这个世界最大的罪,就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我就担心他被逮着,现在武警把路口都封锁了。”
“所以啊,我们也得抓紧点,他能跑出去最好,若是跑不出去,我们也要抢先一步!不过活捉他很难,这家伙手里有枪,肯定拒捕,所以……”
刘清明把唐老板送到县招待所,打了个的士到民主街,马晓娇的门锁着,他进不去,便又钻进那家洗脚屋。
“小丽呢?”他问。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里间走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兄弟,小丽在接客。你瞧这几个姑娘都不错,相中哪个就带上楼。”
“谁让她接客了,不知道我要来么?赶紧给她喊出来,不然我把你的店封了。”刘清明底气十足地嚷着。
男人怔了一下,旋即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兄弟这事怨我。可我也不知道你要来啊,知道你要来,说什么我也……”
这时出租司机在外面按喇叭。刘清明走出去,塞给了他一张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妈的,不就是钱吗,你再等一会……”
一个染着蓝头发的男孩扶着很陡的楼梯走下来,他的脚步很重,把木缝中的尘土都挤出来了。小丽紧随其后,她穿着带掌的鞋子,声音很清脆。
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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