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走过来,冲着她们吆喝:“干什么呢?”
“贴广告。”梅晓丫回答。
“撕下来,撕下来!你们这群骗子。”
“我们贴广告,骗你们什么了?”朱慧扭过脸,手上的刷子滴着糨糊。
“我们是招聘呢,招你们去工作呢。”梅晓丫随声解释。
一个人走过来,撕掉广告,揉成一团,扔到糨糊桶里。
一个人在下面骂:“工作个鬼,你们就是骗子——酒卖不出去,就打这个幌子,15块钱一杯,比他妈血还值钱?”
第三个人比较斯文,他劝同伴,“算了算了,跟她们计较也没用,她们不过是两个小木偶,线被人家攥着呢。”他又转过来对姐俩说,“你们不知道,我们都去应聘过,可他们只让我们喝酒,一轮又一轮地喝酒,15块钱一杯,我们喝得起吗?喝不起就得走,前面的都白喝了;喝得起还得继续买他们的酒,可谁也不知道要到啥时候。”
梅晓丫辩解道:“我们没骗人,我俩就是刚聘上的。”
朱慧捏了她一把:“我俩啥也不知道,酒厂让我们干啥就干啥。”
几个人走后,姐俩商量,傍晚时再来贴,挨骂倒能忍受,快到学校,被同学瞧见脸往哪搁?她们贴着墙朝回走,接近河蚌厂时,梅晓丫看见杨古丽。杨古丽像老鼠一样机灵地翻过赤裸的栅栏,然后慌慌张张朝外走。梅晓丫用手掌箍成个喇叭刚想喊,却被朱慧制止了:“找死啊,你没看见谁在呢——”
梅晓丫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果然发现了栅栏里晃着唐经理半块脸。梅晓丫“哎——”了一声,“呀”字被朱慧肉实的手掌塞回嘴里。“找死啊——”朱慧叮着她耳根狠狠地说:“你是怕唐经理不知道咱俩在这呀?”
梅晓丫回过劲,使劲点头。她的脸捧在朱慧的手里,像被贴在墙上一样难受。她推开她,抬起脸,吸了一口没有糨糊的空气。
“他们俩,这……这……算怎么回事啊?”梅晓丫脸色煞白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傍大款呗。”朱慧回答得很平静。
“可是人家唐经理已经结婚了,这要是被他老婆发现,不是死翘翘?”
“哎呀。人家能跟她结婚吗。那唐经理是什么玩艺你还看不出来啊。不过是把她当个玩意耍耍,耍够了,一脚踢开。”
“噢,她真的惹祸上身呢。”梅晓丫问朱慧,“那我俩是不是该劝劝她?”
“你劝得了吗?这事谁也劝不了,劝了人家还恨你,这是自己的事——也未必惹火烧身,弄不好还一步登天呢!”
梅晓丫终于知道供料工是怎么回事了。每天运货员用二轮手推车将麸皮、稻壳、谷糠之类的酒料推过来,卸在粉碎机旁边。梅晓丫就蹲在那里,将麻袋的线头解开,用个簸箕将酒料倒进漏斗里进行过筛和粉碎。有点规模的酒厂,早就用机械送料粉碎了,这里一切都是人工的,包括蒸煮和入池发酵。添料本来是用铁锹,可那种方头铁锹太重了,她拿得吃力。好在运货员胡小鹏是个好人,一有空隙就站在旁边帮忙。梅晓丫一刻不停地从麻袋里取出酒料喂到漏斗里,一只麻袋空了,再去拆另一只,循环往返,周而复始。她觉得自己像头拉磨的驴子,在漏斗和麻袋之间打转转。而那漏斗,又像一个填不饱肚皮的大肚罗汉,不管喂进去多少,它总是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要。有一阵子,梅晓丫想停下来。她的肌肉僵硬,胸闷,呼吸也倒不过来。但隔壁配料室的人却大声催促,这种催促很快会升到责怪和训斥,腔调跟鞭打驴子差不多。
梅晓丫觉得挺委屈:即便她速度慢了点,也没有必要这样。要知道她还是个新手,一点经验也没有,何况她的胳膊还没有锹把粗。那些吃饱了谷糠的麻袋,像山一样,根本拖不动。身旁的喂光以后,距离就会越来越远,速度自然慢下来。可这些话她都没说,这些话只能像谷糠装进甑子里发酵一样闷在心里。院子里站着那么多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这份工作呢。稍有懈怠,饭碗就换到别人手里。这样一想,她的手就哆嗦起来,嘴唇也哆嗦,等她感到全身都在哆嗦时,对面的小窗户又被粗鲁地敲响了……
朱慧也挺难的。
一大早她从库房里领了几瓶酒,就赶往弋甲镇。酒厂销售人员没有底薪,他们的收入完全取决于销售业绩。弋甲镇比天鹅镇大,光酒店就有几十家。可因为实行地方保护,天香酒厂的产品一直进不来。
朱慧走到桥上,两脚沉重起来。她原以为是鞋子裹了泥,挪不开步,后来发现是没劲了。坐了一上午车,又拎着两袋子酒走了很长的路,就是牲畜也该歇脚了。她倚着桥墩坐下来,伸出手看指甲,还好,一丁点也没褪色。还是腊梅染料足,渗透深,不象串红和玻璃翠,染上去没等取下护套,色彩就褪没了。这是座石桥,桥栏上雕着花,石缝间长着草,估计有些年头。河水冥静地流淌着,经过某些地方——水藻的头发、裸露的石块和粗糙的桥墩时,便会展开身姿,流露出甜美的酒涡。她的心陡然平静下来,对于正在展开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和遐想。
朱慧进了一家有点档次的酒店,服务员马上迎上来:“就餐吗,请问有几位?”
“不、不,我要找你们老板。”
“找老板?哦,老板不在,有事的话我可以转告他。”
“是这样,这是我们酒厂生产的酒……”朱慧边说边弯下身子,想从袋子里取酒。
“哦,不用、不用……”服务员拦住她,“你看我们有的是酒,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请吧,我们还要做生意。”
服务员的话像一堵裹着海绵的墙,伤不着她,可也穿不过去。她心里酸酸的,却不失礼貌地说:“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这是我第一次卖酒,谢谢。”
出了酒店她拐进了一家小超市,正值中午,超市里的人很少。门口的服务员见她提着东西,便让她将东西搁在门口。
朱慧把东西搁到柜台上:“这是我们酒厂生产的酒……”她边说边拉开链子。
“别掏了,别掏了……”服务员的脸色骤然冷下来:“拿走,拿走!我这里的酒都卖不出去,再买你的等着发霉呀?”
“我们的酒不发霉,越放越……”
“走……走……”服务员连推带搡把她往外撵。
朱慧咽着唾沫,克制着:“小姐,别这样……这是我第一次……”
“她不是小姐,她是我们老板。”旁边的小姐说。
就是这样,朱慧进了一家又一家,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动作在弋甲镇里不断地重复着,渐渐地她的脚把巷道踩暗了。她仰头望着天空,天空越来越低,将她压缩在一个窄狭的空间里。她的肚子咕咕叫,便买了3个芝麻饼。她觉得自己能吃5个,可掏钱时买了3个。她在小公园的石凳上坐下来,把脚翘在石桌上,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在桥墩时的心情荡然无存。
朱慧吃完饼,匆匆往回赶。错过最末一班车,就亏大了,住一宿要很多钱。经过一个小吃店,见到两个男人正在喝酒,她还是贴过去,问:“大哥,你俩尝尝这种酒吧,这是我们天香厂出的,味道很好。”
两个人同时扭过头,其中一个说:“尝尝要钱吗?”
朱慧赶紧说:“不要钱,不过要是好喝,希望能买下来。”她取出一瓶,心情异常激动,因为她还没卖掉一瓶酒。拧瓶盖时,手被割破了,血顺着虎口涌出来。她迅速掏出手帕,攥在手里,压住伤口,怕弄脏瓶口,人家不喝了。
两个人端起杯子呷口酒,张开嘴,长长嘘着气,显得很陶醉。朱慧蹋实下来,虽然伤口扯着痛,一样很陶醉。瞧见杯子清了底,紧忙又续上。
“大哥,味道还行吧?”
“还没尝出来。”一个说。
“酒要喝完才知道。”另一个接着说,“像我们镇上的小麦烧,喝着也挺好,可喝完了上头,几天都缓不过劲。”
“这样吧大哥,你看天也不早了,我在天鹅镇,晚了回不去。就这一瓶酒,你们把钱给我算了,如果不好喝,下次我来白送你们一瓶。”
“哎——不是尝尝不要钱吗?”
“有你这么卖酒的吗?总得等我们喝完才能谈钱吧?”
“没地方住不要紧,哥俩都离婚了,半边床空着呢!”
“……”
两个人你言我语,越来越猥亵的话把朱慧臊得脸膛通红。这时候,小吃店的老板走过来。他用脊背隔开朱慧,对哥俩说:“兄弟,刚才我都听到了,这姑娘不懂事,讲好尝尝不要钱,还朝你们要钱。”他放下手中的抹布,又给两人斟满酒,“可你们也瞧见了,她就是一只小蛾子,碾碎了也榨不出三滴血。不如这样,这顿饭算在我账上,你们闪一下身,让她走算了。”
一个骂道:“你是哪碗汤里的虾米皮,跑到这里充大虾(侠)?天香酒厂都把要饭的棍子插到我碗里了,以后我这小麦烧谁还喝?”
另一个劝道:“算了,算了,给郑老板个面子,人家郑老板的面子也是能摆七碗八碟的……”
朱慧被郑老板搡到旁边。可她还是不肯走。
“你还不走哇?你真是不知深浅,今天要没有我,你就是人家一碟下酒菜。”
“他们还没付酒钱呢!”
“得,这钱我来付。”郑老板揩了揩手,从围裙里掏出20元钱递给她。
“25。”
郑老板苦笑一下,又抠出了5块钱。
梅晓丫左右等不回朱慧,便壮着胆子跑到楼道口里升煤炉。她脏透了,浑身上下都是稻壳和谷糠:头发、耳窝、指甲、脚丫、甚至……她觉得这些东西都挺流氓的,它们会钻透衣服、爬到你身体里。她需要很多的热水,却没有那么大的容器,只好提着水壶烧水。这只水壶是朱慧的,盖子已经变形,捂不住壶口。她提着蓄满水的壶,胳膊断了似的一阵剧痛。她低头看看手,指尖和掌心的水泡像要爆开的气球,亮晶晶地积满水。
梅晓丫拎不动水,更拎不动比水壶更沉重的煤炉子,只好在过道里升火。若是平时她不会这样,这里租住的都是外来做小买卖的人,睡得早,升火会影响人家休息。取煤球时,她听到楼道口有动静,抻脖子一看,愣怔了:在晦暗的月光下,两个人正紧紧地抱在一起:一个是杨古丽,她面朝梅晓丫,踮着脚;另一个是唐经理,他的脊背极度夸张,几乎胀满了楼道口。梅晓丫捂着胸口,她的心“嘭嘭”跳……唐经理似乎很有耐心,他像吃粽子一样,一点点摘去杨古丽外衣的纽扣,直到从紧胸的内衣里剥出乳白色的奶子……这已经是深秋褪尽的初冬的夜晚了,窗外的风吹着尾哨从墙面掠过,让人心里一阵阵寒冷。杨古丽的身体颤栗着,她的牙齿咬着下唇,鼻腔里喷出夸张的呻吟声……
梅晓丫拎着脚溜回房间,手脚和鼻尖沁出汗珠。
杨古丽进了屋,拉开电灯,她先是“妈呀”一声跳起来,继而又“哎哟”一声惊叫起来:“你……你,这是怎么啦?”
梅晓丫蓬头垢面蹲在床边,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盯着她。不知为什么,杨古丽夸张的动作令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反感和愤懑,她甚至觉得杨古丽像钻进她内衣里的稻壳一样令人心生厌恶,她气呼呼地说:“我怎么啦?我筛了一天的酒料还能啥样?放心,我这不是被人糟蹋的,我没那么贱!”
杨古丽似乎意料到了什么,咂了半天嘴,说出的却是一句很体贴的话:“快洗个澡吧!”
梅晓丫叹口气,语调也软下来,她说:“我也想洗个澡哇,我连饭都没吃呢!”她伸出手:“可你看看我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我的胳膊像被人抽去筋一样,软得抬不起来,还有……”
“梅晓丫,我知道你累了,你就坐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烧水,再给你煮碗稀饭……”
“可我想吃馒头。”
“行呀,我去给你买馒头,切成片,用油煎着吃,可香啦。”
梅晓丫发现杨古丽懂事了,温柔、体贴、大度,还有母性。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她后天学来的,还是与生具有储存在肉体里被唐经理一点点剥离出来的。她更倾向后者,因为在唐经理之前,这一切都不曾被唤醒过……
梅晓丫吃了饭,洗了澡,肌肉又重新恢复了弹性,刚才连筷子都捏不住的手指,也泛出了红润。她坐在灯下,取出一根钢针,让杨古丽帮她挑水泡。今晚不挑破,明天磨破了就没法干活。
杨古丽举了半天针,末了还给她:“不行,我看着都痛,只有等朱慧回来,她心狠毒,下得去手!”
提到朱慧,梅晓丫的心又“嘭嘭”跳起来。
“古丽,我俩得去找找她!”梅晓丫说。
语音刚落,楼道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梅晓丫、梅晓丫……”
“朱慧……”姐妹俩应着,奔出房间。
四、温柔的目光(1)
街灯一次次亮起,时间冥静地流淌,在牛肉面迷人的味道中,在石板路光滑而潮湿的气息里,在酒厂和旅社窗外延伸的旷野播撒着季节嬗变的记忆。眨眼间,天空飘起雪花,梅晓丫来到天香酒厂也有半个多月了,她的肩胛骨凸起了肌肉,手上结满了茧子,掌心上的脉纹几乎看不清了。供料已经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情,也不再需要胡小鹏帮忙,甚至还有闲暇去天香酒厂最得意的地方——羊皮泉转转。羊皮泉的确很美,在散植的竹叶中间,在焦糊的谷糠气味里,它安静得像一块光斑。难怪酒坊的老掌柜提起它会那样激动。第一次见到羊皮泉,梅晓丫便心生疑窦:这么小的泉眼,怎么可能做那么多的酒哇?还是胡小鹏跟她透了底,其实酒厂根本就没用羊皮泉的水,好几年前泉眼就几近干涸,酒厂要之所以要霸道地把它圈进自己的院里,就是要保守这个秘密,因为这是他们招揽生意的幌子。胡小鹏真是个好人,她打心眼里感激他——可胡小鹏眼里有一种东西,令她忧虑不安。那东西像火,远远望去,红红的,让人暖和,可真的贴过去,又灼得人受不了。
酒厂是梅晓丫打工的第一个驿站,虽然此前,她去过河蚌厂打工,但那毕竟是学校组织的,除了干活,她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想。而当她将命运从学校接回家时,就不能不为它操心。这一操心令她悒郁和沮丧起来,因为自己栖身的驿站到处飘着幌子:泉是假的,酒是假的,麦经理根本就不是酒厂的人,他不过是酒厂的一个分销商,是卖酒的。房子是假的,招人去住自然也不会是真的,招聘不过是卖酒的幌子:一瓶10来块钱的酒,经麦经理这么一幌,就变成了几十块钱。朱慧实际上是端自己的饭碗,麦经理不付她一分钱,倒吃她的利头,朱慧变成了一只给他孵蛋的鸡。更难想的是厂家与经销商之间的默契,彼此目成心许、使奸耍计。梅晓丫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干不长。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被相中、安排过来。或许是参加招聘的人太多了,而且大部分是她的同学,总要给这些人一个交待吧?这样一想,梅晓丫更迷惘了,眼前的幌子像窗外的雪花一样纷纭杂沓、扑朔迷离,而自己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朵,在陌生的街头,悄悄飞舞……
杨古丽变得越来越神秘,甚至彻夜不归。不过比起从前,她显得可爱起来:不再蹭饭,不再只顾自己,有时候还会将铺底下的零食分给她俩。她的脸蛋恬淡红润,手上的茧子褪尽后裸露出嫩红的鲜肉。她愈加注重打扮自己,衣服变着花样,防皱裂的哈蜊油被扔到窗台上公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写着外文字母的护肤霜。她的身体里透出一股水果成熟时清涩而又醇厚的气味,那味道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产生了深深的迷恋和难以遏止的冲动。
朱慧这两周糟透了,她既不能像梅晓丫那样吃苦,又没有杨古丽的脸蛋,她只是个卖酒的,整天提着酒瓶走街窜巷。因为不能在酒厂垄断的周边地区卖酒,她每天都要去很远的城镇,那些地方同样进行垄断经营,这使得她的处境愈发艰难。好在朱慧很乐观,每次回来,都带回来外面的奇闻趣事,尤其是那些腼腆的男孩,如何经不起她的挑逗,背上背包要跟她走。有一个男人朱慧总在半夜才跟她提,那是梅晓丫最困的时候,常常听个开头就睡着了。但梅晓丫感到这个人对朱慧很重要,不然不会在睡觉的时候想起他。
胡小鹏离梅晓丫太近了,近到了她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脸蛋。他每天都推着二轮车,把酒料从库房送到这里。最初的两天,因为不熟,他卸完车就走,一句话也没有。梅晓丫以为碰到了“闷槽子”,这是家乡人对不爱说话人的称谓,就像她的母亲,从她记事起,嘴巴就如上了嚼子,没说过几句完整的话。可是几天之后,胡小鹏的话多起来。梅晓丫喜欢听他说话,倒不是供料太累,藉此讨他的帮助,也不是太寂寞。胡小鹏已经30多岁了,他让梅晓丫见识了30多岁男人的世界,那是一个与她以往生活迥然相异的世界,太奇妙了。没有课本,没有提问,没有男孩和女孩漫无止境的眺望和猜忌,更没有一次次站在台上,面对捐助人时的酸楚、狼狈和尴尬。很多女人都惧怕这个年龄,甚至幻想能像铁锚那样将自己永远停滞在某一段时光里。而梅晓丫却相反,她渴望能迅速穿越时间的冻层,一下子就脱落成相夫教子的少妇,如此她就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有了一份不用忧虑住所和食物的生活。梅晓丫对生活要求得很低,低得她都说不出口,别人也不相信。胡小鹏活得更可怜,梅晓丫毕竟还有一种生活可以眺望和期待,而他却是在对那种生活极度绝望中过来的。他结过婚,还有个7岁的女儿。他的妻子是镇里一家酒楼的领班,人长得非常漂亮。两年前,漂亮的妻子跟一个外地的生意人走了,留给他的是无尽的苦涩和落寞。
两个可怜的人凑到一起,彼此都感到了一丝暧意。胡小鹏喜欢梅晓丫,她的眼神和身体里散发着这个小镇女人早已消失的朴素、聪颖、天真和倔强,她闷不吭声一簸箕一簸箕地将酒料喂进漏斗里,从未抱怨一句。当然他更喜欢看梅晓丫的脸,在供料房狭窄而黯淡的空间里,那张脸兀自发亮,光润无比,眼睛也清旷超俗,瞳孔在永远如水帘般波动的艾怨中,泛着只有梦里或想象里才能见到的润泽。梅晓丫也喜欢看胡小鹏的脸,那上面有男人成熟时特有的苍桑和韵味:密匝匝的胡须野草一样穿透皮层,爬满下颌。自然,她更喜欢聆听他过去的故事,那是她和她的同学们从未经历过的生活,里面藏着一段她尚未展开的时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古堡或寺庙的朝拜者,一遍遍地打探里面的隐秘——然而,她不喜欢胡小鹏看她时的表情 ,尤其是眼神,黏黏的,稠稠的,烫烫的,像一块刚熬出锅的糖稀,巴到脸上,怎么也剥不掉。
这一天朱慧一进屋,便把梅晓丫从酣睡中叫醒。她的脸上浮着少有的色晕,显得异常兴奋。“丫啊,别睡了,我们要发财了!”
梅晓丫知道朱慧喜欢咋呼,翻了个身嘟哝道:“你病了,是饿病的,还是被别人气病的?”
朱慧见梅晓丫不理会,便把一双冰冷的大手伸进她的被窝里……
梅晓丫骤然缩成一团,她抓住朱慧的手掌央求:“慧啊,我知道卖不掉酒你心里难受,可也不能折磨我呀!我明天还要上班,几十麻袋的酒料等着我呢,你挣不到钱,再把我累病了,我俩就得喝西北风——等着收尸的人来发财。”
朱慧见梅晓丫还是不信,“嗖”地一下拽过她的被子,扔到自己床上。“有你这样的姐们吗?怎么我挣不到钱,连话都不能说了?”她的脸膛火一般在阴冷霉湿的房间里燃烧着,肥厚的双乳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梅晓丫半裸的皮肤骤然撒上一层浮霜。她跳下床,边抢被子边央求:“好啦……好啦,是我错了,你说……说,怎么发财了?”
“不说了,不说了,伤心死了!”朱慧气愤地倒在床上,压住被子,任凭梅晓丫蹲在床角打哆嗦,就是不挪窝。“除非不再说这样的话伤害我,还要帮我,否则,你别想取回被子……”
第二天,梅晓丫跟胡小鹏商量:“胡师傅,你帮我点忙好不好?”
一听说要帮忙,胡小鹏又成了“闷槽子”。梅晓丫最不喜欢他这样,太没有男人味。一点点小事搁在他肩上,都得喘半天粗气。
梅晓丫没时间等他喘气:“我想出门几天,你帮我供料吧?”
一听是干活,胡小鹏松弛下来:“你一个人出去吗?你是想家了吧?可你家那么远。几天也不够哇?”
“不是的,我是去帮朱慧卖酒,你知道我俩是好姐妹,她求到我,我不能不管。”见胡小鹏还在踌躇着,梅晓丫不耐烦地说,“嗳——怎么这点事你都打怵啊?”
“可是……”
梅晓丫感到脸上又粘上了东西,她垂下眼睑:“如果不行就算了。”
五、虚假的“有奖销售”(1)
梅晓丫和朱慧来到弋甲镇。
一下车,朱慧便溜进小吃店里,留下梅晓丫跟两个伙计卸车。她们这次拉来了40箱白酒,把拖拉机的轮子都压进泥巴里。
不一会,朱慧就领着一个系着围裙的男人走出来。
“这就是郑魁,就是……”
“就是上次英雄救美的郑老板。”梅晓丫抢着说,“你都跟我叨咕过n遍了。”朱慧的脸“腾地”红起来,这倒把她吓一跳,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朱慧从来没有这种反应。上次朱慧一进屋,就跟她讲述了在弋甲镇上的遭遇。当时她还责怪她不该为了一瓶酒,连帮助自己的人都不认。朱慧解释她不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之所以朝郑老板要钱,是因为那是她卖出去的第一瓶酒,不收钱不吉利。后来她又多次去弋甲镇找郑魁,明里是消弥误会,但梅晓丫觉得她还是想卖酒。朱慧也挺倔的,弋甲镇的狠狈让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这以后她便跟郑魁熟悉起来,也知道了上次羞辱刁难她的是镇小麦烧酒厂的两个推销员。听说那两个推销员因为嫖娼被关进了号子里,朱慧便跟郑魁密谋,利用这个空档,销售一批酒。朱慧将售酒的计划讲给她听,她虽然觉得有点悬乎,也有点缺德,但还是同意了。朱慧说得对,千万别让人饿肚皮,人要是饿了肚皮,什么坏事都能干。
郑魁冲梅晓丫点点头,吩咐道:“等一会一定要镇定,你就按朱慧交待的去做,我们商量好久了,不会出事。”瞧见梅晓丫有点紧张。他又加了一句,“注意,一定要沉着,要是穿帮了,不但酒卖不出去,我连镇子也呆不下去了。”
“呆不下去你就背上包跟朱慧走吧。”梅晓丫说道。本来还想跟郑魁说朱慧天天半夜用他来折磨人,却发现郑魁的脸也红起来,便不再吭声了,心里还纳闷,这两人有意思,老脸红。
农贸市场人声喧闹,摩肩接踵。这是冬天少见的好天气,阳光像蛋黄一样渗过树篱,漂浮在弥散着烤地瓜和苞谷香味的小镇上。
梅晓丫和朱慧将桌子支到树下,又将写好的大红贴子糊到墙面,当录音机里播放音乐时,梅晓丫举着两瓶酒吆喝开来:
“茅台酒呦茅台酒,免费品尝茅台酒……”
朱慧在旁边不断用胳膊肘拐她。“加前缀……错了……白送怎么没说……声音太小啦……”后来,她干脆捂住梅晓丫的嘴,自己吆喝起来了。
“来啊来,尝一尝哟,看一看,天香茅台大比赛,你若猜中哪种酒,白吃白喝白拿走……尝一尝哟,看一看……”
“怎么个意思?”
“白喝么?”
“猜对了,送一瓶酒么?”
三三两两的顾客聚了过来,朱慧忙解释:“对对,这两个酒盅里分别装着两种酒,茅台酒和天香酒。如果你喝出来哪种是茅台,哪种是天香酒,我们就白送你一瓶天香酒;如果你没喝出来,或是猜错了,那么就要买一瓶天香酒。这酒在商场里卖46块钱,我们这是让利促销,只卖40块。就是说你猜对了,白捡一瓶酒,猜错了,也能买一瓶便宜酒,无论对还是错,你们都不吃亏。”
梅晓丫见有几个人围着酒盅嗅,便鼓励道:“没关系,尝尝不要钱。”
“那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没骗人呢?”
“我们尝出来了,你非说不是,我们怎么办?”
“茅台酒和天香酒一喝不就知道了?”
听完顾客的疑虑,梅晓丫解释道:“放心吧,我们在酒盅背后都做了标记,只要你喝出来了,我们就送你一瓶酒,茅台和天香酒味道差不了多少,因为我们用的是茅台酒的配方!我们今天不是来赚钱的——就是我们不送酒,光按这种价格卖都亏呢!我们是来做广告的!”
第一个顾客端起酒盅,眯缝着眼睛用鼻子“哧哧”嗅着,希望能从味道里辩别出茅台酒。
梅晓丫嗓子眼痒痒的,心里翻腾着:两个酒盅里装的都是一种酒,茅台瓶里装的也是天香酒。郑魁交待,酒盅只点几滴酒。他说,除了职业品酒师,没人能从几滴酒里品出茅台来。这就好比是用一碗水的重量,没法子将举重冠军和普通人区分开来一样。
这个人将酒喝下后,吧唧了半天嘴巴,终于端起一个杯子说:“就是这杯,这杯就是茅台酒。”他将酒盅一转,看到了背后的小字:茅台。“我喝出来了,喝出来了……”他兴奋地喊叫着:“快给我拿酒。”
梅晓丫从箱子里抽出一瓶酒,递给他说:“你运气真好,要不要再喝一杯?”
“不喝了,不喝了……”他接过酒瓶,欢喜地走了。
有人开了头,围观的呼啦一下蹿上来,抢夺酒盅。朱慧连忙阻止着:“大家排好队,这样乱哄哄的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不到一会,5个人喝过了酒,其中3个对了,2个错了。
梅晓丫心里的算盘噼噼啪啪拨起来:1瓶酒进价是11元,5瓶酒是55元,卖了2瓶收入80元,净赚25元。照这样下去,即便输赢的概率不是1:1,而是5:2,也一样赚钱,而且是赚大钱。这样一算,梅晓丫的心里开了花,指头也有了力气,酒瓶向上一倾,酒盅里便浮出大半盅酒。朱慧狠狠地掐她一把:“该死的,不过啦?!”她的声音低低的,从喉咙里挤进梅晓丫的耳窝里。
一个人喝了4次,可全猜错了,他还要喝,梅晓丫不顾朱慧手脚在她后面的动作,劝他别喝了,还执意送了他一瓶酒。另一个喝了两次,也没猜对,便叫嚷着酒有问题,他说他买过天香酒,价格只有十几块。梅晓丫解释说,十几块的是普通型,谷糠做的;40块的是精品酒,小麦和豌豆做的,不一样。她拿起一瓶酒:“瞧见没有,这上面有标识,以后大家去买,千万要注意啦。”这些商标,是郑魁从外地带回来的,几个钟头前刚刚贴上去。
看到人群有些狂热,朱慧便和梅晓丫换了位置。她的拇指上有机关,藏着标记酒型的小胶布。这样即使人家猜对了,她也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拇指上的胶布覆盖原来的标记,倒酒时,又将胶布揭下来。如此反复,对错就完全掌握在她的股掌之中。
连续七八个“倒霉蛋”撂杯后,轮到了郑魁。此前郑魅跟两个伙计一直躲在树后,鹰隼似地盯着这里。
“我可是开酒店的,品酒对我来说就像钥匙开锁一样容易,到时候你可别不让我喝,或是不送我酒哟?”郑魁的话像一串爆竹,在树梢中发出一连串声响。现场一片喧闹,尤其是那些没有猜对的顾客,都聚扰过来,七嘴八舌帮他鼓劲。
“放心吧,只要你有本事,喝多少我们送多少!”
“我们就是来做广告的嘛,压根就没指望赚钱。”
听姐俩这么说,郑魁脱掉大衣,神态中透着高手的讳莫如深。
第一杯酒下肚,人群一致叫好;
第三杯酒过后,郑魁成了酒神;
郑魁第八次举杯时,连喝错了四次的“倒霉蛋”都过来劝阻:“老弟,适可而止吧!两个小姑娘出来闯荡也不容易。你看,人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点到为止就算了。”
这是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下午,阳光一片一片地在树冠中翻滚,树脂干涩而又清洌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临近黄昏时,40箱酒已经所剩无已,空空的纸箱子被几个拾荒者争抢着,拆散,放到栓在树旁的板车上。
朱慧再次将脸贴近梅晓丫,她的眼神流露出异样的光泽,因为激动,她脸上的毛孔里渗出了油脂。“你赶快回去再拉50件来。”
梅晓丫望了一眼稠密的人群,点点头,离开桌子。
朱慧拉住她衣服的后摆:“坐郑魁的摩托去,一定要快。”
郑魁要盯住摊子,便让伙计带上梅晓丫朝天鹅镇赶。
梅晓丫到桥上时,天边的颜色复杂起来,透过镂空的桥栏,暮色在微微喘息的河面上抖动着,河流的边缘到处漂浮着芦苇和蓠蒿残碎的花瓣。而此刻,她的心却随着河畔的风声一道飞起来……过去的经历,窘迫的遭遇,闪烁的泪水,颓败的家境,像耍猴似的被牵到一间又一间教室……迅速闪过。这一次她们至少要赚几千块钱,几千块钱啊!一张张连缀起来,可以糊满半面墙。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手帕,她的口袋几乎什么都没有,连硬币都很少。钱就像担心传染那样,躲得她远远的。转眼之间,它们又喝醉了似地,不顾一切朝她怀里钻,撵都撵不走。她现在明白朱慧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钱这东西挺坏的,像妓女,你越有钱,它越朝你怀里钻。
麦经理和余会计正坐在煤炉子旁喝酒,见到梅晓丫风风火火跑进来,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
“朱慧让我赶回来找你——再提50箱酒!”
“……拖去的,全卖了?”
“全卖了。”
麦经理一掌拍到炉子口,手倏地蹿出一股白烟。开库房时,他的手还在哆嗦,好久没有找到锁孔。“我这双眼睛真毒,一下子就把她从人堆里择出来。你瞧她那身肉,那眼神,那不要脸的劲……天生就是推销的坯子……天晚了,我给你找辆车……”
梅晓丫返回弋甲镇时,天已经黑透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她先将酒存放到郑魁那儿,明儿赶大早销售。经过农贸市场,人群已经散尽,空空荡荡的墙根,一片狼藉,只有一棵树孤零零地低着头,像是还在回味刚才的喧腾。一种不祥之感漫散过来:酒全卖完了?朱慧怎么没在路边等她?桌子为什么断了一条腿?去小吃店的路上,梅晓丫的心被一连串的疑问塞满了。取酒时那份前所未有的飞翔感,居然像鸟儿的翅膀划了一下水面,便倏然离去。不管是否迷信,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扫帚星,几乎所有不好的预感都应验。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朝地下吐口水,希望这一次是个意外。
然而意外没有出现,厄运倒是认得路,顺着预感的门缝,钻了进来……
据郑魁讲,梅晓丫走后不久,那两个小麦烧厂的推销员就出现了,他们交足了罚金出了拘留所。他俩赶过来,认出朱慧。上次朱慧走后,他们一直埋怨郑魁胳膊肘朝外拐。他们也曾去过天鹅镇卖酒,结果被麦经理一班人一阵棍打,还掠走了卖酒钱。他俩在一旁观察了一阵子,发现了朱慧指头上的机关,便扑上去,砸了酒瓶和桌子,还打了人。
“朱慧被打得重不重?”梅晓丫问郑魁。
“不会轻,你想两个大男人,手脚会轻吗?”郑魁说,“我当时也不在场,回来听伙计说的。”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他们砸了东西,打了人,末了又给她送到派出所,说是犯了诈骗罪。”
“那你赶紧带我去看她呀。”梅晓丫转身就走。
“错了,在这里。”郑魁朝另一个方向指着。“你看不到的,人家不让看。”
两人来到镇派出所,值班的警察听了他们的来意,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等明天所长来了你们找他,他同意了,才能见。”
梅晓丫急得流出了眼泪,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朝他衣服里塞。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他掏出钱,扔到桌子上。“开什么玩笑,她这是诈骗罪,怎么能随便跟人见面,串供了怎么办?”
郑魁凑过来说:“崔警官,话可不能这样说,她不过是一个替人打工的学生娃,诈骗这顶帽子扣得上吗?天鹅镇和我们镇的酒厂长期割据,各霸一方,这本身就不正常。朱慧抛弃前嫌,主动过来与我们进行产品交流,活跃市场,不鼓励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打人砸摊蹲监号啊?这不是加剧两个镇子的商业对峙吗?这不是人为地破坏全县的经济发展吗?县里要是知道了,我看你这顶警帽还能不能戴住?”
“郑老板,你还真别吓唬我——牛腿当成虎骨卖,这不是坑蒙拐骗是什么?一瓶十来块钱的酒,让她卖出40块,这还是活跃市场?还要我们感谢她不是?”
梅晓丫说:“可我们白送的你怎么不算上,算上白送的,我们也是按市价卖的啊!我们是刚从技工学校毕业的,招聘到天香酒厂,”她拽住警察的衣襟,泪水把警服都打湿了,“我俩都是特困生家庭,上学都是捐助的。到了酒厂,一门心思想好好干活,回报社会……可是我们靠什么回报社会呢?回报那些同情过我们、可怜过我们的好人?我俩一贫如洗,连房租和吃饭的钱都交不起……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人家女孩子早就用上卫生巾了,可我们连很糙的、用来擦桌子、擤鼻涕的卫生纸都买不起……”
梅晓丫的泪水果真有感染力,崔警官截住她的话头,语气像泡酥的麻糖,又软又甜:“好了,好了,别说了,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两个小姑娘背井离乡讨生活,能容易吗?可再不容易也不能干扰乱市场的事。我也是10来岁就跑出来闯荡,什么罪没遭过?什么苦没吃过……”说起这些,他竟有些哽咽,眼圈也红了起来,“好了,你们去给她拿条棉被吧,晚上监号很冷的。”
郑魁见梅晓丫愣怔着,推了她一把:“还不明白,崔警官让你们见面呢!”
朱慧蜷缩在监号里,两手交叉在肩胛上,身体像一粒筛箕上的豆荚在墙角颤动着。她的鼻翼、嘴角、额头和脖子上都是伤口,上面还渗着血滴子。梅晓丫以为朱慧一见到她,脸就会阴霾,眼睛就会下雨,就会喊“我们完蛋了”之类的丧气话——在梅晓丫的心里,朱慧的情绪像荒原上裸露的野草一样起伏不定。可这一次,她却非常平静,平静得让梅晓丫有些陌生和不安。因为脸部是肿的,她笑的时候,整个肌肉都被牵动起来,变得机械而又生硬,那种悲痛欲绝和惊喜欲狂的神态见不到了。梅晓丫走过去,用被子把她裹起来,问:“痛吗?”
她摇摇头,反过来问:“我的脸是不是很难看?”
梅晓丫安慰她:“不难看,就是有点肿,过几天消肿了,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又能怎么样?”朱慧垂着眼睑,“你说这事怪不,我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怎么长得这么胖?在学校时我怕别人捐款,每次捐完款,我都听见人家议论我这么胖还穷什么?我也不敢多吃,你还记得上次会餐,我为什么穿棉衣,那是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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