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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阅读

作品:柯云路作品精选|作者:遗矢嘚氺晶|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3:10:56|下载:柯云路作品精选TXT下载
  络腮胡在一旁看出了妮妮的心思,说:这是真钻石黄金项链。

  妮妮这才注意到了盒子上吓人的美元标价。

  她像被烙铁烫着了一样:这我不能收。

  络腮胡目光直直地打量着妮妮,摇了摇头,收了回去:好,等你什么时候敢收下了,我再送你。

  他送了我们一书包音乐磁带。

  我们收下了。

  就要出门时,看见客厅旁边一个雍容的房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娇美的小姐。

  她很注意地看了看妮妮。

  络腮胡在一旁那样的笑了笑,就送我们出来了。

  他对妮妮说:那是我的私人秘书。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两边陈旧的黄土地。我想在这朴素的色调中得到安慰。

  但心中还是有些躁。

  妮妮说:这个世界很大,无奇不有。

  我说:它大它的。我是我。

  妮妮看了看我,说:你真纯。

  我沉默了许久,突然停住步,转头看着她:你也纯,你比我还纯。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掠了掠我额前的一绺乱发,说:不,我已经不那么纯了。

  不,你是纯的。你表面上应付这些,但你内心是纯的。我争辩道。

  她垂下目光,恍惚想到了什么,有些凄凉地微笑了:我真的不纯了。

  我木了,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胸脯像伏天的狗一样起伏着。

  她抬起眼,平平地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整个小城,看到了整个世界,看到了她的一生。

  她快乐,她纯洁,但她忧郁,她有说不出来的许多遭遇。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伏天的狗也会热死的。

  她低下头,轻轻抓住我的手指。

  我的手在发颤。

  她的手凉凉的。

  她把我拉过去。然后,脸埋在我的手中轻轻地哭了。

  泪水像早春冰雪融成的水滴一样落在我的手掌中,又从我的指缝中滴落下来。

  一滴一滴,尘土蓬松的小路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在我心中却开出了朵朵鲜红的小花。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我的手擦着她的泪。然后,放下。然后,很爽快地掠了掠自己的头发。然后,说:咱们走吧。

  第 四 章

  十二

  夜真长啊。我睡不着。也可能是小屋里暖气太热。热烘烘的像哈巴狗蓬蓬的毛。扎痒得难受。

  我起来了。我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我一个人在威严的大楼前。我在威严的院子里。

  森严的院门早已紧闭。警卫室黑魆魆的,不知警卫是打盹还是醒着。一辆辆小轿车、面包车停在大楼前,默默地相思着。

  我回头看了看大楼,所有的窗户都黑着。

  我仰望星星,它们都眨着眼。表示宇宙中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

  世界静极了。

  小城死了。

  然而,我稍稍嗅了嗅,就知道,小城没有死。各种各样的欲望都在那里进行着化学反应。空气中都是那稠密的气味。

  一只小虫在面前飞过。

  陌生的小城(11)

  我惊异它的耐冻。地面早已有亮晶晶的冰在闪光。

  我想与小虫对话,它已不知去向。

  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想不明白。

  我回到自己的斗室,这是一楼角落的一间储藏室。房间里一多半的空间堆着各种平时不用的东西。旗杆啦,一卷卷的横标红布啦,乱七八糟的桶啦,黑板啦。硬挤着放进了一张小床,又放进了一个二屉桌,一把椅子,这就是我的天地。

  寂寞了,能听见老鼠在吱吱咯咯游戏。

  我闭了灯。

  我摸起了吉他。

  我眼前浮现出妮妮的影子。

  我弹起了吉他。

  黑暗中,吉他的声音展开了一个清白的空间。那里,天纯净极了,草地开阔极了,白云像儿童画的,调皮极了,五颜六色的皮球散落在草地上,快活地滚动着。一只公鸡挺骄傲挺奋勇地引吭高歌着。金色的歌声撕开了大幕。又有更纯净、更优美的天地展现出来。我看见妮妮冰清玉洁地坐在小溪旁,挽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刚刚洗浴过。她还在遐想。她凝视溪水的目光露出矇眬的微笑。我读着她的微笑。吉他叙述出了她的微笑。

  天亮了。大楼嗡嗡地开始了运转。我又看见妮妮了。她上着楼,很愉快的样子。微笑着和各种人打招呼。

  我忽然不想见她。我厌恶她这愉快,厌恶她和各种人打招呼时的微笑。我想到了那落在蓬松尘土上的眼泪。

  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妮妮发现了我。她一边笑着和其他人打招呼,一边朝我走来。趁人们并未注意时,她塞给我一个信封。

  我看到了她那有些红肿的眼睛。

  一定是昨晚又哭过了。

  我心中一下很湿润,很爱。

  信封在我口袋里,如火如活物。一上午我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然而,我一上午只能像影子一样在各个办公室飘来飘去。

  总算有时间了,我缩在空旷的会议室的角落里,打开了信。

  那里写着短短的小诗:

  如果我忘记过去

  我现在属于你

  如果你接受我的现在

  我将来属于你

  我的眼睛一下湿了,泪水涌了出来,不停地流着。

  我把脸埋在她的信纸中,就像她把脸埋在我的手掌中。泪水一定洇湿了那绵软的信纸,一定融化了那纯洁的文字,一定在流淌开,洗出一个只属于我和她的纯净的世界。

  一个和蔼而威严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小鬼,你在这儿哭什么?

  我抬起头。

  第一把手正站在我面前。旁边陪着他的正是妮妮。

  妮妮注意到了我手中的信纸。

  我惶恐烦乱地收起信。

  是家里来的信?第一把手很和气地问。

  我点点头。

  出了什么事?

  我擦去眼泪,低着头。

  是家里亲人出了什么事,小鬼?

  我慢慢站起来:我家中早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噢?

  今天收到一封信,我又有了一个亲人。

  噢。第一把手点点头:是悲喜交加,对吧?

  第一把手走了。

  妮妮也必须陪着走。在走出会议室的一瞬,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的那一相视,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

  十三

  小城依旧脏闹。寒冷的冬天给它罩上了灰暗的长袍。煤烟,油烟,各种各样的烟从地面升到空中,从空中降到地面。邪恶的欲望交织着,比浓烟更呛人。

  你在街上走,到处是灰秃秃的门面,灰蒙蒙的面孔。眼睛像一个个黑洞,在面前闪闪而过。各种脸谱、各种假面具叠印着。偶尔有一株小草在路边的枯树下露出一点残青,让你感到这世界更灰暗、更肮脏。

  汽车红红绿绿地开来开去,像忙着去婚宴。婚宴常常有,扎着红花的汽车队鱼贯而过,鞭炮齐鸣,庆祝着麻木的生老交替。

  我忽然觉得小城又死了。不是因为静,而是因为闹。

  闹哄哄的,空间凝固的都是麻木。

  所有的房屋都是死板的方格子。所有的房顶上都积满了历史的尘土。时间死了,腐烂了,凝固成空间。空间只有冷漠。

  一个灰色糟朽的破毡帽被遗忘在太平山下。

  太平山很自大。它位于世界的中央。

  我像影子一样飘飘地滑过小城的街道。

  妮妮病了,没有来上班。全大楼的人似乎都关心她,但都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们也就暂时将她忘了。

  我很幸福。因为只有我知道妮妮的家。

  那是肮脏小城中的一片绿悠的。

  不知什么时候,小屋早已黑了。我没有感觉。

  大概有人推门进来了,进来的人轻轻开了灯。

  我听见了妮妮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你不吃饭了?她问。

  我没说话。我知道,机关的食堂早已黑灯瞎火了。

  吃这个吧。妮妮把一饭盒饺子放到我面前:还温着呢,妈妈让我送来的。

  我看了看她,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给你送来饺子?

  不,谢谢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生命。我又轻轻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起来,唱了一支来自远方又去向远方的歌。

  那是骆驼队,踏着荒原走远了。在广漠的夜晚,篝火点燃起来。火光照着我的面孔,在我身后是无边的黑夜。火光跳动着,将我的身影变幻不定地投射到广阔的黑暗大地上。

  我唱完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说:艺术是纯洁的。

  她说:你只有纯洁。

  十七

  我爱上了艺术,爱上了音乐。

  这个世界上,有妮妮,有音乐,我就足够了。

  我与世格格不入,但我并没有不食人间烟火。

  我幻想着有个安安静静的窝。每天当我像影子一样附属于暖壶飘来飘去之后,能落下来,能静下来。然后,我在温馨的气氛中沉浸入音乐的世界,在那里寻找生命的过去与未来。

  妮妮理解我。

  她在为这一切准备着。

  陌生的小城(16)

  为此,她显得兴奋,也常常显出一些疲劳来。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我不善于体察别人,关心别人。但我也发现了她有些微的憔悴。

  我说:你不要这么辛苦,让我来干吧。

  她说:干这些,你太笨。说着,她笑了。

  我也便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家的小小院中已堆满了旧砖头,旧木料。不知何时,来了几个工匠,把旧厨房拆了,开始重建。不知何时,新厨房盖好了,只差房顶没有上泥、上油毡。

  我踏进堆满断砖碎石无处下脚的小小院,四顾茫然。我不知干什么。

  妮妮,那样美丽的妮妮,满身泥浆在与两个憨兮兮的小工一起和泥。她脸上汗水淋漓。

  见我来了,她用手背一揩汗水,说:快进屋去,别在这儿扎着。

  我要拿过她手中的锹,她坚决地拒绝了。

  我满心惭愧。

  我让妮妮干这个。

  到了晚上,匠人们都走了,妮妮疲惫不堪地坐到桌边。我们一起吃饭。

  她说:我下午那泥糊糊的样子特别难看吧?

  不。我摇摇头。我记得,下午,她依然美丽。

  她看着我笑了,说:感情使人失去正确判断。

  我一直闷闷不乐地吃饭。

  她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说:别再闹这些了。我们在哪儿都能生活。

  她明白了,微笑了,说:你觉得我辛苦了?

  我沉默。没有否认。

  她调皮地说:你不知道我文武全才?

  我不说话。我知道,她其实一点不娇气,她能吃苦,她耐劳。这从她那水滴一般纯洁娇嫩的形象中是很难看出来的。

  她看着妈妈在小小院内收拾施工场面的背影,笑着对我说:我将造就出一个艺术天才!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要成什么天才。

  妮妮不理我的话,又说了一句:我还有一个想法呢,你知道吗?

  我抬眼看了看她。

  她凑到我耳边说:我还要生个儿子。

  我看着她,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我生命深处涌动起来。

  她却凝视着自己眼前,目光有些恍惚。她自言自语地说:可我不愿意老……

  我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我感到她身体轻微地战栗着,过了好一会儿,泪水从她的眼里静静地流出来。

  你怎么了?我有些慌了。

  她却擦了擦眼泪,那样的一笑:你会了……

  我会什么了?我不明白。

  然而,我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手爱抚一个女人。

  妮妮辛苦了好多日子,像忙碌的旋风刮来刮去。终于,那小小院变了样。那小小房内也变了样。一切都如她所说的那样实现了。

  她的里间屋大了些。双人床还没买来,单人床放在里面,显得比原来宽裕多了。加了两把椅子。

  我们可以坐在椅子上说话了。

  她妈妈常常隔着窗玻璃看着我们,和善地一笑。她总是在小小院内忙着她的洗涮。

  妮妮大概是太累了,这时放松下来,倚着床头的枕头被子,手撑着头,目光矇矇眬眬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

  我不让她这样看我。

  她露出微笑,然后说:你怎么就长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说:不知道。

  她笑了,一下坐起来,抱住我,在我脸上吻了几下。

  我有些局促。

  她又笑了,欠过身子,把窗帘一拉,隔挡住院子。

  这次,我们吻了。

  她的吻很热烈,很长久。

  十八

  小城的冬夜很冷。

  这一晚,她执意要送我一段路。临近分手时,我又要送她回去。这样往复。很晚了。

  有皮影般的骑车人在街上滑过。倏倏地,让人弧s饴返撇也野装椎卣障吕矗〕强湛醵拍

  一切都是冰透的。

  这一段街道很窄,堆着高高的垃圾。一辆破自行车驮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佝偻老头鬼影一样溜过。我醒了醒。又有一条黑色的瘦犬,拖着丑陋的尾巴一颠一瘸地跟过。

  到了垃圾堆,老头放倒车,拖着一个破塑料袋,开始翻捡垃圾。狗便在垃圾堆中嗅着,拱着,刨着,寻找吃的东西。

  我已定了神。

  我知道这个老头是捡破烂的。还听说过,他的家人是受了什么迫害,都死了。他告了几十年状,也没告准过。他就以捡破烂为生。若积攒下一些钱了,就去什么大地方告状。

  有人说他是捡破烂个体户,告状个体户。有人说他是捡破烂上访联营公司。也有人说他精神不正常。

  小城的人都知道他,孩子都叫他疯子。见他来了,拍着手喊:疯子疯,疯子疯。等老头一走近,便呼啦啦跑散了。

  老头全然听不见小孩们的叫骂。

  他的狗,小孩也不怕。这是一只见人就躲、就溜边的胆小如鼠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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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的小城(17)

  我站住了。

  这里没有路灯。月亮清清白白地照下来,垃圾堆黑魆魆的像座小山,黑色的老头,黑色的狗,在小山上刨着。

  真寂寞。

  垃圾堆后面是高墙,小院门,高墙后面是一幢幢崭新而严肃的小楼。排排灯窗幽雅地亮着。

  妮妮告诉我,那是头头们住的地方。

  我这才把空间位置搞清楚。

  头头们的宿舍大院,大门是堂堂皇皇的,大门口是很宽展、很清洁、很风光的。没想到院子背后也这样肮脏、黑暗。那个小门,大概是专供输出垃圾的。

  老头到这儿捡破烂最好,最有收获。妮妮紧紧靠着我的身体说道。夜里很冷。

  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场面。老头与狗寂寞地寻觅,让我们感到一种神圣的凄凉。

  我们被这神圣的凄凉所震慑,不能动弹。

  看着老头翻出一些破布、旧书,一一放进那大大的塑料袋。

  狗拱到什么东西,压低声叫了起来。

  老头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那意思是训骂狗不要捣乱。这高贵的地方要绝对安静。

  狗还是一边刨着,一边压低声叫着。听到它的爪子吱吱划着什么东西响。

  老头刚要再次训斥狗,却又感到了什么,把涌到喉咙的咕哝声咽了下去,拖着塑料袋,踏着垃圾堆上走过去,从狗爪下面捡起一个盒子。

  我们在月光下都看清了,是一盒高级点心。沉甸甸的。

  老头打开点心盒,把里面的点心拿出一块来,放在月光下看看,又放在鼻子下闻闻。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说太造孽吧。就一瘸一拐地走下垃圾堆,把放倒在地的破车扶起来,靠电线杆放好,然后把那盒点心夹在了自行车后座上。

  看到老头有了这收获,我们似乎得了点安慰,转身走了。

  这一夜,我总想到那捡破烂的老头。那是一个冷静的画面。背景是深蓝色的夜空,钢一样发着亮,镀着月光。还有那高墙,还有那灯窗。垃圾堆像黑魆魆的小山,高过围墙,背衬着钢一样的夜空。黑老头和瘦黑狗都像剪影一样,顶着玉白的月亮在翻着,刨着。

  我对人生疑惑起来。人生到底是什么呢?命运是什么呢?那老头前世大概没有积德,所以这辈子就要这样孤苦伶仃吧?

  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老头在垃圾堆里拾到一把吉他。他想送我,我不要。他便坐在高高的垃圾堆上弹起吉他来。狗趴在他脚边伸着舌头。头顶是一轮慈祥的月亮。

  第二天,第三天,小城有了一件新闻。说那个拾破烂的老头在头头们住的宿舍区的垃圾堆中捡到一盒有些变质的点心。回家打开,把点心都取出来后,里面发现了一万元的现金钞票。

  这新闻挺有说头儿。纷纷扬扬。

  有人说,这老头开始转运了,钞票开始找上他了。有人说,这点心盒里怎么能放下一万元钞票?说来也简单,现在票子面额大了,一万元也就那么一小沓。有人说,这钞票怎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