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听懂了这一切。她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相依靠着,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秋天的画面。
太阳早已西沉,晚霞也早已黯淡。烟霭浓重地布开。秋风凉嗖嗖地吹着。土腥气、羊粪腥气一缕缕飘过。
该回去了。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路边是络腮胡那辉煌的“民族宫”。我们不敢多看,匆匆而过。
然而,要躲偏躲不过。前面尘土飞扬地过来一辆小轿车。车停了,探出头来的正是络腮胡。
他笑着打招呼,邀请的同时在妮妮脸上狠狠地挖了几眼。
我们婉言谢绝了。今天没有时间去做客。
络腮胡回头看了看尘土未散的土路,抱歉地说:等再过段时间来,我就把这条路修成柏油路了。
车开上去了。透过车窗,我们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娇艳的姑娘,见过还是没见过,已来不及分辨了。
我们像被风吹疲了的旗帜,软绵绵地垂着,往家里的方向移动着。
这条小路上,有过我们的回忆,我想起了妮妮那落在尘土上的泪水。
怎么显得那么遥远,遥远得令人可怕。
时间太深邃了,常常使你不敢正视。掉进它的深渊,连灵魂都会粉碎。
街边一个穿着破烂中山装的糟老头,缩在地上。他面前摊放着一张破牛皮纸。上面摆着一些脏糊糊的糖果、洋画。一群孩子围在那里,挑着,买着。老头麻木地守着摊子,收着钱,孩子们呼呼来几个,呼呼走一伙。
陌生的小城(32)
老头还有活的劲吗?那些孩子们会想到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像这老头一样老死在这灰暗的小城中吗?
风掠着地面过来,卷起尘土吹着那张破牛皮纸。老头迟钝地拾起一个破鞋跟,将牛皮纸的一角压住。那只手像干枯的树根,凝固了人生的多少劳累和苦重。
我感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矇眬。我记得,前一阵,我曾不那么恍惚。可现在,我比刚踏进这座小城时更恍兮惚兮了。
我觉得背上的吉他也是多余的。它那样死板地在肩背上一拍一拍的,令人怜悯,又令人厌倦。
一到家,我的头就痛起来。我昏昏沉沉卧在床上,不想吃饭。
我病了。
三十三
只有灰暗的、阴森的梦幻世界了。形形色色的魔鬼在各种各样的殿堂里张牙舞爪。殿堂是金碧辉煌的,魔鬼是朱颜重彩的。许多龙蛇在盘来扭去。灰色的小城像一幅图画,被人横过来竖过去,这么揉那么皱,再打开时,变得更加陌生了。我看不见那十字路口了。看不见那堂皇的中心街道了。我更看不见自己在小城中的位置。
我在昏昏沉沉中希望再一次梦见那雪白的荒原,然而,没有。满眼都是肮脏的垃圾,堆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到那个捡破烂老头的瘸狗了。我也要像那条狗一样,被垃圾堆掩埋起来,永远不能露头了。我大喊一声,醒来了。
妮妮坐在身旁。屋里的灯光昏昏暗暗。我身上冷汗淋漓。
从这一夜起,小城在我眼里更加虚无。看见的一切都是遥远的、陌生的。我不知道为何有这街道,也不知道人们为何在街上灰秃秃地流来流去。
我站在羊汤锅旁,白花花的羊头骨看着我发怔,我也看着它发怔。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这一天看见一辆小轿车挺奇怪地朝我开来,挺奇怪地在我身边停住。车门开了,出来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她热情地把手伸给我,还特意摘下那雅致的黑皮手套,露出一只挺美丽的手。
我有些愣怔,感到莫名其妙。
姑娘嗔道:不认识我了?
恍惚中有了一点记忆,我知道这是猫咪。
她告诉我,她父亲调到另一个小城了,于是,她也去了那里。她说,她这次来,主要是来看我的。
看我?
猫咪说:她现在也要登台唱歌了。她希望和我同台演出。
和我同台演出?
她娇嫩地笑了笑,露出整齐而锋利的白牙:你带一带我,好吗?
我带她?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推说还有事,现在没时间。
她点点头,留下了她的电话。她说,这两天她就住在小城中。临别,她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我的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人遛狗,有人遛骡马,有人遛自己的身体,我遛自己的灵魂。
我牵着灵魂在街上荡来荡去。我不清楚我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依附什么。
这是一家乐器商店。我懵懵懂懂地推门进去。好一个琳琅满目。然而,我的目光却呆板而黯然。
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大概是这里的老板,正和站柜台的小姐们调情,扫了我一眼,没当回事,还在闹他的说笑。
我在柜台前傻兮兮地站着。
老板可能觉得我是多余的人,便厌声厌气地问了一句:买什么?那意思是打发我走。
我没什么反应。看着柜台里各种各样的吉他,心中既辛酸又麻木不仁。我揉了揉眼。我想从柜台一侧的口子片进身去伸手摸一摸那些吉他。老板恶声恶气地瞪眼了:没钱买你摸什么?
然而,那描眉画唇的妞儿却认出我来:那不是吉他王子嘛。
于是,老板脸上堆出笑了。笑脸送到我面前了。小妞也跟过来站在老板身边,问长问短。
随便我买什么,价格大优惠。
老板说:您若说明您用我这商店买的吉他演奏,我就可以白送您。另外,我还可以赠送您一点小意思。
我取下一把吉他,用劲一弹,弦崩地断了。再换一根弦,又崩地断了。
老板诧异地看着我。又取下一把吉他,我用力一弹,弦又断了。
老板和妞儿的眼睛都瞪圆了。他们说:没有您这样弹的。
我说:我以后就这样弹。你的吉他经不住,就算了。
我昏昏沉沉地推门出了小店。把惊呆了的目光丢在后面。眼前是灰糊糊的街道,皮影戏一样的人流,各种各样的嘴脸像标点符号一样闪过。
这是堂堂皇皇的中心街道,这是威严的红绿灯。我蔑视这小城秩序的象征,我不分红绿地往街道中心走。
听见各种车辆的尖叫,南来北往的车流霎时混乱了,交错了,相堵了,塞住了。
就有警察声色俱厉地训斥我。指挥棒在我眼前挥来挥去。
我不耐烦解释这一切。
这时,妮妮出现了。她掏出了那证明她饭碗的证件,她说明我是个病人。
于是,她像保姆一样把我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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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33)
我又病了。不是身体病了,是灵魂病了。用小城的语言说,是精神病了。一共两个文明,精神不文明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在大楼里的饭碗似乎没了。没有摔出什么响来,就没了。
三十四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间小屋,只有妮妮善良的面容了。
她每天去那大楼里伺候她的饭碗,中午,晚上,匆匆跑回来照顾我。
我们还没结婚,就这样住在了这个小家里。
我常常眼睁睁地望着屋顶,那上面就会飘过各种不忍目睹的故事。我觉得小房,连同小小院都会叹一口气。那一瞬间,我觉得万物都有灵。
小房光线晦暗,外面又阴天,整日开着灯,使我忘记了白天和黑夜。
这样昏昏然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我渐渐醒过来。看清楚了妮妮在身旁操劳的面孔。
我让她床边坐下。
我说,我想起最初踏进这座小城时的情景了。我想到第一次读到她站在我面前的双脚。
我说,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醒了,浑身脱掉了一层沉重的外壳。
她听着,然后说:你会把一切不舒服都脱掉的。你会重新获得年轻的艺术生命。你面前还会展现一幅又一幅新鲜的图画。
我似乎同意了。因为,在我眼前又安安静静地浮现出那雪白的荒原,我看见一只火红尾巴的狐狸在雪原跑过,留下谜一样的足迹。
我浑身憋闷。我知道自己已这样昏昏然躺了几十天。一直在湿淋淋地出着汗。
我渴望洗个澡。我说出了这个想法。然而,我又微微摇了摇头。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几乎还不能坐起来。
妮妮说:我烧点水。我帮你洗。
我难为情了。我不要。
妮妮却在我额头吻了一下:傻小子,你真傻。她去厨房了。过了一会儿,她拿来了洗衣服的大盆,拿来了小板凳。
她把房间里的取暖炉捅旺,坐在上面的水壶一会儿就嘘嘘地冒蒸汽了。
她又料理了一下炉火,炉火通红地映照着她的脸。我看得发呆。
妮妮抬起头,迎住了我的目光。她说:屋里太冷,所以,我生了火。
我倦倦地笑了笑。几十天的昏沉,什么都不知道。
又一壶水烧开了。屋里的温度也更高了。妮妮扶我下床。
我想抵抗,然而,最终我顺从地下了床。
妮妮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些天,我已把你身上的内衣换了多少次了。
我脸红了。我没有道理怕她读到我的身体。我现在是她的孩子,我没有秘密。
我赤条条地坐在大盆里了。温暖的水一直淹到我的肚脐,火炉熊熊燃烧着,烤得我热乎乎的。
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刚钻出壳的小鸭子,湿淋淋、软乎乎地坐在那儿。我睁不开眼。我还怕光。我听任妮妮那双绵善温暖的小手在我身上打着肥皂,搓着,揉着,听任她拿着手巾流水哗哗地在我背上、脖颈上、胸前浇洗着。
我觉得舒服极了,幸福极了。我感到一生的痛苦、孤独、寂寞都被这洗浴化解了,我流下了眼泪。
你哭了?妮妮的声音在耳边问。
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只觉得世界上有这样一个暖暖的窝,可以把我的灵魂和肉体放进来。我可以不整天缩在自己的牙根里打抖了。
她的手麻利地洗到我的下半身了。洗到那男人的标志了。我像孩子一样害羞,我想挡住她的手。她只是像训小孩一样在我手上一拍:起来,别捣乱,水要凉了。就解除了我的抵抗。
我被她洗得醒了。我湿淋淋依在她身上,吻了她一下。
给我裹上浴巾,连扶带抱,她把我弄上了床。
我感到自己像脱胎换骨一样舒服。
现在,我靠着高高的枕头半躺半坐。我喝了鸡蛋羹,浑身的血液开始了流动。我甚至要她把吉他拿过来。
她说:今天不弹了,你会太累的。
我说:我要弹支曲子,唱一支歌,唱给你的。
她说:明天吧,明天,你唱个歌给我好吗?明天是我的生日。
我看着她。生日?我听从了。
这一夜,停电了。桌上点了一支蜡烛。
我说:看,点蜡烛了。提前给你过生日了。
她笑了。我们看着桌上的蜡烛静静地坐着。我还是半卧着靠在枕头上。她贴着我坐在床边。
蜡烛的火苗跳跃着。我凝视着,在里面看到了我童年的全部幻想。
妮妮也目光矇眬地凝视着蜡烛的火苗,我在她眼里读到的也是遥远的回忆。
大概是蜡烛芯出了问题,火苗渐渐萎缩下去,只剩针尖般一点点火焰了,就要熄灭了。
我要妮妮重新去点一下。
她却说:我们看看,它是灭,还是自己燃起来。
你想看运气?
妮妮笑了:是。如果它自己又亮了,燃起来了,就说明我们今后会闯到大世界去,会有光明前途。如果它灭了,就……
陌生的小城(34)
就在这时,蜡烛那一点点火苗跳了跳,抖了抖,又一点点燃起来,旺起来,屋里又有了昏黄的光亮。
妮妮说:你看,我们前途光明,我们会闯大世界的。
三十五
第二天早晨,是个阴霾的天气。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吆喝算命看相的。
妮妮说:我们叫他来算算。
进来一个眼睛半瞎半明的老先生。他坐在那儿,垂下眼想了想,看着妮妮说:今天你不要出门。今天你出门有凶。
妮妮笑了:不会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正是我生命气数旺的时候。
她还是付了两元钱,打发走了算命先生。
她要去上班。她说,中午早点回来。让我好好躺着。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预兆,我说:你不要出去,你千万不要去。
她笑着安抚我:怕什么?我们用不了几天就离开这个小城了。
临走,她还回头笑着说:别忘了回来给我唱歌。
她走了。
我却感到心中忐忑。
我挣扎着穿起衣服,来到屋外,天气阴沉得厉害。
我一步挨一步地走出小院,来到街上。
小城还是灰秃秃地展现在眼前。所有的布景都没换。又是冬天了。又是冬天的面孔。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竖起领子缩起脖吧。
寒风在刮,又像在凝固。到处冷,到处躲不过风。你想张嘴咬一口风,它却无影无踪。
一群绵羊浩浩荡荡地漫过街道,好像是大阅兵。赶羊人拿着甩石棍,不断地从地上拾起一两颗碎砖烂石子,远远抛打着那些出了队伍的羊儿。
人们纷纷给羊群让着路。人们没有嫉妒,没有气恨。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羊儿都是被赶去屠宰的。受到被屠宰者的排挤,还是无所怨言的。
我看着羊群肮肮脏脏地涌过去。我的思想也糊涂了。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去找妮妮?
我没有力量。我不能晕倒在马路上。我不能让妮妮回家后再到处找我。
我在胡同口等着她,看着街上流来流去的车辆和行人发呆。我分不清他们与那刚刚过去的羊群有什么差别。
一群青年男女说说笑笑从我面前经过。有人认出了我,说:那不是吉他王子吗?
于是,围住了我。要合影,要签名。
我说,我不舒服,都免了吧。
他们怔怔地看着我,上下扫描一下,大概相信了,道声对不起,走了。
我麻麻木木地站着。胡同口就是风口。我守着,我要等妮妮回来。我被冻得麻木了。我想,也许我会被冻成石头。石头也会一直立在这儿。石头立到被风化。石头在等它要等的人。
街上又有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这次不是羊群了,是小车队。有警车在前面开道。好威风,好抖劲。行人纷纷避让。这次让道,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因为你该让。
车队过去了,两边旁观的目光又都收回了,刚刚伸出领子的长脖又都一一收缩回去。街上仍是灰秃秃一片。
不知是哪儿的楼房着火了,救火车血红地开过。而后,又是麻木的灰色了。
我等着。早已过了正午,早已过了妮妮回来的时间。
我越来越感到某种不祥之兆。我想拦一辆三轮车,求求他们,拉我去那严肃的高楼。我要去寻她。
就在此时,妮妮在街那头出现了。她急匆匆地往这儿走着。快走到胡同口了。她站住,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理了理头发,静了静神态,才往胡同里跨。
这时,她一眼看见了我。
她的眼睛一瞬间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但立刻变得平静了。她跑上来,嗔斥道:谁让你出来的?
她扶我回了家。
我放心了。我说,我刚才一直为她担心。
她不看我,弄着饭。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她。
她显得很忙,说了一句:你没看我忙呢。
我饿了。很快她便端上饭来。我们吃了。她又去收拾。
我有些困惑地观察着她,问:有什么事不高兴?
她显得疲劳而随便地摇了摇头,说:可能累了吧。
是的,她是太累了。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自己的病完全过去了,能够像模像样地做事了。
我力争着洗碗。
她没有执意反对,坐在一边看着我干活。
过了很久,她说:你好了吗?
我说:我好了。我拿起吉他,说:我给你唱支歌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她有些失神,目光直直地凝视一点。过了一会儿,她醒悟过来,说:等晚上吧。
我没有反对。我们要在晚上吃生日夜饭。
她又端详着我,平静地说:我要离开几天,你自己能料理生活吗?
你去哪儿?我问。
她说:我要去办点事。妈妈生前一直要办的事。我搁在心里老放不下。
我垂下眼想了想,有些委屈又有些坚强地点了点头:那你去吧。我完全好了。
陌生的小城(35)
她说:你记得我们昨晚看蜡烛苗吗?我们要去闯大世界,你一定要去闯大世界。
我说:记得。
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
记得。
妮妮又看了看我,然后站起身说,她要走了。
你还没过生日呢,你还没听我唱歌呢。我说。
她看着我,想了想说:我晚上还会回来的,过完生日我才走呢。
她走了。
夜晚到了。
我硬挺着弄好了生日饭。一支支生日蜡烛也准备好了。
天黑了。
她没有回来。
她永远没有回来。
第 十 章
三十六
我孤零零地站在高山上,看着下面灰色的小城。我背着一个帆布书包来到这座小城;现在,背着一把吉他离开这座小城。
小城是画在一张破纸上的图画。
我划着了火柴,把它点燃了。
它化为了灰烬,永远在我心头消失了。
我转过头,面对更陌生的世界。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1)
这是梅林山庄。因为山上常常开满梅花。至于那粉红的梅花何时开放,则没人清楚了。它似乎一直开着,又似乎终年不开。前者,像永久的存在;后者,像传说中的神话。
这一年,蔚蓝的天空寒冷得清清澈澈。天空下是已经降完的大雪。雪很洁白,在太阳下闪射着银子般的光亮。梅林山上一丛丛的梅花开了,粉粉的,茸茸的,无声地点缀着自然界的图画。
一扇柴扉吱嘎嘎开了,枯枝编就的篱笆院墙张开了嘴。一条白肚皮的小黑狗溜溜地跑出来。它停住,转过头,朝后摇晃着尾巴,黑尾巴,顶端一尖白梢,画着召唤的曲线。
一个小女孩,穿着镶红边的白裙子跑了出来。
她快乐地拍着小手,回头朝院子里喊着什么。大概是一个穿绿衣服的男孩子,露了露英俊又调皮的嘴脸,出现了,又似乎是隐没了。
狗嗖嗖地沿着雪路,穿过密密的树林在前面跑得不见了。小女孩也不见了。小男孩原本就不知露面了没有。
他出现了,在陌生而清静的梅林山庄走着。两边是梅花树,枯黑苍劲的枝条上镶满了洁白的雪。梅花灼灼地眨着眼,或者蒙蒙地眯着眼。
他低头看着雪上的足迹。有狗的爪印,有那女孩子快活的脚印,迤迤逦逦地向山上去着。这儿的树挺密,在林中穿行,望不见天空。不是望不见,是忘了望。
天空是摆在远景中的。现在,穿行树林,看到的是一幅幅近景。
一块石头在路拐弯处调皮地抬着头,上面有小狗刚刚留下的冒着热气的尿渍。但奇怪的是,前面,雪中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女孩的脚印,小狗的爪印,都不见了。
雪是洁白的。分岔的路,一左一右,都覆盖着处女雪,没有任何足迹破了它们的童贞。
去哪儿了呢?
被魔鬼摄走了?掉到无形的陷阱中了?像仙女一样升空了?如此神秘的失踪。
他站定在雪中,四处打量着,搜寻着。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踪迹,小狗的,女孩子的,自己的,都真真实实地印在雪上。
怎么搞的?
他怀疑起一切来。怀疑自己的神志,怀疑那后面的踪迹是否真实,怀疑前面的杳无踪迹是否确凿。
他茫然了。
天却暗下来,黑了。
黑暗,全面专政了整个空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渐渐,闪亮起密密匝匝的点点灯窗,神秘而恐怖。他慢慢有了黑暗中的视觉。这是山林,是黑夜。那灯窗,是一处深不可测的庄严又阴森的豪华别墅。这就是梅林山庄?
他依依稀稀听说过,就像传说一样。
自己怎么到了这儿?
这是禁区,因为有森严的高墙,高墙外还围着铁丝网,铁丝网外,可以看见盘山的公路,路边有警亭,紫色的小灯若有若无地亮着。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竭力分辨着。他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树林,看清了山峰,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身旁有一棵巨大的菩提树,朦胧而宏伟地占据着黑暗中的空间。
他觉得自己可以移动了,可以迈脚了。他走了两步,对这个黑暗的世界有了切实的感觉。脚底下有雪,雪下有松软的枯枝叶,沙沙作响,很蓬松。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身边的树,树皮粗糙,冰冷,很有真实感。他的手瑟索索地往上摸,在一个枝杈上摸到了雪。他抓起一把雪,放到脸上,湿凉凉的,也很有真实感。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只是神秘莫测而已。
他开始踏着枯枝败叶与雪铺就的林间小路沙沙沙地往前走。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激自己的听觉。
他有些害怕。怕惊动了那边阴森的山庄。
停了好一会儿,他放轻放慢脚步,一点点朝前移动。
岗亭,紫幽幽若鬼火一样的朦胧灯光,黑糊糊的持枪的人影,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令人畏惧的拦路横杆,那是禁止一切通行的符号。
他神志既清醒又恍惚。他被什么力量、什么意念驱使着,接近着那危险的禁区。他觉得自己正与某本传奇小说中的英雄合而为一,那样机警地、惊心动魄地躲过一道道警戒,避过一个个枪口,进入了禁区的内部。
这里依然幽暗,但没有了山势的峻险。这里很安谧,是块挺好的风水,是山中一块优美的地方。秀茸茸的树掩着神话般神奇的黑魆魆的建筑群。一扇又一扇的灯窗被幽雅的窗帘描绘着甜蜜、富贵、雍容的梦境。
外紧内松。这里很和平。没有岗哨,没有警戒,没有刺刀,没有枪口,左右的树都柔和极了,在黑暗中发出朦朦胧胧、圆圆融融的灰晕。像洇出的水墨画。
他往前走,几个军人迎面过来,轻声说笑着,他有些紧张。但对方根本不多看他,更不盘问他。他松心了。他明白了:这禁区没有人能进来。而能进来的人,则是绝对有权利进来的。
他尽量显得坦然地往前走,甚至打起了口哨。
凭着这口哨,一扇庄严宏丽的大门为他打开了,门卫还对他敬了个礼。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2)
里面是豪华的大厅。上面的吊灯金碧辉煌,下面的地毯异国风情,四壁壁毯富丽堂皇。
几个少女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少女们的手臂白极了,嫩极了。
红彤彤松软软的大沙发上,拥着几个肥头大耳的人,肥肥的身躯陷在沙发里,肥肥的头颅陷在肩膀里,额头油晃晃,目光贼亮亮。
有窈窈窕窕的女子轻盈盈地端来盘子,轻盈盈地弯下腰肢,在茶几上放下一碟碟滋养的果品,纤嫩的手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肥胖的身躯偶尔在沙发中起落着,沙发吱吱地响着。雪白的少女早已变换了节目,跳起更优美的舞蹈。青春的身体更充分地展示了青春。
偶尔,灯光暗了些,朦胧而柔和,一曲舞毕,少女们亭亭玉立,鞠躬,然后四下散开,像一朵硕大的白玉莲花开放,花瓣张开,纷纷扬扬散落到肥胖的身躯旁。
肥胖的身躯需要纯洁的少女。这是最滋养身心的。就有各种说笑。首长的爱抚,少女的羞怯。而后人们纷纷起立,四面的门打开,雪白的花瓣随着肥胖的身躯散到各处去了。
客厅一下变得空荡,几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收拾茶几。她们看着他。他这才发现,只有自己还站在这儿。
女服务员们冲他笑了笑。
他便有了思路。随便朝着某一扇门走去。
他知道了,他是来寻找那个女孩的。
他还来寻找秘密。
他太忘我了,因而也太胆大了。太胆大了,因而窥探到的秘密也太多了。
谁也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他出入各个房间,谁也没问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游来荡去。
当神秘山庄的所有故事都向他展示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逗留了。他要离开这儿,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向人们讲述这里的故事。那是他的使命。
然而,他被怀疑了。
也就立刻被抓起来。
如此幽静优美的山庄,同样有地下的黑牢。
他现在成了“囚”字的有机部分。“囚”字的另一部分,就是四面冰冷的石壁了。
审问,拷打,让他交代背景。
他只有血,没有言语。
倔强的沉默是他的全部回答。
他被日复一日地关在黑牢里。等待最后的处决。
黑暗。黑暗。黑暗。他独自享受着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纯洁的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浩渺的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无隙的黑暗。
他已饿得皮包骨。绝对饥饿的身体,便停止了一切肉体的生活,只有灵魂在飞翔。
他想各种各样的故事。
他把这个世界想了个遍。他发现,世界是个滑稽而粗糙的迷宫。人们傻乎乎地停在迷宫的不同格子里,被相互分割着。他们看不到世界的全貌,看不到迷宫中的其他格子,看不到迷宫的可笑,更看不到迷宫制造者的面貌。他们在那么愚蠢地信仰,愚蠢地狂热,愚蠢地冲动。
你一旦把这一切都看透了,不禁无限地轻蔑,无限地哀伤。
你只有权利享受这纯粹的黑暗。
哲学家似乎讲过,离开光明,没有纯粹的黑暗。可是,哲学家不知道,你垄断了光明,我就惟有黑暗了。
他静静地蜷伏着,等待着自己的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嘎楞楞铁锁的声响。听见铁门一道道打开的声响,然后就有刺眼的光亮像银色的立柱直捅进黑牢,黑暗被捅破了,怯怯懦懦地缩到四面角落里。
他不知是睁开眼,还是没睁眼。他知道面前站着两个抽象的人。他们无名,无姓,无面貌,无性格,无血肉,无表情。他们执行命令。他们将他提出黑牢,在地下隧道里折来折去走了一截,然后露出地面。看到晃眼的太阳,太阳下的蓝天绿树,各种颜色的房子。
他被带到一间抽象的房子里。这房子也无性格,无表情,空空四壁。门和窗也很抽象,没有“门”与“窗”的概念之外的任何因素。或者说,那就是概念化的门与窗。
这个时代,愚昧的人只能享受一切概念化的事物。真正生动的内容,都被特权攫取了。
最后一次审问。他被告知,再不交代就死路一条。
他还是沉默。倔强的沉默,沉默的倔强。
于是,一只手在空中一劈,那就是宣判。他被押着出来。
一左一右是两个抽象的持枪者,穿着军装。
他被推上一辆绿颜色的车,砰地车门一关,猛地一阵加速,就飞快地奔驰起来。
很快,他被带到一个悬崖上。让他站好。有人从后面端起了枪。他知道,这是标准的死刑了。然而,又有一辆军用车开来,跳出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连连挥手,意思是缓一缓再开枪。他们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注射器朝这儿跑来。
他想:这是干什么?取他的肾?取他的脾?取他的眼珠?取他的骨髓?然后再补上一枪?
他不给他们这机会,纵身往悬崖下一跳,同时,就听到后面响起的枪声。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3)
一阵天翻地覆,一阵眼花缭乱,然后是猛烈的撞击,金光四迸,眼前一片黑暗,他死过去了。
乌云遮满了天空,吞没了山峰。白色的烟雾怒涛滚滚,弥漫在天地间,下起了大雪。
又一场大雪。
然后是刺骨的寒风。
执行死刑的抽象的人们早已回去交差。穿白大褂的抽象的人们也回去了,去交交不了的差。
大雪纷纷扬扬罩下来,要把罪恶掩盖起来。然后就可以千里冰封,江山如此多娇了。
百丈悬崖下是森林,是荒无人烟的地方。
大雪把一切都盖住了。
一只猎犬出现了。它跑着,嗅着,在雪地中站住,刨着,吠着。
猎人扛着猎枪跟在后面。
他喝住狗。
狗停了停,更加奋力地刨着,吠着。
猎人伸手抚摸着狗的脑袋:好了,不要叫了,我来看看,雪下面有什么?
猎人从背后抽出锋利的马刀,俯身要向雪层下掘去。猎狗咬住了他的衣袖。猎人转头看了看狗:不让我挖?
狗松开口,用前爪,继而加上后爪奋力刨起雪来,雪像白色的浪花向后面飞溅着。
猎人似乎明白了,也俯下身用双手刨起雪来。
终于,雪的下面露出了一个冻僵的年轻人。他像冰棍一样仰卧着,面孔朝着天空,眼睛紧闭。
猎人双手将他抱起来,挺挺地托着他往回走。
雪在脚下吱嘎嘎地响着。狗摇着尾巴在旁边跑,在前边跑,停下来等等再跑,摇着尾巴表功地跑,轻声欢叫地朝前蹿着跑。终于到了林间的猎人小屋。
几棵黑苍苍的大树下,一间木头房子被雪装饰着,雪白的顶,白一道黑一道的墙。
小屋内,火红红地燃起来,酒壶里的酒倒出来,冰冻的年轻人被轻轻放躺在虎皮铺就的木床上。一阵忙碌,小屋内弥漫了酒香,还有中草药的芳香,随着通红的火光在温馨着一个生命。
他渐渐睁开了眼。有一张善良粗犷的络腮胡的脸,有吐着舌头友好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狗,那狗把嘴凑过来,要做什么欢乐的表示。红红的火光在眼前变幻着缭缭乱乱的图画。
他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他忘记了一切。只是痴呆呆地面对着这一切。
他失去了以往的全部时间。
神秘的山庄,又有大脑提出了疑问:死刑真的有效地执行了吗?
把执行死刑的那两个抽象的人再关押起来,审问。得知:那个危险分子是纵身跳下了悬崖。随后开的枪是否打中,很难说。
于是,就有黑色的妖鹰展开巨翅飞出山庄,盘旋上升,又盘旋下降,把巨大的黑影投向悬崖下的世界。
搜索队伍来了,尖刀般从四面刺破贞洁的原始森林。黄色的军装,闪着寒光的刺刀,压低声吠叫的警犬,抽象的眼睛在搜寻着一切可疑的踪迹。
白天过去了,夜晚来临了,手电光交叉着照来照去。
黑森森的林子里有一个巨大的谜。
活人找不着,要找到死去的尸体。
天亮了,队伍被警犬引领着,迤迤逦逦地在森林中踏雪前进。
他们追踪着猎人留下的足迹。
终于,警犬停住了,从四面包围住猎人小屋,压低声吠叫着,在后面拉紧的皮带中奋力纵身,作扑进状。
刺刀枪口也从四面指向了小屋。
训练有素的战术。正面进攻,两侧迂回,一阵冲锋,皮靴与枪托同时砸向那坚固的木门。小屋被撞开了。
里面空荡荡,只有火的灰烬。
伸手摸摸,灰烬已冰凉。
抽象的眼睛相互交换意见。一双更抽象的眼睛下达了命令。
追捕继续进行。
失去记忆的人。失去时间的人。失去过去的人。现在就痴呆呆地立在冰雪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
是另一片森林了。
猎人站在一旁,猎人身旁还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戴着兽皮帽,围着虎皮裙。是猎人的女儿。
父女俩看着失去记忆的年轻人在雪中站着,然后一步一步踉跄地走。
他要从学步开始。每走一步就能隐约回忆起一点东西。也可能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式,也可能只是一个字,也可能是回忆起眼前这白白的覆盖世界的东西叫“雪”。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从婴儿出生时走起,走到了一周岁,走到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一直走到了那个突然降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接着又走下去,就回忆起了神秘山庄的一切,豪华客厅的翩翩起舞,纯粹黑暗的地牢,悬崖前的死刑。
他身子一阵发飘,他纵身往前一跳,紧接着就听见枪声。
眼前又一片黑暗。
回忆中的黑暗与黑暗中的回忆合一了,连起来了。
一切都复活了。
他寻到了自己失去的时间。
接着,他便从猎人父女那里知道随后发生的故事,立刻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自己是一个可怕力量的猎捕对象。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4)
他不愿意连累猎人父女。他要离开这里。他说,他要回到世界中去,他要把神秘山庄看到的一切都揭示出来。
那是危险的前程。他执意离去。告别了猎人父女,拄着木棍,背着干粮,踏着原始森林中厚厚的积雪,他挥手走了。
他回头看着远远目送着自己的父女二人,心中默念道:我绝不忘记你们。
他走后不久,警犬伸着黑黑的鼻尖从四面包围了猎人父女,后面是一丛丛的刺刀在闪光,还有那些抽象的眼睛。
猎人父女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他们被带走了,不知下落。
黑魆魆的山,罩着阴糊糊的晕。阴森而朦胧的雾气融化在黑夜中,一切都那样沉寂,那样神秘。
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静静地停在树影下。盘山公路从不知什么方向的远方绕过来,游过来,静静地钻进这大巢穴,盘成一块块平坦的场地。
警亭,黑凶凶地耸立在每个山口、路岔。探照灯偶尔睁开眼,雪亮的光柱无情地划破半山腰的黑暗。一切都在瞬间的照亮中狰狞地跳跃。
神秘而伟大的山庄依然显得安谧而宁静。台风的中心最平静。罪恶的中心充满祥和。
各种各样的皮靴在地毯上踏来踏去,然后在巨大的长桌四周站住。长桌的腿很粗重,结结实实地压在地毯上。
房间里的一切都那样巨大,那样沉重。
一壁挂帘威威严严,又朴朴素素,深深邃邃。一旦拉开,就有了世界的整个面貌,有了世界各种力量的分布。了不起的图画。科学的结晶。
穿布鞋的脚出现在大房间里,皮靴一双双并拢,腿直直挺立。
听见什么和蔼的平淡的一句话,人们慢慢落座,围着粗重的长桌。
不知有什么东西贴着地毯飞过,可能是一只小蛾子,立刻引起警报系统的反应。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原因发现了,飞蛾扑死了,一切照常进行。一切都是纹丝不露的,一切都是绝密的。
然后,散去。
威严的房间被严严关闭,房内只留下各种残留信息,包括那最后闭掉的灯光。
山庄的各处房间开始了各种轻松舒适的活动,有些房间里还有放荡的狂欢。
由于每一幢房子都那样厚实,绝对的隔音,所以,在山庄里走动,是绝对的宁静无声。
你的每一下脚步都可能在空白的声音空间留下清楚的印记。
所以,你也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山庄,像一头青毛巨兽在黑暗的大山中朦朦胧胧地蜷伏着。安详又可怕。它的睡态是安详的;它的梦境是可怕的。它可以张开嘴,吞下日头,吞下天空,使世界一片黑暗。
然后,它便咀嚼消化这黑暗的世界,滋养它那狰狞的躯体,伸出更可怕的利爪。
此刻,它还在睡态中,只有可怕的梦。它在睡态中,消化的只是那些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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