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三月三,小柳红要去西湖踏青,让世德陪着。二人雇了车,径直到了西湖,辞了车夫,随人流到了湖岸。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绿柳垂风,艳阳暖人。自打离开梓墟镇,小柳红头一次来到郊外,又看到满眼绿色,心里豁然敞亮起来,走在苏堤上,俯察湖波荡漾,远眺山吐青岚,身边又有世德相伴,不觉焕发出少女的天性,步履轻盈起来,边走边和世德说说笑笑。苏堤上游人如织,往来赏玩湖上风景。二人正在开心时,忽听人群中,一个尖细的女声在喊:“小红姐!小红姐!”
小柳红一愣,听出这是在喊她。这声音是当年在徐干娘那里,姐妹们时常叫她的,已经多年没听有人这样叫她了,现在在西湖岸上,是谁在叫她?这叫声音听上去,又那么熟悉。她环视一眼四周,没看见叫她的人,却看见一乘轿子在她身边落下,轿子后边跟了一个婆子,赶紧走上前来掀开轿帘,从轿中走出一位小妇人,小柳红定睛看时,一眼认出,是小星星。
“小星星!”小柳红惊叫一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兴奋地问世德,“这不是做梦吧?”
“是我,小红姐,不是在做梦呀。”小星星迈出轿子,抓住小柳红的手,使劲儿晃动着,笑着说,“刚才在轿子里,我一眼就认出你啦。”
“你怎么到这里啦?”小柳活红问,心里存着戒备。
“随我家老爷来踏青的,”小星星说着,眼睛向前方不远处的轿子看去。小柳红随小星星的眼神儿望去,看见前面那乘轿子停在路边,轿夫们手挟轿杠,扯着衣襟扇风纳凉。那轿子显然是在等小星星,但轿里的主人却并没下轿,再看小星星的妆扮,小柳红心里大致有了数,知道小星星现在给那人做了偏房,心里不免一阵酸楚,恨恨地问,“怎么,那老把你给卖了?”
“姐姐是问徐干娘吗?”
“正是。”小柳红沉着脸说。
“咳,姐姐还生她的气呀,不值得,她已是阎王爷的人了。”
虽说小柳红对徐干娘有齿之恨,可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一惊,头皮有些发紧,“你是说,她死了?多暂?”
“一年多了。”
“真是报应,”小柳红问,“得的什么病?”
“哪是病死的呀,让人给撕了票。”小星星说,“她让绑匪绑了票,绑匪要她拿十万块大洋赎身,她硬是不肯,说自己穷得叮当响,现在还欠着一债呢,她原想和绑匪周旋些日子,绑匪见揩不出她的油水,就会把她给放了,谁成想绑匪在她身边安了眼线,就是厨娘刘妈,姐姐你也该认得,对徐干娘摸得底儿透,绑匪哪里会信她的,见她舍命不舍财,就失了耐心,撕了她。”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小柳红问。
“徐干娘出了事,警察把我们姐妹都关进了局子,直到查清了案子,证明确实与我们无干,就把我们给遣散了。先是把我们送到一家慈善堂,正好我家老爷回上海上休假,听说了这事,就到慈善堂选人,最后把我带回。”
“你干嘛不留在上海,跟他到这里来啦?”小柳红问。
“她家大婆刁得很,我怕受不了她欺侮,就随他来了,他在这里的税务署任职,”小星星说,“姐姐和姐夫闲着的时候,到我家里去玩吧。”
“他对你好吗?”小柳红问。
“男人有几个好东西,求着你时,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哄着你,谁知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话刚出口,看看世德站在一边,小星星知道自己把话说过了,赶快又笑着说,“有几个能像姐夫这样,有情有义的。”
世德被小星星这句话说得脸上有些发热,嘿嘿笑了笑,小柳红心里也觉着有些得意,顺便问道,“你父母还在台州吗?”
“去年春节前,我给他们接到杭州来了,离我家不无远,给他们买了间房子。现在他们住在那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小星妹子真是个孝顺姑娘。”世德感叹道。
小柳红听了,心里有些不爽。在梓墟镇时,世德几次和她提过,想和她一块回家看看父母,可小柳红心里老破不了被父母卖掉的结,几次给推托开了,眼下又怕世德触到她的心病,赶紧开口,把话岔开了,“妹妹现是官宦人家的人了,我们去那里,多有不便,我和你姐夫现在住在茶汤桥,家里也没有外人,妹妹空闲时,到我们那里玩,咱们姐妹单独在一块儿,说话也随便些。”说着,往前边的轿子那里看了看,催促道,“你家老爷在等你呢,别让人家等烦了,反正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没事就到我家里玩,也好替姐姐解解闷儿,今天就到这儿,快上轿吧。”
小星星见说,往前边的轿子那里看了看,也不多耽搁,说了几句客套话,回到轿里,跟在身边的婆子把轿帘子放下,轿夫起轿去了,赶上前边歇着的轿夫,也起轿同行。小星星入轿时,身子有些不便,世德看出,小星星已有身孕,望着轿子远去,心里多有感叹,“咳,才多大的孩子,几天功夫,这么快就成了娘儿们,再过些日子,真的就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
小柳红听过,心里酸酸的,满是醋意,“怎么,嫌我啦?是不是看我至今不能给你们甄家留下个一男半女的,有些后悔啦?”
“瞧你,我只是随便说说,”世德赶紧陪着软话,“天天行在江湖,哪有那个心思呀,再说,老家那边,我哥已是儿女成群,甄家的香火,哪里还用得着我?我只是可怜小星星,她还是个孩子,就像一朵花,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开,就匆匆凋谢了,就匆匆结了果。”
“女人,这就是女人,”小柳红也叹息道,“比起其他的姐妹,她已算是不错的,小柳青呢?不知比她要苦多少倍呢。你家那遭天杀的世仁。”
眼见小柳红要骂出难听的,世德紧着岔开话头,“哎,你刚才没听说,徐干娘死了,我当时就有了想法,你说,咱是不是该回上海了?”
“我也这么想,”小柳红长叹一声,“毕竟,上海我在那里生活多年,闭上眼睛,都能认清那里的里弄街巷,连做梦也常常回到那些街巷里。”
“那咱们干脆收拾收拾,回上海吧。”世德说,“到了那里,和世仁他们在一块儿,那多带劲儿。”
“我可不想再和你家兄弟在一块儿,世仁太可怕了,回上海,我只是想找回那种熟悉的生活。”小柳红边走,边望着四周的风景,边和世德说话,“只是我还不想这么匆忙地就回去。”
“还等什么?”世德问,“莫非你还想和小星星再聚一聚?”
“那倒不是,”小柳红站了下来,拢过一枝垂柳,在胸前抚弄着,“你想啊,咱们走江湖的,什么事顶要紧?”
世德翻转了几下眼珠子,说,“当然是做生意,赚钱。”
“这不结了?”小柳红笑了,“咱们来杭州这么长时间了,好容易养的一点人气儿,就这么一拍走了,多可惜呀?”
“你是说,要在这里做一单再走?”
小柳红笑而不语,拉着世德向前走去。
夜里,二人躺在床上,小柳红低声把自己的设局思路讲了一遍。世德听过,也认为并无纰漏,此计可行,只是觉得事情小柳红一人就做得,自己帮不上手,问道,“那我这些日子干什么?”
“你在外面也逛了不少日子,这杭州城也该熟悉了,咱们也有件条,你看见有什么合适的生意,自己也做一做,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了,反正咱们也不急等着用钱。”小柳红说。
“这个,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世德说了半截子话,又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嘛,夫妻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开的?”
听了小柳红的激励,世德来了勇气,可话到嘴边,又不顺溜了,吞吞吐吐道,“你知道,这人一旦有了钱,就是那什么……饱暖生欲嘛……你看我这样,天天在外边瞎转游,哪里会碰上有钱的主儿?”
小柳红听出世德要说的是什么话,不待他说清楚,就笑了,“瞅你那样,忸忸怩怩的,早先可不是这样。往后你要多少钱,自己取就是了,咱们又不是没有这个条件,到了外边,该咋做就咋做。”
“可是,我怕你……”
“世德,”不待世德把话说完,小柳红就张嘴挡了回去,“你还记得在上海那家装裱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小家气啦!放心去做吧,只要你是正心在做生意,无论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理解的,春江水暖鸭先知,要相信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禅悟,更何况我又是一个江湖女人,还是和你有过命之交的妻子,是不会偏差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不再顾虑什么啦。”世德有些冲动,一把抱住小柳红,施放出激情。
小柳红仍像往常那样,和邻家女眷一起品茶玩牌,一天午后,一圈女人正在喝茶时,隔壁刘家媳妇眼尖,见小柳红手上的一枚钻戒摘下了,快嘴快舌问她怎么不戴了?小柳红笑了笑,说,“我先生他们市府里的一些女公务员,平日薪水不高,却爱臭美,当下不是时兴租用首饰吗?我合计着,咱们小家小户的女人家,天天也不在外面浪摆,在家里藏着首饰,也没什么好展样的,就让我先生给租出去了,这样每月又能得些租金,还能贴补家用。”
“那租金是多少?”一个女客问道。
“月息五分利,按首饰的成本算,像我那枚钻戒,一个月的租金是两块大洋,比在银行存款利息高出一倍。”
听说首饰出租能赚钱,有的女人就动了心,想这首饰放在家里也是放着,出租出去,既没什么损耗,又能赚些利息,便问小柳红,“你家先生那里,还有人要租用首饰吗?姐姐帮我留心打听着,我也想租出一挂项链。”随后又有人报出要出租手镯,要出租戒指的,小柳红一一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不等女眷们上门,小柳红就吩咐家里的丫鬟挨家通报,说顾主已联系妥当,只等女眷们把首饰拿来,便可成交。邻里的女眷们和小柳红相处日久,见小柳红行事稳重,说话慢条斯理,从无妄诞之谈,便对她深信不疑,纷纷把自己要出租的首饰拿来。小柳红一手托两家,公正不偏,验看了各类首饰的成色,察明真伪,估定价钱,代为交易,给首饰的主人出具收据,同时把第一个月的月息付清。以后第到月初,不待女眷们上门催问,就主动把月息奉上。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小柳红能帮着出租首饰赚钱的美事,就在茶汤桥一带传开了。认识的,亲自找上门儿来,央求小柳红代劳;不认识的,托人托脸的,求熟人找到小柳红,放心地将首饰交给小柳红代租。小柳红忙得不可开交,不得不让世德帮她,每天整理帐目到深夜,才勉强能把一大群主顾的租借项目理顺清楚,这就无形中增加了世德的负担,因为这阵子,世德也在忙着自己的生意。
世德自打从小柳红嘴里得到了允诺,便像解开绊腿缰绳的马驹,自由地在犷野上奔腾,短时间里,便物色到三位有钱的阔佬,都是在妓馆里结交的。大致是气味相投,世德很快就成了他们要好的朋友。三人中最年轻的刘老板,比世德小两岁,子承父业,现在经营着万亨米行,米行在米市巷上,是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米行。自从和世德交结,刘老板就将米行扔给了柜上的伙计,每日里只和世德吃喝玩乐。世德出手又大方,一应开销,全都抢着付帐。生意人会算计,本身又好玩耍,现在又遇上这么一位爱烧钱的大头,成天白吃白喝不说,又赚得个开心快乐,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经常和世德交结的另两位,年岁都比世德稍长,一位是码头边上的荣昌钱庄的黄老板,一位是钟楼下胡记绸缎庄的胡老板。一段时间里,几个人形影不离,每日里把妓馆当成内室,酒楼当成厅堂。不用说,大多是世德付帐。世德对三人讲,自己是做河珠生意的,常年给上海几家大的珠宝行供货,酒席上,把自己的生意吹得云山雾罩。隔行如隔山,三个生意人也听得两眼溜圆,知道甄老板赚钱,就跟海水涨潮一般滚滚而来。和这样的老板一块玩乐,由他抢着付帐,大概是理所当然的,时间长了,三人也就习以为常,只是觉着欠了甄老板些人情罢了。甄老板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离开杭州几日,回来后告诉朋友们,说自己刚到上海出货了,酒席上,饮酒正酣时,总要把在上海的见闻,讲给朋友们取乐助兴,少不得把出货的赚头儿,透露给朋友们,让朋友艳羡得直流口水。
一天下午,不巧黄老板和胡老板有事,世德只好带着刘老板玩耍。二人先到一家妓馆,唤来两个雏儿,消遣取乐一场,离开妓馆,就近找了一家酒楼,照例先让刘老板点菜点酒。酒菜齐全,二人小口慢品,直喝到黄昏,大约已有六七分醉了。世德放下杯子,借着酒意,开始叹起气来。虽说两眼泛红,却不难看出,脸上带有几分失意。刘老板尽管年轻,毕竟在生意场上混了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了得的,何况平日吃喝玩乐的一应开销,多是甄老板支付的,心里欠着人家的人情,说话办事,少不得巴结着甄老板。眼下见甄老板停杯叹息,便迎着问道,“甄兄今天莫非遇上什么难心的事?”
见刘老板开口问他,世德眯瞪着醉眼,望了刘老板一会儿,半醒半醉地说道,“刘老板不愧是生意人,眼睛着实厉害,一眼就能看透哥的心底。”说着,把杯端起,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皱了一会儿眉,又咂了下嘴,才开口道,“不瞒老弟,昨天,哥在珠市上,又相中了一笔货,那成色,真叫养眼,绝对上乘,如能吃进,肯定大有赚头。”
“那就赶紧拿过来呀,甄兄还等什么?”
世德并不急着接话,只是端起酒瓶,给刘老板满上,随后给自己的杯子斟满,放下酒瓶,才醉眼朦胧地看着刘老板,说出心里话,“前些日子,哥吃货吃得太狠,把手头吃空了,原想这几天就去上海出货,不想眼下又恰好碰上了可以囤积的奇货。你要知道,这种货,在市面上是不容易见到的,哥真担心去了上海,出完货再回来,这东西恐怕就不是哥的了,所以这些天才心烦。”
“这有何难,”刘老板抢话说,“你先嘱咐货主把货给你留下,等去上海出完货,手头有了钱,再回来吃进。”
世德听了,望着刘老板,一味地摇头笑着,并不答话,直笑得刘老板心里发毛,问道,“怎么,甄兄觉得小弟的法子不可行?”
“刘老板直把珠宝当米卖了,”世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说,“这珠宝行啊,可不是刘老板的米行哟,那些人,哪里像咱们兄弟之间有情有义的,那简直就跟赌徒一样,吃货出货,你哪里敢把心思透露出半分?一当你要吃定,立马就要钱货两清。让他给你留着?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告诉他要涨价吗?退一步说,便是他不涨价,而是囤货居奇,再以次充好,拿出次品应付你呢,你又能奈他几何?”
刘老板听了个似懂非懂,两眼发愣地看着世德问,“那照甄兄的意思,只能现钱交易啦?”
“没有别的办法。”世德晃了晃头,叹一口气,望着刘老板说。刘老板听了,立马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世德看透他的心思,并不拿话来试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精美的缎面珠宝盒,递到刘老板面前。
“这是什么?”刘老板满眼疑惑,问道。
“打开看看。”世德笑着说。
刘老板小心地打开,见盒中黄缎上面,摆放着五颗乌黑铮亮的小东西,甚是可爱,“这是什么?”刘老板问。
“极品河珠。”世德说,“就这五颗,不下一万,我要是带到上海出手,至少要出到一万五。可是哥前两天看见的那批货,比这些还要好多少倍呢。”
“甄兄的意思是?”刘老板问。
“事到如今,哥也豁出脸了,想和刘老板商议,哥以此物抵押,从刘老板这儿先借一万块大洋,短则三五日,至多不超过一周,哥把那批货吃进,马上到上海去出货,回来就还给刘老板。”
见世德开口借一万,刘老板心里有些发懵。虽说和世德吃喝玩乐有些日子,又到他家里看过,又有这五颗河珠抵押,可刘老板对河珠毕竟不在行,尽管世德说过,这东西至少值一万,可心里还是没有底,眼见好友已经开了口,平日吃吃喝喝,又全是人家开销的,若是一口回绝,必定失去一位好友;若是一口应许下来,又恐其中有诈,破了大财。到底是生意人,脑筋转得快,思量了片刻,端杯抿了口酒,放下杯子,大大方方说道,“甄兄先莫急,这一万块,在我这儿,算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兄弟恐怕一下子拿不出来,得筹措筹措才行,甄兄看,明天中午给你送来,成不?”
世德看透刘老板的心思,他是对这五颗河珠不托底,想明天去找人验看真伪,再做定夺,所以现在说出这话,用作缓兵之计,便笑了笑,说,“中!只要刘老板肯帮忙,什么早一天晚一天的。”
眼看天色不早,世德唤来伙计,结了帐,刘老板带上河珠,二人就此分手回去。
第二天一早,刘老板带上河珠出门,到了一家珠宝店。这店主是他的一个朋友,二人见了面,刘老板拿出河珠,让朋友帮着验看河珠真伪。朋友拿过河珠,举到半空反复鉴别,口里不住啧啧称道,“好珠!好珠!真是好东西,哪弄的?”
“一个朋友的,他心里没底,求我帮忙找人看看。”刘老板说完,紧着问,“你看这东西,能值多少钱?”
“照当下市面上的价值,至少也得一万。”
文明老板听了,心里有了底,谢过朋友,回到家中,取出一万块大洋,送到世德家里。世德要立下字据,刘老板大方地笑了一声,推说不用。
过了几日,世德到了刘老板米行,见了面,千恩万谢,把一万块大洋还给刘老板,同时送给刘老板一只做工精巧的银壳瑞士怀表。刘老板接过怀表,满心喜欢,嘴上却说,“这是什么道理?”
“有钱大家赚,赚了大家花嘛。刘老板帮我赚了钱,我哪里好吃独食,再说了,借钱付利息,也是在商言商嘛。”世德说。
“可咱们是什么关系?跟亲兄弟似的,讲什么借还的。”刘老板客气道,“遇上难处,帮帮忙,还不应该的吗?甄兄要是这样,岂不把兄弟当成外人看了?”
“即是自家兄弟,哥赚了钱,分些给兄弟,不也应当吗?兄弟要是不肯收,反倒让哥觉得,兄弟往后不再愿帮哥哥了。”
见世德执意要给,又说出这等掏心窝子的话,刘老板便不再争执,收下了怀表。二人又找了家酒店,要了菜,吃喝起来。
果然,以后只要是资金周转不灵,世德就会拿来极品河珠抵押给刘老板,从刘老板那里借出钱来。每回借钱的时间都不长,且都到期必还,从不拖延,又都会给刘老板带些小礼物。时间一长,便成自然,每回世德拿河珠来抵押借钱,刘老板连看都不看一眼抵押物,只是随手拿起,锁到柜中,就将大洋交给世德。
大约过了半年,一次世德又来抵押河珠借钱。这回出了点意外,事先说好了一周之后便来还钱,可是一周过后,还没见到世德的人影。刘老板思忖,想必是路上阻隔,或是在上海那边出货不顺,好朋友才没按期回来,心里也没太在意。直等又过去一周,还没见世德来还钱,刘老板心里稍稍有些发虚。想到甄府究竟,又怕好朋友回来后听说了,会怪他小气,何况还有五颗极品河珠质押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就不太发慌。
又过了两天,还没见到世德的人影,刘老板就变得焦虑不安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焦虑是因为替好朋友音信全无的担忧呢,还是为自己的一万块大洋挂念?终于有一天,刘老板打熬不过,雇了辆车,直奔甄府去了。车到甄府,看见甄府的大门紧闭,上前敲了两下,里面没有人应声,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人应声,刘老板心底一阵发凉,隐隐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恰好这时,旁边邻居家一个女人,从街门探头向这里张望,刘老板刚要上前去寻问,这甄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家里的人去哪儿啦?不料想那女人却急三火四地向他走来。
“你是来找人的吗?”那女人问。
“是啊。”刘老板说。
“来找谁?”那女人问,两道倒八字眉竖立起来,眼里露出敌意。
“找甄老板啊,”刘老板说,“他家怎么没有人啦?”
那女人没理会刘老板的话,只是眯着三角眼问,“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哇,顶要好的朋友。”刘老板说。
“这么说,”那女人说,“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啦?”
“当然知道啦,甄老板眼下正在上海跑生意呢。”刘老板这句话刚出口,那女人像受了剌激,忽地一把抱住刘老板的胳膊,尖声尖气地叫喊,“你来得正好,你得跟我们到警察局去,来人啊!来人啊!”
这一喊不要紧,把刘老板唬得魂飞魄散,浑身骨头都软了,疑心自己遇上了女疯子,撕扯着就要挣脱开去,不料刘老板越是挣脱,那女人抱得越紧,喊叫声越凄厉瘮人,一会功夫,就有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冲出来,像黄蜂攻击猎物一样,把刘老板团团围住,抱着刘老板胳膊的女人,见自己喊来了人,便呼喊道,“捉住他,别让他跑了,他和那骗子是一伙的!”
一群女人听说,也顾不得颜面,纷纷上来揪住刘老板,薅衣领的,扯胸襟的,拽袖子的。刘老板平日逛窑子,各色女人也都见过,眼前这阵势却是从没见过,虽说身子被女人围裹着,却丝毫没有平日逛窑子的那种体验。他想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群女人哪里容他开口,朝他脸上唾吐,用各种脏话骂他,撕扯中,甚至还有一个女人伸手挠了他的脸。女人们推推搡搡,拖拖拉拉,说是要把他往警察局里送。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挡住了去路,幸好两个巡逻的警察赶来,才算救了他的大驾。
警察把一群人带回警署,命令他们在审讯室站好。一个警员拿来一本记事簿,坐在一张桌子前,讯问了刘老板的姓名、籍贯、家庭住址等一应事项,一一记录在案;接下来又问起纠纷的起因。刘老板一脸委屈,向警察抱怨道,“我到朋友家探望朋友,遇上了她们,这群疯子不由分说,就把我逮住,拉到这里,还骂我是骗子呢,警官,我刘某指天发誓,从祖上起,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在米市巷街经营几辈子啦,哪里干过骗人之类的勾当?”
“哪里见过骗子额头贴标签来?”先前喊人捉他的那女人抢着接话,一群女人见了,也跟着瞎嚷嚷,审问的警官不耐烦了,拍了一下桌子,威吓道,“都把嘴闭上,问你啦?”一群女人见警官发了脾气,才把嘴巴管住,不再吱声。见一群人肃静下来,警官也不再发火,指着刚才抢话的那女人问,“你说他骗了你,现在你把他骗你的过程,骗取何物,一一说出。”
那女人见警官这样问她,登时失了锐气,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怒气,一时也不见了,赶紧解释道,“这个人倒没骗我们,是他的朋友干的,他们是一伙的。”
“哪个是一伙的?”见有警官在身边撑腰,刘老板也挺直腰杆,瞪眼巴皮地怒斥那女人,“你这臭婆娘血口喷人,我今天只是想来看看朋友,就让你抹了一身臊。”
“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嘛,”那女人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喊道,“你说你知道那骗子现在正在上海,你还想抵赖不成?”
眼见二人一声高似一声,却说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官又拍了桌子,命令一群人住嘴,把那女人喊到前面,问明了姓名、籍贯、年龄、家庭住址等一干事项,又问道,“你说有人骗你,现在你就把骗你的人姓甚名谁,骗你的经过从头说来。”
那女人见问,翻了几下眼珠子,开口说道,“一年前,我们隔壁来了一对夫妻,男人姓甄,女的姓柳,他们自称是从上海来的,在这里赁屋居住,说是为了男人在市府当差方便。那女人能说会道,人又长得好模好样,会处事,我们就把她当成知心姐妹。大约从半年前开始,那女人就对我们姐妹说,他男人的市府机关里的女公务员,托她男人帮着租借首饰,月息五分。姐妹们寻思,像我们这等小户人家,日常家里又缺少进项,首饰不戴,放在家中柜子里,也不增值,倒不如租借出去,反倒会有些收益。就听信了那的话,把首饰交给她,托她租借出去。最初的一段日子还好,每月都按时把月息送到我们姐妹们的手上,眼见闲置在家的首饰,能租借出去赚钱,消息传出去,就有亲戚朋友找上门来,托我们去求那,把自己的首饰租出去赚钱。近几个月,到她那里出租首饰的人,越来越多了,可她答应的月息,却越来越不及时发放了。找到她,她就拿话来哄你,不是租借的人出差在外,就是租借的人家里出了这事那事,直到半个月前,突然一天夜里,这家人就从这里消失了。我们到市政府那里打听,人家说市政府根本就没有这号人。我们姐妹们才知,是遇上了骗子。无奈何,姐妹找来房东,把门打开,到骗子家里一看,才知道他家里值钱的细软,已被搬运一空,从一只箱子里,我们找到了一堆当票,总计有一百多张。原来这拿到姐妹们的首饰,直接到当铺给当了,当初她发给我们的月息,就是从典当得来的钱里支付的,我们把这些首饰的价值累加起来,总计一万多块呢,你说气人不气人。可巧今天早上,逮着了这骗子的同伙,我们姐妹合计着,要是能找到那,也不用他偿还什么了,只把她那玩艺撕开,才算解气。”
听那女人讲完被骗的经过,刘老板心底冒出丝丝凉气,可又一想,自己借给甄老板的一万块钱,是有五颗极品河珠抵押的,早先又曾带那河珠去找内行的朋友看过,说是至少值一万多块,于是心里有了底,便幸灾乐祸,冲着刚才说话的女人吼道,“你那臭嘴会说出人话不?哪个是他的同伙?你倒说说清楚。”
“是你亲口对我讲的嘛,你说你是那骗子的朋友。”那女人犟嘴道。
“是朋友又怎么样?你让警官先生评评理,朋友就是同伙吗?”
刘老板还想斥责那女人几句难听的话,被警官喝止住了。警官把刘老板叫到跟前,让他说说那姓甄的朋友的情况。刘老板就把和甄老板结交的经过说了一遍。担心说出甄老板用极品河珠质押借钱的事,会招惹一些不虞之灾,刘老板藏了心眼,把甄老板借钱的事隐匿下来。
问明事由,让当事人在记录簿上签了字,沉思一会儿,警官说,这是一起典型的诈骗案,现在已经立案侦察,让当事人有线索后,及时到警察局报告;又说了些劝慰的话,把一群人打发回去。
出了警察局,刘老板如释重负,庆幸自己从一场误会里解脱出来,急匆匆赶着回家。一路上,想起那平日里行事大方,说话中听的甄老板,原来竟是一个骗子,心里不免有些后怕,好在家里还有他质押的五颗极品河珠,不然的话,这一万块大洋借款,可真的成了打狗的肉包子。
回到家里,刘老板不放心,打开柜锁,从里面取出那只精美的珠宝盒,看到五颗河珠还在,才放下心来。只是现在已经知道,这珠子的主人是个骗子,心里不免也对这宝贝起了疑心,再说自己是做米行生意的,要的是真金白银,平时对珠宝又不在行,留这珠子在家何用?倒不如把它兑换成钱,应急的时候,也好拿出来周转。这样一想,刘老板又想到了做珠宝生意的朋友,心想,何不拿去让朋友帮着兑换成钱呢?
刘老板将珠宝盒揣进怀里,找到了做珠宝生意的朋友,说明来意。朋友笑着说,“你先把东西拿来,放在我这儿吧,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帮着你出掉,只是这珠宝生意,可比不得你米行的生意,今天进货,明天就出,这么贵重的珠子,只能等待时机,快些,一两个月兴许就能走掉;要是时机不当,也许一年两年还不动弹呢。”
刘老板一心想把珠子卖掉,哪里还管时间长短,见朋友开口答应,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取出珠宝盒,交给朋友。朋友接在手里,打开一瞧,大惊失色,愣了片刻,问刘老板,“刘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可都是朋友,我好心要帮你,你怎么这样待我呢?这不是诚心坑我吗?”
刘老板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说的?”
“你这哪里是上次送给我看的珠子?分明是次品嘛。”
“何以见得?”刘老板嘴上虽硬,浑身却已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地取出一颗珠子放到眼前,却看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朋友看出,刘老板并不是诚心要坑他,也是让人给骗了,便拿起一颗珠子,指给他看,“看这珠子,成色多混浊呀,这等次品,市面上也就值几十块钱。”
刘老板额头开始冒汗,收起珠子,匆匆离去。走到街上,他想起平日和那骗子一块玩乐的另外两个朋友,黄老板和胡老板,心想他们兴许会知道那骗子在哪里,便乘车往黄老板家去了。到了黄老板家,正好胡老板也在。二人见刘老板进来,站起身来。刘老板正要开口说话,见桌子上放了两个缎面珠宝盒,那盒子和自己装珠子的盒子一模一样,刘老板恍然明白了一切,收住话头,只是从怀里掏出珠宝盒,挨着桌上的另两个盒子放下。
三人对视,无奈地摇着头,都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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