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德二人带上婢女,在老北门外企安路上,租了间公馆住下。新家的房子蛮气派,只是地角偏僻,租金也不太高,夫妻二人一连多日不再出门,有事只吩咐丫鬟上街去办。
“这一单做得风声太大,那姓房的不是善茬子,这阵子,咱们还是忍着点,在家躲着,免得行事不周,穿了邦,不是好耍的。”夜里,小柳红躺在床上,和世德商议。
“要不,咱先到外地去住一阵子,躲躲风声再说?”世德说。
“按说这法子挺好,只是我在上海过惯了,到了别处不习惯,东北那边你又回不去,我看还是在这里躲着吧,大不了少上街去招摇罢了。现在咱们手上的东西,省着些用,十年八载是不愁的,何况我想,本来就不需十年八载的,等风声过去了,咱就不需这么躲着藏着了。”
“唉,要是能找到世仁就好了,他的势力大,能帮咱们挡不少风呢。”世德说。
“上海偌大的码头,他们又以是游在水上面,哪里找得到?”
二人合计了一会儿,分头睡下了。
一晃半年过去,眼见风声一天天消停下去,世德二人也渐渐放下戒心,开始到街上露面了,只是心里还存着小心,只在家边的街上走走,时常到四周的茶馆酒楼喝茶吃饭。
街对面有家鲁菜馆,菜肴挺合世德的口味,掌柜的姓王,胶东人,世德经常去那里吃饭,时间长了,和掌柜的熟络起来,见了面,甄老板王掌柜的亲热叫着,客人少时,二人偶尔还一起喝几杯。
一天午后,世德上街回来,见鲁菜馆前聚了一堆人,王老板正粗声大气地和一个人吵架,世德生热闹,凑上前去看时,见王老板正揪着一个人的领带,牵狗似的向上提着,红着脸大声嚷着,要那人还钱。那人尽管身材矮小,却不相让,仰着脸,指着王老板大声吵着,满口说的是上海话,世德听不大懂。这人世德认识,是隔壁住的杜先生,平日常打照面,只是没交谈过。世德原本爱热闹,见是邻居吵架,便挤上前去,劝王老板松手。王老板见世德过来劝架,看在老主顾的面上,松开杜先生,嘴上却不依不饶地逼着杜先生还帐。
“欠你多少?”世德问。
“总数都记不住了,他一次次说先欠着,却总也不还,我今天只往他要十块大洋,他却翻脸不认帐了,嘴里还没有好话。”王老板忿忿说道。
杜先生抻着脖子,上海话一急,像说外国语似的,世德一句也听不懂了。
“行了,邻邻居居的,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世德边说,边从兜里摸出十块大洋,递给王老板,说道,“王老板,买我个面子,这十块大洋,我先替杜先生垫上,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再说,别在这儿吵吵巴火的,让人笑话。”
王老板哪里肯收,推开世德,仍冲着杜先生要钱。那杜先生也不甘视弱,挡住世德,坚持不让他替还。眼见二人又要撕扯起来,世德伸手将杜先生推开,劝道,“你听哥一句劝,先回家消消气,有什么话,等消了气,再跟哥说,行不?”杜先生身材瘦小,又自知理亏,世德一把推过,借势下了台阶,骂骂咧咧地走出人群,回家去了。这边王老板仍旧不依不饶,正要追上去拽住他,给世德一把挡住了,推推搡搡回到菜馆。见世德要将十块大洋揣进他兜里,死活不肯收,挣持了一会儿,世德见王老板诚心不要,便拉他坐在桌边,对店伙说道,“去弄两个好菜,我要和你们老板喝几盅。今儿个,我请客。”
王老板见再闹腾下去,就没面子了,跟着坐了下去,恨恨地骂道,“这瘪三,真不是东西!”
“到底为什么?”世德问道。
“说起来,真叫窝囊,”王老板叹了声气,说道,“那瘪三是两年前搬来的,平日在我这儿吃饭,吃完付钱,倒也规矩。听他能说会道,像是有学问的人,又听说他在一家报馆工作,原本高看他一眼。半处前,有一天,这瘪三匆匆拿一封举报信来找我,说是有读者向他们报馆投诉,举报我家菜馆用死猪肉以次充好,蒙骗顾客,他们报馆的编辑本来要登报的,因为他认识我,便把这封投信给截了下来,说是需要打点他们编辑,要我出二十块大洋。当时我也慌了神,这些年也常听说过,一些店铺被报纸登截读者投诉信给搅黄了摊,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财免灾,遇上邻里抬举,原本是好事,得谢谢人家才是,也没和他计较,就给了他二十块大洋。没成想,这一迁就不要紧,反倒粘上了赖皮膏药,打那儿以后,这瘪三就时常来我这里白吃白喝了。最初吃过饭,还装模作样的要付钱,听我客套几句,他还真就不给钱了,等到了后来,他倒做得干脆,吃了饭,一拍走人,应当应分似的。甄老板也知道,我这是小本生意,哪里禁得起他这么纠缠呀,实在熬不过了,我就到他们报馆去,想找他的头目说说,谁知去了一打听,你猜怎么着,早在一年前,他就被报馆炒了鱿鱼,犯的事,和在我这里的一样,敲诈勒索,让人给告发了。心里有了底,我就不再对他客气,先前欠的帐,我认了,往后每回来了,我就开口要了。可每回他都推托说先欠着,过些日子再给,过些日子再给,这一推,又是两个月,我实在忍耐不住,才和他撕破脸皮。”
世德是江湖上闯荡的人,哪里肯听一面之词,就下口臧否人物。听王老板把杜先生说得一文不值,只是顺口说些劝慰的话,当下二人说说喝喝,真吃到天黑,才散席离去。
回到家中,小柳红正坐在堂屋等他吃饭,世德见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坐在桌边,把下午和王老板喝酒的事说了一遍。小柳红原是场面上人,夫妻二人又相互知底儿,平日这种事又见惯了,哪里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世德。听世德带着酒意说吃过了,只淡然一笑,说了句,“那我自己吃了。”说完,喊过丫鬟,吩咐开饭,丝毫不像一般人家的主妇,见了这种事,总要婆婆妈妈地絮叨个没完。
小柳红吃饭时,世德坐在一边喝茶,见桌下桌下放了一篮水果,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见世德问起果篮,小柳红才想起什么,停了筷子,告诉世德,“傍晚,隔壁的杜先生来过,送来一个果篮,还带来十块大洋,说是白天借你的,见你没在家,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见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不好细问,只和他应付几句。”
世德听过,大为意外,忙问,“钱呢?”
“杜先生走后,我给收起来了。”小柳红说。
“不成,赶快给我,我得还给人家。”世德说着,站起身来,看样子就要出门。小柳红把碗放下,劝道,“你先坐下嘛,不就十块钱吗?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把你慌成这样,再说天又晚了,你又醉成这样,话都说不顺溜,到人家里,能办成什么事?还不白白让人家笑话?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做起事来,还这么毛手毛脚的。”
经小柳红一通数落,世德也觉得刚才有些轻浮,笑了笑,重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把下半晌王老板和杜先生吵架的事说了一遍。
说话间,小柳红吃完饭,放下碗筷,漱了口,对于世德说,“要是这样的话,这十块大洋,咱还真得还给那姓杜的。上海滩是大都市,什么样的人都有,水浑得很,咱们做的生意虽不地道,却是需要地道的人气儿的,别为了这丁点蝇头小利,害了咱们的人气儿。”
“我正是这么想的。”世德说。
“天不早了,等明天吧,黑灯瞎火的,别为这点小事,弄得大惊小怪的。”小柳红说着,吩咐丫鬟给世德端洗脚水。收拾停当,上床睡了。
昨儿个稍稍有些过量,这一夜世德睡得实沉,第二天起得挺晚。洗漱后吃了早饭,太阳已上三竿,世德揣上钱,到了隔壁杜先生家。敲了几下门,一个女人出来开门。这女人三十多岁,脸色灰黄,平日和世德照过面,只是不熟,没交过话儿,见了世德,不冷不热地问道,“甄先生要找哪个?”
世德误认为这女人是杜先生的内眷,没多想,开口问道,“你先生在家吗?”
那女人听了,倒吸一口冷气,拉下脸来,没好气地反问,“甄先生也活得腻了?急着要走?”
世德听这女主人说出难听的话来,知道自己刚才言语不当,冒犯了人家,刚要探问清楚,那女人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硬,回嗔作嘻,淡笑了一下,接着说道,“阿拉那位,已走了两年了,甄先生在这里,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
世德心里一凉,觉得刚才的话,说得着实冒昧,起紧改口道,“对不起,我是来问杜先生的。”
“侬是问杜先生呀,他是阿拉的房客,一早出去了。”
“杜先生什么时间能回来?”世德问。
“这个,阿拉可说不准,”女人说,“他这人怪怪的,有时几天不出门,一个人闷在阁楼里;有时几天不回来,有时天不亮就出门,有时半夜才回来,哪里说得准?”
“噢,要是杜先生回来,请转告他,请他到我家坐坐,我有事要找他呢。”
女房东答应一声,回身掩了门。世德也不多言,转身回家去了。
中午吃过晌饭,世德正要躺下歇晌,丫鬟来说,隔壁的杜先生来了,正在客厅等着呢。世德忙穿好衣服,迎了出去。杜先生在客厅背着手站着,四下里看着客厅的布局,见了世德,忙拱手道,“有劳甄先生惠顾,不巧我出去了,回来后听房东传话儿,很是过意不去,就赶紧过来领教。不知甄先生有何教诲?”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明片,双手递与世德。
世德接过看时,见上面写着:《民声报》特约记者独立撰稿人杜研奇。世德想起,昨天和王老板喝酒时,曾听王老板讲过这人的身世,尽管王老板的话里肯定有不少的水份,世德对杜研奇的身份,还是大致有些了解,看过名片,故作刚刚知晓的样子,略显夸张地惊叹道,“哟,原来杜先生是文化人,钦佩!钦佩!”说着,便给杜研奇让座,随后吩咐丫鬟上茶。
杜研奇也不客气,就势坐下,把二郎腿跷起。世德看他的装束,还和昨天一样,银灰色的西装,脚着白漆皮鞋,仔细看时,鞋尖已掉过漆,经过很好的修整,才勉强保持了原样;头戴一先生造访,心里诚惶诚恐,今天一早登门拜访,不料先生公干去了,又听房东说,先生日常公务繁忙,难以拜会,便不揣冒昧,求房东传言,邀先生来寒舍小叙。”
世德平日疏于诗书,虽经父亲严格调教,毕竟内心厌学,胸无锦秀,这些待客的辞令,都是在家时,听父亲招待客人时学的,不想杜研奇听过,却大觉意外,心想这平日在街上大大咧咧逛游的北方汉子,也能说出这等斯文言辞,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恭敬,收起狂傲,笑了笑,说,“小弟也是运交华盖,八字儿不平,虽说整日忙忙碌碌,实属空忙,自是不比甄兄这般逍遥自在。”
眼见杜研奇只说些牙外话,不肯交心,世德怕这样空谈下去,会露出生于诗文的底细,便接过话头,转入正题,“昨天我把对面的王老板挡了回去,又劝说他半天。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能为了些许小事,就撕破脸皮,让外人看了笑话。经我一番劝导,王老板也有些后悔,哪里还肯再要我替杜先生垫付?昨晚从王老板那里回来,听内人说,杜先生登门造访,还给我带来礼物,又送来十块大洋,这叫我如何是好,闹腾得一宿没睡好觉,这要是传扬出去,叫邻里们如何看我?好像我甄某人,就是一个两头说事的掮客。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带上钱去找杜先生,不料杜先生不在,才托房东传话,再劳大驾屈尊,来寒舍一趟,一来是想趁机和杜先生交结,二来这十块大洋,杜先生务必收回,不然真的叫甄某不好做人呀。”说着,从怀里摸出十块大洋,递与杜研奇。
杜研奇哪里肯接,二人就此推让起来。杜研奇情知不是世德的对手,忙着求饶道,“甄兄先放下,听阿拉把话讲完,再做决断不迟。”世德见说,果真收住手,将钱放到桌上,听杜研奇讲明原委。杜研奇呷了口茶,润过喉咙,眼睛盯着世德开了口,“那个憨阿给,是外码头来的,不讲道理。早先阿拉在《民声报》供职时,曾去他那里吃过几次饭,就熟络起来。一日,编辑交给阿拉一封读者投诉信,要阿拉去查明真相,阿拉看过,才知是投诉他的,信中举报他用死猪肉冒充好猪肉,以次充好,坑骗顾客。阿拉念他小本经营,商人嘛,无奸不商,搞点小明堂,也在情理之中,便找到了他,把事说给他听,要他往后小心点。他自知遇上了麻烦,要知道,这等事,一旦登报披露出去,他那小店就得忽浴,上海每年这种事例,也是蛮多的。那阿给倒也识相,忙给阿拉磕头作揖,千央万求,要阿拉帮他疏通。这事是编辑交阿拉办的,阿拉得有个交待。他听说了,就交阿拉二十块大洋,求阿拉帮他码平这事。阿拉看是邻居,答应了他,回去请编辑去大世界吃了顿大餐,玩乐一场,阿拉格外又搭进一些钱呢,对编辑说,一个瘪三要讹那饭店老板,没能遂意,就写了投诉信去诬告店主,其实那家店铺,倒蛮诚信的。这事就这样平息下去。打那以后,那憨子再见到阿拉,就像遇见了祖宗,有事没事就拖阿拉去吃饭。谁料他狗眼看人低,得知阿拉从《民声报》离职了,忽啦一下翻了脸,却向阿拉讨起饭钱,说阿拉先前在他家吃的饭,都是赊帐的,真是气死了人。阿拉也上了倔脾气,侬越是混帐,阿拉偏不买侬的帐,就这样僵持起来,看他能奈阿拉几何?不想甄先生仗义,半路杀出,替阿拉付了,阿拉心里哪里过意得去,这才把钱还给甄先生。”
人嘴两层皮,是非任由说,听过杜研奇的一番说辞,世德真的辨不清,他和王老板两种说法谁真谁伪,也不知如何说些安慰的话,来劝说杜研奇,只是指着桌上的钱说道,“杜先生,昨天王老板真的没要我的钱,现在我要是留下这钱,岂不真的成了掮客,靠在邻里间说事赚钱?好歹我也是三十多岁的人啦,按年龄,也该是你的兄长,要是邻里们的知道我收了这钱,你叫我往后,还怎么在这街上做人?我看这样吧,你送的果篮,哥收下了,领了兄弟的情,这钱,兄弟务必收回,就算给哥些面子,成吧。”
杜研奇本要推辞,见世德说得诚心,便不再坚持,将钱收下。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杜研奇推说还有事,起身告辞了。
送走杜研奇,回到屋里,见小柳红坐在那里吃水果,看见世德进来,笑着说,“这姓杜的,倒蛮有嘴皮子功夫,听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死猪肉耗子肉的,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怎么还老去人家那里蹭饭吃?”
“江湖上人,他说他的,咱听咱的,哪能全信?不过我看这人,倒是一个人物,兴许以后能用得着呢。”世德辩解道。
“只是往后和他交往,得小心些,防着他点儿,我看他不像个本分人。”小柳红说。
“那是自然。”世德应声道,“吃咱们这碗饭的,哪有本分人?只是你吃这果子,和本分人送你的果子比,还有什么两样味道?”
世德这句话,触痛了小柳红的心病,脸一下子胀热起来,白了世德一眼,嗔斥道,“瞧你说的臊话,咋就没有本分人啦,我看咱们就挺本分的。”
“那是,那是,”世德自知走了嘴,赶忙说起小话儿,“论心地,像咱们这样的厚道的人,现在还真是不多见呢。”这句话刚出口,连自己都觉得不妥,便嘿嘿地干笑起来。
杜研奇总觉得欠着世德些人情,隔三差五,提着些小礼品到甄家坐坐,慢慢的,和世德夫妻熟络起来,见了面,兄长嫂短地叫着,说话也随便起来。世德夫妻见他这般殷勤,过意不去,也偶尔请他吃饭、喝茶。酒桌上听他神侃报界奇闻和天下趣事,倒也蛮新鲜,日子一长,过些日子杜研奇不来,二人反倒会有些寂寞。
春天将尽,天气渐渐热起,一连多日不见杜研奇来家里作客,世德心里有些空落。一天晚饭后,世德出门上街纳凉,顺脚到了杜研奇租住的房门前,敲了敲门,女房东出来开门,见是世德,不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冷落,媚着脸笑道,“是甄先生呀,今儿个怎么得空,过阿拉这里来?”
“出来溜溜街,顺便过来看看杜先生,他在家吗?”世德问。
女房东听了,脸色忽地冷了下来,不阴不阳地说道,“在阁楼上呢,几天没出门啦。”说完乜斜着世德问,“甄先生体体面面的人,找那个穷酸货干嘛?”
世德见这女人说出难听的,觉得不大对味儿,粗着嗓子问了一句,“怎么穷酸啦?”
“他这个月,还欠着阿拉的房钱呢。”
“多少钱?”世德问。
“不多,他租的是阁楼,一个月只两块大洋。”
世德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递给那女人,“喏,这个月的房钱,我替杜先生付了。”
那女人见了钱,脸上又爬出笑来,嗲声嗲气地说道,“哟,甄先生可真是菩萨心肠,只是这房子里,还有要救济的人,不知甄先生可愿意帮忙?”
“哪位?”世德问。
这女人荡地朝世德抛来飞眼,涎着脸皮笑道,“阿拉就需要啊。”
眼见这女人说出不上道儿的话,世德冷眼看了一下那张黄皮蜡瘦的老脸,转身上楼去了,身后听见那女人忿忿地“哼”了一声,使劲儿把门摔上。
到了顶楼,是一道狭窄的木板门,门缝里透出灯光,世德估计,这该是杜研奇的住处。敲了几下门,果然听见杜研奇在里面问了声,“谁?”
“我,”世德说,“隔壁的甄世德。”
听是世德的声音,杜研奇忙着过来开门,把世德让进屋里。“甄兄今天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了?”
“几天没见着你,心里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
一句话,感动得杜研奇胸口发堵,平日里的伶牙利齿,一时不听使唤,说不出动听的话来。随手拿过一只小板凳,让世德坐下。世德向屋里环视一眼,见这屋里甚是简陋,和杜研奇日常的装束,实在联系不到一块儿。屋里没有窗户,只放了一张床,两只板凳,一高一矮,高的上面放了一沓稿笺,靠着电灯,平日杜研奇把它当桌子用,坐着矮凳,在上面写东西。世德进来时,杜研奇只穿着短裤和衬衣,平日里穿的西装,此时挂在墙上的衣帽钩上,看来平时在家,他是不舍得穿的。世德刚要到床边看看,一不小心,脑袋撞上了天棚,才想起杜研奇租住的,是人家的阁楼。
“我这儿,什么也没有,甄兄将就着坐吧。”杜研奇见世德碰了头,忙劝他坐下,端起暖水瓶,要给世德倒水,不想暖瓶是空的,干笑一下,又把暖水瓶放下。
“你别忙了,我只是随便来看看。几天没见着你,放心不下,你这些天在忙什么呐?”
“给《大众报》赶一篇稿子,他们要得太紧,一时忙得不行,就没过去看望哥哥嫂子。”杜研奇指着板凳上的稿子说。
世德朝那堆稿子看去,上面满是蝌蚪似的行书,随口问道,“不是说,你们这些卖文为生的人,都很富裕吗?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杜研奇眼见在世德面前露了底,知道平时在世德面前把话吹过了头,脸上露出一些不好意思,喃喃道,“甄兄有所不知,这卖文为生,也跟卖唱为生的戏子行当差不多,讲究的是一个名份,侬看卖唱的那些名角大家,站到台上,随便哼哼几声,就有人叫好,能卖出好价钱;反观那些无名之辈,即便是吼破了嗓子,也无人捧场,到头来,只能落得个替人跑龙套的角色;卖文为生也是这样,名份大的,随便写几句梦话样的文章,就能卖出好价钱来,名份小的,或者没有名份的,即便写秃了笔尖,最终也只能像阿拉现在这样。兄弟和他们比,还算好的,有人愿意和你约稿,多数人现在是文案堆积如山,却没人问津呢。”
世德看杜研奇已落魄到这般地步,还是不肯放下架子,百般替自己遮掩,心里不觉一阵发酸。想想那句古训: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看来,还真有些道理。再想想幼年时,父亲走投无路之际,在外公家遭受的那些冷眼,和眼前的杜研奇何其相似?可后来一当父亲抛开书卷气,走上江湖,又是何等风光无限?置办了若大一个家业不说,在金宁府又是人见人敬无所不能绅士。想到这里,世德开导杜研奇说,“我听你说过,那些办报的报人们,个个都富得流油,你既对报业在行,干嘛不也去办个报纸呢?”
“甄兄是在拿小弟开玩笑吧?”杜研奇苦笑一下,摊开双手,说道,“开办一家报馆,别的不说,光是前期启动资金,就得一两万,侬看兄弟现在住这种地方,如何与兄弟说起办报的事来?”
听说启动次金仅仅一两万,世德心里有点活动,问了一句,“你是说,办一家报纸,最初投入一两万就行?”
“足够了。”杜研奇说。
“问题是,报馆开了,赚钱的把握有多大?”世德问。
“要是开一家小报馆,少聘一些采编人员,平日多是从几家大报上剪辑文章,排版发行,另外再兜揽些广告,一年下来,做好了,成本就可收回。”
杜研奇说话不靠谱,世德盯着问了一句,“你有把握吗?”
“应该没有问题。”杜研奇眨巴着眼睛说。
“‘应该’不成,我要你准确答复。”世德说。
“保证没有问题。”杜研奇听出世德对办报的事来了兴趣,自己也对眼下的生活失了信心,见有这样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过,和世德交往了一些日子,大致也知道世德出得起这笔钱,壮着胆子,瞪圆两眼,向世德做了保证。世德平日和杜研奇闲谈,也被他讲的报业一些奇闻撩起了火儿,动起心来,很想进去看个究竟,现在又见杜研奇这种窘境,在这种时候帮他一把,让他有事可做,料他心地再坏,也不至于坏到哪儿去,何况一旦正式运营起来,帐目他要亲自掌管的。听杜研奇向他做了保证,便板起脸来,对杜研奇说,“这样吧,你先把写文章的事放一放,这阵子,你就帮我把开报馆的事筹划筹划,我是门外汉,将来报馆办起来,就交你一手经办。筹办期间的费用,尽管从我这里拿用,只是每一笔钱的开销,都要名目清楚才行。”
杜研奇听过,真的跟做梦似的,说不清现在该跪下发誓好呢,还是说尽感激的话好,正在犹豫之际,世德起身要走,“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好好合计着吧。”将要出门,回头又对杜研奇说,“这个月的房钱,我给你付过了。”
杜研奇眼睛有些发涩,望着自己的新主人离去,嘴里说不出话。
到了街上,世德冷静下来,觉得这事做得有些毛草。毕竟一两万,是个不小的数目,这么大的事,事先没跟小柳红商里,头脑一热,自己一个人就擅自在外面做了主,真要运作起来,到了用钱的时候,怎么跟小柳红开口?想要回去告诉杜研奇先缓一缓,待他回去和小柳红商量妥当再办,可是话已出口,一个男人,办事这般不利索,难免叫人笑话。事到如今,只着头皮回到家里。
小柳红已经乘躺下,世德上了床,想把事情告诉小柳红,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口。
“你去哪儿啦?”见世德躺下,小柳红问。
“到隔壁杜先生那里坐了一会儿。”
“他在家吗?”
“在。”
“怎么这些天没见他来?”
“他正给一家报馆赶稿子。”
“那你还去打挠人家干嘛?”
“咳,你不知道,原先我只以为他过的挺好的,去了一看,差点儿没流出眼泪。”世德说,“那哪儿叫人过的日子?简直跟养鸟似的。”
“怎么,杜先生平日不是跟咱们说,他现在挺好的吗?”
“信他的?那只不过是文人的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世德见机,把杜研奇住的地方说了一遍,临了说,“不知怎么,看他现在的样子,我就想起小时候,我爹受的那些罪,都是一肚子墨水给弄的。”
“听你的意思,是想帮帮他喽。”小柳红听出味儿来,问道。
“那可不是,我都答应他了,帮他办一家报馆,交给他打理,我当老板,赚多赚少,我俩平分,也算行了善,帮他谋条生路。”世德借机,把自己的打算,一股脑说给了小柳红。
这么大的事,事先也不和自己商量,世德一人在外面就做了主,小柳红满心不乐意,只是见世德把话已说了出去,现在自己横插一腿,在外人面前扫了世德的面子,难免叫世德下不来台,何况这几年,世德一人在外面磨练,已经完全上了道儿,这几次做的局,也都周全仔细,现在家中的积蓄,大半是世德一人赚来的,虽说这件事办得有些欠妥当,现在再计较,也没用处,便忍着气,顺着世德说,“既然你答应的人家,就和他去做做看吧,只是钱要把握好,免得失了手。”
见小柳红说了这话,世德才放下心来,心里好生感激,搂过小柳红,很是亲热了一番,直弄得小柳红通体舒畅,彻底消了气,二人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将放亮,杜研奇敲开了甄公馆大门。那会儿,世德还没起床,丫头让杜研奇到客厅坐等。世德听说杜研奇到了,匆忙穿好衣服,赶来客厅。杜研奇见了世德,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办报的作流程。世德哪里懂得就里,大略扫了一眼,还给杜研奇,说,“行,你去办吧,一应费用,过来取用就是了。”
杜研奇得话,把那张纸装进公文包,就要出门。世德忙劝道,“不急,不急,杜先生,一块吃了饭再走。这么早,人家还没上班呢,你去了也没用。”
杜研奇见说,也不客气,坐下和世德一块吃了饭。看看太阳已照上楼头,才告辞去了。
提申请,领执照,招聘员工,在徐家汇复兴路上,租来一间门头房,十几天准备之后,《商务报》在上海滩上开张面世了。世德是报馆的董事长兼主编,杜研奇任副主编,主持报馆的日常事务,编辑排版,跑印刷所,联系报贩,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心里却得意,受人重用,替人出力,自是心甘情愿。
两个月过去,世德让帐房做了结算,帐本交上来,世德看过,心里不免失落。原想这报馆生意,虽不像杜研奇早先吹嘘的那样好,财源滚滚,却至少应当小有收益。可如今看了帐本,才知道抛除所有开销,只免强维持了收支平衡,照此下去,这近两万块的投入,别说一年,恐怕就是十年八年,也收不回来。想想先前自己一人单独做局,只简简单单的动些脑筋,一单下来,就有成千累万的进帐,根本不消像现在这样起早贪黑,费事巴力的赔钱赚吆喝。再看杜研奇,每日里忙忙碌碌、尽心尽力,世德只好把失望埋在心里,不忍心伤着杜研奇。
转眼又过了两月,帐房把帐本交上来,世德仔细看过,还是没有起色,心里就有些吃不劲了。一天关门下班后,世德带杜研奇到一家饭馆吃饭,酒菜上全,世德打开酒瓶,给二人的酒杯满上。二人喝过几杯,世德放下筷子,满腹心事地问道,“杜先生,你看咱们报馆,是不是办报的思路上出了差错?”
报纸办了将近半年,还不盈利,杜研奇心里也郁闷,他心里明镜似的,报馆采编人员不足,每日里只能靠剪编大报的文稿编辑排版,等印发出去,新闻已成旧闻,哪里还有销路?销路不畅,发行量又少,自然兜揽不着广告,单靠卖报赚钱,能搞个收支平衡,他已是尽了最大的力气,如果要把报纸做大,势必要增加大批采编人员,这又得增加一大笔开销,自己早先曾向东家许过愿,说只投一两万就足够了,东家现在已投了两万,没见到收益,现在又要让东家再追加投入,实在张不开口。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当初阿拉是想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地把报馆由小做大,由大做强,现在看来,采编人员太少,根本无法推出有自己特色的东西,很难打开销路。”
“那就没有别的法子?”世德问。
“甄兄是说,让报馆早些盈利?”
“正是呀。”世德急着说,“早先听你说过,一些小报馆,都能轻松盈利的,咱们是不是也学着他们,试试看。”
“只是那都是些旁门左道,赚了一笔,让人看破,很快就声誉扫地,忽浴关门。”
“那都不要紧,关键是能赚钱就行,杜先生思量一下,咱们是不是也可照着法去做。”
“思路倒是有,只是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办起的报纸,只为一笔外财,匆匆就忽浴了,真是心有不甘呀。”
“不要紧的,”世德劝说杜研奇,“忽浴了,咱们可以换一个报名,再办一家报馆嘛,多办几次,赚够了钱,再按杜先生的思路,正经八本地办一家大报馆,那也比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强啊。”
经世德一番点拨,杜研奇也开了窍,说道,“阿拉这就回去准备,最近就可做一局。正好眼下各类学校有学生毕业,是找工作的旺季,阿拉就在招聘采编人员上做些文章,没准就会有大利可图。”当下,杜研奇把设局的思路说了一遍,世德觉得可行,点头答应了。吃完酒菜,二人一道回去了。
三天后,《商务报》头版刊登出大幅招聘采编人员的广告,广告上说,本报因应业务发展之需,特向社会公开招聘编辑、记者若干名,凡经考试录取者,第一、二名,保送至日本早稻田大学新闻专科学习,一应费用,均由本报社支付;第三、四、五名,录用为本报监习编辑,月薪三十块大洋;第六名以下,录取为候补编辑。凡有志于新闻事业的适龄青年,均可报名。报名手续如下:报名者需填写个人履历表一份,附免冠照片三张,报名费大洋三块,邮寄至本报人事部。报名者经考试未被录用,本报社将返还报名费。为公正起见,招聘期间,本报馆谢绝应聘者来访。
当下杜研奇将这份报纸加印了一万份,雇人到各大专院校免费发放。第二天下午,报馆开始收到报名者邮寄来的个人履历表和报名费。从第三天开始,报名的信函雪片似的纷纷飞来,世德不得不求小柳小带着家里的两个丫头,来到报馆,帮着处理信函,到邮局领取汇款;杜研奇则带着几个雇员,不分昼夜地加班干活,把事先印好的招聘考试试卷,装到信封里,再按照报名者投寄的信函,把地址填写清楚,再派人到邮局投寄。
大约忙了两个月,招聘工作接近尾声,小柳红核算了一下,报名的人数将近九千,收到的报名费共计二万七千块,抛除成本费一千多块,剩余二万六德多块。世德剔除投资办报的两万块,剩余六千块,他分给杜研奇三千。杜研奇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慌得不敢去碰。想想这次赚钱,全仰仗世德出资提携他,便识趣地千推万辞,最后只拿了两千。
世德见杜研奇晓事,又能干,心里得意,当晚请杜研奇到酒店喝酒。
“杜先生,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喝酒时,世德问道。
杜研奇眨巴几下眼睛,似乎没听明白,直愣着说,“这一局还没完呢。”
“还要做什么?”世德问。
“你想啊,大凡报名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收了他的报名费,却不给他们个说法,这些书生岂肯善罢甘休?一旦他们闹将起来,咱们报馆还怎么做事?”
“那杜先生打算怎么收场?”
“好办,过两天,在咱们的《商务报》上刊登一则启事,把这次招聘的结果张榜公布,编造两个地球上没有的人名,当作这次考试的第一、二名;第三、四、五名,就用咱们的雇员顶上;第六名以下的候补编辑,不予公布,另行通知,再印一些候补编辑的录取通知书,把那些报名的人一一填写上,寄给他们,也算对他们有个交待,封住他们的口。”
世德说完自己的想法,世德觉得极为高明,甚是得意,这一天,多喝了几杯。
事情败露得有些偶然,复华大学新闻系的三十名应届毕业生,都报了考,又几乎在同一天,收到了《商务报》的录取通知书,拆开看时,又全都被录取为候补编辑,便知其中有诈。三十人结伴来到报馆,在副主编室堵着了杜研奇。到底是年轻人,做事冲动,直来直去,开口便质问,这次招聘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研奇到底见过世面,一见年轻人来势汹汹,便知大事不妙,片刻慌张后,镇静下来,扶了扶眼镜架,告诉年轻人,“本报直属商务印书馆管辖,本人只是奉命行事,本次招聘的解释权,在商务印书馆,诸位可以到总部去谘询,本主编无可奉告。”
商务印书馆的招牌,别说在上海,即便在中国,哪个不知?这样的大公司,竟敢做出这等事来,一群年轻人哪能咽下这口气,转身离去,直奔商务印书馆去了。
眼见年轻人去了,杜研奇两腿开始发软,就势坐了下去,停了一会,恢复了平静,喊来一个雇员,嘱咐道,“侬马上到甄老板家去,让他马上来,越快越好。”
雇员得话,一溜烟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世德乘车赶来,见面就问,“出了什么事?”
“大乱子!”杜研奇长话短说,把刚才一群青年人找上门的事,说了一遍。
世德听完,也慌了神儿,忙问,“有什么办法吗?”
“眼下没有。”杜研奇说。
“这可怎么办?”
“先忽浴了吧,把一些有用的东西拉回去,等风声过去再说吧。”
世德一时没了主张,只好听杜研奇的吩咐去做。好在东西不多,只装了几车,就所剩无几了。杜研奇摘下报馆的牌匾,放到车上,向屋内望了望,见没落下什么有用的东西,跳上车,和世德一道离去。
第二天一早,上海的各大报纸,纷纷刊登了商务印书馆的郑重声明,声明说,近期在上海发行的《商务报》,与商务印书馆不存在任何一丝的联系,《商务报》所从事的任何不法事件,均与商务印书馆无干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