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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作品:骗子世家|作者:沧浪船夫|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21 00:04:05|下载:骗子世家TXT下载
  恒安想起,三两粮之前,自己破译爷爷留下的书稿,差不多快完成了一半,后来饥荒来了,成天饿得六神无主,就放下了破译书稿的事,开始忙活肚子,书稿被重新包好,放进了柜子里。眼下饥荒过去了,时光也浪费了几年,日子恢复了正常,恒安又把书稿拿了出来,想尽早把书稿破译出来,便加快了破译的速度,每天夜里忙到很晚,仍嫌时间过得太快。让他生气的是,家中的琐事,常常会干挠他的破译工作。

  先是长子昌喜上了小学,学业老不看好。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儿子在学校,学业不能出类拔萃,让她在单位很没面子。回家对丈夫说,“好歹你也是教师,该辅导辅导昌喜了,再这样下去,这孩子怕要废了。”

  当父亲的,也觉得有必要在孩子身上下些功夫,便试着辅导了几次,效果却并不看好。关键是这孩子太笨,极其简单的个位数加减运算,到了他这里,竟成了难点。父亲讲了几遍,孩子还是不懂,又讲了几遍,仍然不懂,父亲就拿来一些火柴杆,摆在桌子上,一组三个,另一组四个,指着一组问儿子,“这是几个?”

  儿子看了一会儿,说,“三个。”

  父亲又指着另一组问,“这是几个?”

  儿子又看了一会儿,说,“可四个。”

  父亲听了,心里挺高兴,觉得这种直观教学法,发生了效力,便将两组火柴杆合到一处,又问儿子,“这总共是几个?”

  儿子用手扒拉一遍,数了数火柴杆,说,“七个。”

  父亲心里越发高兴,相信儿子已完全掌握了个位数的加减运算,趁热打铁,赶紧在一张纸儿上,写出一道题:3 4=?让儿子写出答案。

  儿子皱着眉头,想了想,拿笔在等号后面写上“8”。

  父亲一看,暴跳起来,大吼一声,“猪啊!”举手扇下一巴掌,痛得儿子嗷嗷直叫。

  小柳红听见孩子哭叫,冲了过来,嗔怪道,“你小时候,很聪明吗?”

  一句话,呛得恒安心里隐隐作痛。想起二大和二大娘救他的往事,后悔自己刚才冲动,忘记了儿子出生时,曾向孩子许下的诺言,局促地搓着手,站在二大娘面前,胀红了脸,像一个知道自己干了错事的孩子。小柳红根本不给他悔过的机会,领着昌喜回到自己屋里,说她会很好地教育孩子的。恒安心里清楚,二大娘是在当法院院长后,经过扫盲班学习,才勉强学会识字的,她识的那些字儿,大多还是他教的呢。现在提出由她来亲自辅导昌喜,结果是可以想见的。这样一来,昌喜在庇护下,安全地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烦恼看来是无法克服的。妻子又怀孕了。白天上班,下班后还要料理一家人的生活,妻子已经累得不得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严重的妊娠反应,把她弄得快撑不住了。小柳红看不过眼,主动帮她担起家务。恒安正是在这时,发现自己原来对妻子的关爱得太少了,便暂时放下破译爷爷书稿的事,开始帮妻子料理家务。

  秋天里,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儿。父亲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儿子起名叫昌庆。家里添丁增口,恒安夫妻的工资却不见涨。早年没结婚时,恒安每月领了薪水,如数交给二大娘,二大娘也不推脱,替他保管下来,到他结婚时,二大娘一分不少地把平日替她保管的钱,交给了他,又格外给了她一千块钱,以便让新婚夫妇,能置办些像样的结婚用品。婚后,二大娘就不再替她保管工资,恒安就把工资如数交给妻子。孩子小时,二人的工资,还能勉强维持家中生活;现在孩子多了,又长大了,家中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二人的工资,就显得有些紧巴。恒安知道,二大娘手里有钱,却不敢开口去要。家中很快出现了财政赤字,每个月精打细算,还是不能把钱花到月底,时常得到外面去借贷。

  夏天里,又来了运动。这回搞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根据最高指示,要在党内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因为最高指示里,没有指出这个当权派是谁,革命群众急得像无头苍蝇,疯狗一样,瞪着眼睛,四处搜寻攻击目标。

  学校里开始停课闹革命。学生们把自己平时讨厌的教员,从教室里拖出,反绑起来,先使用棍棒改造他们的,然后改造他们的灵魂。他们拿来黑水,给教员涂上黑脸,再拿来一个大木牌子,随便编造一个罪名,写到木牌上,挂在教员的脖子上,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拉到街上游街,说他们是走资派;工厂也开始停产闹革命,工人们把平日监管他们工作的管理人员,说成是走资派,痛打批斗之后,拉到街上游街;各行各业,都在揪斗走资派。

  恒安生性胆怯,加上养父二大正在服刑,平日人面上总觉得矮人一截。虽说是党员,为人却极低调,开会时极少发言;因为担心学生会在课堂上顶撞他时,抖出自己家里的底细,上课时,他从不批评学生,甚至有时,还变着法儿,讨好学生,即使有的学生在课堂上犯了错误,他也视而不见,宽容学生,这就为他在学生中赢得了极好的人缘,停课闹革命时,没有一个学生会想到去批斗他。这一时期,不消再给学生上课,每天上班,只是背诵毛主席语录,清闲自在,又能照领工资,恒安觉得,正该好好利用这个时机,抓紧时间,把爷爷留下的书稿破译完。

  一天晚上,恒安正在灯下破译书稿,突然有人敲门。恒安迅速关闭台灯,收起书稿,出去开门。见是恒富来了,才放下心来。

  恒富老长时间没到家里来了,见了面,小柳红问,“你爹妈还好吗?”问完,不等恒富说话,跟着又嘱咐说,“这阵子外面太乱,叫他们别出门了,老实呆在家里,还安全些。”

  “让我姐接到部队里去了,”恒富说,“我姐给他们开了诊断书,交给街道,给他们请了病假。”

  “这挺好,”小柳红说,“你嘱咐他们,这阵子,先别回来,等运动过了再说。”

  “不能回来了。”恒富说,“便是没有运动,我姐几次三番回来请他们去住,只是我爹不愿意,才拖到现在。眼下正好借着运动,这次去了,我姐不会让他们再回来了。”

  恒富见两个屋里都有人,坐着说了会儿闲话,起身说要回去。恒安送他出门,到了院里,恒富低着声音问,“这阵子,厂子里乱了套,工人分成了两派,一派叫主义兵;另一派叫思想兵。两派现在相互对着骂,都说对方是反动的。你说,我该参加哪一派?”

  “你哪一派也别参加。”恒安说。

  “不行啊,厂里的工人都表了态,加入了其中的一派;只剩下我自己,哪一派也不参加,那不成了不革命的吗?”恒富急着说,“你没听说吗?现在不革命的,就是反革命;我家里,你大爷已经是地主了,成了牛鬼蛇神,好歹让大姐接了去,免受了批斗之苦;我要是不革命,成了反革命,那不也成了牛鬼蛇神?这年月,一个家里出了两个牛鬼蛇神,哪还有好?”

  “凭你现在的家庭出身,加入了哪一派,能让他们信任?”恒安问。

  恒富想了想,说,“哪一派都不会信任。”

  “这不结了吗?”恒安说,“你现在加入了哪一派,都是给人打小旗的,人家都不会信任你。将来一旦不走运,你加入的那一派垮台了,遭难的,却最先是你。”

  “可那也比现在就弄个反革命强啊。”恒富说。

  恒安想了想,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往哪儿走?”恒富问。

  “串联去!”

  “到哪儿串联?”

  “你没听说吗,眼下全国的红卫兵,正在大串联,乘车吃饭都不花钱,中央还鼓励呢。毛主席还亲自出面,接见了进京串联的红卫兵。你明天到厂里去请假,就说要到北京串联,向首都革命群众,学习革命斗争经验。厂里要是敢有人反对,你就拿大话压他,说他反对你去串联,就是反对工人阶级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毛泽东思想,把口气放硬气些,谅他们也不敢阻止你。我明天也去学校请假。这阵子,学校里也闹得厉害,呆在这里不安全,咱俩一块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也好。”

  “不需要带点什么?”

  “不需要,”恒安说,“只带着红卫兵袖标就行,我明天到学校给你弄一副。”

  二人商量停当,恒富回家去了。恒安回屋,把刚才和恒富商量的事,给二大娘和妻子说了一下。小柳红知道,两个年轻人,眼下处境不妙,也不阻拦,只叮嘱了些离家在外,要小心的事,就上炕睡下了。

  一早起来,恒安到学校请了假,回家等恒富。中午吃过饭,恒富来了,二人挎上军用背包,到火车站去了。车站上挤满了等车的红卫兵。火车进站时,车厢里已挤满了串联的红卫兵,乘务员挤过人群,打开车门,下面的人拼命往车厢里挤。恒安二人身强力壮,抢先挣扎着挤上了车。进了车厢,才发现行李架上,茶几上,坐椅靠背上,都坐着人。想往车厢里挪动一小步,都成了天大的难事。人挨着人,恒安勉强一只脚踩在地板上,另一只脚悬在半空,却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火车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到了北京站。下了车,恒安觉得一条腿没有了知觉,像打了石膏,不听使唤。撸起裤腿,才看见,那条腿已经红肿了。出了车站,实在迈不动脚步,只好在石阶上坐了半晌,肿腿才恢复了知觉。

  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全是全国各地进京串联的红卫兵。老远望见广场东边,挂了几幅红卫兵接待处的横幅,恒安二人走了过去,登了记,接待人员给他俩分派到东安的一个进京红卫兵接待站。接待站是一所中学临时改建的。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了,教室里,在学生课桌上铺上草垫子,就成了进京红卫兵的临时住所。住在这里的红卫兵,每日按时领取饭菜,胡乱吃下,就外出闹革命去了。他们时而参加首都人民批斗走资派的斗争大会,时而去各大院校,抄写大字报,时而去天安门广场,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恒安二人跟着人群走了几天,觉着无趣,第三天,二人就不再跟红卫兵接待站里的学生各处乱走了,天一亮,吃过接待站送来的饭菜,二人一块上街,漫无目的地瞎逛。

  一天,二人走到一家饭店门口,看见里面厨窗里卖的馒头,和接待站发给他们的馒头一模一样。在这里,一个馒头卖两角钱。恒安心里一动,有了想法。这些天他发现,接待站送饭时,各地来的红卫兵,都派专人去领取,像他俩这样,单独去领饭菜的红卫兵极少,分发食物的人,往往还不满意地问他们一声,“你们怎么不派专人来领呀?”负责领饭的红卫兵,只消将自己代领的人数报上,分发的人,也不细查,就照数发给。恒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和恒富商量了一下,便走进这家饭店,找到饭店经理。经理是个胖矮的中年男人,见了恒安二人,冷冷地说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二位有什么事呀?”

  这些天在北京街上转悠,恒安发现,北京人现在见面说话时,在说正事前,都要先背一句毛主席语录,便当即回应道,“‘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我们是辽宁来的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今天来,要和你说件事。”恒安知道,眼下的红卫兵,个个霸道得不得了,张口闭口,都说自己是毛主席请来的小客人,人面上,越是霸横,越是容易办事。社会上人也清楚,谁要是惹恼了红卫兵,谁就是自找倒霉。

  果然,胖经理听恒安的语气,冲劲十足,赶快换上了笑脸,笑着说,“‘要斗私批修。’请问什么事?”

  “‘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们全体队员,决心到全国各地宣传毛泽东思想,苦于经费不足。所以决定,每顿饭省下一个馒头,委托你们代卖,以便积攒革命经费。”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吃不饱饭,小将们身体受得了吗?”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无数革命烈士,为了革命的胜利,连生命都不顾惜;我们饿几天肚子,算得了什么?”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将们真是好样的,请把馒头拿来吧。”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请把三轮车借我们用一下。”恒安指着门口的三轮车说。

  “‘将革命进行到底。’请拿去用吧。”

  恒安见经理吐了口,也不称谢,二人出门,骑上三轮车就走。

  中午送饭的车到了,恒安把三轮车,停在门外的拐角处,和恒富到饭车边上领饭。发饭的人问他们领多少人的饭。恒安报上二百人。分饭的人也不问,如数清点了馒头,装进一个笼屉;正要给他们盛菜,恒安说,他们的人,正在抄写大字报呢,中午只吃馒头,不要菜了。发饭的人也不细问,忙着又给别人发饭。

  恒安二人抬着一笼屉馒头出了门,装上三轮车,直接到了那家饭店。胖经理派人清点了馒头,正好四百个,让会计作了帐,出纳就付给二人八十块钱。恒安点了钱,喊了声,“毛主席万岁!”和恒富抬上空笼屉回去了。

  以后的几天,都是这样。大约过了一周,胖经理觉着,老这样给人代销馒头,自己饭店就没了利润。一天中午,趁饭店员工清点馒头时,胖经理凑了过来,媚笑着问,“‘抓革命,促生产。’不知小将们的经费,攒够了吗?”

  恒安愣了一下,听出胖经理对代销馒头的事,已经有些想法,便回了一句,“‘狠批私字一闪念。’这是最后一次了。”

  接过钱,走出饭店,恒富追着恒安问,“兄弟,刚才你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啦?”

  恒安看了恒富一眼,低声说,“这阵子,做得太顺,差一点忘记了风险。长时间在一处做,风险太大,咱该换换地方了。”

  二人没再回到红卫兵接待站,而是又回到了火车站,找到进京红卫兵接待处,又换了一家红卫兵接待站。接着,又就近找了家饭店,把相同的故事,重复上演着。

  做了一段时间,这生意就有些不好做了。进京串联的红卫兵越来越多,接待站的伙食,却越来越差了。最初,一日三餐的主食,全是馒头;过了些日子,变成了早餐一个馒头一碗粥,午餐两个馒头一碗菜,晚餐只是一个玉米面窝头,一碗菜;又过了几天,只早餐有一个馒头,午餐和晚餐,只有一个窝头一碗菜。一大帮毛主席请来的小客人,心里虽不高兴,嘴上却不便说出,毕竟他们来的理由,是向首都人民学习革命斗争经验的、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如今为了馒头和窝头的事去纠缠,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其实,这会儿,最愤怒的,是恒安和恒富,二人正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现在突然把馒头换成了窝头儿,断了二人的财路,心里自然气愤,无奈地停下手头的生意。

  一天上午,二人走进公园,找到一个僻静处,清点了一下近来的收入,总共赚了六千多块。每人分了三千多,虽有遗憾,却也知足。二人把钱包好,装在军用挎包下边,又回到红卫兵接待站,混吃混喝,白天四处闲逛,晚上回接待站睡觉。

  在街上逛时,二人发现,时下解放军,远比红卫兵吃香。走到哪里,只要见是解放军,无论老幼,都喊一声解放军叔叔。他们住的红卫兵接待站对面,是一家军队医院,成天有军人进出。接待站里,住了一批沈阳来的红卫兵,声势搞得挺大,自称“东方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前些日子,因为食物中毒,大部分人住进了对面军队医院。治好了病,就和医院里的军人熟络起来,时不时跑到医院里,找到熟识的军人,借来军装,穿在身上照相。这些天,这群红卫兵们,正在排练节目,打算到医院汇报演出,答谢解放军医院的救助之恩,无非跳一些忠字舞,唱几首革命歌曲罢了。

  恒安二人也想弄套军装穿着,觉着眼下是个机会。一天中午,吃过午饭,二人来到对面的军队医院,找到院长,开口道,“‘工业学大庆,家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我们是对面红卫兵接待站里的东方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院长听完恒安的一大套说词,觉得有些好笑,念他们年青幼稚,也不介意,笑了笑,问道,“小鬼,有事吗?”

  恒安这才想起,只是北京当地人,爱耍贫嘴,说话时,愿在正事前,先背一句毛主席语录。不是老北京,一般人都不大讲究这个,便赶紧咽回已经冒到嘴边的毛主席语录,改口道,“首长,我们正排练节目,准备到你们这里汇报演出呢……”

  “好事啊。”院长说,“我听说了,们快些来。”

  “可是,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恒安说。

  “什么困难?说出来听听。”院长鼓励二人。

  “我们想借两套军装,做演出服。”

  “哦,”院长笑了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走,我带你们去后勤处,让他们帮你们解决一下。”院长说着,起身领二人到了后勤处,向后勤处长作了交待,后勤处长就带二人去了军需库。

  “要干部装,还是士兵服?”到了军需库,库管员问两个红卫兵。

  “干部的。”恒安赶紧应声。

  干部装有四个兜,战士装只胸口有两个兜。当时社会上,姑娘们找对象,听介绍人说男方是当兵的,往往都要问一句,“他穿几个兜的衣服?”介绍人听了,就知道姑娘是在问,对方是干部,还是战士。

  “要多大号的?”库管员又问。

  “我俩穿着合适就行。”恒安说。

  “一七五的吧。”库管员说完,取出两套军服,让二人试穿。两人穿上,果然合身。

  “签个字吧。”库管员说,“军需品,一般是不往外借的,今天首长发话,才破一次例。用过后,得赶紧还回来,我还等着销帐呢。”

  “叔叔请放心,演出一结束,我们就还回。”

  二人签了字,脱下军装,叠好后,装进包里,道了谢,走出大门,又来到火车站,重新换了一家红卫兵接待站。

  以后的几天,每天白天上街,二人找到一个僻静处,换上军装,穿着上街招摇;傍晚再找个地方换下,装进挎包,回接待站吃饭睡觉。逛了些日子,京城的大小风景名胜,差不多逛遍了,便觉无趣,二人打算到别的城市。听北京到外地串联的红卫兵说,南方这会儿太热,北方人去了,有些不适应,二人就把离京的时间,向后推迟了几天,打算等署气消下再走。

  一天,二人到颐和园闲逛,走得有些吃力,打算找到一处荫凉处休息一会儿。经过画中游侧面的长廊时,见廊边椅子上,有一对双胞胎姐妹,正坐在那里歇息。这对姐妹身穿不戴领章的军装,腰间扎着咖啡色人造革皮带,斜挎军用挎包,挎包上,用红绒线绣着“为人民服务”的草体字,包带紧紧被腰带扎住,胳臂上戴着红卫兵袖标,走累了,坐在这里歇息,手持没有头徽的军帽,在眼前轻摇着扇凉。姐妹俩都微微出汗,白嫩的脸颊,泛着微红,真个像沾露的桃花;杏眼蛾眉,清纯可人。恒富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两眼,走了一会儿,感叹道,“咳,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

  其实恒安心里,也被这姐妹俩勾了魂儿,只是善于隐藏,不表露出罢了。听恒富这样感叹,便停下脚步,装出替恒富着想的样子,试着问,“要不,咱去和她们交流交流?看二哥有没有这份儿艳福。”

  “怎么交结?”恒富两眼直勾勾问道。

  恒安想了一想,低声和恒富嘀咕了一会儿。二人掉头回来,看见离双胞胎姐妹不远的长廊上,有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老太太推着一个小四轮车,车上放着一个白色大木箱子,不时向过路人喊着,“冰棍!冰棍!”

  恒安上前询了价,老太太说,“二分钱一根。”恒安掏出一角钱,买来四根冰棍,分给恒富一根,拿着另外三根,走到两个姑娘坐的地方,笑着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相互学习,相互帮助。’红卫兵同学,天气太热,请吃根冰棍,解解渴吧。”

  见有军官叔叔,热天里送来冰棍,两位姑娘眼睛一亮,甜笑起来,笑容灿烂,摄人心魂,恒安不敢拿正眼去看。两姐妹并没伸手接冰棍,其中一个,看着冰棍,笑吟吟说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谢谢解放军叔叔,我们不渴。”说着,姐妹俩又相互看了一眼,嘻笑着说,“你们北京人,思想觉悟真高,句句话,都不离毛主席语录。”另一个姑娘说道。

  听这两个姑娘,说的是四川话,恒安觉着亲性。毕竟早年在成渝一带生活多年,听姑娘说出川音,便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便不再背诵毛主席语录,直截用四川话问姐妹俩,“你俩是四川来的?”

  姐妹二人,听这解放军叔叔也会说四川话,放松了警惕,亲切地说,“是重庆来的。叔叔也是四川人?”

  “不是。”恒安说,“可在四川呆过多年,也算是半个老乡啦。来,吃冰棍吧,再不吃,就化掉了,辜负了叔叔的一片好心。”

  两个姑娘见恒安说话诚恳,也不再推辞,有些忸怩地拿过冰棍,剥开蜡纸,放在嘴里吮吸。吮了两口,停下问恒安,“叔叔早年在四川当过兵?”

  “对头,”恒安说,“在成都呆过几年。”

  “怎么又到北京来了?”一个姑娘问道。

  “奉命调来。”恒安说。

  “叔叔现在,在首都哪个部队里?”

  “我们是中央警卫团的。负责中央首长的安全。”恒富嘴尖舌快,不待恒安说话,抢先说出了实情。恒安干咳了一声,瞪了恒富一眼,恒富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显得挺后悔,赶紧哀求两个姑娘,“红卫兵同学,我刚才说的,你们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不然,我就犯错误了,会受到处分的,恐怕会被迫复员回家呢。”

  两个姑娘听了,脸上露出惊异,虽说嘴上答应不乱讲,心里却觉得,身边这两个解放军叔叔挺神秘。这种神秘刺激了两个姑娘心里的好奇心,忍不住,神秘兮兮又问了两位解放军叔叔一句,“你们见过毛主席吗?”

  “我们俩就是毛主席的警卫员……”恒富又没管住自己的嘴巴,把二人的秘密,漏了个底儿透。

  双胞胎姐妹听了,惊瞪着眼睛,正要喊叫起来,恒安立刻拿食指,压住自己的嘴唇,示意两个姑娘别声张,又机警地向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常,才向姑娘摇摇头,要她们不要说话。一对姐妹,这会儿像遭受痛打,却不许哭出声的孩子,两眼瞪得溜圆,使劲儿咽回憋在嗓眼儿的叫声,脸颊胀得通红,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恢复到常态。恒安趁机嘱咐姐妹二人,“既然我的战友,刚才已泄露了秘密,我就和两位红卫兵同学说出实情吧。不过我在说出实情之前,你们要向我保证,这件事情,你俩知道以后,不得再向第三人透露,你二人能做到吗?”

  双胞胎姐妹,现在一心想知道解放军叔叔的秘密,听了恒安的嘱咐,肯定地点了点头。恒安见姐妹俩点了头,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嗓音,压低了声调,郑重地告诉姐妹俩,“伟大领袖毛主席,对当前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高度重视,毅然到天安门广场,接见各地进京的红卫兵小将。只是他老人家,还是对全国各地的运动不放心,想及时掌握各地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的情况,每天都要派出他身边的警卫员,到街上寻找一些外地进京的红卫兵小将,晚上召进中南海,和这些外地来京的红卫兵小将座谈,以便掌握全国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第一手材料。”

  “叔叔,你把我们姐妹带去吧。”双胞胎姐妹不待恒安说完,急得快要喊叫起来,“我们姐妹俩,这次来北京,就是想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惜我们来晚了几天,错过了广场接见的机会。”

  恒安怕姐妹俩大呼小叫的,让路人听见,忙着暗示姐妹俩,说话声音要放低些。待姐妹俩哀求了一会儿,恒安才叹息道,“是啊,伟大领袖毛主席,到天安广场检阅红卫兵,给我们警卫工作,带来很大的难度。中央已经开会研究决定,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再亲自到天安门广场去接见红卫兵了,把目前的大批接见,改成个别召见,这样既安全,又能全面、深入、详尽地了解全国各地的运动情况。”

  “叔叔,你们帮帮我们姐俩吧。我们来北京,只想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双胞胎姐妹苦苦哀求着。恒安见姐妹俩哀求得紧,不好推脱,脸上有些为难,叹了口气,“咳,难办呀。”

  “有啥子难办的嘛?”姐妹俩说,“叔叔们,就是为毛主席出来召人的,叔叔说行,就行呗。”

  “咳,”恒安又叹了口气,“红卫兵同学不知道呢,党中央给我们规定了严格的纪律,对选拔到中南海的红卫兵,要逐一审查,千里挑一,才能选出一个合格的。”

  “哎,纪律在叔叔们心里,标准在叔叔们的嘴上。叔叔说我们行,谁还会说我们不行?”一个姑娘耍起娇来,抱着恒安的胳膊摇晃着。

  恒安见时机差不多了,趁机问道,“我们选拔的红卫兵,是要接受严格审查的,不知两位红卫兵同学,可愿意配合我们?”

  “当然愿意!”姑娘爽快答应道,“只是不知道,叔叔们要怎么审查我们?”

  “分两部分,”恒安严肃宣布了审查的内容,“第一部分,是政治方面的,要对你们的社会关系和思想状况,进行调查;第二部分,是身体检查。在带你们进中南海前,为了保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安全,要对你们的身体,进行全面检查。”

  “这有什么呀?”两个姑娘听过,高兴地说。

  第一部分检查,是在长廊的木凳上进行的。恒安询问了两个姑娘家庭成员中,有没有成份不好的,或正在服刑的亲戚。两个姑娘断然说没有;恒安又问,两个姑娘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了党,愿不愿意奉献自己身上的一切?在得到两个姑娘的肯定回答后,接下来就开始身体检查了。恒安和恒富分别领走一个姑娘,离开长廊,到了后面的万寿山上,找到一个树木茂密的僻静处,恒安让姑娘站好,伸出两手,从姑娘的肩膀两侧,一直摸到脚踝;随后又让姑娘侧过身去,恒安两手,又从姑娘的胸口和后背,向下摸去。在摸到姑娘胸部凸起的地方时,恒安的手,在那里多滞溜了一会儿,又顺着腹部,一直摸到最要紧的地方。见姑娘并没做出什么不良反应,恒安就让姑娘就地仰面躺下,要对姑娘做一次内科检查。姑娘顺从地躺了下去。恒安解开姑娘的衣扣,接着又解开姑娘的腰带,开始了最后的一项忠贞测试。姑娘也不反对。只是恒安用力过猛,姑娘有些忍受不住,痛苦呻吟了一声,恒安怕让别人听见,及时提醒说,“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姑娘听了,就强忍着痛疼,不再呻吟了。

  一切程序完毕,恒安躺在姑娘身边的草地上,喘了一会儿,待呼吸平静下来,才向姑娘宣布:“经组织严格审查,你完全过关了,今晚就带你进中南海。”只是出于保密的需要,要让姑娘姐妹,在天黑之后,再到新华门外等候,到时候,他会在那里等着,带她们姐妹,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

  虽说刚才接受体检时,吃了一些苦头,不过现在终于完成了党的严格检查,可以进中南海,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了,姐妹俩就觉得,吃了这些苦,挺值得,心里也愉快,没有一丝儿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恒富也完成了对另一个姑娘的审查,带着姑娘走出树林。四个人汇合在长廊上。

  恒安说,他和战友要提前回去,向组织汇报他们的工作,同时,还要替姐妹俩进中南海,办理相关的手续。临走时,恒安又对姐妹俩嘱咐了一遍,晚上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二人就提前出了颐和园,乘车往火车站去。

  “兄弟,要是能把这两个姑娘带着,那多美。”离开颐和园,在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恒富恋恋不舍地说。

  “不想活了?你。”恒安冷冷回了他一声。

  “咳,有这么好的姑娘陪着,死了也值。”

  恒安白了恒富一眼,不再说话。

  火车站上,离京的红卫兵也不少。经过一番拥挤、挣扎,恒安二人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行了两天,到了武汉。恒安实在忍受不住车厢里的拥挤,和恒富商量,先在武汉住一段时间再走。车到武汉,恒安二人从车厢里,挤着往车门处挪动,却见车窗外,武站已经被军队放了警戒。二人正要向乘务员打听,这是怎么会事,忽然听见,从城里传来密集的枪炮声。车站的高音喇叭,也在播放警报,说城里现在,正在武斗,提醒乘客暂时不要出站。恒安二人吃了一惊,从门口缩回头,往车厢里边挤去。二人临时改了主意,打算不在武汉下车了,再坚持两天,到广州去。

  暑期未过,天气一味的热,车厢里人挤人,恒安觉得头晕,在身边人的挤轧下,他根本都不需要站立,身边的人就能把他挟住。这种情况挺好,他可以不必用力站着,借着别人的挟持力,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在人缝中睡觉。

  在车上又熬了两天,终于到了广州,下了车,恒安觉得自己像死过一回,正是从这时起,恒安决定,今生绝不再乘路程超过一天的火车。

  在广州住了几天,恒安觉得并不开心。问题是这里的人太小气,并不像首都人民那样热情大放。这里也设立了一些各地串联来的红卫兵接待站,只是饭菜太不合口味。来到这里,总觉得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有时到街上走走,想进饭店品尝一下地方风味,见这里人的饮食,太离谱,猫、鼠、蛇、虫类,都能入菜,便一点食欲都没有了。过了半个月,二人实在呆不下去了,便乘车去了福州。

  在福州时,恒安并不知道,爷爷当年在这里,险些遭遇不测,只因机智过人,才逃过一劫,赢得这里的军阀信任,派他押运巨额财宝去上海,路上和好友贾南镇做了一单,吃下了那笔财宝。现在存在家中的寿山田黄和古画,就是爷爷在那一单中吃进的。

  福州人的生活习性,虽不同于北方,但北方人来到这里,却完全没有在广州的那样的异类,饭菜虽说做得也挺另类,吃起来却也合口。恒安二人觉得不错,住到一处红卫兵接待站,白天出去玩耍,夜里回来睡觉。

  冬天到了,天气冷了下来,二人到上海时,已经开始数九。江南也挺寒冷,接待站给串联来的红卫兵,发放了棉衣,每人又发了一件军大衣。穿上军大衣,在上海街上闲逛,便不觉寒冷。这上海人比广州人还要精明,帐算得极精细,恒安二人来到这里,差不多也没吃过一顿饩饭。

  月底,老人家又发出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中央向各地派出军管会,协助维持地方秩序。报纸上也刊登社论,呼吁各地红卫兵,立即停止串联,回到学校,复课闹革命;工厂也要恢复生产,边革命,边生产,抓革命促生产。

  离家半年多,也逛得有些厌烦,听了这一消息,恒安二人,就有了回家的念头。商量了一下,打算先到南京,二叔世德,再回家。

  到了南京,来到监狱。大门的守卫不让进。恒安和二大娘上次来探监时,事先到当地公安局办了证明,又带了户口簿,手续齐全,门卫才放他们进去。这回出来串联,什么也没带来,空口白牙的来到监狱门外,门卫就不让进了。情急之下,恒安指了指胳膊上戴的红卫兵袖箍,对门卫说,“我们是从东北辽南来的,专程来向该犯调查一桩历史事件。”

  门卫看了看他们的红卫兵袖标,摇了摇头,说,“这个不管用。”

  看看门卫腰间锃亮的枪托,恒安不再哀求。站在二大服刑的监狱外,却不得相见,恒安心里酸溜溜的。停了一会儿,见一个狱警从远处走来,要进监狱里,恒安上前哀求,狱警端详了恒安一眼,答应把二人带来的点心,捎给他们的亲戚。

  离了南京,坐了几天火车,二人回到家里。城里果然宁静了不少,街边墙壁上,早先张贴的大字报,各色标语,经过雨水的洗刷,已褪去鲜艳的颜色,破碎的纸片,在风中扇动着,像落在墙上的蝴蝶,轻摇着翅膀。孩子们见爸爸回来,拥上前来,疯抢着爸爸带回来的糖果;妻子在一旁看着,露出舒心的微笑,不必再日夜替丈夫担心了。小柳红急着问,“在南方,你们都去了哪里?”

  恒安心里知道,二大娘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便看着二大娘说,“我和恒富去看二大了。”

  “怎么样?”小柳红急着问,“你二大怎么样啦?”

  “他们不让进,”恒安说,“他们说,我俩没带探监的手续。”恒安看见,二大娘刚才炭火一样的目光,倏的像淋上了雨水,瞬间熄灭了。为减轻二大娘的痛苦,恒安又安慰二大娘,“我俩买了些点心,托狱警捎给二大了。”

  小柳红听了,坐到炕沿,木然地点了点头。

  晚上吃过饭,恒安走到二大娘屋里,从军用挎包里,取出三千块钱,递给二大娘。二大娘见了,大约猜出这钱的来路,只低声说,“我不要,给你媳妇吧,家挺现在困难的,她持家务,不易呀。”

  “二大娘给她吧,”恒安说,“我怕她见了钱,会吓着的,没完没了地追问我。”

  二大娘听了,收下钱,放到柜里。恒安不等二大娘问起,就把这笔钱的来路,说了一遍,二大娘听过,想了想,说,“你还是没做周全,”二大娘看着恒安,淡笑了一下,说道,“你还是犯了重复做一个点的毛病,好在当下的人,大多都疯狂又麻木,想不到会有人下局的;要是搁在平时,你这么做,就危险了。”过了一会,又说,“恒安,我看出,你现在有些迷恋这事了,我也不反对,只想给你提个醒:此道中人,要做得好,必要守住一个信条:戒贪知止。早年我和你二大在上海,也曾阔绰过,住公馆,使仆婢,家存几十万大洋。后来战事一起,你二大把大洋换成黄块,加上各种名贵的珠宝,整整装满两大皮箱。不想逃难到南京,在码头上,临上船时,竟让两个孩子给做了。后来一路逃难,起起落落,我就琢磨着,古人有些话,还真是灵验:老话说,命中有时自当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人有多大财运,老天爷大概事先早就安排好了,一旦超过了你命中注定的财运,灾祸怕就会来找你了。所以啊,一定要戒贪知止才行。你看你二大,做到师职干部,在外人看来,不挺好吗?可他不知止,结果就犯了。我听你二大说过,你爷活着时,曾嘱咐过他,一定要依道而行。我问他什么是‘道’,你二大也讲不清楚。这些年的磨难,我现在还真有点觉悟,只是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隐隐觉得,真的有这么个诫律。你年轻,又有文化,这些事,你也要去好好悟一悟,肯定比二大娘悟得透彻。”

  恒安忽然想到,在破译爷爷的书稿时,曾多次看见,爷爷在书稿里提到一个“道”字,只是原文太模糊,始终没能悟出其中的精髓。经过二大娘提起,他似乎恍然间有所觉悟,匆匆和二大娘说了几句话,回到屋里,从柜中取出书稿,潜心破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