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的神经被强烈地拨动了。街上人兴奋得眼睛发亮,相互谈论着西门口崔掌柜家侏儒取美女、蛤蟆骑天鹅的故事。故事几经推理演义,叠加润色,变得传奇,像地震波一样,以西门口为震源,向四周传播,一直传到远处的山村,很快,这带就家喻户晓了。故事的主人翁,也由崔家的侏儒和新妇,渐渐过渡成甄永信,把他的机关妙算,演义到无以复加,直逼借东风的诸葛亮。
最初的几天,甄永信颇有成就感,走在街上,看见三三两两的市民聚拢在一块,议论着侏儒和美女的故事,他还挺展样儿,一度曾把这事儿,当作他行骗生涯的经典佳作。几天后,这种成就感就慢慢消褪了,他发现,城里人现在看他,眼神总觉得不对劲儿,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叫人心里大约明白,却又叫不准的东西。早先见面时,还打招呼的熟人,现在开始躲着他了,明明在同一条街上迎面走来,可当看见他时,对方会突然像似临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儿,拐进胡同,往另一条街走去了。有一次拐过一个街角时,几个娘儿们正在又说又笑,看见他后,猝然嘎然而止,还拿女人特有的怀疑的眼神,一闪一闪地看他。甄永信感到受了侮辱,有些纳闷儿,心里开始抑郁。随着成就感的淡去,失落感慢慢增强了,他曾怀疑城里人是不是嫉贤妒能,眼气他的才华?过了一段时间,这种怀疑就被否定了,因为群发性的嫉妒,通常是世俗的仇富的心理反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被逐渐淡化。可是城里人现在对他的态度,却显然不是,因为时间过得越长,城里人眼里对他的那种奇异的神色,就越强烈。他开始感到迷惘、孤独、焦虑不安了,直到一天上午,街上的几个无赖,提着酒肉闯进了甄家大院,见到他后,就跪到院子里,口口声声要拜他为师,甄永信才豁然醒悟,原来自己在市民的心目中,俨然已是无赖的师爷。他没发火,只冷漠地说了一句,“滚!”转身回屋,反拴上门,躺在了炕上生闷气。
甄永信把自己关在家里,躺在炕上两天没出门,腾出时间,把回家后干的事儿,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头脑就渐渐清醒了些。是啊,这几年做的事,能在人面上说得出口的,几乎没有。按理说,这些事都应做得内敛、隐晦,而他却反其道行事,过于张扬,犯了大忌,有时甚至还自鸣得意,过分地低估了别人的智慧,不光想一直蒙骗一些人,不光想在某些时候蒙骗所有的人,甚至于想在所有的时候蒙骗所有的人,最终却把自己的短见,裸地晾晒在众人的眼里,遭到世人的唾弃,而且,这种唾弃,又绝不会像一个小酒馆卖了掺水的假酒,穿邦后失去了主顾,经过革心洗面和时间的抚慰后,还会重新把顾主请回。现在,他的这种被唾弃,却是基因根植式的,是永远的,注定无法挽回的。想到这里,一种恐惧莫名涌来,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自作聪明,根本没有彻悟三官庙慧通法师传授的韬光养晦的真谛。
正是在这个时候,崔掌柜送来了谢仪。谢仪是丰盛的,在城里谢媒礼中,已算是了些应酬客套的话。坐了一会儿,觉得无味,崔掌柜就要起身告辞。看妻子把崔掌柜送出大门,甄永信打开红包,果然只两锭四十两的银子,一生气,就把银子掀到地上。
“不少了,”妻子进门时看见地上的银子,赶紧哈腰拣起,“城里人谢媒,哪见过这么重的礼呀?”
“奸商!”甄永信骂了一句画,“他把我当傻子了。”停了停,又自言自语道,“做媒?这算做哪门子媒?”
晚上,甄永信留下四样礼,把银子重新包好,到了崔掌柜家,绷着脸进去,径直把红包放在炕上,不等崔掌柜搭话,就直截了当开了口,“崔掌柜的礼我收了,这银子断不敢接,请掌柜的收好。”
崔掌柜刚要推辞,甄永信又开了口,“如今崔掌柜是心满意足,安享天伦了,却不知甄某人为了令郎这门亲事,讨得满城骂名,名声狼籍。要不是脸皮薄些,都快被城里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要是再收崔掌柜的这点银子,那岂不是更让城里地说我是图利忘义的小人?再者说了,令郎的新妇,能不能在崔家待下去,甄某人可是不敢保的。”说完,转身离去。
这句恐吓那么厉害,第二天一大早,崔掌柜就提着红布裹着的箱子,又来到了甄家。甄永信端量了一下崔掌柜手里箱子的重量,笑着把崔掌柜迎进堂屋说话,吩咐妻子沏茶递烟,说了一些客套推辞的话,崔掌柜一再谢罪,说自己天天忙于生意,也不懂行上的规矩,说现在家里,只有这八百两余银了,务必请甄先生赏脸收下。甄永信又推辞了一番,见崔掌柜执意留下,强他不过,就不再坚持了。
事情的发展,验证了甄永信的推测。来找他看事儿的,一天少似一天。好在事先已经料到,心里也不发慌。闲来无事,就又想起把家里祖上的田产买回来的事。正好家里还有几千两闲银。这些田产,是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卖出去的,因为那时急着用钱,当时卖得烂贱,地主他都觉得拣了个大便宜,现在不想便宜出手。可当听说甄永信要把自家的田产赎回去时,心里都犯了合计。早先为了赎回房子,把济世堂邵掌柜搞得家破人亡、元气大伤的事,他们也都有耳闻,就不敢得罪这个臭大爷,纷纷照着原价,把田产还给了甄家。短时间内,甄永信就恢复了家里的祖业,虽说银子花得差不多了,可每年的田租,也能够一家人的吃喝,偶尔还有讼师盛世飞来找他写诉状,也能赚点活便银子,玻璃花儿眼已相当知足。当看见丈夫有时闷闷不乐时,就能主动找话开导他。
不错,是有一段时间,甄永信心情相当地坏,甚至动了再闯江湖的念头,只是眼下局势不稳,外面兵荒马乱的,再加上现在家里日子过得舒坦,衣食无忧,而自己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才没马上走出家门。
担心丈夫会离家出走,玻璃花儿眼就设法留住丈夫。“你不是说要管教管教孩子吗?”一天夜里,孩子们都睡着了,妻子问他,“你看他们眼下,上小鼻子的学校,成天哇啦哇啦背一些鸭子叫唤一样的鬼话,将来忘了祖宗可咋整?”
“明天再说吧。”丈夫说。
早晨起来,儿子们上学去了,甄永信找出了自己早年学业用书,扫去灰尘,从中选出了《百家姓》、《弟子规》和《三字经》,并亲自拟定了教学大纲,规定在以后每天放学的时间里,都是他给孩子们发蒙国语的课程。这一规定遭到了二儿子世德的抵制。因为父亲的国语课程,显然挤占了他们的玩耍的时间,白天在日本人的学堂里,已经把他的头给搞胀了,回家后还要跟着父亲从“赵钱孙李”学起,心里充满了敌意,根本学不进去。看看长时间的教育,都无法让老二记住“赵钱孙李”,甄永信就想起了自己上私塾时,先生挂在墙上的戒尺,就亲自动手,制作了一根,以后的日子,每天下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后,都能听见正房里的炕上,戒尺在老二手上击打时发出的“吧、吧”声。
老大世义挺省心,一开始就表现出对国学的兴趣,很快就展示出在国语方面的天赋,对父亲每天的授课量,明显感到不满足,每天完成父亲教的学业后,还有余力,求父亲再加点量,父亲对长子特别满意。有了哥哥的反衬,弟弟手心挨板子的次数,也比过去密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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