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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作品:骗子世家|作者:沧浪船夫|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21 00:04:05|下载:骗子世家TXT下载
  第四章1

  下午三点,甄永信到了鲅鱼圈。之前,他是打算一直往西走下去的,以便能离三官庙更远一点儿。可是大海的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大海涌着泡沫,拍打着岸滩,远处水天相接。看来这里就是西边儿离三官庙最远的地方,海岸不远处是一座城镇,叫鲅鱼圈,在南满铁路贯通前,这里是半岛的出海口,关东客商到南方贩货,要在这里乘船;而南方的客商要把货物运到关东,也要通过便捷的水路,在这里登陆。很长一段时间里,各种商号林立于街道两旁。

  甄永信首先感到的是饿。这时才想起,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好在今非昔比,褡裢里有很多银子,也就不觉得慌乱,进城后就端量街上的商号,打算找一家能让僧人放心吃饭的饭庄。在中央街拐角处,一堆人围簇成一个圈,抻着着脖子往里看,紧挨着人圈,还有一些人在排队,情况和他在熊岳城玩佛手验药的把戏差不多。凑过去看时,发现圆圈里一个人席地而坐。此人身穿道袍,脚穿圆口布鞋,小腿上缠了青布腿带,头戴青巾帽,手握一把宝剑,剑光凛凛,不时在手里舞动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儿,地上摆放一尊一尺多高的太上老君半身铜像,老君左手执拂尘,右臂下垂,小臂前伸,掌心向下;铜像前铺着白底儿蓝边儿八卦图,八卦图上堆着一堆用黄纸裹着的小药包,排队的人依次上前,跪在老君像前,诉说着患者的病情,说完病情,再叩三个响头,就从一堆药包中拣出一个小包,坐着的道人,就从摆放在地上的一沓烧纸中取一张,拿毛笔在上面画一个鬼画符,再挂到剑锋上,道人举着剑,放到老君像前的一根蜡烛上,将鬼画符点燃,手摇剑柄,将剑锋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儿,口吐白沫,两眼发直,念叨着咒语,最后说了一声:“着!”就让刚才磕过头的人,拿小药包老君手下试一下,药包粘了上去,高高兴兴地离去,不粘,就垂头丧气地再从一堆药包里重选,直到选中为止。

  “慕仙贤弟!”尽管此人装束异常,甄永信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在熊岳城教他白吃白喝术的至交贾南镇。贾南镇听见有人喊他的表字,立时打了个冷颤,甩了几下头,两眼恢复到正常。显然,附在身上精灵已脱壳而去,他眨了眨眼,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血头斗鸡似的甄和尚,倏地站起来,为难地对正在等待求药的人说,“抱歉,抱歉,今天仙人有急事,已离我而去,大家明天再来吧。”一群人怏怏不乐地离散了,另一些人却被甄永信的血头斗鸡似的秃头吸引,呲牙咧嘴,惊奇地问他打哪儿来?怎么搞得?甄永信这才觉得,脸上丝丝疼楚。他看出围观的人正在等他解释,就信口胡编说下山时候走得急,让树枝划破了。

  贾南镇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领着甄永信往一条胡同里走。在一户人家院子的西厢房里,二人坐到炕上,才踏踏实实地叙了旧。贾南镇自从熊岳分手后,就来到鲅鱼圈,将佛手显灵验药术稍加改造,创设了自己的法门,而且收效一样地好。原打算在这里做几天就走,不曾想这里的流动人口多,生意天天火爆,干脆就租了间房子。

  “兄弟何不在此置办产业,开店营运?”甄永信问。

  “咳,江湖勾当,岂是长久之计。”

  当他问起甄永信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甄永信就说,是一个疯婆子,到庙上求他作法治病,不料突然疯病发作,就把他挠成这样,还一把火给庙烧了。

  “噢,”贾南镇沉吟了片刻,“那倒不错,我看师傅干脆就此还俗算了,免得受那些清规戒律约束。凭哥哥的一身本事,何愁谋不得富贵,也像小弟这样随心所欲,恣意作为,不亦快哉?”这样说时,顺口问了一句,“哥哥的陶瓷佛像带来了吗?”

  “哪里带来,”甄永信哭丧着脸,“什么都没带出来,全给那疯婆子毁了。哥现在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可别这么说,”贾南镇听过,心情轻松下来,“到了小弟这里,就是你的家。哥现在这副模样,也不便抛头露面,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住我这儿,调理些日子,把脸伤养好后,咱们再做打算不迟。赶明儿个,我到裁缝铺,给你做身衣服,你就把那袈裟扔了吧。休养几天,把那两颗门牙装上,别老这么豁牙露风的。”

  寄人篱下,甄永信一一听命。这天晚上,兄弟俩海吃了一顿,分头睡下。以后的几天,甄永信躲在屋里疗伤,贾南镇继续卖他的神药。大约半个月过后,甄永信伤疤上的介甲完全褪去,脸皮儿又变得丰润白皙,秃头上也长出毛发,又在一个牙医那里,镶了两颗烤瓷门牙。这样一来,白天里就可以戴上帽子,到街上走走,不过,贾南镇作法卖药的地方,他是绝对不去的。

  第四章2

  一天傍晚,贾南镇收摊回来,脸上挺高兴,见面就对甄永信说,“我这里结识了一个姓胡的朋友,叫胡弼舟,是老三省参行的帐房,白天在街上和我唠嗑时,说他东家正要延聘西宾,一时又物色不着合适的,挺上火,叫他们这些管事的留心打听着。我一听这话,心想哥哥是饱学之士,不正合适吗,就一口替哥应承下来,叫明天早晨就过。”话说到这里,停了停,问,“你看中不中,哥?”

  “贤弟虑事极周密,哪有不中之理?何况近来在兄弟这里叨挠过甚,为兄也于心不安,现在遇上这等好机缘,也是托贤弟的福,兄弟尽管放心去办,愚兄只有心存感激。”

  “哥哥把话说过了,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小弟能有今天,也全靠哥哥帮助,小弟时时掂量着要寻个时机报答,还没来得及呢。”

  二人又是一番客套,就开始着手准备。第二天一早,收拾停当,二人就往雇主家去。老三省参行在靠近码头的东街上,是鲅鱼圈数一数二的大商号,掌柜的姓赵,当地的一家大财主。二人到时,帐房胡弼舟已在街门石阶下候着,是一个尖下颏小眼睛的中年人。见面寒暄后,贾南镇托辞离去,胡弼舟就领着甄永信走进大门。这是一个三进的大宅院,很容易让甄永信想起自己老家的故居。现而今,不但故居易人,故居的主人也被迫沦落江湖,想着,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酸疼。

  进院后,胡弼舟没有领他上正堂,而是拐过前院的西厢房,指着正堂的方向叮嘱,“素常,外人是不能到二进以里去的。”西厢房里,空间挺大,空空荡荡的地面,摆了一些书桌和小橙,只在西北角,盘了一铺火炕,炕上摆设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文房四宝,靠炕的墙壁上,挂了一把戒尺,戒尺上边贴着孔子像,下书“万世师表”四个字。甄永信知道,这就是赵家的书馆。胡弼舟指了指火炕说,“先生坐着,我去向东家禀报一声。”说着,就转身出去。

  一会儿,书馆外响起跫音,声音极重,震得地面发颤。门开时,一个莽汉挤进门框,此人五大三粗,面色白中透黄,脑袋上尖下宽,宛若一个硕大的窝头儿,二目有神,透着凶气,腹部隆起,肩向后仰,一进门,就抱住腊肠一样粗手指,向坐在炕边的甄永信拱了拱。根据胡弼舟屈肩躬地背跟在后面咧着嘴干笑来判断,此人就是东家赵掌柜。甄永信忙起身作了揖。

  “甄先生坐吧。”赵掌柜粗声大气客套一声,自个儿先欠着,坐到炕上,“甄先生哪里人啊?”

  “晚生金宁府人。俄国人占领后,皇诏不至,科举不兴,无耐只好沦落他乡,靠舌耕为生。”

  “哈哈,”赵掌柜听罢,干笑了一声,“一听甄先生说话,就知道有学问,肚里有子,中,在我这干,亏不了你,虽说咱赵某是个粗人,心里可眼气读书人呢,我这群犬子犬孙,你要能给教出个秀才,赏这些,”说着,他伸出叉着的腊肠一样的右手,“五百两银子;能教出个举人,赏这些,”他又伸出右手的一根腊肠,“一千两!要是能出个进士,妈了个巴子,”他拍了下大腿,“我就把这家业送他,”大概他也清楚,这话等于白说,所以说完后,连自己都嘲笑了,笑完,就问帐房胡弼舟,“甄先生的薪酬,你谈妥了吗?”

  “谈妥了,”胡弼舟赶紧接话,“一年纹银八十两,分年中年尾两次付清,衣食住行咱都管,平日里就住在书馆,饭食由灶上每天按时送来,早餐小菜两碟,中午和晚上四菜一汤,”

  “中!”赵掌柜轻拍了下大腿,低声嘱咐胡弼舟,“一会儿,你从柜上划点银子,去给甄先生做套缎子马褂,免得那群小东西瞧不起。好啦,把那群小东西喊来吧,叫他们磕头拜师!”

  胡弼舟应声出去,赵掌柜又和甄永信应酬几句,无外乎对弟子多加管教一类的客套话,话音没落,一群高矮不齐的孩子鱼贯入门,傻愣愣地站在炕前,看着新来的先生,赵掌柜就粗声大气地骂了一句,“混帐!还不赶快拜见先生。”一群孩子这才缓过神儿来,跪到地上,蹶着给先生磕头,忙得甄永信一一还礼扶起。赵掌柜又指着孩子们对甄永信说,“甄先生,往后哪个鳖犊子不听话,你尽管打,别给他们脸。”说完就和胡弼舟一道走了出去。

  第四章3

  甄永信送走东家,转身回屋时,才发现屋里不知从哪儿出来一个大人。此人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明显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儿。仔细想想,才明白过来,是因为东家块儿头太大,把他给烘衬小了,其实他就是刚才进屋一群弟子中的一个,只是身材高些。这弟子显然在书馆中待得时间挺长,此时正在通常是先生坐的炕边儿站着,随手拿过先生几案上的一本书乱翻,甄永信走来时,他只斜眼扫先生一下,就问,“你打哪来呀?”

  “从金宁府来。”

  “你考过科举吗?咋不去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弄个官儿当,不比当个孩子王强?”

  甄永信听出这弟子话里带刺儿,就收起了笑,沉着脸不卑不亢地应着,“光绪二十八年,应童子试,侥幸中第,得金宁府秀才魁元。本想再有造就,无奈老毛子占领了金宁府,皇诏不至,科举弃废,迫于无奈,才沦落江湖,以舌耕为生。”听完这话,这大个儿弟子愣了一下,又斜了甄永信一眼,紧跟着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嘟囔了一句,“这么说,你肚子里还有子。”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也考过,三次了,连个毛儿都没沾着。我爹是老脑筋,非逼着我再考。我讨厌那玩艺,还能考好?你说这是为什么呀?说白了,当官是为了弄钱,做买卖也能弄钱,都是为了弄钱,干嘛非得赚那当官的钱呀?”

  “想必是令尊指望你们赵家官商俱兴呀。”

  “咳,有啥用呀,”年轻人慨叹,“看把我爷儿们逼得。”

  “爷儿们?各位不都是你兄弟吗?”甄永信纳闷。

  “哪儿呀,”年轻人开始抱怨,“还有我儿子哪。喏,”他指了下人群里最小的一个,“那就是我儿子。我是老大,外面人都喊我赵大。”随后就把赵二赵三……一直到赵八都扒拉了一遍,转过头来,作着鬼脸,冲着甄永信说,“俺哥儿几个,跟我都一个德性,就是对那字句儿不进斗呀。”顿了一下,又问甄永信,“你知道,在你之前,我家聘过多少先生吗?”甄永信听出这话不是味儿,却又不知如何应付,木然地坐在炕沿上,机械地摇摇头,看看新来的先生对这话题并无兴趣,赵大淡咧咧地干笑了一声,作了个怪脸儿,“连我都记不清了。”看看甄永还没反应,赵大接着问,“你知道在你之前,在我家的先生,呆最长的时间是多长吗?”甄永信仍那么木呆呆地摇了摇头,“半年,”赵大说,把“半”字叫得特响,“就半年!”

  “为什么呢?”甄永信觉着迷惑。

  “轰走了呗。”赵大得意地说,做出往外推人的姿势。

  “为什么呢?”

  “他逼咱爷儿们背书呀。”赵大来了情绪,有些气极败坏,“有几个鳖犊子,还拿戒尺打咱爷儿们,不轰他轰谁?”

  “可是令尊大人刚才还嘱咐我,平日里对你们要严一些。”

  “那是谁的爹?是咱的爹,咱爷儿们一口气,跑到老爷子跟前说先生没本事,你说老爷子听谁的?听你的?可咱哥几个这些年,一个秀才也没考中,先生要是有本事,会这样?”

  甄永信隐约听懂了赵大的话。试探着问,“照兄台的意思,兄弟该如何做才好?”

  “那不简单?”赵大歪头斜眼瞅了甄永信一眼,“相互照应着呗,谁也别难为了谁。”

  “可是,一旦考试不中,令尊怪罪下,来咋办?”

  “咳,那是大老远的事儿,总比不到半年走人强吧?”

  有了赵大的点化,甄永信也开了窍,整日里子曰诗云地教几句,弟子爱学不学地读着背着,互不相害,倒也落得个轻松自在。每日里放了学,还能心情放松地到街上走走,到贾南镇那里坐坐,有时赵大放学后出去溜马,也带上他,师生二人不分你我,骑马绕着鲅鱼圈兜风,好不逍遥。

  第四章4

  一天傍晚,跑马兜风后,当师生二人并马同行时,甄永信把心里憋了挺长一段时间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们家二进往里,怎么不让外人进呢?”

  “噢,他们在那儿做参。”赵大平静地回答,

  “做参?”甄永信纳闷起来,“人参不是山上长的吗?怎么会是做的呢?”

  “外行了不是。”赵大有些得意,觉着这是自己的强项,就开始滔滔不绝,“你想啊,一支三品的野山参,市面上只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选出品相好的,把两到三个三四品的小参,拼成一颗老山参,那就能卖几千两银子,你说,哪儿头上算?”

  “那不是造假吗?一旦让人看破了怎么办?”

  “要是能让你看破了,那还算什么工夫?”赵大胸有成竹,“做参做的就是这个工夫,要跟真的一样,做到天衣无缝,外行人跟本辨别不出来。你想想看,整个东三省,一年能出几棵老山参?可市面上却成堆成堆的卖,不造假,还能从哪里来?明摆着吗。这鲅鱼圈整个儿郎的参行,没有一家不靠做假山参赚钱的。”为了显摆,夜里,赵大从库房偷拿来一棵白天才做好的老山参,到书房馆里,借着油灯,亲自指点这棵老假山参造假的玄机。甄永信对人参不熟悉,赵大的讲解,叫他云里雾里,不过赵大的另一句话,却让他英雄所见略同:“本本分分,哪来的富贵?”

  冬月初,贾南镇收摊后没回家,而是直接来到赵家书馆,向甄永信辞行。

  “怎么?要走?”听到消息,甄永信心里挺难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里差不多做干了。”

  “那贤弟此去何处?”

  “到盖州城试试。”

  这天晚上,甄永信没在书馆吃饭,和贾南镇一道来到码头处的海兴昌海鲜馆,直吃到午夜,才分了手,算是给贾南镇饯了行。

  送别了至交,心中难免失落,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越到年根儿,这种思绪越发强烈,白天教书时,冷不防眼前会浮出儿子们的影子,想想家乡的世义世德,现在也该发蒙了吧,只是不知在何处何人给他启蒙,如此一来,夜里失眠的日子就多了,又遇上一群厌学的子弟,上起课来也打不起精神。

  突然一天中午,皇帝的诏书送抵鲅鱼圈,科举被刻废止了。甄永信已经前后几次经过这事儿,心里也就不怎么在意,而东家却像断了风稳,立马失去了精神气儿,见到先生时,也开始冷淡起来,饭菜质量明显不如往常。子弟们也是有一打无一打地,到书馆里背几句书就溜。大约在皇帝诏书到达的第五天早上,帐房胡弼舟提着一包银子走进书房,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说是现时生意不太好,东这家已无力继续办这间学馆啦。所幸眼下甄永信也算江湖中人,即刻就说,马上走人。事情就这么痛快地搞定了。胡弼舟打开包裹,露出两锭四十两的官银,说是东家的一点意思,尽管按照协议,甄永信并没教满半年,东家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薪酬就按半年的发。甄永信道了声谢,也不客气,把纹银装进褡裢,起身挎在肩上就走。还是赵大看不过眼,追出门外,说了些宽慰的话,末了,指了指甄永信肩上的褡裢,说,“先生好歹也是个体面人,挎这么个玩艺,像个讨饭的。”笑了笑,又说,“你不好把银子兑成金条,系在腰间,到哪去也便利。”这句话点化了甄永信,就照着做了。

  一切办理停当,只身走出城外,才霍然醒悟,原来心里并没有个明确的目的地。抬头向四下里望了望,觉着往南走肯定不行,因为一直往南,就是自己的故乡,而自己恰好是从家乡逃出避难的;西边是大海,当初自己正是被大海挡在了鲅鱼圈;往东也不行,令他心有余悸的三官庙,就在东边,看来现在唯一可去的方向,就是北边。而北边距鲅鱼圈最近的,是盖州城,这倒叫他心里添了希望,因为不久前,贾南镇告诉他要去的地方,就是盖州城。

  第四章5

  太阳落山时,甄永信赶到了盖州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就忙着向当地人打听,问是否见过一个用太上老君像显灵的方法卖药的道人?多数人都说不知道,只有几个城里游民告诉他,说前几天在火车站广场上见过。第二天一早,甄永信赶到车站广场时,并没有见到贾南镇,一些人告诉他,这个人几天前就走了。当问到去哪里了时,这些人一时也说不上来,只含糊不清地说,大概去了奉天。奉天在北边,距盖州城三百多里。心里急着追赶贾南镇,甄永信打算立刻动身赶往奉天。因为担心贾南镇会很快离开奉天,前往别处,甄永信决定换乘更快捷的交通工具,争取在贾南镇到达奉天的同时,赶到奉天。他想到了骑马。他向街上人打听骡马市在哪儿?街上人就给他指了去处。

  在骡马市上,他相中了一匹高头大马,全身栗子色,只在眉心和蹄子上沿儿,才有一点白毛。马的主人夸耀它,说能日行千里,跑起来又快又稳,一般的马跑起来,四脚撞地,颠人,而这匹马奔跑时,紧贴地面,前腿是从耳侧伸出的,人骑在上面,就跟坐车似的。他问马主人要多少钱,马主人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袖里,将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放在他的手心。他知道要价七百两,离他能付得起的数目,还有相当的距离,他现在身上的东西,总共不足三百两银子,是他逃命期间的全部积蓄,而仅仅这匹马,就开价七百,还不包括鞍鞯。怕露了怯,他故意对马主人说,“等等,我看看再说。”说完,又到别处去了。看了一圈,还真没再看见一匹能和刚才那匹相当的马。甄永信没再回去,而是径直离开马市,回城了。在离城市一里路的城边儿,有一家鞍鞯铺,柜上陈设着各色鞍鞯。甄永信顺脚迈进,掌柜的赶过来照应,甄永信问了几副鞍鞯,掌柜的搬来看时,他都摇了摇头。掌柜问他买鞍鞯的用场时,他就说,“送礼呗。明天是我们团练使的生日,刚才在马市上选了匹好马,要价七百两,配你这几件破鞍鞯,怎么拿得出手?”

  “好马配好鞍,你不早说,我有啊。”说着,从后台搬过一具用苫布裹着的鞍鞯,打开看时,果然嵌玉镶金,流苏银镫,光彩熠熠。开价三百,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六十元成交。甄永信告诉掌柜的,说同来管钱的,正在骡马市候着呢,问掌柜的能否派一个伙计,帮他把鞍鞯送到马市,顺便把银子带回来。掌柜的说,“这有何难?”就喊来一个叫李三的伙计,让他扛上鞍鞯,给客户送到马市,嘱咐他别忘了收回二百六十两银子。叫李三的口上应承,扛起鞍鞯就走。李三个儿头不高,扛上鞍鞯,压得呼嗤呼嗤直喘。

  甄永信径直把他领到那匹骏马前,大声大气地问马主人,“装上鞍鞯,让我试试成不?”马主人见他这回带着仆人来了,又买了这么好的鞍鞯,就觉着这桩生意能成,一口答应说,“行,”心情愉快地一问一答,帮着把鞍鞯装好。甄永信嘱咐鞍鞯铺的伙计李三,“你在这儿等着,别到处乱跑,我马上就回来。”说罢,飞身上马,一骑绝尘,往奉天方向奔去。

  看看天色不早,还不见试马的客户回来,马主人就沉不住气了,催着李三问,“你家主人去哪儿啦?咋还不回来。”

  李三也有些不耐烦,瞪着眼反问,“谁是咱家主人?咱是鞍鞯铺的伙计,他买咱的鞍鞯,二百六十两银子还没给呢。”马主人惊叫了一声,拍了下大腿,抱头蹲下。而甄永信这时,已催马过了海城,直逼辽阳,在太阳偏西时,到了奉天。

  甫一进城,他就预感到,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贾南镇了。因为奉天城实在太大,超出了他的想像,街市繁华,一眼望不到头儿的街道,在这样的城市,要找到一个靠太上老君像显灵的方法卖药的江湖浪人,无异于大海里捞针。这样,只好在城边儿寻得一家客栈住下,打算好好歇息一下,再做打算。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都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在奉天城里招摇,四处逛游,指望在人海中,碰到好友贾南镇。

  年关将近,奉天城人正赶着往家里办年货,想想自己羁旅天涯,不能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团聚过年,心里不免阵阵酸楚,客栈掌柜的也火上浇油,让他每日再加三十文钱,说是他的马太能吃,每天要比别的马多吃一倍的草料。这样一算,身边的碎银,仅能维持到正月十六前后,而现在还必须省着点才行。

  除夕,客栈里的客人都回家过年了,只剩下他一人。掌柜的看不过眼,就请他一起吃年夜饭。饭桌上,甄永信多喝了几杯,心里发热,就流了泪。掌柜的趁势和他交起心来。好在醉酒时,他神智还算清醒,没把老底儿兜出来,只说自己是复州城刘姓财主的偏房儿子,生母早逝,大婆生性妒忌,常在父亲耳边说他坏话,父亲就不待见他,一气之下,他就离家出走,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回家。故事编得不算圆满,却也动人。掌柜的听罢,也陪着叹了几声气,夸奖他有骨气。当问他身边带了多少银子,下一步做什么打算时,甄永信就拿袖头儿擦了把鼻涕,挤了挤眼睛,说,“眼下还没有眉目,看看再说。”这些话,掌柜的倒不在意,关键是他说身上的银子快光了时,掌柜的就有些犯愁,叹了口气,劝他,“老这么逛悠着,也不是个事,你得想法找点事儿做才行。”

  “咳,看看再说吧。”

  看看还没说动他,掌柜的就更加直截了当一些,说“我倒有个主意,”看甄永信拿眼睛看他,就接着说,“不知兄弟有无兴趣。”

  甄永信两眼闪亮起来,催他快说来听听。掌柜的就慢悠悠地和他碰了杯,呷了一小口,“你这匹马,可是匹不错的驹子,天天你骑着在城里转悠,也没啥意思。依我看,倒不如卖了它,点本钱,也好干点正事儿。”

  这话正合了甄永信的心思,忙问,“掌柜的可有好茬?帮我联络联络也中。”

  “不忙,”掌柜的又呷了一口酒,“等我慢慢帮你打听。”

  第四章6

  买主很快就找到了。初六上午,掌柜的就屁颠屁颠地跑来,告诉甄永信,说故宫外贝勒府城外庄园管庄的老吴,平日就好个犬马,有意来看看,约在今天下半响。老吴挺守信誉,下半晌真来了。老吴四十上下,衣着鲜亮,白面大脸的,不像管庄的,倒像庄主。看见那匹马,眼里就放了亮光,直奔过去,拿手在马背上来回抚摸着,过了会儿,转身问马主人,“我能试试吗?”甄永信面露难色,说这马上午他刚骑过,现在要歇息歇息。掌柜的看出甄永信的心思,在一边撺掇,“甄先生放心好了,老吴是我的朋友,让他试试吧,出了事儿,我拿这客栈顶着。”甄永信这才吐了口儿,老吴就跃身上马,往城外奔了过去。约摸半个时辰,又从城外疾驰而回,跳下马后,脸上掩饰不住得意,嘴里却并没有夸赞,只是淡淡说了句,“还行。”就让甄永信开个价。甄永信推说自己不在行,坚持让老吴出价。老吴在马厩外转了两圈儿,看了看一边站着的掌柜的,又瞅了瞅甄永信,憋了半天,才说,“你看这个数,行不?”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甄永信心里立时明白,掌柜的和老吴知道他身上银子不多了,正在设局讹他,便淡然一笑,故意问,“三千?”

  老吴倏的收回手指,显得不可思议,摇了几下头,说,“太不靠谱,减去一个零。”

  甄永信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心里就踏实了不少,拉开话题,告诉老吴,“这匹马,是去年初,家父花了两千两银子买的,不说我这马,单是我这银镫嵌玉流苏鞍,也是刚花了四百两银子买的。”说着,转身冲着掌柜笑了笑,“我说掌柜的,你说兄弟即使再缺银子,也不至于做这种大头吧。”掌柜的红了脸,连连说,“是少了点,是少了点。”甄永信就转过身,对老吴说,“你总得给个差不离儿的价,哪怕是半价也好,才叫我不伤心呀。”

  “一千二?”老吴咂了下舌,跟着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太贵了,别说我出不起,出得起也不行,太贵了。”

  “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我不能当败家子儿,拿着老爷子的好东西送人。”

  “再合计合计,二位来,进去喝口茶,再合计合计。”客栈掌柜的紧跟着在一边撺掇。

  价钱从下午谈到晚上,老吴把价钱涨到了一千,甄永信还是不还口,双方一直僵持到不欢而散。第二天一早,甄永信还像没事一样,骑着马到街上招摇。在报恩寺前,甄永信翻身下马,拴好马就要往里走。在三官庙时,他恍惚听师傅说过,报恩寺是东三省最大的皇家寺院,藏有一万多卷经书,寺里的主持,曾经当过皇帝的护法金刚。一个老和尚在门口挡住了他,“施主请留步,敝寺正在修缮,已多日不接香火了。”甄永信往院里望了望,果然砖瓦码齐,木石成堆,随口问了一句,“还要多暂才能竣工?”

  “布施已成,只差梁柱木料,方丈已责成奉天府土木工匠朱明理专职采办。”

  “几根木料,还用专职采办?”甄永信不屑地嘟囔,“咱东北有的是参天巨松,伐倒运来不就结了?”

  “施主有所不知,这是皇家寺院,梁柱必得用上好的楠木,松木却不成,容易开裂变形,楠木不光质地坚硬,还耐腐蚀,不变形呢。”

  甄永信扫兴地离开了报恩寺,又四处转转,也没大意思,早早就勒马回到客栈。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就骑马来到奉天府,向府役打听土木工匠朱明理在哪儿办事,衙役向府门前几间低矮的厢房里指了指。甄永信把马拴到拴马桩上,推门进屋后,就看见一个削瘦的驼背男人,伏身在一张纸上比比划划,在他确定自己就是朱明理时,甄永信就在他对面坐下来,双手把马褂前摆提了提,自我介绍道,“我是福贝勒府的管家,姓那,听说朱工匠正在为报恩寺物色梁柱木料,就特地赶来,谈一笔买卖。”顿了顿,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福贝勒爷最近碰上了点小麻烦,手头有点紧,听说你正在物色上好的楠木梁柱料,就打算用些一般的木料,换下府上那些上好的楠木料,捣腾点银子,手头也好活便活便。”

  福贝勒是奉天府出了名的膏粱竖子,天下荒料第一,举世败家无双,声色犬马,无所不好,祖上留下的产业,差不多快叫他败坏光了,所以听到这位管家的述说,朱明理也没多想,就信以为真。

  “可以考虑,”大工匠看着管家说,“不过我得事先看看,他家厅殿上能出多少料。”

  “中,”管家爽快答应,“那就请朱大工匠定个时间,看什么时去合适?”

  “明天上午,巳时去,你看行不?”

  “好来,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在贝勒府大门口等你。”说着,甄永信起身告辞。

  第四章7

  第二天早上,甄永信早早来到贝勒府,递给门子一个帖子,门子就进去禀报了。一会儿工夫,门子出来说,“我家老爷说了,请那管家自便好了,愿意看哪儿就看哪儿。”

  “多谢贝勒爷厚爱,耽会儿工匠们来了,自然少不了搅扰府上……”甄永信一边和门子客套,一边和门子进门房里闲谈,等着大工匠一干人到来。巳时刚到,朱大工匠一干人马果然到了,甄永信匆匆从贝勒府里走出,一边作揖,一边恭维朱大工匠真讲信用,一边把一班人马往贝勒府里请,自己紧跟着朱大工匠,指指点点地介绍贝勒府梁柱,夸耀木料上好。在贝勒府里转了一圈出来,到了大门前,甄永信试探着问朱大工匠,“怎么样,还满意吗?”回头,伸手向贝勒府那边划拉一下,说,“当年先人建造此府,光是楠木料,足足花了二十万两银子。”

  朱大工匠明白管家说这话的意思,叹了口气,说,“木料已旧,大而无当,只能改作小用,现在拆下,只合一万两而已。”

  甄永信听过,大笑一声,慨叹道,“真应了那句老话,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俺们贝勒爷要是听了你给的这价,非气死不可。朱大工匠,你看俺贝勒爷都到了拆房子卖地的分上了,你也别刹得太狠,给个宽心价吧。”

  朱大工匠笑了笑,说等回去再合计合计,就领着一干人马回去了。看看人已走远,甄永信也抽身回去。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见天到朱大工匠那里去讨价还价,第三天上午,朱明理拍板,说两万两银子,再一个子儿都不多给。看看话已说死,甄永信也应允下来。接下来两个人就开始讨论契约的细节。规定正月二十三签约。甄永信借口福贝勒怕这事被母亲知道后,会给搅黄了,就把签约地点定在城外庄园上。签约时,先付定金三千两,余下部分,等木料拆完后,一次付清。

  一当契约细节讨论清楚,甄永信连夜赶到了郊外的福贝勒庄园,找到了管庄的老吴,满足了老吴给的价码,但同时他又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需要在老吴这里举行一个契约的签约仪式。马主人的解释是,他和一个朋友谈了一笔大生意,这个朋友有个怪癖,凡是签约,都要找一个重要人物在场作证,甄永信要老吴扮成福贝勒,当签约的朋友到时,他只需说三个字就中,而这三个字又极简单,就是“开始吧。”老吴听后,觉得这事再简单不过,一口答应下来。接下来,就去筹措银两,第二天傍晚,就从甄永信手里牵回了心爱的高头大马。

  第四章8

  转眼就是正月二十三,一大早,甄永信雇了一辆马车,来到庄园。老吴事先吩咐人打扫了院落,就打扮立整地坐在正堂主位上喝茶。甄永信到后,又把相关的事情嘱咐了一遍,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庄园外面人声吵杂。甄永信忙出去照应,把朱明理引进正堂。朱明理走进正堂,看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冠冕人物,猜想必是福贝勒,跪到地上就磕了三个头,见那人也不还礼,朱明理起身后,就垂着头退到一边儿,直到听那人说了声,“开始吧。”就和管家二人各自在事先写好的契约上签了字,划了押,而后两人各执一份,就开始到外面交割银子。甄永信叫人把银子装到自己事先雇来的马车上,随手把朱明理扯到一边儿,嘴戳着朱明理的耳朵边儿问,“朱大工匠,给你兜了这么大个生意,不给点跑腿钱?也好买壶酒喝。”

  “中,中,”朱明理笑着点头,“回头到我那儿,有你的赏银。”说罢就上了车,和一干人马出了庄,甄永信也借口进城有事,比朱大工匠稍晚了一会儿,招呼自己雇的马车出了庄。他没进城,而是顺着官道向进城相反的西方,一路烟尘,奔了下去。

  正月已过,也不见贝勒府的那管家来领赏银,朱大工匠就疑心那管家是见惯了大笔的银子,嫌赏银太少,压根儿不放在眼里。二月初一,朱大工匠组织一大批木匠、泥瓦匠,一大早就赶到子贝勒府。看门老头儿觉得不对劲儿,问他们是干嘛的。

  “拆房子。”工匠们说。老头一听,吓了一跳,赶紧关上大门,禀报了贝勒爷。贝勒爷生气了,说要亲自看看哪个兔崽子,吃了豹子胆,敢到贝勒府上来拆房子。看门老头儿指了指朱大工匠,贝勒爷就破口大骂,“你活腻了,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和你家管家事先谈好的,那天他还亲自带我来看过。”

  “有这事?”贝勒爷问看门老头,老头说,“有,不过那天不是咱们管家带来的,而是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拿帖子给我,我就送给爷看,爷说行,我就放他们进来。”

  贝勒爷翻了翻眼珠子,猛然醒悟,拍了下脑门儿,“哦,我想起来了。可是那帖子是城郊付千户投来的,说他要建造成一座府邸,喜欢咱们的布局,派他家的那管家领人来参观一下,我就让他们进来了。”

  “这么说,”朱大工匠晃了晃手里的契约,“那天在贵庄上监证签约的贝勒爷,也是假的喽。”

  “我就是贝勒爷,你看是我吗?”贝勒爷把乌龟一样的嘴脸向前探着,以便让朱大工匠看清楚些。朱大工匠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汗就从额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