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市长啊。”
“我没想到温师傅身体欠安,要不我会请医生过来。”
“何止是欠安!”
桂阳河拔了手机。温顺水听出了,他在跟一个医生讲话。温顺水打断了桂阳河。
“我知道这麻烦不了你,可是这会麻烦我!请你先把手机关了。桂市长,你不必这样,你这样做,会让我很难堪。如果你想让我难堪,那我可会生起气。在我的家里对客人生气,会坏了我的做人规则。桂市长,我身体很虚弱……”
“你不必起来!”
温顺水并不领情。“我不下床,我倚着就行了。桂市长一定是为了花博会来的吧?大后天,是不是?这日期我不会记不起来。桂市长会去,我也会去。我们是英雄会师。”
“是的。我对温师傅以前了解得不多,这几天,我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像温师傅这样六十年代哈工大毕业的学生,在我们洞州市就只有你一个!没办法,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若是生不逢时,只有对天怨叹!相对温师傅,我算是个运气不坏的人,其实我的才识,怎么能跟温师傅比,——我读的是末流大学,而温师傅读的是当时中国的一流大学!”
“你不要恭维我了,其实你很清楚读什么大学跟成就什么事业不是一回事。桂市长肯定不是来慰问我的,我猜得不错吧?你放心,我们不会到那个地方去捣乱。”
“我们就不要用‘捣乱’这个难听的词。不过用‘混乱’来替换,我还是基本同意的。我的意思是说,温师傅带一大帮人到花博会现场,不管初衷如何,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是难以避免的。那天,且不说国外媒体是不是会出现,国内大的媒介都会露面,而照相机是最无情的,让洞州市在全国人民面前丢这个脸,我想,这不是温师傅的最高愿望。从长远看,如果我们把这届花博会办成功了,我们洞州市就可能成为全国花卉交易的中心之一,成为全国花卉生产的基地之一,这对我们洞州市的经济发展是受益无穷。可是,这样的盛会如果出现不测,我们洞州市的很多希望就会破灭,无形的损失无法弥补。我们就要愧对这块生产花卉的土地,愧对五百五十五万盼望早一日过上小康生活的全洞州地区人民。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啊,温师傅。”
温顺水咳嗽了几声。他想接上桂阳河的话好好说几句,因为太激动,没有接上,反而咳嗽起来。
“温师傅是不是想喝水?”桂阳河站起来。
“是。那个黄把手的陶杯。”
桂阳河拿着黄把手的陶杯用开水冲洗了一番。
“白开水还是茶?”
“白开水。”
桂阳河将杯子递过去。温顺水欠欠身,点头,表示感谢。
“桂市长,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你们讲话,总是用大的来压小的。听上去,像是我们这些小民总是不懂得国家形势、省市形势。多少年了,你们总是用大局来压我们的小局,我们牺牲了多少小局,最后,我们发现,这样不行,桂市长,其实没有我们的小局,你们的大局,或者我们的大局,就是一堆纸糊的鬼怪。不能再这样,桂市长。要把事情颠倒过来。你一定要先从我们的小局来开始考虑。你们的确可以说服我们服从大局了,我们自会服从。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们服从大局服从得太久了,已经失去耐心了。如果你有本事,桂市长,我不是在怎么样你,当然啦,你认为我这是在向你挑战,我认了——桂市长,如果你有本事,你把我们这件事顺水推舟,化不利为有利。”
“请教一下温师傅,我要怎么化?”
“趁势把问题解决了,我们在花博会上皆大欢喜。”
“我的确想这么做,温师傅。”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市长,桂市长。”
“只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会把糖厂的事处理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花博会的事处理这后,再来处理糖厂的事?所以,我想请温师傅帮忙,说服工人,不要去了。——可以到花博会去参观,但不要在那里举行有组织的静坐之类的冷运动。”
“就是我相信你,桂市长,工人也不会相信你们了。”
“我相信,只要温师傅相信,工人就会相信。”
“老实说,我是不相信了。我不能不失望,市长。你说你会来查糖厂的事,可是你自己就带头花了糖厂两百多万的钱,你怎么来冲抵这笔帐,你会自己垫子吗?所以,你要我相信你能把这件事处理好,可能吗?”
“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温师傅。市里有一笔考察经费的,我怎么不能拔过来冲抵呢,你说?如果糖厂经理们有经济问题,也需要一个立案过程,你说是不是?”
“我们给的时间足够你们查出十个糖厂经理们的料帐了,桂市长。”
桂阳河微微一笑。
“温师傅,如果我们双方不能先把成见放在一边,妥协就难以达成。”
“你看这样好不好,桂市长,我们这一次先不要妥协,下次再妥协吧。你们先给我们一个信用,下次我们的妥协才觉得有底。”
“也好。”桂阳河站起来。恰在这时,手机响了。听完手机,桂阳河伸手与温顺水告别。“我听说温师傅的儿子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如果你需要,温师傅,我来安排他的工作。我会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好工种。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随时恭听温师傅的回音。当然,最好是今明两天就能把事情定下来,过期我就难侯了。”
温顺水想下床,桂阳河阻止了。
“那只能不送了,桂市长。”
“温师傅,宽心养身,我们后会有期。”
36,
桂阳雨静静地坐在房间里。他打听了半天,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党校的旅馆比较便宜。如闽南话所说,一沿货一沿钱,既然便宜,总归有便宜的道理,没有空调是其一,没有独立卫生间是其二,有一堵日照西墙是其三。
头顶上的电风扇咯吱咯吱响。桂阳雨抬头望望,开头是担心它会突然掉下,看久了,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再次低下头来。
桌面、床沿、背椅,手一摸,腿脚一碰,都是热腾腾的。汗水肆虐流下。
他想喝水,起身提热水瓶。瓶是空的。他到外面要开水时,服务台说要等到吃饭的时间才会供应开水,他想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退了回去。
他受不了了,重到服务台。
“有没有不靠西的房间?凉快点的。”他问。
“我们不靠西的房间都装有空调,有独立卫生间,还有个小阳台。”
桂阳雨看看价目表,那样的房间是现在的一点五倍。桂阳雨往回走。
他重又坐下,听着电风扇转动的声响。
两个挑战他不能不面对:
如果他回避他所采集到的信息,不把它们往深处挖掘,他学新闻做什么?
如果——不是如果,当吉晖走进党校,看到这样的房间,她还会住下来吗?
这两个挑战就像是两把同时射来的利箭,他得有本事剑挥矢落,否则任何一支没有挡好,都会置他于绝境。
如果他回避了他发现的尖锐问题,那么,他就总要回避下去,也就是说,他一点也没有必要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多走一步,都是对生命的浪费,都是对他一以贯之的价值的践踏。为此,他离开这个行业该是定理之中。但是,他加入这个行业,从一开始就抱定,迎难而上是这个行业最具魅力、最有挑战性所在。
但是,他若不回避,他将失去吉晖。这是他的痛中之痛。是的,他可以逃过洞州这一劫,但是,他可以逃过所有此类的尖锐问题吗?洞州仅仅是中国的一个小城,洞州存在的问题,他会在许多地方遇到。他可以逃过他立志以之为神圣的诺言吗?想得到吉晖,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回避这样的挑战,而首先必须在此做第一次的妥协。
他知道他还有一些存款,尽管这些钱是哥哥为他存的。正因为如此,他想尽力省下钱,以便自己早日还清,所以才选择了党校里的旅馆。吉晖一定难以忍受住在这样的地方。吉晖也一定难以忍受他过于关注大众民生,却得不到足够的报酬。
吉晖将现实下去。而他越来越发现自己有种可怕的非现实倾向。这种倾向并不叫他喜欢,可是他却无法阻止它的诱惑,它的感召。
同他的哥哥以及与哥哥同类的势力共谋,他才有可能获得大量的金钱,甚至权势,顺理成章地,他才能够稳稳地俘获吉晖的芳心。背离这类势力,他将形只影单,无依无靠,像一个###教的托钵僧,像穿着黄衣长衫、沿门超渡众生、顺便索要银币的和尚,像黄河决堤下四处逃荒的灾民,像当众立在街头左手擎腰挥舞着、右臂鼓着嘴皮当号子吹的傻瓜(站在他家村头一个名叫实德的精神病患者),是的,在世人眼中,他将像只落荒而逃的野狗,而吉晖这样的女人,除非来场强制性的政治运动,否则,将不会笑逐颜开地把这只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黑狗抱进怀里。
是的,也许有种女人会不顾一切,不管男人做什么都会跟着他,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惠娇也许就是这样的女人。可悲的恰恰在于,他不爱她,甚至不爱这类的女人。性格上富于弹性的女人,在他看来,就像是一只随时都会逃脱梅花鹿,时刻令人牵怀,而不是一只盘踞在床底的乌龟,一年半载不去想它也不必担心它的突然失踪。是的,这就是为什么,甚至索依依这样的女人,也宁愿在一个强权的男人空间里饱尝折磨,只用她的诗篇与文字平息她灵魂的造反。
他并不责备吉晖着手进行这样的选择。因为任何人的选择,其实就是为自己立了法。一个依自律的道德法行事的人,一个旁人永远不能横加指责,一个爱人也是如此。吉晖永远也不愿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她有她的精神自由,有她自由的精神,它们造就了她,也将在现世中给予她物质性的安慰。她是一个在物质与现世性精神浸染下长大的上海姑娘,一个光辉灿烂的女神,一个令人不得不谦逊地放低音调与之交谈的聪慧过人女硕士。
如果吉晖离开他,他怎么办?
光这个念头本身就让他发狂。
当吉晖笑眯眯地走进这间奇热无比的房间时,桂阳雨知道,他低估了她的智力。她甚至不屑于与他争论是否进住的问题。
也就是说,她不是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而是将他看作是一个儿童。
一个大人对儿童犯错时有两种方法,要么是雷霆万钧,要么是笑容可掬地说服教育。后者往往更有高明,现在,他知道,吉晖采取的就是后一种方法。
事实上,吉晖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高明。她的高明是她掌握了处理事件主动权后的一种姿态。而这主动权是桂阳河给的。
当桂阳雨在电话里告诉她他搬出了桂阳河家之后,吉晖的脸色其实并不好看。
她马上又接到桂阳河的电话。桂阳河向她叙述了他们兄弟争吵的经过。他希望吉晖能够阻止桂阳雨离开家。桂阳河为他的举动向吉晖道歉。
吉晖说她可能很难把桂阳雨再拉回来。她了解他的性格。她告诉桂阳河,桂阳雨已经搬到党校旅馆了。
桂阳河说了一个折衷方案。他们住到宾馆去,既可以以他的名义,也可以以建委的名义。只是不必让桂阳雨知道,如果是以他的名义的话。他说他知道党校旅馆的住宿条件(他所知道的还是带空调的房间),他不能让弟弟住那样的地方。不过,桂阳河说,他还是想与弟弟作一番长谈。他可以放下手头的任何工作,也要争取时间与弟弟交谈。
桂阳河说了几句与此无关的话。他赞赏了一通吉晖的性格与通灵的处世手法之后,他说他希望吉晖能对他的弟弟有现实性的影响。他对弟弟忧心忡忡。
吉晖答应了桂阳河。
吉晖拥抱着桂阳雨。
啊,是她吗?将一只落荒而逃的野狗抱入怀中?
吉晖打电话给洞州宾馆。她说建委要预定一间客房。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三章
37,
桂阳雨感觉得到他进入洞州宾馆的客房后所获得的惬意与平静。中央空调长方形的排风口吹出的冷风抚顺了他烦燥的心情——吉晖的身影在他眼前走动,也许就是一种良好的镇静剂。他把行李往墙脚一推,便纵身躺在床上。他的内心还有隐忧,那是他情绪中的,而不是在意识上的,他可以不去理会。
吉晖拉上窗帘,打开房内所有的灯光。桂阳雨在党校的旅馆里感受到的自然光太多了,此时因为室内灯光所营造出的非明非暗的氛围,顿感视觉上的满足。
“为什么不去泡个温水澡?它会让你放松。”吉晖说。
“我不放松吗?”
“亲爱的阳雨,斗这样的嘴可表现不了你的判断能力。”
“说得对,我的判断能力已经萎缩成鸡爪一样了。听你的,去泡个温水澡。”
吉晖把刚要起身的桂阳雨按在床上。她注视着他。两个人的眼睛亲切地对视着,好像是两只从同一母胎里落下的小动物互相辨认。
“我去替你放水。你等着。”吉晖说。
“为男人放水的女人。”桂阳雨依旧拉着她站起身来的手指。
“这不使你的感觉更好吗?”
“sure。”
吉晖还是将消毒过的浴缸重又清洗了一遍。卧室里包括浴室的空气,因为空调送冷,变得如秋天一样,因此暖洋洋的水温,格外令人向往。
“好了吧?”桂阳雨在床上问。
没有回答。只有轻盈的水流声。也许吉晖没有听到。
桂阳雨脱掉旅游鞋,换上宾馆里的一次性便鞋。他脱掉t恤衫,脱掉外装短裤。方才还是汗渍渍的身体,现在像是被烘干过的衣物那样,只是摸上去还有点粘乎乎的。
他推开浴室的门进去,看见吉晖身体淹没在浴缸清水里,经水的折射,身躯像是变了形,她的头探出水外,头发也湿了大半。水面上散发着似有似无的蒸气。
“我不请自来。”吉晖的眼睛春光迷离。
“谢谢你的盛宴。”桂阳雨脱下最后的织物时,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吉晖的脸庞。
吉晖的身体往前缩缩,哗啦一声,桂阳雨踩进暖和的水里。
他缓缓地坐下,再将吉晖抱上自己的腿部。吉晖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
在水中的肌肤之亲有着更为细腻的触觉。特别是后背与胸部,水像是总想把这两部分肉体分开,总想在肉体之间制造某种更令人渴求紧贴的疏离。
“小伙子,别着急着进去。”吉晖侧过脸,笑盈盈。
是的,为什么要那么着急?世上还有什么事比目的绝对要实现而使过程无限地延长更美妙的?
不锈钢水龙头上流下的温水啦啦地响,给浴室平增谐调悠远的气氛。
身体的每一次亲昵动作,都会搅动起水流,一种低吟般的水声一掠而过。
“能屏住呼吸吗?”桂阳雨轻声问。
“能。”
“能多长?”
“三十秒。”
“我数到三。一,二,三……”
他们沉到水里。
在水里接吻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十秒,那感觉就像是从有生命以来的所有精美时刻的凝聚。
浴缸里的水溢出缸体。水流在浴室里漶漫着,汇向出水口。
当他们重新浮出水面时,两人脸上的神情已经如同参加神圣祭奠仪式的童男童女,专注而单纯。
那种注视对方的神情,如同在注视着一个令人心仪令人穆然的奇迹的产生。那筋脉远通万古的性爱快乐屈使他们臣服,又使他们茫茫地自觉为统摄仙境的君主女皇。
他们被统治着,又统治着。他们被驱使着,又驱使着。
“把我夺走吧,”桂阳雨对自己说,“全部夺走。我无所遗憾。”
他们裸体双双躺在床上,被单覆盖着、安慰着他们的肉体。
“我肚子饿了。”桂阳雨说。
“我也是。”
“我们到怡香园吃个自助餐。再来点白兰地。”
“恐怕……”吉晖口气犹豫了一下。
“晚上还有事吗?”
吉晖拿起桌上的手机。时间。“是,建委的一件事。至多两个小时以后就回来。”
“我很……”
门铃响了。
“你约的人来接你了。”桂阳雨说。
“不可能吧。”吉晖答道。吉晖想,要约的那个人并不知道她住在这里呀。“我去看看。”
透过窥视镜,吉晖看到了外面站着的人。
“是哥哥!”吉晖说。
“你约了他?”桂阳雨的口气既冷且酸。
“不,我没有约他。”
“那就别理他。”
“不行!”
吉晖扣上反盗锁,开了个门缝,对桂阳河说请稍等。他们匆匆地穿好。
桂阳河进来的时候马上就明白在这个房间里不久前发生了什么事。吉晖正拉开窗帘。
“走吧,我请你们吃饭。”桂阳河说。“家里的两把钥匙我留在这里了。”
“正好,”吉晖说,“我呆会儿还有件事要谈。你们兄弟两人一块儿吃吧。”
吉晖说着,退下一次性拖鞋,穿上丝袜,将脚伸进鞋里。
“可是……”桂阳雨想回绝。
“好吧,我们兄弟两人的确需要好好地私下里谈谈。”桂阳河用很肯定的口气。
吉晖从床头柜上提起她的小皮包。
“再见,哥哥!”她过去在桂阳雨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匆忙的吻。
室内有阵短暂的沉默。
“走吧,我们去吃饭。”桂阳河打开房门。“我约了条小艇。”
兄弟俩从下楼到坐车到艇上,一直没有交谈。开头几分钟,他们两人都对这样的情形深感尴尬,几分钟过后,他们都觉得,好像他们兄弟若讲起了话,倒是一件怪事。
十几分钟过后,宽阔的黄江便展露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先生,是顺流还是逆流?”船长问。
“先到安华,再回来。”桂阳河说。安华是一个县。桂阳河说着,上了游艇的二层。桂阳雨跟了上去。跟在他哥哥后面,他很不舒服。他安慰自己,这样的不舒服,也不会有多少次了。
游艇起航了。两岸的景色缓缓流动。黄昏下的黄江有种凄清之美。
“要冰镇的?”桂阳河问。
“冰镇的。”桂阳雨答道。
这是短暂沉默后两个人交谈的开始。
“我们干了这杯?”桂阳河说。
“干了它。”
兄弟两人仰起脖子。黄江的景色转化为深灰色的天空。天空中的晚霞边上的火焰正在逐渐熄灭。天空泛着红光。
江风将栏杆上的几面装饰用的蓝旗绿旗黄旗粉红旗吹得猎猎作响。
“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桂阳河问。
“曾经想,现在不想了。”
“但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那就好。我就更不用想了。”
“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想证实?”
“是的。”
“我改口了。”桂阳雨说。
“改口了?你是说你改变了想法?”
“你可以这么想。”
“我不会这么想。”桂阳河说。“你的想法跟你的本性是相联的。你的本性在几个小时内就改变,那么人类的进化速度太惊人了,也###天,人类美好的未来——你所想的,也是我所想的那个没有粪臭味道的未来就会突然来临。”桂阳河以他不曾有过的嘲讽语气说了出来。说完了,他喝了口啤酒,感觉不错。
桂阳雨没有作答。
“阳雨,我的弟弟,我们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人。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因为我们家是小姓,在那个梧村里总是受到歧视。你可能忘记了,在你三岁,不,四岁有时候,我们家着了火,妈妈从井里打水,我也帮着,爸爸往房子上泼水,你在一边哭喊,可是村里没有人来救火。为什么我们家着火?是他们点的。他们要把我们家赶出那个梧村。你已经不记得了。”
“我记得。”桂阳雨说。那场大火,那浓浓的烟雾,像是魔怪世界里令人恐怖的电影。但是他自己的哭声他忘记了。没有人记住自己的哭声。
“我知道,你为此责怪了我。”桂阳河说。“你责怪我没有挨门逐户地向他们说,我们桂家不怪你们,我们桂家永远需要你们的爱,你们的公平对待,我们桂家也将永远爱你们,也将公平对待你们。”桂阳河把啤酒端起来,但没有喝。
桂阳河突然笑了起来。
“你竟然为此责怪我。”桂阳河重复着说。
桂阳雨辨认着江岸边的人影。人影在走动,游艇也在走动。
“我不是圣人。对不起,我不是,阳雨。你以为你是,可是有一天,阳雨,你还得承认,你也不是。阳雨,我不能等到一个公平的社会建立起来,一个充满爱与同情与宽容的社会建立起来了,一个人类大同的世界来临了,我才行动。我生在此时此地,我生在这样恶劣的社会环境里。我比你更深切地闻到中国传统思想中令人窒息的恶臭。因为在那些充满计谋与奸诈的传统中,没有平等的传统,没有公正的传统,更没有互相关爱的集体意识。而我,还有你,好吧,我还是不要提及你,我,我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传统中,这样一个由传统延续下来的真实的社会形态中。”
桂阳雨喝了一大口。“正是在这样一个公平与关爱的社会尚未建立,个人的公平观与关爱观才更具有个人的意义与社会意义。”
桂阳河是想笑的,但是他忽然不想了。“阳雨,我亲爱的弟弟,我不想成为你理想主义稻草人的帽沿下活活的牺牲品。请原谅,我做不到。这样的提法不该由你提出,也不该由我来解答。”
“你超越了界限,哥哥。”
“当你保持着对人类实践活动的热情时,你能不感到人类的实践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那千军万马奔腾不息难以驾驭的非洲奔牛?你可以有个大致的奔走蓝图,你又怎么可能用尺来量好你所要走的每一步路,在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草原上、河流边、沙漠里?”
桂阳雨盯着桂阳河的眼睛。桂阳河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昨天夜里一定没有充足的睡眠。他的神情近乎于半亢奋状态。
桂阳雨把杯子一举。他喝了一口,桂阳河也跟着喝了一口。之后,他们对视着,如同拳击台上的两个拳击手。
“哥哥,上个世纪,我们有许多漂亮的词汇,为着这些漂亮的词汇,我们去杀人,被杀,我们面对鲜血唱着赞歌,我们制造人类有史以来最深刻的恐怖,——我是说全世界,我不想回避全世界,因为我们的大大小小的运动就是与世界思想或政治潮流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奇观都是在一面面的旗帜下发生的,我不管它们是万字旗还是三色旗,还是太阳加月亮。今天,我们又走进另一条隧洞,在这条隧洞里,我们看不见旗帜,却听得见宏亮、杂沓的脚步声,于是,我们又有了新的理由,我们说我们在黑暗中奔跑——是的,在黑暗中奔跑,那么踩死什么人,就不再是个人的责任,这就是你说的尺子理论。我还听说过更糟糕的理论,那叫麻袋老鼠理论。人类就像是被装在一只麻袋中的老鼠,他们绝望又不愿意绝望,于是他们互相噬咬,在噬咬中他们认为他们找到了处置时间的方法,找到了如何从绝望中恢复生命力的凭借。是的,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这的确有部分的真实性,尽管这的确是一套绝望的比喻。可是我认为现在,现在的洞州,不是那样的特殊状况。人性与政治的双目不是你所说的那样还闭着,它已经睁开了,如果你说尚未圆睁,我可以同意,可是绝不是依旧在深沉的恶梦之中。如果你否认这一点,哥哥,你就是对人的的蔑视。我怎么可以接受一个对人蔑视的哥哥?我怎么可以接受一个从骨子里讲奉行犬儒主义哲学的市长哥哥,尽管他表面上奉行的是另外一套像面具一样惊人而伟大的理论?他遵循着现实的这套叫人深以为耻的规则,并乐此不疲?”
桂阳河微笑着。他像是为弟弟的言论深感振奋。天哪,在洞州,谁敢这样跟他说话?可是他迫切需要的正是这样的话语。它们考验着他的理解力,挑战着他的生命哲学。
“第一,阳雨,我不会同意你认为我奉行的是犬儒主义哲学,第二,我不像你那样,认为在我的身边,有你所需要的那样原则存在,我是说你那样的超原则。我不是你认为的——对不起,我想你是这么认为的,我,是一个为了修复一面镜子而抓起大锤,把镜子砸碎的革命家,相反地,我认为我是一个为了修复一面镜子,而拿起一团布料,先将镜面擦拭干净的匠人。”
“那些工人农民贫困的教师就是你要擦拭的镜面上的灰尘?”
“阳雨,我们能不能暂时离开具体,就像一个人离开工作到海边渡假一样?”
“不反对。”
很好,桂阳河点点头。“不仅如此,你还要同意人类价值的多元性,多极性。有个人价值,有群体价值,也有国家价值或政治价值。当个人哪怕是某个小群体的利益摆在历史面前而与国家的政治利益有暂时性的错位时,那些个人或某个群体的利益就得让路,如同行人为车辆让路一样,这个逻辑是非常有力的,非你我的性情所能改变。不论你承认与否,我们的根本冲突就在这里。尽管我们有很多的重合部分,我们还是站在大河的两岸。我承认,社会的不公或者说社会的不幸的是,有些人的利益与国家的政治的利益结合得较为紧密,有些人的利益与国家或政治的利益就略有距离,于是,前面那些人就获得了较丰厚了报酬,你甚至于可以说前者利用了后者也未尝不可。我的价值观与价值实践恰好与国家或政治的价值在某一时期重合,我不能说是我的明智,但至少是我的幸运。”
“我不否认价值的多元。”桂阳雨说。
“能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愿意为此喝上半杯。”
“你喝得太早了。我不同意强制性的价值多元。我认为你的理论就是建立在对人的蔑视上。”
“我不同意。何以见得?”
“因为你的多元,不是以对人的信任为基础的。对人的信任,就是对人理性能力的信任,相信人是理性的,是能够为自己的长远利益着想而可以放弃一些暂时或局部利益。而你的那个价值,只相信自己是有理性的,却不相信别人同样是有理性的。如果你相信别人有理性,那么,你就不是简单地要求别人为你的车辆让路,你甚至会把车停下来,问问路人,那一条路可以更快地到达目的地。你自以为你的车灯所照耀的前方就是目的地的路径。这种狂妄自大,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你应该忍受。否则,我的车辆永远也走不出人群,更惶论目的地。我痛恨的就是这种议而不决的人类惰性。这才是生活的耻辱。”桂阳雨刚要插话,桂阳河站了起来。“我去让船长调转方向。”
桂阳河走下矮小的舷梯。
“船长,我们回转吧。我们想到出海口。”
“安华还没到呢。”
“别去了。七点四十分返回到小码头。”八点正,他有个会议。
桂阳雨看到岸上有个人与船同方向地跑步。船调转时,那个跑步的人也停了下来。桂阳雨转过脸,不再注意他了。
桂阳河坐下来时,给弟弟也给自己倒满了杯。
“人类社会的共同目标实际上在不同文明中的表述大同小异,这是源于人类的本能还是源于一种普天情怀还是源于一种弥天大谎,我现在不想做外科医生来解剖其中的奥秘。”桂阳河夹了一块大鱼肉,放在桂阳雨的碟子里。“这是从这条江里捕捞上来的鲈鱼,野生的,我一吃就晓得。于是,在其实现过程中,不可能同时会满足不同的需要,而是会根据它们自身的强度确定它们可以满足的先后顺序。请听我说下去。是的,这是我刚才说的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我承认,人类进入现代文明,再也不能不考虑到以前完全可以被忽略的某些个人或群体的要求,也就是说,道德规律会因为时间与地点的不同而发生一些变化,但是忽视强度要求,也就等于不满足任何要求,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思想。”
“老实说,哥哥,我很难判断你是故意曲解还是无意把理论的脏水泼到我身上。我的意图很明确,我们既然是生活在文明社会中,那么这个社会成员的任何要求在理论上就是被视为应该得到满足而不能以任何借口加以拒绝或以任何形式无端否定,除非这个要求本身已经显而易见或者可以推算出它会对其他的要求造成损害。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杀人犯完全有权利要求……”
“你的意思我明白。”桂阳河打断了桂阳雨的陈述。“我明白了,你关注的是伦理学,而我关注的是经济学。原来这才是我们立论基础的最大不同。”
“不,哥哥,这正是我们可以讨论的地方,无论它是伦理学的还是经济学的。没有离开经济学的伦理学也没有离开伦理学的经济学。不论是经济学还是伦理学,它们所追求的目的就是最大的幸福——这是功利主义的基本观点,虽然我对功利主义抱着极大的保留——可是在我看来,最大的幸福不是你所坚持的所谓社会利益或者人类利益的最大化,而是文明社会里的任何人的利益都不得加以侵害这样一个限制性的规定,只有这个限制性的规定得以实现,最大的幸福的远景才是现实的。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答应给每一个人以最大的幸福,可以一转身,你就违背了这一诺言。农民工人贫困教师的利益……”
“请不要具体。我喜欢理论自身的圆满性。”桂阳河提醒。
“那么回到你的圆满。”
“我很想回答你的有关诺言的观点,不过,你说到幸福,我们就先说说幸福。我想起亚里士多德曾经论述过何谓幸福,他说,幸福并不是合理的人生计划的成就,而是人自身所具有的力量的充分发挥。当然,我得说他的话并不完全合乎人的全部内在需求,或者说他只说出了一部分真理,也许就是真理的某个层次。照我的理解,他恐怕是认为把人自身所具有的力量充分发挥出来之后,人生的计划自然就成就了。因为现在人的欲望实在是太多了,太强烈了,所以没有成就来垫底,恐怕是说不通的。现在的问题是,你所说的幸福的实现离开人的自尊心是无从谈起的。而自尊心有两个侧面:自己有价值这样的感觉和对实现自我目标能力的自信。现在我恐怕得有遗憾地告诉你,你认为在中国人当中,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有价值并且有这样的自信?我接触的人比你多,我对此非常失望。世界人种需要进化,中国人种也需要进化。在这个过程中,你不可能停下前进的轮子等待。于是,那些首先意识到自己价值并有这样自信的人,当然就会乘势而上,他们自然地成为强势力量。你为什么不从辩证的方法来看待这种强势力量:正是他们唤醒了更多人的价值感觉与自信?”
“哥哥,我不会像你这样想。你的出发点就是人是不平等的——你想否定又不想否定,你欲罢不能。你把这个不平等看作是根源,看作是基础,看作是原初状态,而不是把它看作是社会发展的某种阶段性的现象。你把人类进行经济活动政治活动道德活动的主体,一部分划为合格的,一部分划为不合格的。从你的基础出发,你自然不会得出一个公平的结论,一个正义的结论。现实中的不平等也要分为有根据的不平等与无根据的不平等。你把它们混同到一块。”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而无处不在枷锁之中,我换句话说,人生而平等而无处不在不平之中。我更愿意承认一种现状,而不愿承认一种所谓天赋的或自明的道理。因为现状可以告诉我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着手我的人生,而自明的真理只能告诉我你不必相信一切。我身为中国人,我不会从先验观出发,我必须从经验观出发。你如果认为这是我的致命伤,那么好吧,我承认。因为我认为先验地决定人类行为正当与否的客观价值标准根本就不存在的。是的,这是我的存在主义观点。存在主义还告诉我,只有行为主体的选择与决断才形成行为本身的价值。我的这个存在先于你的那个本质。”
“存在主义并没有忘记人应该对他的行为负责。”
“我负责。我不担负我行为的所有后果,难道要你来担负?”
“这种负责又必须符合人类的良知。这才是完整存在在义,你要的只是前头那个存在主义,不是一个统一的存在主义。”
“我要的是最有力的那部分腰身,我不要尾巴。阳雨,你刚才说到诺言。任何一个人遵守诺言,不是原地不动的吧?是的,他必须实践。在实践活动中,那诺言自然就要受到功利、效用的检验,随着检验的加深,他会发现诺言中存在着非合理的部分,他是不是有必要使这诺言走向合理化?”
“是的。但我认为的实践与你的不同,我认为实践的中心议题应该是公正。公正在合理之前,是合理的父亲。根据现代的正义理论的说法,完全不容许基于处在某一地位的人们的不利被处在别的地位的人们更大利益抵消的理由而使不平等正当化。而且,一旦作为意义被确定下来的效用会重新产生出无意义性。”桂阳雨的叙述那么富于节奏感,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
桂阳河则试图让弟弟的激情冷却下来。
“你在追求一种梦幻般的一致性,而我在肯定一种自有社会以来就一直存在着的冲突性。不瞒你说,既然冲突永远存在,那么我愿意身处在强大的一方。”
“要是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对你的看法有利,并满足你的自尊心的话,你可以这么说。”
“阳雨,收回你带刺的话!你如果认为存在于文明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并且乐于接受的的所谓正义所谓公正,那你就尚未从两千年前中国古人提出的大同社会的迷梦中清醒过来。你要承认任何政治经济道德体系的缺陷,你要承认所谓的社会共识其实是抹杀了社会主流价值与某些个人价值冲突的客观实在性!”
“谁说我否认了?”
“谁说?”桂阳河扫了弟弟一眼,“我非常惊奇地发现你还有诡辩的秉性。”
“我想说的是,哥哥,请你记住,你说的那一套,比起把对农民工人贫困中小学教师的关怀和社会的紧张降低到最底程度要轻率和简单得多。人类社会走到今天,我们已经没有必要残忍地判定要人性付出更高的代价来满足某些借口堂皇的需求了!昨天合理的理论到今天要有勇气改正,包括效用论、合理论这类任何人都可以当工具来使用的专用术语,为什么要为自己缝制一套并没有质料的衣物!哥哥,尽管我看到的明智不少,尽管我看到的愚昧也不少,我还是认为相信人类的明智比相信人类的愚蠢,最终,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会小得多。”
桂阳雨的激动让桂阳河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时的大学生被世人虚妄地誉为天之骄子,于是,他从法国启蒙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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