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阳雨,若作为一个守信的人,是不能不出现在花博会现场的。在温顺水一伙人看来,他是不守信的人,一个叛徒。——这个词让他一阵受惊,只是很快,他又察觉出这个词本身的荒谬性。一个记者如果执守于这类传统的道德判断中,绝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新闻性、引人注目等等,才是他真正的操守,除此之外,休想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他了解大众的兴趣,而这又取决于他想不想迎合这样的兴趣。——得了,真是无聊。他讨厌起自己来了。
索依依侧过头看着桂阳雨。桂阳雨知道索依依在看他,但没有接应。
索依依把目光拉下,看着桂阳雨的手。她对这手型很是熟悉。她曾无数次地把自己的小手置身在此类的手中——那是桂阳河的手。他们兄弟俩的手型很相像。因为年轻,因为经常出入于健身房,桂阳雨的手掌要雄厚一些。
她伸出她的瘦削、苍白的手掌,缓缓地握住桂阳雨那饱满、充满活力的手腕。这个过程,很像是动物的吞食。
桂阳雨的手掌动弹了一下。飞机颠簸起来。好像是出于一种保护弱小的本能,桂阳雨的手掌它反转过来,紧紧握住索依依那只苍白如叶般薄弱的手。给别人安慰的同时,自身的力量也无形地增强。
出租车快速地行驶在海口的长堤大道上。
“还好吗?”桂阳雨问。
“可以。”
“我看了一下地图,大概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有你在,可以再长点。”
桂阳雨还来不及回答,他的手机响了。号码是从洞州打来的。接吧?
“你好。……启明,我听出来了。说吧。……什么时候?我现在在海南。……不,我马上赶回去。”
桂阳雨关上手机时发现索依依一直在注视着他。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马上赶回去?”索依依说。
“如果可能的话。”
索依依还要说什么时,桂阳雨用手拦住了她。他用电话问了飞回厦门的航班。来得及!他报上自己的姓名。
桂阳雨搂住索依依的肩膀。
“我必须回去。你可以找到——它吧?行李不是很多,如果对付不了,就找个当地……”
“我是要人陪的。”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我的意思怕是很难让你明白。只是……”
“好了,你不必道歉。我最受不了!”
“听我说,温师傅他们几个人失踪了。刘启明的声音非常慌张,这事非同小可。我要回去问问市长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清楚得很,没有他不知道的。我处理完会马上赶回来。”
“有这个必要吗?”
“你说什么,嫂嫂?”
“索依依。”
“对不起,索依依,你说的是哪个必要?”
“有必要又赶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
“我不想在高墙大院里面见到你。你听清楚了吗?”
“你不必加重语气,我已经听到了。”
“那好。你处理完你的事,你滚回上你的海。海南不会有事。你要赶机场了吧,叫司机停下?”
桂阳雨没有拒绝。
上帝,他想,这是你给我了恕罪的机会吗?这是你向我展示的宽宏大度吗?这是你让我永生不必为悔恨所折磨吧?
44,
吉晖的内心给桂阳雨定下两个界限,第一,一天之内,若桂阳雨不给她发信息或者电话联系,第二,如果桂阳雨三天之内不回到洞州,她将独自离开洞州,像奥德修斯无可眷恋地离开特洛伊城,孙悟空离开西天取经之路一个筋斗翻归花果山一样,回到上海。她给父亲打了电话,说她四天后到家。她父亲问及桂阳雨是否陪她回上海,吉晖说尚未定下,到时再说。
她再次走入萨拉咖啡屋。她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年轻人。后来,她觉得放过他实在是可惜。为什么不先了解再做判断?人生的机会往往就是这样失去的。洞州这样的地方固然小,照样可以产出外表与才质同样出类拔萃之徒、投机灵动之士。
昨天晚上那个男士没有露脸。也许是因为他受了打击而另选福地?她静静地坐着,如同在守候着某个特定目标的出现。晚上,她很想找个人聊天,特别是男人。她想过把张冲和郭亚子呼来,还是作罢了。
从那扇褐色条纹门框内,走进一个男人。他瞟了她一眼,旋即找了个靠里的座位。吉晖很欣赏他所选的位置。那是一个常人不选的座位,在这屋子里,它是个偏僻之地。除此之外,那里可以是密谈的最佳场所。
“先生是一人?”服务员走过去询问。
“两人。”他答道。
那么显然,另外一人尚未按时到达。吉晖垂下眼帘。她转动着手中的汤匙,之后,轻轻敲击了一下咖啡杯。咖啡杯发出一声轻脆的响声。她抬起眼睛,看到那个男人也朝这边望了一眼。是的,他选的位置本身就说明要么是他是故意选在可以看见她的位置,要么纯粹是一种偶然。
吉晖轻捻琴弦似地一个微笑。男人也赠与相同的表情。
像是为了故意破坏这正在建立的默契,她的手机此时响起来。她走出室外。从座位上立起转身的瞬间,她又向那个成熟的男人投去一瞥。
“吉晖,你在哪里啊,我在洗手间里,正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一小团漂浮在坐便缸里的那些东西……”她听出是桂阳河。他从未这样说过这种类型的话,他一定喝了不少。“我早上出来时,索依依不见了,接着桂阳雨给我发来信息……我想喝口热水都喝不上……我很快就会回去,你准备热水……热水解酒解得快……”
“我这就去,哥哥。”吉晖说。
桂阳河还结结巴巴地说请吉晖把明天他要演讲的发言稿在家里修改修改。它就放在电脑桌前。桂阳河认为那篇发言稿太政治化与程式化——虽然它们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他认为要是没有一点经济学的东西渗透进去,花博会的举办就没有充分的根据。他要的是经济学方面的理论和论证——不必太深奥,只需要蜻蜓点水,就可以使这篇发言稿品质超群。吉晖答应了。
照理,今晚是不能喝酒的。明天不是要剪彩吗?可是王元材来了,一切全乱了套。王元材一见到桂阳河,便紧紧地抱住他。桂阳河克制着自己。他与王元材对饮时,直想着冲过去,一拳将他打倒在地。真的打起架来,桂阳河未必是王元材的对手。王元材身高马大的体型,料想正面冲击,谁也难以得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把小手枪或者一把锋利的刀。赤手空拳,至多加上几根筷子,几碟盘子,想把王元材划掉,谈何容易。
最好的方法就是与他斗酒。斗不倒王元材,至少还能斗倒自己清醒的头脑,让自己稀里糊涂起来,不再去记恨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好几回,他依稀看到一颗在镜头中特写的子弹,穿越空间,紧逼王元材的头颅而去,接着他轰然倒地。待他定睛一看,王元材依然矗立在眼前,像一座高山一样纹丝不动。
海口机场。飞往厦门的飞机晚点。
下了飞机,桂阳雨想省点钱,没有过去招手打的,他想坐机场到长途汽车站的巴士。只是专线巴士停在那里,巴士里的司机不见踪影。大部分的乘客有人接或者打的士到市区,三两个的乘客也有想坐巴士的,可是等了一会儿,都打的去了。桂阳雨问机场服务员怎么巴士不开,服务员说巴士经营与他们无关。桂阳雨不得已,招手要了一辆的士。
长途汽车站往洞州的车已经全部发完。从福州或厦门经洞州前往广州或深圳的大巴大都不在洞州停靠,只有到大路上去拦车了。
桂阳雨拦到了一辆空载的货车。
车在院子外停下。桂阳河抬眼望着自己的房子。
“屋里怎么会有人?”他问司机。
“我上去看看。”
“我自己来。依依回来了。”
他下车的时候踉踉跄跄。
“桂市长,我扶你上去。”
桂阳河手一挥。这个挥手的动作尚未完成,他就意识到其实这是醉酒的姿态。为了纠正这错误姿态的后果。他说:
“明天七点三十分出发。”
“我知道,桂市长。”
“你知道?对,你知道。去吧,开得小心点,不要撞坏了车前灯。”
桂阳河掏出钥匙,插了几次钥孔,都没有插上。
吉晖分得出轻重。一进入桂阳河的家,她马上在客厅的电脑上着手修改桂阳河的发言稿。这花了她四十分钟的时间。
她伸了个懒腰。能为桂阳河办点事,她是快乐的。接着,她打开即饮即用热水器,这样桂阳河回来马上就可以喝上热水。其实让水热开也不过十一二分钟的时间。
吉晖走进她原来住的房间。她喜欢这个房间,墙上的画与台灯与墙壁的颜色与粉红色的床单是那么的谐调一致。
那张半圆的沙发椅仍旧搁在床头边。桂阳雨就曾坐在那上面,她把两条腿搁上去。于是他们的做爱从脚开始。吉晖突然非常想念起桂阳雨,他竟然到现在也不给她发一则信息,打一个电话!她的眼睛突然潮湿了。
尽管这里不是她与桂阳雨的家,她住在这里却有一种家的感觉,而住在宾馆里,设施再好,它们也唤不起内心中的那股温馨之流。
她盯着书桌上方的一张略带抽象的摄影作品。一个女人的裸体照,由于黑白画面与阴影多次重叠,女人身体的柔软感丧失殆尽,只剩下简洁的线条与浑然无觉的像蛇一样弯曲的s形态。她在这个房间住了一个多月,今天晚上才发现她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几乎看不见脸孔的女人。索依依!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个索依依,就算是个准索依依吧,挂在墙上,凝视了多少次她与桂阳雨做爱的场景!她禁不住地碰那幅画,看看它上面是不是还装了个微型摄像头。渐渐地,她变得平静了。好啊,让她看吧,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爱的,羡煞偷窥者!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好奇心理,她想找张桂阳河的照片。凝视一张不动的画面,也许会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啊,在这么大座的房子里,竟然想不起曾经看到过桂阳河的一张照片。既然客厅里没有,那么厨房就更不可能有了。不,还是到餐厅去看看。也没有。她走上楼,推推索依依的房门,锁着。推开桂阳河的房间,门开了。这时,她听见了汽车的喇叭声。
她下了楼。她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她开了门。
“哥哥。”
桂阳河浑身酒气。
“是你?你从哪里来的?哦,对不起……我的头晕乎乎的。”
说着,桂阳河一个颠踬。吉晖上前扶住桂阳河进屋。
桂阳河的鼻子在空气中长长地一嗅。
“——是什么香水这么诱人感官?”
“是吗?奥莱雅香水。”
“你这香水味——太……!阳雨呢?他又和温顺水喝酒去了?”
“阳雨去海南了。”
“什么时候?”
“阳雨和嫂嫂不是早上去海南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是要我给你准备热水吗?我准备好了。我这就给你倒。”
桂阳河想到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时却让椅腿绊了一跤,跌在地上。
正在压水的吉晖并没有停止压水,而是等杯子八分满期了,才把杯子放下,急速地过来,扶起桂阳河,帮他坐在沙发上。桂阳河的手突然抓住吉晖的手臂。
“这么柔软!是我的酒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柔软了,还是你本来就是柔软的?”
“在一个舞会上,阳雨曾经与全场的所有女士都跳过,跳完后他告诉我,我的手是最柔软的。”吉晖说得不紧不慢。
桂阳河举起吉晖的手掌,把它凑到唇边,碰了一下唇。
“对不起,让酒气醺坏了这似水的……”他找不到词了。
“我不抗议。”
桂阳河勉强挤出笑容。他接过吉晖递过来的杯子,一口喝尽。吉晖接过空杯子,起身到即饮即用热水器旁。桂阳河看着吉晖走路的背景。她天然的臀部扭动节奏唤醒了他的记忆与欲望。
“我说过了,这香水,这从河水里刚出浴的……——吉晖,你那叔叔(吉晖纠正说是舅舅),噢,对不起,舅舅,对你还慷慨吧?你要趁这个机会让他好好地为你们慷慨一番。不要手软,不要物非所值!哈!吉晖,是不是我比我那浆糊脑袋的弟弟更了解你?……我跟阳雨深入地谈过,吉晖,我知道他不是仅仅是一时的冲动,他有他的理论思考——我要的这是个,如果他思考过,那么这就意味着他还会思考,还要思考,而不是那些仅凭性情认为理所当然的人……他会摔跤,很快,对此我一点也不怀疑……他还会站起来,因为他的大脑在,对此我同样一点也不怀疑……吉晖,也许,我说的是也许,也许你会等不及他的转变,等不及……我替他伤心的正是这个……那又算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这也正是我的意思……”
“哥哥,喝水。”
“谢谢。你们要走了?我们还会再见吗?”
“当然会,我们会请哥哥在上海我们的家住下。”
“我跟谁一块去,跟依依吗?”桂阳河发出一阵狂笑。“亲爱的白茹宁啊……”
桂阳河一仰脖子,一半把水倒进嘴里,一半洒在脸上。他的胸前衬衣上湿了一大块。吉晖接过杯子,还要去倒。她也要去拿块毛巾,让桂阳河擦擦身上的水。
桂阳河突然拉住吉晖。吉晖转过身来,眼睛里没有惊惶,倒更像是在看一出引人注目的好戏时的表情,专注、宁静、诚恳和投入。
“吉晖,请你不用倒了!”
桂阳河放下自己的手。
“我现在不想清醒!清醒让人受不了!你猜猜我今晚又跟谁在一块喝酒了?英嫁三代(意:操他祖宗八代)!跟那个压死白茹宁的王元材!看着他的脖子,我真想掐死他!他告诉我,我很快就要到省会城市去当副书记了,于是乎,我跟他碰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我跑到洗手间,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呕吐。我一边吐,一边笑,一边哭。走出洗手间,我俨然又是一个顾全局,识大体的人了!你还是去吧,给我倒杯水,我晕头转向了。”
桂阳河看着吉晖摆动的臀部,跟上了几步。
他自制地低下头。这情景与漂流时何其相似。他感觉自己像是两次踏入同一时间之流。
吉晖取来毛巾,搭在手背上——把毛巾握在手里有多难看啊,另一手端着水杯。
“给,哥哥。”
桂阳河并没有接手。
“馥郁的香气,又是香气——你像是在引诱我堕落啊……”
桂阳河接过杯子。吉晖将毛巾抵在桂阳河胸前的湿地。
“哥哥喜欢?”
桂阳河扔掉手中的水杯,一把将吉晖揽在怀里。
“哥哥——”
“为什么我喝了那么多的酒,我的嗅觉仍旧像狗一样敏锐?……”
他把头伏在吉晖的肩上,慢慢地往脖颈下的软肉移动。
“啊……哥……不要……”吉晖呢喃着。
一股力气如同一阵山风刮起,桂阳河将吉晖抱起,走向楼梯。
“不要……啊……哥可……”“哥”到最后只发出“可”的音。
货车司机在市郊就要让桂阳雨下车,桂阳雨请司机带他到市政府,司机说那要加钱。两人讨价还价一通,最后以多出十块钱成交。在路上,桂阳雨打了几次电话给桂阳河,可是桂阳河的手机关了,桂阳雨只得到市政府找人。
看到从货车上下来的人要进市政府大门,门卫不让他进去,并要他拿出身份证和其他有效证件。桂阳雨不想做太多的解释,拿出身份证。与市长一字之差的姓名,显然让门卫诚惶诚恐了一阵。
政府办公大楼的灯光还亮着。桂阳雨近乎跑的步子,没有注意到玻璃门幕,头撞在玻璃上,痛得他蹲下身子,叫不出声来。
姚凯抬头看到这位不速之客捂着头。
“你找谁?”姚凯没有一下子认出桂阳雨。
“市长桂阳河。”
姚凯一楞。
“你是他弟弟吧?半个钟头前在宾馆宴会厅,现在他应该在家里了。”
当桂阳河抱着吉晖一步一步往楼梯上走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可怕的事。他想停止自己的步伐。他停顿了一下。他想把她放回去,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正在这时,吉晖伸出手,搂住桂阳河的脖子。
吉晖的动作,鼓舞了他。一股无限快乐的力量从脚底向上涌起、从头顶向下灌注,汇集于胸腔,并在那里激荡澎湃。
他抱着吉晖走到卧室的门前。门关着,犹如一道障碍阻挡了他的去路。他已经分不开手去旋开把柄。他扬起脚,一声沉闷的撞击。
卧室的门踢开了。让它开着。
大床像一片草地一样展露在他面前。吉晖的头已经半枕在他的肩膀。
他将吉晖往床上一扔。吉晖也在瞬间松开自己的手臂,作个自由落体运动。
吉晖的身体在床上弹了一下,又陷了下去。
吉晖的裙子像跌落的百合花,散开了。
桂阳雨站在街旁等着出租车。他的手一直举着,好像是与他作对似的,就是没有一辆出租车愿意停下来,犹如在北京长安大街上,要拦一辆空车可不容易。
终于有一辆放缓了速度,停下。
当吉晖湿润的嘴唇贴在他的唇上、并试着向内探囊取物时,桂阳河便把自己的是何许人、怀抱着何许人完全置之度外,酒精的对神经的刺激性仿佛被搁置了起来,多巴胺掌控着一切动作与发声。此时的身体的感觉如同是焰火的天空一样令自己目不暇接。
桂阳河身体上分泌出的酒香味与汗味鱼贯入吉晖的鼻孔。她像是从未闻过如此美妙的人体滋味。桂阳河在她身上的一切欲望的爱抚,如同一个巫师进入迷狂状态中对施法对像的亲呢,只怕仪式的过早结束。
“我要泼酒——!”桂阳河突然发出吼叫。
“泼啊。”吉晖回应。她并不知道桂阳河会做什么,桂阳河的叫嚷让她对快乐有着新的从未有过的期待。
桂阳河下了床,晃晃地从柜子下取出罐装啤酒,“叭”揭开易拉片。
他把它倾倒在吉晖的腹部和阴部。
他动作笨拙地弯下身子。
看到里面的灯光,桂阳雨就肯定桂阳河在里面了。此时,他的肌体已经非常疲倦,他的大脑依旧处于兴奋之中。
他一边按门铃,一边掏出袋中的钥匙。外门打开了。
熟悉的客厅啊,他离开才不过二十四个小时!熟悉的楼梯,那上面传来的索依依拖鞋敲击着的声音好像重又响起。屋内奇特地宁静。
“哥哥!”他叫了一声。叫过之后,发觉自己为什么没有叫“桂市长”“桂阳河”。但是称呼已经不再说明任何问题了。
他冲上楼梯。“哥哥!”
正当他要进入桂阳河的卧室时,吉晖从里面冲了出来。
“吉晖!”
透过侧掩的门,看到桂阳河裸着身子,伏在床上,如同死尸一般。
桂阳雨冲过去,——不,他的身体叫人恶心,他不想碰到它,于是他抓起床单,往桂阳河身上一裹,然后像抱起一块大木头,往后使劲一推。
桂阳河机械地毫不反抗地砸在那面硕大的镜子上。
镜子破了,几块跌落下来的玻璃划破了桂阳河的肩部和身子。它们落到地毯上时,一块砸到了另一块,发出清脆的碎裂音响。
血从桂阳河的肩部上缓缓流下。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太可怕了,阳雨!”吉晖叫道。
桂阳雨没有理会吉晖,他晃过吉晖,冲下楼。
“阳雨,是你哥哥……”
“闭嘴!”
“你还没有听明白……”
“闭嘴!”
桂阳雨在楼梯上大叫,叫得吉晖差点捂住耳朵。他停下步子,正是刚才桂阳河停步的地方。他想回过头去再说些什么,身子一使劲,放弃了。
吉晖跟着桂阳雨跑到了门外。
“阳雨,你听我说!”
桂阳雨转过外墙,汇入纳凉与晚归的人流之中。此时,人世间的一切声音于他都不存在。除了血夜的奔腾流动声和太阳穴节奏鲜明的轰鸣之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如同置身在寂廖无边的月球上,而不是喧哗的街市旁。
吉晖返回大房子里。客厅依旧是静悄悄的。灯光柔和地照射着。
她进入她曾住过的卧室,推开卫生间的门。揿亮灯。她走到镜子前。眼神中的尚存一丝的慌乱与惊惶,不过,它们的踪影很快就会消失了。果不其实,她朝自己微笑了一下。不,微笑得尚不得体,有点勉强。再来一次。不错。
她揿灭灯,关上卫生间的门,退出卧室。她一步一步缓缓地上了楼梯。
桂阳河依旧瘫倒在地上。
他的眉头深深地皱着,时而蹙缩着。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让他的头痛苦不堪,还是他忽然想起他干下的这一切。
吉晖走进浴室,取下一条干净的毛巾,打开自来水龙头,掏了几下。
她俯下身子,擦拭着桂阳河身上的血迹。
桂阳河抓住了她的手。
“你回去睡吧。我脸上划伤了吗?”
——他想起明天的花博会。
45,
中山公园的假山也有四五十米高。山上有块大石,大石的上端有个小平面。桂阳雨就在上面呆了一夜。他先是坐,再躺,躺得难受,再爬起来坐。他本以为黑夜漫长,难以熬过,原来他还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它离开大地隐身而去,并无倦意。他盼望着有人过来对他进行打劫,一夜过去,平安无事,增添了一点缺憾。
天尚未亮,就有人跑步了。嚓嚓的跑步声一沓又一沓。接着打羽毛球的,练拳的,吊嗓子的,公园像越来越强烈的光线一样,也开始叫人躁动不安。
他走到小食摊前,要了两碗豆花、两个馒头和一个鸡蛋。不过,他吃了一碗豆花和半个馒头之后,便吃不下去了。
他四肢乏力,头脑昏沉。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昨天晚上已经走了不少的路,把洞州市区几乎走了个遍。现在,他在那块大石上休息了之后,依旧不肯倒下。他第一次对自己强壮身体生发出不满。
他打电话和刘启明联系上了。刘启明对他回到洞州深感意外,当然,刘启明更意外的是,昨天他为什么不在洞州却在海南。他问刘启明糖厂的事是不是如期举行,刘启明说他也没有把握,但是他会过去看看。
桂阳雨朝洞州糖厂的方向走着。他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洞州市的街道了,甚至哪条街上的哪棵榕树的树龄是多少年,他也说得出来,哪条街上的哪家超市开得好,他同样了如指掌。与先前走向洞州糖厂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是步行而来。他走到糖厂的大门前,也就是桂阳雨刚来洞州市的那一天堵车的地方。他想起了吉晖,想起那几个小孩。
他以为自己是来早了,没想到已经有一千多个工人聚集在厂里了。
他的神态,比下岗的工人更加心灰意懒。他听着工人们发牢骚。有的发着对厂长的牢骚,有的发着对市委市政府的牢骚,有的发着对温顺水的牢骚。对温顺水的牢骚无非是骂他或者讽刺他大话说得好听,到了见真火的时候,却不见了人影。有人说是不是温顺水身体病了,发牢骚的人就说也会拣个时辰生病,有人说温顺水是不是又在外头过夜了,因为他年轻时的生活就闹过这类的风波,这时有人笑温顺水现在是老柴头了,也没有钱去享乐。桂阳雨没有想到这样的时刻,工人们说起这些东西来和为自己争得实际利益一样的来劲。
“看,杰式(奇怪),厂长来了!”
桂阳雨也跟着工人们转过头去。宋厂长他从未见过。他有几次想见他,可是那个宋厂长一听说是记者,就关门不见。与往日一样,桂阳雨对他的印象就是不好,看着他腋下掖着个黑皮包的样子,心眼就是不舒服。
宋厂长干脆站到一辆脚踏的三轮车上。
“各位师傅……”
他的话还没说,就被淹没在工人的不满之中。
“我们今天不是来听你讲话的!我们听多了,也没听出名堂!下来!”
“你的本事就是会拿我们的钱去跟小姐说软话!”
“厂长,我们怎么找不到你的脸啊!”
“回家去,别让我们再看到你!再看到你,我们就跟着到你家吃下去!”
“他应该睡在监狱里,不是回家!”
厂长拚命地挥手。
“别闹了,听他说什么。”有几个工人挥着手要其他人不要再吵了。桂阳雨看得出来,这几个工人,其实跟厂长是一伙的,至少是厂长收买好的。宋厂长今天来厂,没有几个手下的人看护着,是不敢来的。
工人们慢慢地安静下来。
“年老年轻的师傅们,师姐师妹们,今天我宋新诚心诚意来到这里,一来向大家作个检讨,二来劝大家不要聚众闹事,三来向大家报个好消息。我们这个厂子在改革开放的熔炉里没有炼出个百变金刚,没想到是炼成今天这个黑铁,再怎么讲,我们也不会怪罪大家,——说得对,说得对,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决策者层的失误,我宋新也不是无脸面之人,我知道主要责任还是我宋新,谁让我是厂长!可是有部分工人师傅怪罪于我,说是我宋新故意要把我们糖厂炼成一团黑铁,这是冤枉我宋新,我宋新死也不认这个帐!大家知道,厂子红火,我脸上不是也发光吗?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宋新,我们知道你说话不怕羞,你还是留些好听的话去跟检察官说!去到法庭上说!”
“插什么舌,听他宋新讲完!”
“好好,我就说第二件。我知道大家现在要去哪里。那可去不得!你们想想,花博会是我们全市人民的脸面,我们去搅和一阵,在全国、全世界人们面前丢脸是谁?还是我们自己!补发工资的事,是我们内部的事,为什么要闹到外头去呢?市委市政府已经为大家想了办法,——这就是我要向大家说的第三件,市政府已经作出决定,全市的在职干部每人每月都要捐出一点钱,来给大家作补贴……”
“我们怎么没有拿到?”
“又让你们埋单了!”
宋新见大家的情绪被引到他的方向上去,脸上露出笑容,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姚凯主任找他谈过话,要是洞州糖厂的工人到花博会上闹事,那么市政府将积极配合纪委调查糖厂的事。姚凯的话很硬。
“其实大家一直在误解我——好了,这个不说了!我现在告诉大家的,昨天,市里的领导已经找过我,要我告诉大家,市委市政府时刻想念着我们,钱,已经拔下来了,正等着大家去领……”
桂阳雨突然站到了宋厂长的身边。宋新在三轮车上让桂阳雨一挤,不得不让出一点空间。他拿不定主意这人是干什么事来的。
“工人师傅们!第一,我们要问,我们本来并不需要其他行业的干部职工来救济我们,是谁让我们落到这个地步?我们用他们的钱,我们的内心可以安宁吗?其实他们当中的大部分的生活并不富裕,我做过这方面的调查;第二,我们还要问,这个全省最好的糖厂,经济效益一直很好,是全市最大的纳税户之一,为什么一年之间,就衰败成这个样子?我们必须追查到底!我们既不去追问个人的道德品质,也不去追问领导层的良心,我们要追查的是经济帐目。实际上,我们真正关注的就是经济帐目,可我们得到的一直是遮遮捂捂的回答。……”
宋新打断桂阳雨的话。
“你是谁,跑到我们工人面前来演讲。这里没有人不听你的!”
“听我说,工人师傅们,我是温顺水师傅的朋友,我是《新闻周刊》的记者。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做着与我们糖厂有关的调查。……”
宋新又一次打断。
“这有什么新鲜,上面调查过多少次了,还要你这小记者来擦屁股!?”
“温师傅怎么没有来?!”工人中有人喊叫。
“我马上就会回答这个!师傅们,我们去花博会,并不是去闹事,我们不能闹、不会闹也不必闹!我们知道国家安定团结的局面来之不易,我们知道没有稳定的社会环境,我们国家就根本不可能强大起业。我们去花博会,我们是去寻求党和政府的关怀,寻求人间正道!我们工人辛辛苦苦劳动来的财富,在一帮人手里挥霍一空,我们劳动的价值在哪里,我们的尊严在哪里,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我们是去寻求秩序,寻求法律的支持!如果没有秩序,没有法律,我们将来不在这个厂子工作了,我们还是得不到保障!……”
宋新哈哈大笑。
“谁要听你这个不懂得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东西讲的大道理。大家跟我拿钱去!”
“多少钱?”
“说说看,多少钱?”
“每人先发八百!下个月还是这么多!直发到欠大家的全部补齐了!”
“厂长,我们不信你!”
“郑大麻子,我告诉你,你不信,你可以不去领,你这个月不去领,你下个月就拿不到!不领的作永久自动弃权论处!”
轮到桂阳雨打断宋新的话。
“大家请等等!我要告诉大家,温师傅,金大坤,李重天,他们没有来,是因为他们失踪了!”
传来一片嗡嗡声。
“他们不是失踪了,是躲起来了!”
“公安局要抓他们,他们不敢出头啦!”
“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温师傅又不是没见过真刀真枪的人!”
从人群中传出的一句话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庄记者,温师傅正打电话找你呢!”
“什么?”桂阳雨也觉得意外。
“温师傅的电话!在收发室等着你呢!他说你的手机打不通!”
桂阳雨的手机与刘启明通话后就没电了。
“温顺水在遥控我们呢!”有人叫着。
桂阳雨跳下三轮车,直奔收发室。
桂阳雨一下子跳出三轮车,三轮车失衡倒向一边,宋新颠下车来。大家发出低沉的笑声。宋新重又站到三轮车上。这次,他把握好重心。
“记者总喜欢把无事生非、推波助澜!明明是温顺水不来,他却说是失踪!走,大家跟我拿钱去!”
下面有不少人招呼着“拿钱!”“有钱最实际”“我们还不是为了钱吗”等等,有些工人犹豫不决,人群分化成一团一团的。
“跟我来!”宋新高呼着。
“跟宋厂长走啊!”有工人叫嚷着。
“管他有没有温师傅来,我们还是应该到花博会!”
“领了钱再去不迟!”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
“吃我们自己的,拿我们自己的!”
“拿钱去啊!”
“厉害!”
收发室的窗门紧闭着。桂阳雨推门进收发室,收发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收发室里的三个人如饿虎扑食,桂阳雨想反抗已经来不及。一阵混拳乱脚,桂阳雨感觉如电光石火般的快,让他反应不过来。他挺了挺,还是倒下了。他觉得嘴巴里有几颗硬东西,接着便两眼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什么了。
三个人打开门,拉上收发室的门,随即不见踪影。
中午的糖厂很安静。收发室外面时不时有人走过。几个小孩子在离收发室不远的一棵大树的树荫下玩弹球游戏。
小店铺半开着,里面的电视机唱着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刘启明今天好像很怕跟人打招呼。他四处转转,还是转到收发室这边来。他推推收发室的门,没能推开。收发室的窗户离门很远,即使是打破窗户也难以够到门的锁钮。
刘启明实在没招了,便用他的身躯用力撞门。门撞开了。
桂阳雨倒在地上。刘启明摸摸桂阳雨的心脏,还好,没有死。
刘启明动了一下桂阳雨,桂阳雨哼唧了一声。他把桂阳雨的上身扶正,试图让他坐起来。桂阳雨开始像是没有理会到刘启明的意图,刘启明扶了两次,他终于坐好了。
刘启明跑到大路上喊了一辆三轮车,把桂阳雨抱上去。颠簸中的桂阳雨醒来,看看是刘启明把他抱着,笑笑。他吐出嘴里的东西,一看,是三颗牙齿。
“带我去哪里?去参观花博会吧?”桂阳雨讲话一豁一豁的。
“去我家。要去花博会,你自己打的去,我没钱。”刘启明想笑,没有笑出来。
“有人去吗?”桂阳雨问。
“有人去,一百多个人吧,不过半路上被拦回来了,后来也就散了。”
刘启明与桂阳雨在路上不再说一句话。
三轮车把桂阳雨拉到刘启明家门口时,刘启明要把桂阳雨抱下来。桂阳雨拒绝了。
“你扶着我。”桂阳雨说,“我看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还可以走几步。
“谢谢他们给我留下了走路用的东西。”桂阳雨说。
“当时他们想快点了事,否则你真的不能到处跑着采访了。”
“真的非常感谢他们。——你还是背我进去。”
“我抱你你不介意吧?”刘启明认为抱比背更容易,只是担心桂阳雨的自尊心受不了。
“好,抱。”
“孩子上学,老婆做小买卖去了。我去买瓶碘酒。”刘启明把桂阳雨抱进屋里时说。他把桂阳雨放在一张与床兼用的大沙发上。这还是八十年代初的式样。刘启明以为桂阳雨会拿点钱出来,一想,现在的庄言记者再有钱恐怕也想不到这个上面。
桂阳雨一人坐着。他神情麻木。
客厅里有架小电视。桂阳雨挣扎着过去打开电视机。他选了一会儿,才选到洞州市电视台。电视上正在重播上午举行的花博会开幕式。
女节目主持人笑容盈面。
“各位观众,洞州市人民政府举办的花博会今天上午举行了开幕典礼。本届花博会是一次盛大的节日,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同志,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人,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花商和花卉爱好者六万多人参加了今天的开幕式。下面请看详细报道。”
画面切换成花博会的盛况。
画面切换成王省长的讲话。
画面切换成洞州市市长桂阳河的讲话。
桂阳雨想继续观看,一阵袭来的苦涩倦意包裹了他,他恍恍惚惚闭上了眼睛。
第十五章
46,
桂阳雨的手机电池彻底没电,他与外界的联系也就被切断了。外面的人找不到他,他也不想找外面的人。他在刘启明家住了六天。其间,温顺水、李重天、金大坤等也相继回到家里。他们也是带着一身的内外伤。还好,没人命丧黄泉。李重天、金大坤差不多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忍气吞声。倒是温顺水看到桂阳雨过来看他,还会唉声叹气。他现在是彻底躺在床上了。桂阳雨劝温顺水治治骨伤,温顺水说那些癌细胞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扩散,骨伤还没治好,恐怕尸体已经腐烂掉了。他对桂阳雨说,他倒没什么要怕的,那些人威胁说如果他回来不老实,那么小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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