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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

作品:|作者:小小tat|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0:37:23|下载:伤TXT下载
  何氏:如果此事宋康王没有发觉,我会找机会去找你!(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说出真实的话)

  韩凭:到哪里找?

  何氏:不管怎么样,你可以活着!(她觉得这才是她的真心话)

  韩凭:我现在比你要我那样的活着更好!我身处大牢,却离你很近。越过这座大牢,走过几座宫殿,你就住在那一头,在那一头的某个房间。夜深人静,你心跳的声音我都可以听到,你对宋康王的厌恶在我腑脏激起同样的感受!你住在我的附近——你从来没有想过这对我意味着什么?而我到南方,到西疆,到蛮夷之地,却怎么也不会感觉到你就在我身边!不,我宁愿这样,宁愿在这里死掉,那也是死在你的身边!你的眼泪可以落在我的尸体上!我不愿在遥远的他乡,让陌生人来为我收尸上土!

  何氏:世事难料,你可以在他乡再遇知己,重建家室,她怎么是你的路人,他们怎么是你的陌生人?

  韩凭:我明白了——这便是你遗弃我的方式!

  何氏:韩凭!……

  事实上,他们是不可能见面的。宋康王绝对不会允许何氏离开宫室一步,走到地牢里。但是,如果那样,戏剧性就没有了。于是,你必须假定她可以离开,还可以到民间,与穷顿之家着手谈判。这就是虚构的奇妙——它让不堪重负的生命长上了白色的翅膀,使意义单调的生命生发出若干朦胧的诗意……那么,你的替代性性满足是否可以实现?

  索依依一边写着剧本,一边在反问着自己。

  她听到了开门声。她辨别得出是谁在开门。噢,是的,她非常想跟他聊天。在这之前,她要修饰一下自己。第一,不能修饰得太典雅,第二,要修饰得有味道——让对方闻出味道来!

  她在镜子面前淡妆自己。

  我对着镜子照,看不见自己的脸

  我失去了踪影,镜子就是我的脸

  穿袜子吗?不。穿上袜子,意味着太典雅了,再说,她腿脚的皮肤细腻如酪,光白如乳。她观察过吉晖的腿脚,它是一条典型的毛腿,虽经过细刮,毛孔依然突现。一个男人如果喜欢那样的腿,那么一定更喜欢这样的腿!吉晖有两个脚指甲被压伤了,变黑,哪怕是涂了脚指甲油,依然躲不开利眼的人。而索依依的脚指甲,天然的粉红,光滑如镜,弧度优美。

  我们现在就要解决所有东西

  生命还在前面

  最好不要那么着急

  她还要穿上袒臂紧身的胸衣。

  要她踢掉脚上的软拖鞋,换上那双黑色的半高跟的硬质无后带凉鞋。这双凉鞋可以看见天然粉红的脚甲,又能展示曲线可人的脚踵。

  我何曾不爱

  爱的痛苦?但这已超过了

  爱而达到了疯狂。这是在

  嚎叫着落入那观景台的深渊之前

  紧抓一块突出的非理性岩石

  抓紧吧。这样至少能活。

  她看了一眼那根尚未燃尽的烟支。就让它独自在屋内以婀娜的舞姿孤独地倾诉吧。

  索依依的拖鞋敲打着楼梯,如同一场戏的前奏。这前奏如此动听,桂阳雨手里端着水杯,眼睛望着从上而下的索依依。

  大前天晚上,他听吉晖对他耳语,她在市政府里看到了哥哥的情人。一个丰韵激荡的妇人。也就是在昨天,他在洞州糖厂,听金大坤说哥哥以前的情人,但是他没有把这个告诉吉晖。那么索依依知道这些吗?

  “你好吗,阳雨?”

  索依依在离地前的第五个楼梯上作了个暂停。她在这个位置上把握着楼下客厅的局势。

  “我刚刚回来。”

  “我听到了你的开门声。”

  “打断了嫂嫂的思路,抱歉。”

  “记者是当今世界上真正的剧作家。他们记录着每天发生的悲剧性事件、突发性事件、可笑的事件、事先预谋的事件,他们跟踪进程、推测结果,并非常内行地懂得从什么地方获取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

  索依依走完楼梯。她奔向时钟下的一个精致的盒子,从中取出烟支的同时,也将打火机纳入手掌。烟支刚接上她的嘴,手掌里的打火机便魔术般地亮出一团小小明亮的火焰。索依依深深地吸了一口,心旷神怡。

  “也许我去当娱乐记者更加的轻松。嫂嫂喝水吗?”

  自从知道了哥哥的艳迹后,桂阳雨对嫂嫂的态度有种微妙的变化。他认为自己应该更加的体贴她、理解她、同情她,当然,索依依身上的诗人气质也吸引着他。这种气质包含着对目所遇之物的敏感、莫明其妙的止歇、时而松懈时而紧张的神情以及良好的理解能力。

  “好,谢谢,给我一杯。我影响你了吗?”

  “不,是我影响了嫂嫂。我看我们最好还是搬出去。”

  “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如果你觉得在这里住着不耐烦,像是住在一个空虚的帐篷里,不自由、不舒适,不得不在这里与蟑螂、地鼠为伍,那么你现在就可以搬走,我不会怪你的。”

  “嫂嫂,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没有比住在哥哥嫂嫂家更舒适的了。”桂阳雨喝完了手中杯子里的水,示意索依依是不是需要加点水,索依依摇摇她的纤手。他为自己又冲了一杯。“我感到这里才是家。”

  家——他故意这么说,而自他知道哥哥的事之后,并且,这座房子里一直没有小孩子,他对这个概念的真实性的信念已经动摇。

  “前几天你去了洞州糖厂?今天又去那里了?”索依依对桂阳雨提到家不以为然,或者,她不愿提到。

  “我想放弃洞州糖厂那个题材。”

  “为什么?”

  “难写。而且挖掘下去的确会跟哥哥发生冲突。我来洞州的目的不是为了跟哥哥闹不和,我只是想完成一篇更为实际的调查报告,但没有想到会走进这样的怪圈里去。所以我这两天去了农村。我想换个题材:农村题材。”

  索依依微笑着。她的微笑像是鼓励着桂阳雨继续说下去,把他的思想表达出来。桂阳雨这个年纪,差不多是桂阳河出现在她面前的年纪。可是他们非常不同。桂阳雨的那双眼睛热情、略带忧郁,而桂阳河当时眼睛,——她仿佛又看到了——热烈、透彻——多么透彻:非她莫属的透彻。

  “阳雨,题材我处理过——我写小说,写剧本,都要遇上题材,你可以说,那是和你不同的题材。但是我知道,一个作家的对题材的选择,就是他对自己的选择。海明威可以离开战争与打猎的题材?他离开了,他就死了。当然,在你这样的年纪,你必须生活,然后才谈得上题材的选择,因为你的现在就是你未来的题材。这里有一个关键,当你的未来回过头来选择你的题材时,你的现在是否具有应有的力度?”

  她在暗示什么?是她对哥哥的怨恨,才使得她来鼓动我走到哥哥的对立面吗?她在怨恨哥哥吗?桂阳雨一边听着一边想。他在搜索着索依依对桂阳河怨恨的种种表现,但是他发现,索依依这样的表现并不多。她在桂阳雨面前表露着她的态度!那是隐喻性的,需要了解内幕的人才能解读出来。他现在正在解读,试着通过她的语调,她的语言,甚至是她对她自己的态度。

  索依依看着他的眼光里有一种很原始的精神。他害怕这样的眼光,又害怕失去这样的眼光。索依依袒露的臂膀在他的眼前晃动着,就是一道道白色的诱惑。他低下眉头。他无法压制住那翻腾起来的方向感——感官欲望的方向。

  “我知道它对我很有价值,我也知道它对我是个威胁。”

  “你只是还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困惑了,阳雨。”

  “我不知道。也许你也不知道。”

  “这你也许就误解我了。我知道。”她不说“小看我了”,而是说“误解我了”,桂阳雨想。

  “你不知道。”桂阳雨重复地念叨。他想,她知道哥哥和白茹宁的事吗?她知道哥哥和剧团台柱的事吗?哥哥绝不止这两个秘密。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一切,以她的个性,她如何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假如她知道,她又以什么样的他所不知的方式来忍受?

  “你告诉我,你在追求什么?你的根基是什么?”

  索依依过去开了电视机,上面出现一只快速奔跑的动物,索依依的手没有离开按钮,随即把它关上。

  你是指职业根基吧?公平,正义。他想说。但是把它们说出来,在索依依面前,是不是非常可笑?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显得可笑。

  “我怀疑自己是个可笑的理想主义者。”桂阳雨禁不住看索依依走动时故意晃动的屁股。他把它对比了吉晖的。于是异常的冲动像是把他从地上抬起来,他的脑袋撞上天花板。

  “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是理想主义者就觉得可笑。可笑的是我们自己觉得自己可笑。尼采说过,真正的自我并非某种存在于什么地方的可以被找到或者被发现的东西,它是某种必须被创造的东西。你要为你开辟道路,年轻人。如果你不冒犯你的哥哥,那么你就要冒犯你的信条,你的自我。你总是要冒犯的。你总是要越出某个界限,这之后,你才会明白什么是界限,它存在于何处。你为什么要轻易抛弃?”

  桂阳雨望着索依依。

  索依依掐灭了烟支。

  “嫂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哥哥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他为什么要得罪我?如果他得罪了我,那是因为我觉得他得罪了我,其实他自己这么想过吗?不,没有。我为什么要觉得他得罪了我,我这样想,是否会使自己更加轻松,让自己成为道德上的胜利者?”

  “我……”

  “阳雨,我告诉你,这是一种很平常的生活。它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如果你指责生活,特别是指责像我这样的生活,那就是在指责我自己。如果那样,我就会被一系列的情绪所包围:悔恨、怨气、自我封闭,最后,埋葬掉我的是我自己。我和你哥哥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他在官场上,而我,我在楼上,在阅读中,在笔记本电脑里的文字上。这不是很好?人生说到底,就是各得其所。只有那些认为自己不得其所者,才是孤雁哀鸣,才是失败者。……为什么你会那么说?”

  这样的词已经诞生:

  距离,不能,

  失望,痛苦,

  挣扎,孤零零,

  冷淡,激情,你的姓名。

  “你刚才那样说,好像是……”桂阳雨觉得自己需要理清楚索依依的话语所指。

  “你如果不做你想做的,你会非常痛苦。因为你背叛了你的价值基础。可是你如果那样做了,你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后悔,你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该怎么办?”桂阳雨故作轻松地问。

  不,桂阳雨对自己说,我决定了,我将放弃。我为什么要去为那些我并不熟悉的人去得罪我的哥哥?正是我的哥哥在经济上的大力支持,我才得以轻松地读完大学,又接着读研究生,更为直观的是,我才可以带着吉晖这样的上海姑娘,在上海的娱乐场所豪放不拘地消费。新天地的一杯啤酒三十元,十块一碗的半两米饭,四小段中指大的油炸排骨五十元,还有,算了,不说,如果没有你哥哥的豪爽,你什么时候才可享受得到?所谓的正义,公平,它们存在于思维的角落里,瞪着肥绿色的小眼睛,一个劲地挤眉弄眼,可是有谁见过它们在中国成长过,有哪个中国人娶过来,把它当作大媳妇看?——不,桂阳雨,这不对。不对。你开始犯错了。你并不希望你自己过得是离开追求正义与公平的生活,如果真的远离了它们,对你来说,那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一件事,非常非常糟糕的生活啊。

  “我已经说了。”

  索依依嫣然一笑。接着去接一个电话。

  桂阳雨对着桌上的花瓶发愣。

  许结。问他话,他回答最多不超过六字,不管你听懂还是没听懂。他的儿子读书不好,高中没有考上,却接到南昌一家中专学校一张学医的录取通知书。为了让儿子不再活得像他那样辛苦,他掏空了家底,借了一万块,把儿子送走了。儿子学了一个学期就回来,说学校让他们在家附近的医院就近实习,工作自己找。他以为儿子学了一手回春的本领,没料到针也不会打。他没有想过要上法院,要打官司,要请律师,就是想了,但他的钱早已花光,他的债台已经高筑……桂阳雨为他拍下的照片上,是一个神情淡漠、无助的脸孔。他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觉,有病没病,大雨毒日,从不间断。田头地里的菜卖给菜贩子,菜贩子又把它们运往深圳、广州。菜贩子在田头吆喝着。他从河水里捞上来浸泡的各种蔬菜。

  江晓岚,陈规。已经无法与他们对话、探寻他们的心思,因为就在三天前,他们已经睡在坟墓里。他们交不起村委会催要的款,受了镇财政、税务人员的臭骂,挨了村里恶小子的毒打(村委征款的方式),夫妻一块服毒。桂阳雨拍下了他们结婚照的照片。它挂在黑洞的小房里,黑白照,是那个房间里唯一能反光的物件。相片上的他们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没有村民敢提出为什么他们会死。当他提出这个问题时,村民低着头做事去了。

  李秀丽。七十三岁。儿子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丈夫八年前让满载着水泥门框、翻了筋斗的手扶拖拉机压扁。桂阳雨在村头的卵子形的石头上见着她,问她话,她只盯着桂阳雨看,好像想看看他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她时常晚上就趴在那块石头上睡觉,没人理会。那个晚上,桂阳雨扶她回家,她机械地跟着桂阳雨走,回到家里,家里没有电灯,没有油灯,也没有蚊帐。桂阳雨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也许村头的风大,可以驱散蚊子。桂阳雨拍了一张照。看着她脸上的肌肉,桂阳雨知道她早就不懂得什么是笑。

  陈宏道,村长。承包了两座山,一个小水库。家里一辆十三铃,四辆摩托车。一架刚从城里买回来的背投。高楼琉璃瓦的家。高大的箱响放着彭丽媛的《喜玛拉雅》,整个村庄都得接受这音乐流颠来倒去的洗礼。村民反而觉得热闹些。

  ——仅仅一天半的时间!再也见不着他们了。现在,是这座房子,是手里的水杯,是索依依对着电话话筒的婉转音调。

  他放眼朝索依依捉着电话话筒讲话的背影。索依依的身子倚着橱柜,裸露的小腿分外耀眼。它雪白,无瑕。也许是什么小虫子或者只是神经末梢的微动,她的左小腿肚发痒,于是她踢了踢右脚,把右脚的凉鞋踢开,用右脚的拇指划动左脚的小腿肚子,并在那里留下几道红色的划痕。她的右脚心红润红润的,上面的褶皱清晰可数。当她的右脚掌去划动左脚腿肚子时,动作随意而可爱,左腿与右脚像是两个调皮的小孩子在嬉戏。

  桂阳雨的杯子停留在半空中。他此时真想跪在那双腿下,如同欣赏艺术表演一样,更为真切地接近它们。桂阳雨的脑海中突然迸发出一幅图画:那双雪白的腿蹬向天空,在他的撞击下如同两朵晃动的白色马蹄莲。

  一阵潮热在他的体内散发、扩展。

  索依依挂上电话,转过脸,朝桂阳雨这边走来时,桂阳雨的眼睛依旧停留在那双腿上。它们的走动,他幻化为电影的长镜头,而且由于摄影机开大光圈,底片曝光度增加,面画的亮度也提高了。他有深切的眩目感。

  一片迷雾从树林里升起

  看不见的脚步声就要转瞬间即逝

  “阳雨,来,我拿东西给你看。”索依依笑着,把手伸给桂阳雨,“你会感兴趣的。”

  索依依的手。它柔软。它在他的手心里用点劲,像是怕丢了他。它干干的。他握着它,但不敢握紧,怕会伤着了它。

  它们松开了,因为这样走上楼不方便。但是它们握过了。握过一个人的手是否就是掌握了一个人的某些秘密?如果手不能泄漏某些秘密,那么为什么它会有那么强烈的方向感?

  索依依走在上面,桂阳雨走在下面。索依依白净的腿部在他的眼前晃动。那几条粉红的划痕正在逐渐消失。它们运动着,富有节奏感。他的眼神也必须与这节奏相呼应。

  只是一伸手的距离!

  当他们上了楼道时,他看到的不再是她的小腿,而是她的项背。索依依的无袖衫,胸开得不低,可是项背却开得低。她知道她的优势!桂阳雨的一双眼,如同摄影机的跟拍,记载着撩人心魄的肤色与项背相连处的柔美弧线。

  “这是我的书房。你哥哥的书房在那边。你想进去看看吗?”

  “还是哥哥在时再进去吧。”

  “它里面的藏书我敢说我不会看中一本。”

  桂阳雨应了一声,但声音不大,听不出是否定还是肯定。

  “但我担心,恐怕我这里却没有你喜欢的。”索依依自嘲。

  “我得看看。”桂阳雨回答。

  书柜旁的书桌上也有一包烟。索依依轻车熟路地抽出一支,啪的点上,动作行云流水,简洁无瑕。

  书架类别分明:宗教类的,如《幸福的终结》等;诗歌类的,如《四个四重奏》等;小说类的《安娜&;#8226;卡列尼娜》、《北回归线》等;哲理类,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精神分析引论》、《人论》、《酷儿理论》等;剧本类,如《田纳西&;#8226;威廉斯剧作选》、《狮子与宝石》等;影视类,《西方电影中的性问题》、《外国电影剧本丛刊》等;艺术类,如《音乐狂欢》、《剑桥音乐插图指南》等……桂阳雨扫过去,便觉得自己与索依依像是两个时代的人,虽然他与她的年龄相差不过几岁。

  “对不起,嫂嫂,有的书我听说过,有的看过介绍,可是我一本也没有读过。我想我喜欢它们。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时间。”

  桂阳雨在这些书面前的窘境索依依并不在意。她从书柜的下方取出几本书,递给桂阳雨。“我送一本书给你——不,送你三本。这是小说,《美云》,书里的主人公就叫这名字;诗歌两本,《波》、《光痕》。”

  “希希?”桂阳雨发现,三本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他翻开书本,里面没有附作者的照片,但有简介:希希,闽南人,一个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穿梭但不忙碌的女人,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一个尚在了解的女人。

  “对,是我。”

  “我晚上就把它们读了。”

  “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读两本诗?”

  “还有你的小说,我看不是很长,十五万字吧。”

  “啊不。你可以一个晚上把小说看完,可是你千万别在一个晚上把两本诗读完。别说是两本诗,就是一本诗也不行。你一个晚上,读几首吧,如果不喜欢,你可以第二天再读几首,但千万别为了讨好我,一口气把它们读完。你如果第三天还是没有找到你喜欢的诗,那你就不必再读它们了。那是因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是很懂诗的阅读速度,我还以为……”

  “先听我读一段给你听吧。”

  “好的。”

  桂阳雨走到窗前,背朝外,看着光线照在索依依的脸上。她的脸慢慢地变得宁静,继而转为肃穆,但是那是一种自然的转化,如同祭师面对苍穹,忘却肉身的存在,感受神性的召唤,而无论或真或假。

  桂阳雨的目光慢慢地由索依依的头顶,向下一格一格地降落。当他的眼光落到索依依的脚面上时,他重新调整自己的目光,将它锁定在索依依的唇线上。那条唇线的运动,诗便从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诞生,继而一分一分地成长,最后扑面而来。

  “我读完了。”

  “什么?”桂阳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读完了。我在读你。你就是我今天的诗。”

  “可是……”

  “好了。我不知道诗是不是可以读出来让别人听,但可以自己读,自己听。你是不是读到什么,听到什么?”

  “我……”

  “谢谢你,阳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谢天谢地,我还能有。”

  索依依对着桂阳雨微笑着。微笑是如此微妙,眼神是如此飘忽,桂阳雨凝神屏气,一言不发。

  “你想看看你读初中时的样子吗?那个农村里的孩子?大眼睛,脸上除了惶惑和部分的好奇,就什么也没有了?谁会想得到他现在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年轻人了呢。”

  “我以前的样子?”

  “是的!你就是你!”索依依兴致勃勃。她的眼睛在寻思书柜下封闭的门里哪一扇子门里有她要的东西,掐灭烟卷时看也没看烟灰缸的位置,但手的方向感非常到位。手去烟灭,干净利落。

  一盒写有“探亲”的sony录相带从一大堆录相带中脱颖而出。桂阳雨已经打开了电视与放录机。

  窗外的光线正对着电视机屏幕。桂阳雨早就想拉上窗帘,可是心有顾虑。

  “拉上窗帘吧。”索依依说。

  窗帘拉上了。

  那是十年前桂阳河带着索依依到桂家时的热闹场面。索依依对这些场面不感兴趣,上前快进带子。待到桂阳雨出现了,索依依才停止快进的搜索。

  屏幕里的桂阳雨一身乡下孩子气,睁着大眼睛,片刻不停地注视着索依依。新娘索依依朝这个充满爱慕与好奇神色的小叔子递上几块特制的奶糖。

  画面上没有对话,但是人物的行动表明他们其实在进行着对话。

  桂阳雨并不在意手中的奶糖。索依依动动他的手臂,桂阳雨这才剥开奶糖的银箔外包装纸,并把它送进嘴里。

  镜头这时转移了,对准了桂阳河敬他父母孝酒的场面。索依依手上的遥控器一动,画面消失了。倒回去。桂阳雨再次出现。奶糖塞入嘴里。遥控器一晃——定格。

  “糖好吃吗?”

  “好像再也没有吃过那么浓香的奶糖了。”桂阳雨说。“不过不是当时感觉出来的,是那个晚上我把剩余的奶糖放进嘴里后的感觉。”

  “当时你只顾着看我呢。”索依依并不讳言。“你为什么那么看我?你哥哥当时看了这段画面的录相,骂了声:这傻瓜。”

  桂阳雨笑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到一个城市里的来的女孩子。那种感觉非常奇异,是你想像不到的。我当时喜欢上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可是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像我哥哥一样,找个城市里的女孩子。”

  “你说什么,我是女孩子?”索依依边问边咯咯地笑出声来。

  “对,你看上去其实比我班上的女孩子更像是一个女孩子。相比这下,她们虽然是初中生,可都像是你的姐姐。”

  “女孩子……有意思。”

  “你可以倒回去仔细看看你的样子,千真万确一个女孩子。”桂阳雨没想到自己说了真话,却恭维了人。

  “不倒了。”索依依笑容消失了。

  索依依背过桂阳雨,对着窗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桂阳雨听到了一声啜泣。

  “嫂嫂?”

  “你说的那个女孩子,”索依依转过脸来。桂阳雨看到索依依泪水流过的脸上经手擦拭,脸上的那部分显得更加的光洁了。“你说的那个女孩子,已经流产过三次了。”

  索依依说着,低下头,用手蒙住眼睛。

  桂阳雨走过去,轻轻的搂住索依依。索依依伏在桂阳雨的胸前。

  索依依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伏在男人的胸前。男人的体味刺入她的鼻腔,令她呼吸急迫。交感神经如临风而起的草丛,变得敏锐、活跃。

  当桂阳雨张开臂膀拥进索依依时,他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索依依伏着他的胸膛,无声地流着泪,时不时地抽出手,擦去眼前的朦胧。

  当他想从这个错误中脱身而去时,已经为时太晚。

  18

  “讲。”

  秦大政正在与办公室的一个秘书说到怎么印发一些材料给下面的教育局、进修学校,狠狠捞一把,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便走到外头,在走廊上与局长相遇,他哈着腰,等局长过去,急忙拐到卫生间,把门关上,把手机捂在耳朵上。

  “桂阳河与白茹宁在黄江边上。”手机上说。

  “我干你娘,黄江几百里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又骗我!”

  “上次我并没有骗你,是你自己运气不好!算了,我们到此为止。我想了想,为了赚你这钱,得罪了市长,日后说不定有的是麻烦。钱下午打到帐号上,我们就此不再联系了。听明白了吗?”

  “我干你娘,我不是聋子。黄江什么地方?”

  “黄江大桥摘影(知道)吧?在大桥的东边不是现代建业公司吗?沿着公司的大墙,向南开。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有片竹林,他们就在竹林里。”

  “竹林地方很大吧?我到鬼坟上找?”

  “桂阳河开车去了。你认得他的车,黑色凌志。”

  “就这样。”

  “慢点!下午,清楚了?”

  “我干你娘,我摘影(知道)。”

  秦大政提到的私侦公司骗他,是上个星期六的事。

  私侦公司并没有骗他。当他敲开洞州宾馆桂阳河专用的818房间,桂阳河为他开门时,他没能将桂阳河认出。他不得不向桂阳河道歉,将信将疑地往房间里张望一回,失意离开。

  事情得从桂阳河到白茹宁家,差点让秦大政撞上的那件事说起。桂阳河不是沿着墙根走了吗?——在楼上,秦大政不是以丈夫之名强奸了白茹宁吗?正是那次。

  桂阳河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要是这城市里的人不认得他,他肯定比现在有更多的自由。并且有一种别人所无法想象的自由。

  这便是化装。

  他到福州出差时,进了一家福州最好化装店。当他向女老板提出想让别人认不出他来时,女老板大吃了一惊。她不愿做此事,她以为他是个危险分子。桂阳河打电话叫来了当地的公安局长后,女老板答应做她从未做过的一件作品。

  因此,洞州市民没有人会注意街道上走着的一位戴着浅色墨镜(人们会误以为是近视眼镜),棕灰色头发、留着络腮胡子,穿着花里花哨的一个中年男子(经过化装,更像是一个对社会有轻度不满的大龄未婚青年)就是他们的市长。

  这位化了装的市长有时就在闹市上大声地唱呀,手舞足蹈。他还会在街道上与类似嬉皮士的混迹青年勾肩搭背,会与他们轻轻的捉弄一番粗俗的女店主、女店员,无业女青年。她们的放荡远远超乎他的意料。当她们和随意交结的朋友们想与他保持联系时,他都婉转回绝。她们骂他没良心,他也不计较。所以与他(她)们可以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的原因,就在于他出手从不阔绰,也不过分小气,适中而不失友情。不叫人讨厌,也不叫人太喜欢。你还可以——谁对这样的人会过分追究呢?会在意他的来龙去脉呢?有人问他干什么的,他随便应付了事。只要不把精确做事地点说出来,人家还以为你有商业上的秘密呢。

  不久,街上的那些小混混发现,那个不好不坏的人不见了。

  “他被人煮汤圆了。”有人这样说。是啊,黄江不久前就有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所以,上个星期六,当白茹宁站在818房间外头,桂阳河为她开门时,她就站在外头,然后说:“对不起,我找错房间了。”

  她转身要走。

  “女士,你没有找错房间。”桂阳河的表情依然是没有露出破绽。

  白茹宁看了桂阳河一眼。

  “对不起,是我走错了房间。”

  “进来吧。”

  白茹宁以为此人是个可怕的男人,小跑着要离开。

  桂阳河追上她。他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

  “茹宁,我是桂阳河。”

  白茹宁凝神他的眼睛足足有半分钟。最后,她确信了,跟着他进了818。

  当他们在房间做完爱,秦大政来了。

  白茹宁这一次进了衣橱。

  有惊无险。

  但是,桂阳河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再玩下去了。毕竟,秦大政过来敲过门。于是,他带着白茹宁来到了竹林。

  “一个多月前,秀河区要从这里修一条路,通向高速公路,我过来看了之后,没有同意。只要我在任上,我就不能让他们修这条路。你知道为什么吗?”桂阳河拉着白茹宁的手,走上一座小桥。在六个桥墩之间,各搭上一条大石头,便是一座桥了。

  “人家不是在听吗!”

  白茹宁的半是撒娇半是嗔怪。白茹宁在秦大政那里从没有表现过这样的天真与快乐,这样与一个男人的亲密无间。桂阳河也尽情地享受着女人的娇柔带来的舒畅与温情。

  “看到那小村子了吗?”桂阳河问。

  白茹宁仔细望去,在竹林深处,的确有屋脊隐隐约约地闪现。

  “那个小村子现在差不多只剩下老太太老公公和出外打工留在家里的妇女了。秀河区的书记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他想让这个村子活起来,不想看到他从小生活的村子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我来这里看过之后,就决定让这片天地存留下来。公路往这边一修,这里的风景就荡然无存。”

  “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地方。”

  一个老太婆颤悠悠地在石桥上往他们走来。他们站侧身体让她慢慢过去。

  “你猜当时我来这里考察时想什么?那时我刚从八鳌回来两天。——我要让我与你的脚步漫游过这竹林。”

  “说什么呀,当时我们还没有联系呢。”

  “你的眼睛就是我们的联系。在课堂上,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就知道,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你会到我的身边,我也会到你的身边。”

  “你怎么到现在才带我来呀。”

  “你想想,我哪次能像今天这样全天候地陪着你!今天我感到全身心的放松。这种感觉像是一个人再降人世。……”

  “我也是……就像是我的初恋……”

  桂阳河一把抱过白茹宁。他们差点掉到河里去。河水清澈见底,卵石铺满河床。

  一个小孩子手里提着打鱼的尖嘴篮,等待着他们能让开小缝,好钻过去。

  白茹宁注意到了小孩子,提醒桂阳河。他们让过了小孩,继续往前走。过了桥,他们钻进竹林。竹林里小飞虫不少,桂阳河时不时地为白茹宁赶走绕在她头上的吸血蚊蚋。

  他们走到一处河弯的沙滩上。沙滩上除了飞落下来的竹叶,白茫茫的很干净。

  “我弟弟带着他女朋友住在家里。他来了,我想把我们的事拖一拖。”

  “你是说我们要有一段时间不适合在一起了,这跟你弟弟来有关系吗?”

  “说到哪里去了啊。我是想跟索依依分手的事往后拖一拖。”

  白茹宁撤下停留在桂阳河脸上的目光。

  “我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啊。”她说。

  “你不想?”

  “市长……”

  “叫我阳河。”

  “阳河,我能这样已经知足了。能遇见你,能跟你在一起,哪怕时间并不长,我已经很满足了。”

  “茹宁,你不敢感受你内心里的感受。”

  “不要那样说。我内心的感受我自己最清楚。这与感受无关。”

  “与什么有关?”

  “我不能为了你闹得满城风雨。”

  “你竟然害怕这个!茹宁,你满足于我们出来约会却不是日日夜夜守候在一起,我需要与你分享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喜悦。”

  桂阳河亲吻着白茹宁性感的唇线。

  “我为你什么事都能做。”他低喃着。

  “我也一样。”她说。他的口水不经意地流入她的嘴里,她把它咽了下去。

  “我要跟你结婚。”

  “不行,亲爱的阳河,那不是一回事。”

  桂阳河拉开自己的脸,好让自己可以看清白茹宁的表情。

  “亲爱的茹宁,我不明白。你会不想要这个。我以为这是我生命中献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冷静点,阳河,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

  “不是我真实的想法?我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我自己真实的想法与感受?一个当市长的人竟然不知道他自己的切实感受是什么?茹宁,你以为我……”

  “你现在处于激情之中,我们约会了几次……”

  “那又怎样?”

  “阳河,相信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但是我不能做你刚才想要我做的。”

  “噢,说说看。说说看。”

  “——比如,”白茹宁停顿了片刻。“我爱我的孩子。”

  “让他和我们住到一块来。”

  “不能。他爱他的父亲。”

  “你不爱他的父亲。”

  “是。”轻轻地。

  “可是你还是回去。”

  “我回去。”并不想否认。

  “你回去还是睡在那张床上。”

  白茹宁没能如桂阳河期望的那样对答如流。

  “我睡在我的床上。”

  “你们的床!”

  “我的床。”

  “你的床!他还是会爬上你的床!”

  “他是会爬上来。可是我想的是你。你不知道那种情形是多难受,又多奇妙!躺在一个你厌恶的人身边,听到他的呼吸,你才会更想着另外一个人。当我们俩人躺在一起的时候,我很舒坦,也就没有了那种对你的直达骨髓的渴望。”

  “听上去,你像是乐于这种变形的生活。”他回避了“变态”二字。

  “你可以这么想。你都是这么想的吗?你要是这么想,我很伤心——的确。可是,市长,这不是主要的。不是最主要的……”

  “叫我阳河。”

  “最主要的,阳河,是你那样做——你要我做得跟你一样,你的前途可就多了些变数。你不能在你有望飞黄腾达的关键时刻,为了我,来冒这个没有太大价值的险。市长——阳河,你现在的心情我能明白,可是你要更明白,我只是你的一个站点。”

  “你是那样想我的?”

  “我希望不是!可是我不想说太多,真的。我现在,能与你在这样的竹林里谈话,听到你对我的看重,我已经非常感动了。”

  “我要的不只是这个!”

  “好了,阳河……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再说下去,你就开始折磨我了。你什么时候想我,要我,你只要一个电话,我就会过来。这样还不好吗?”

  “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我,茹。”

  “我理解。你想,你也知道,你在这个城里不会呆太久了的,你很快就会高升。你年轻有为,这是公认的。”

  “我会带走你。我们结了婚,带走你,不是顺理成章!”

  “你不能那么做。”

  “茹宁……”

  白茹宁坐下沙滩上。她如玉般丰满的大腿像弧光在桂阳河眼前一闪。她理了理裙幅,让它遮蔽自己的腿部。桂阳河也跟着坐下。

  白茹宁躺在桂阳河的大腿上。她的头抵到了桂阳河的下部。她的头部感觉到桂阳河那里的生命在蠕动、挺进。

  “你不能。现在,就是我们的缘分。竹林,小溪,幽静。这些镶嵌进生命中,生命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