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休息一会儿吧,小家伙。现在离天黑还早着呢,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你温暖的巢穴。”明月的声音像呓语一般。
小鸟儿果真不动了。三个心心相印的生灵,就这么沉默着。
几分钟之后,重新活跃起来的翠鸟踮了踮脚,然后双翅一展,飞了起来。
“它能飞了!它能飞了!”
明月高兴得跳了起来。
姚江河被她天真的情绪所感染,不停地拍着巴掌。
翠鸟并不急于离去,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周,再压低身子,以缓慢的速度向外滑翔。出了窗口,它站在长着肥大叶片的梧桐树上,面向屋子惆瞅几声,再展翅飞去,隐没在天空的深处。
“谢谢你。”明月真诚地说。
“谢我什么呢?”
明月扑闪了几下眼睛。她的眼帘上还残留着零星的泪花。“有些事物,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第二天,明月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活泼跳荡,像明净的溪水。
只有在短暂的沉静里,才像幽深的古潭。在姚江河看来,她已经把昨天的不快连同他们短暂的相处完全忘记了。然而,姚江河却记得十分深刻,他们不多的几句对话姚江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他以为明月会从此与他熟悉起来的,可是他错了。她对任何人都一如既往。
这实在是一个不好把握的女学友。
人说女性如杨花,看来此言不虚。
可是,几个月之后,这个先秦文学一年级研究生班唯一的女性,再次以自己的勇敢无畏惹出一场风波。
她将关于《离骚》的题解写成了一篇逻辑严密、文笔犀利的论文,发表在通州大学一位姓黄的教授主编的《楚辞学刊》上。
此文刚一问世,就被闻教授看见了。
时令已到冬天,上午九点,闻教授穿着风衣,戴着鸭舌帽,迈着沉缓有力的教授步伐走进办公室,在自己天蓝色的信袋里发现一本绿皮封面的大书,他没有细看是什么书,顺手取出,随意地放在办公桌上。最近十余年来,全国各地给闻教授送的书实在太多了,各类文史哲学术刊物自不必说,连《汽车制造》、《时装设计》一类与闻教授所研究的领域毫不沾边的专业书籍,也从全国各地蜂拥进他的信袋,那些有处女作问世的中青年学者,更是满怀喜悦地把自己的婴儿送到闻教授的手上,并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签上“乞求闻教授指正”的字样。这当中,有极个别的人是与闻教授有过一面之交的,绝大部分人素不相识,只是仰慕闻教授的声名而已,仿佛把著作寄给他,那著作本身就增加了文化的厚度。实际上,闻教授很少翻阅那些自动送上门来的东西,没有别的原因,实在是翻不过来。再说,翻阅的必要性也不大,对闻教授来说,翻阅那些封皮各异厚薄不等的书籍,除了消遣,几乎没有别的意义。可闻教授是不喜欢也没有时间消遣的,他把自己的生命,与中国古老而神秘的文明连结起来。闻教授有一种人生哲学;上帝把人创造出来,就给予了他们恰当的分工,有的人一辈子穷困潦倒,每天24小时的所有行为,都附着在生存的意义之上。而有的人从出生到死去,都生活在豪奢而糜烂的宫殿里,享尽声色犬马之娱。这两种人的存在都在消耗世界。而另外一种人,他们出世的第一声啼哭就是悲壮的进行曲,他们来到世间的神圣使命,就是延续上帝的事业,拯救世界并开创未来。闻教授是属于第三种人,自然不愿意因为人类惰性的侵蚀而降格的。从内心说,他对前两种人多少有点鄙薄的。
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也同样被闻教授冷落着。
闻教授在办公室坐了差不多20分钟就打算离开了。今天没有他的课,他到办公室来,是因为夏兄昨天恳求他,希望得到导师指点迷津,好顺利通过期末考试。夏兄与姚江河和明月不同,属软指标,哪一次考试不合格,都有可能被清理出去。夏兄自认为其他科目包括英语在内都没多少问题,唯独自己最尊敬的导师讲授的主课,让他伤透了脑筋。昨天夏兄向闻教授胆怯地提出请求的时候,闻教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答应,愚笨的夏兄就以为闻教授拒绝了,带着无比痛苦的心情,在厕所旁边的斗室里长睡不起。到办公室来等学生,这对闻教授来说是一次新鲜的经验。他的脸上有了温怒的神色。
长久不来办公室,桌面上布满了细碎的灰尘,闻教授准备在离去之前将它擦一擦。抹桌布本来是挂在门背后的,现在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闻教授心里感到更加烦躁,对他带的这一届研究生增加了几分不满。他以前所带的研究生,不论男女,没有不跑前跑后地为他服务的,尤其是上届带的一个男生两个女生,更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敬重。今年四月底,学校最高大的建筑——生地大楼终于落成,闻教授想站到顶上去看一看,望一望高耸的凤凰山,和山下飘带一样婉蜒而走的洲河水,他的三个弟子立即协助导师满足这一要求:男生为他提包,两个女生扶住他的左右臂膀,沉着而坚定地向十二楼登去。本来,闻教授的身体状况尚属良好,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他却从中体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当四人站在十二楼的风口上,闻教授以他尖沙的嗓音,吟诗一般地说:“还是带研究生好哇!还是带研究生好哇!”平常,不管他何时走进教室,讲桌上必然泡了一杯浓茶。茶杯是三个人凑钱买的名贵的紫砂壶,茶叶是来自闽南上好的绿茶。闻教授万万没想到,这一届研究生如此不晓事理,连为导师擦一擦桌子的小事也不愿意做了。
当然,对社会有深刻体察的闻教授,绝不会简单地理解这种现象。他认为这是人类整体文明退化的标志。唯有如此,闻教授的心里才涌起一种异乎寻常的悲哀,并为此痛心疾首。
没有了抹桌布怎么擦呢?闻教授怔了一怔,突然想起了那本绿皮大书。
委屈你了,闻教授想。在拿起书使劲向桌面擦去之前,闻教授看了一眼书名,他希望以此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绝大部分送到他这里的书,他是连书名也不看的,在墙角放它一月两月,就有收破烂的来背走了。闻教授从来不称斤论两地卖钱,他只是叫那些背着大竹篮衣着不整的乡下人快快离去,免得打搅他沉静深邃的思想。时间一长,那些乡下人知道,在这个怪教授面前,连一句道谢话也是不必说的。——他将绿皮书看一眼,算是给予它的恩宠了。
谁知这一看,就把闻教授牢牢地钉在那里了。
闻教授与《楚辞学刊》主编黄教授的矛盾,通州大学的师生几乎无人不晓。与闻教授一样,黄教授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教授。他中等身材,身体精瘦,尤其是那一颗头,小得出奇,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蛇。八年前,他只不过是中文系现代文学一个普普通通的副教授,虽在各类刊物上发表论文,皆为零星篇什,既没多少份量,更缺乏系统。可是,他在八七年秋季入学之前,突然向学校提出一个使人啼笑皆非的要求:他要转上先秦文学课程。当时,教务长以为他发了神经病,嘻嘻哈哈地讪笑两声了事。谁知黄教授十分认真,慎重地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十几年来,我服从领导安排,扶持力量薄弱的现代文学课程,可我的智慧在这里处于绝对的休眠状态,我真正的专长在先秦文学部分!”黄教授小小的眼睛放射出坚定而执著的光芒,几根黄黄的山羊胡一翘一翘的,像在显示着一种决心和力量。教务长是一个办事严谨的人,看黄教授如此认真,知道他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作为学校教学工作的直接领导者,既要对教学质量负全面责任,也不能打击教师的积极性。然而,黄教授在先秦文学方面的才能从来也没有显示过,通州大学中文系就是靠先秦文学课程这块硬牌子吃饭的,要是委派一个不伦不类的老师去教,把事情搞砸了,不但要闹笑话,而且会直接影响学校的声誉和未来的发展。这个责任可不轻。经过一番考虑,教务长委婉地劝道;“你在现代文学方面已经做出成就了,何必半途而废呢?”
“如果那也叫成就,我劝所有的大学教授趁早收手,到街头擦皮鞋算了!”
黄教授的山羊胡愤怒地舞动起来。
教务长被他硬梆梆的话镇住了,左手的五根手指若有所思地叩击桌面,过了半天才说:“有把握吗?”
黄教授不回答,只牢牢地看定教务长充满疑虑的脸。他的眼光是鄙夷的。
“有闻笔在那里顶着呢!他会像一座山,挡住你的去路。你现在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年龄跟闻笔相差无几,你还在起步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是大师了。这对你是不利的,也是不公平的。”
教务长推心置腹的几句话,把黄教授真正地激怒了。他的双唇一阵抖索,然后口齿不清地厉声道:“他算什么大师!全凭个人的意志将璀璨的古代文明肆意强奸,能叫大师!在我看来,他的那一点可怜的虚名,全是小脚女人式的小聪明赚来的,究其实质,他的所有著作空洞无物,连先秦文学的一点皮毛也没有抓祝”教务长把黄教授的狂妄视为一种无知,他语气冷淡地问道:“他的著作你都读过么?”
“悉数释读。我说过,他的著作空洞无物。”,“然而人家是这一领域公认的专家,他的名气大着呢!”
“他和当年戴金边眼镜穿西装套圆口布鞋的胡适博士比较起来,谁的名气更大?”
教务长不作声。
“胡博士声震华夏,连他中西合壁的怪异服装也成为当时文化青年追求的一种时髦。若论名声,闻笔和他比较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后人去探究胡博士的学术成就,除了苍白的诡辩,还剩下什么呢?”
教务长终于被黄教授的狂妄征服了。
黄教授在走上先秦文学讲坛的当天,就把他十余年苦心孤诣样精竭虑写成的五部有关“楚辞”的论文手稿,分别发往五家出版社。数月之后,他几乎同时接到了这五家出版社热情洋溢的来函。
那些盖有出版社公章的来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先生的研究成果打破了数十年的僵局,使我国对先秦文学尤其是楚辞的探索向更深入的方向发展。大作将以最快的速度面世。
五部书很快出版了。五部书的出版意义是非同寻常的,无论对黄教授个人还是对通州大学,都构成了一道迷人的景观。在人们还没有注意的时候,这座川东的高等学府里,突然隆起一座文化的大山。这座山上,有飞悬的瀑布,有幽深的峡谷,有奇异的石头,有苍翠的林木,九环曲折,曲径通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有它惊人的魅力。当人们整装出发,走向山的更深处,才发现这座大山是早就存在着的,山纹的虚虚实实纵横交错表明了它早就经历过苦难的沧桑历程,清新而淳厚的山风里,更是传达着古坝一样的悲怆韵味。这是一座古典精神和浪漫主义有机结合的大山。
全国各地的学者趋之若骛,都以来见识一下创造出这奇迹的干瘦老头儿为幸事。一时间,台湾《中国日报》、香港《大公报》以及东洋岛国日本的数家报纸,都对黄教授的人生历程作了详尽介绍并配大幅图片。在日本,有一批研究中国楚辞的学者对黄教授的著作尤感兴趣。几年前,东洋学者以洋洋数十万言论证了一个荒唐无稽的主题:中国根本无屈原其人。黄教授的其中一本著作,便是专为此谬论发难的,论据确凿,笔调幽默,令东洋学者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个月后,由东洋学者倡议,征得中国学者尤其是黄教授的同意,决定在通州大学开一个楚辞研讨会。
这个研讨会除了决定办一个《楚辞学刊》并由黄教授任主编之外,在学术上的意义是平庸的。然而,它却从另外一个角度造成对通州大学古老大山——闻教授的强烈冲击。
中日学术研讨会上,黄教授从头至尾唱着主角,闻教授只是作为一个列席代表的身分参加的。整个会议议程是两天半,闻教授只来了一天就归隐了。黄教授并不介意,相反,他乐于这一结局,因为这恰恰说明了自己的实力将无可抵挡。
随后,黄教授在本校开了若干次讲座,每一次讲座都座无虚席,每一次讲座黄教授都必然以此作结:同学们,把你们的智慧之轴尽情铺展吧!每一个健康的头脑,只要勇于斩断那些所谓权威织成的蛛网,都将焕发出创造的光辉。拿起你们的笔,把自己闪烁的思想记下来,天长日久,就会积成厚厚一本人生的日历。如果是有关楚辞方面的文章,就勇敢地投向楚辞研究的最高学术刊物——《楚辞学刊》。《楚辞学刊》的主编是谁呢?主编就是我!黄教授把“我”字拖得很长,随着这长长的拖音,他用力击打着自己瘦弱的胸脯,胸腔里发出的闷声被麦克风一传,如雷鸣一般,震荡壁宇,也震荡莘莘学子激扬的灵魂。
闻教授恨之入骨。几年之后,当人们历尽艰辛爬到黄教授的山顶上向下一望,发现黄教授的九十九道拐,完完全全是一种虚张声势,其论著除了繁琐而刁钻的考证,精神实质是苍白的。连以前疯狂崇拜黄教授的人也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不能叫学者,只能叫投机商。从此,闻教授的声望再次复苏。人们不禁感叹:证实难,证伪更难。尽管如此,闻教授依然对黄教授心存深深的芥蒂,因为他毕竟把持着《楚辞学刊》,在不明真相的外地学者尤其是海外学者当中,依然享有崇高的声誉。闻教授既不给《楚辞学刊》写稿,也不读上面的文章,他坚信主编都如此庸俗,刊物的质量就大可怀疑的了。闻教授不读,黄教授却偏偏要送,每出一期,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闻教授,并着人早早送来。送书的人深知黄教授此举的深长意味,是不敢当面交给闻教授的,只有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塞进他的信袋里。可是有一回,当那人正往信袋里塞的时候,闻教授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闻教授……黄教授说,把这本书送给您。”
“以前都是你送来的?”闻教授的表情冷峻而威严。
那人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是他的儿子?”
“不是……我是他的学生。”
“既是学生,一天不好好读书,尽干这些无聊的勾当,浪掷青春,将来追悔莫及。”
那人深深地垂下了头。
“回去告诉黄教授,以后出了书,请他亲自送来好了。”
那人满含委屈地回到黄教授那里,将闻教授的话如实地讲了。
黄教授哈哈大笑,翘翘的山羊胡在嘴角胡乱飞舞,从此就不再送书给闻教授了。……今天突然又送一本来,其中又有什么把戏呢?
闻教授重重地坐在破旧的藤椅上,第一次翻开了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他要看一看,一个极端庸俗的人到底是怎样糟踏古老的文明。
他在目录的前半部分,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这些名字曾经与灿烂的先秦文化紧紧地连在一起,现在居然堕落到在这本刊物上发表文章,有两个人还在封二上喜笑颜开地登出自己的玉照,这让闻教授产生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凉。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去,在目录的尾条上,是一个专栏,题名“楚辞新花”,闻教授禁不住晒笑了一下。当他看见本期选出的“新花”的名字,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朵新花叫明月。
明月的论文恰恰是遭到他严厉批评的对《离骚》命题的新解。
闻教授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毫无疑问,这是别有用心的黄老头儿在对他进行有意中伤。将这么糟的所谓论文发在他主编的刊物上,人们自然要问:作者是谁呀!怎么写出这么荒唐的文章!黄老头儿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答:她是闻笔的学生,闻笔是先秦文学领域的名家,我作为《楚辞学刊》的主持人,自然是要尊重的。这阴险狡诈的黄老头儿,不是就顺手一枪,将我的一世英名轻而易举地击倒了么!
闻教授的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并把满腔愤怒很快转向了自己的学生。
他在办公室一直坐到上午十一点,当第三节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闻教授急匆匆地走到中文系办公室,闷沉沉地问道:“他们上午有别的课么?”
中文系主任知道他所说的“他们”,就是指姚江河他们三个先秦文学研究生。“没有课了。”主任说。
“通知他们到我办公室来,我要给他们补一补。”
中文系主任被感动了,真诚地说;“天冷,休息一下吧,听说你这几天感冒了,我也役时间来看你。”
闻教授没有出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十余分钟之后,三个人同时到了闻教授的办公室。
他们是怀着不同的心情来的。作为姚江河,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中文系主任去叫他的时候,他正在满怀深情地给妻子写信。他妻子名叫顾莲,是清溪区财政所的会计,姚江河分到清溪区中学的时候,是她主动让人到姚江河10平方米的简陋平房里提亲的。其实,她一点也不开放,之所以敢于做出这举动,是因为她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她觉得姚江河不仅个子较高,模样儿有几分帅气,更是一个有才气的人。清溪这地方山青水秀,出了许多玲珑剔透的美女。
由于这里是共和国的将军王维舟的诞生地,更由于王将军在民国初年就创办了闻名川东的宏文小学,大半个世纪以来,宏文小学坚定地传播着进步和文明的火种,这里的姑娘普遍档次较高,她们挑选夫婿,不看相貌,不看家产,就看他是否有一股男人之气。因此,每一届大学生分到此地,姑娘们必是躲在家里,将临街的窗戳出一个小孔来,仔细考查着喜欢张扬的大学生结队从街上走过。一个月之后,姑娘们心中都有了谱,她们打扮入时地走下楼来,一选就中。
……姚江河几乎没有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媒人。来到这偏远之地,虽多了几分“采菊东篱下”的闲情,可与俊男靓女翩跃出入名词丽句俯首皆拾的大学校园相比,这里毕竟缺少了许多色彩,更属于文化的沙漠区。因此,姚江河来到这里的第二周,就感到深沉的寂寞。有女孩向他求爱,又不致于冒冒失失地自个儿闯上门来,不仅让他感动,也让他觉得这女孩定有某种特殊的可爱之处。他们交往了半年就结婚了。结婚之后,顾莲从生活上给予姚江河无微不至的照顾,现在他读研究生,主要的经济来源也是靠顾莲当姑娘时精打细算的积蓄。一个有生活责任感的女人,在这方面是有特殊才能的。按姚江河的话说,他对顾莲是感激多于爱情。然而,人类家庭无数沉痛的经验告诉我们:唯有这种夫妻关系是最为牢固的……夏兄有些忐忑不安。导师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让三个人一同去听他补课,这证明导师是不会专为他一个开小灶的。明月与两个师兄不同,她几乎是带着狂热的心跳去见导师的。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并非黄教授“别有用心”地送给闻教授的,而是明月自己送来的。她送书来也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旨意,更不是与导师赌气,完完全全是为了让导师因自己学生取得的小小的成绩而欣喜。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姑娘,把导师在课堂上对自己的严厉批评理解得过于简单,她不认为这是闻教授对新生事物的威压和抗拒,而仅仅看成是导师对自己的严要求和恨铁不成钢的慈父情怀。因此,她的不快只不过持续了几个小时,就投入到应该干的工作中去。当她那篇文章在《楚辞学刊》上发表之后,她几乎是带着调皮的微笑在想:尊敬的闻教授,明月小姐是不会为自己的人生选择后悔的。是的,还在学生时代就在权威刊物《楚辞学刊》上发表论文,是十分罕见的现象。明月的调皮丝毫不带恶意,而是作为对严师的一种报答。她相信闻教授是会高兴的。
三人侍立在闻教授面前,闻教授脸色铁青,呈现出深沉的病态。他的右手握着那本绿皮书,五根发福的指肚,死死地陷进书里。
这让明月颇感吃惊。
“同学们,”沉默良久,闻教授终于说,“由于本人在学术方面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就,遭到了来自全国不少人的嫉恨。有嫉恨就有中伤。本人是在深受掣肘之苦的重负之下艰难前行的。比如这里有一本书——”闻教授把揉出许多皱的绿皮书展开,“书的主编就是嫉恨本人最厉害的一个,他企图采取最卑鄙的手段将本人打倒。当然,你们的导师是打不倒的,他的学术成就更是打不倒的!”
闻教授把绿皮书交给明月,谈谈地说:“将它撕毁吧。”
明月大睁着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它侮辱了本人的名声。”
第二章
姚江河没有在美丽的春天的傍晚出去散步,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静默在愈来愈黯淡的小屋里。他的寝室在研究生接的底层,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肮脏的平台,平台之外,便是一条倾斜的宽阔的林荫道。此时,林荫道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以及温柔的软语和偶尔发出的张狂的大笑。要是往常,这些声音都会异常清晰异常刺激地进入他的耳鼓,而且他不需目视就能准确地判断:发出轻柔软话的是勾肩搭背紧紧偎依的恋人,发出张狂大笑的是没有找到恋人又渴求恋人结队而行的男女。可是今天,姚江河像是生活在真空里,又像是处在荒岛上,头脑里空旷得几乎没有了意识。
他是在等一个人,等他的师妹明月。
通过去年的一场期末测试,沉默寡言的夏兄更加呆若山石,除了上课,在任何公共场所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尽管他为堆积如山的书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然而,书本给予他的回报是微薄的,考试五门课程,他有三门主科补考,放假前夕,他受到闻教授及中文系主任的先后召见,二人表达了同一种意思:如果第二学期的终考还是如此,他将失去继续攻读研究生的机会。为此,姚江河和明月想去安慰他,尽管平时夏兄完全游离于他们之外,与他们没有任何交往,更谈不上通常所说的“战斗友谊”,可他毕竟是师兄,命运把他们卸在了同一条船上,就应该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将命运之舟划向彼岸。现在,师兄遇到了困难,他需要心灵的慰藉和实质性的帮助,作为师弟、师妹,姚江河与明月都不能袖手旁观。他们是在放假的前一天一同走向夏兄蜗居的臭不可闻的斗室之外的,看过夏兄贴在门上的对联,姚江河与明月的心里很不好受,觉得有一种苦味在香苔底下泛滥着。敲了许久的门,夏兄才开,手里依然捧一本厚厚的大书。见他戴一架深度眼镜,镜片的底光像乱石一样纵横交错,二人颇感吃惊。夏兄平时是不戴眼镜的。
夏兄并没让二人进屋,他的腰微微佝偻,沉甸甸的大书压迫着他筋脉毕现的手,使他显出力不能支的模样。明月首先跨进去了,姚江河跟了进去。明月的右手,情不自禁地甩动起来。她企图赶走那股氨基酸混合着汗臭的难闻气味,那气味却如绿头苍蝇,在被驱赶之后,又迅速地发起疯狂的反扑。
夏兄手足无措起来,像两个陌生人突然闯进了他幽静的灵魂深处。
“看啥书?”姚江河关切地问。
“我读《先秦文学的人文精神》。”夏兄模糊地答道。他是讨厌在“书”前面用一个“看”字的。书怎么能看呢?书只能读!看书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
夏兄“读”的书是闻教授的经典著作。
“你要准备明年开学的补考呢,”明月语调真诚地劝导师兄,“闻教授这本著作,许多著名学者研究起来都感到吃力,完全可以放一放,以后再读。因为这本著作与你要补考的内容几乎完全无关。”
明月的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师兄高高的颧骨不停地抽搐起来。
一种深沁到骨髓的悲哀,完完全全占据了夏兄。如果说,他读书缺乏目的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毕竟从一个高中生一步一步地考上了令人羡慕的研究生,尽管是自费,可也有一个录取分数线,低于这个线学校是不会收的,何况还是大师级的闻教授的门徒。然而,从根本上说,夏兄读书的的确确缺乏目的,他并不把学历的逐步升级当成一种资本,而仅仅看成一种学习的必然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攻读研究生的过程中,他还要面临着补考甚至被逐出校门的威胁。这种威胁是现实的,更是对他数十年苦读的一种彻底的否定。
悲哀之后的夏兄明显地烦躁起来。这是深冬,沁人肌骨的寒风从大巴山的山凹里源源不断地刮过来,夹带着大山林木的腐臭气息,突破通州大学暗绿色的大门,钻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夏兄的掌心里却不断地冒出汗珠。他把潮乎乎的手在裤腿上擦着,可根本阻挡不了汗腺的分泌,连圆溜溜的鼻尖上,也有了晶莹的水滴。
姚江河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烦躁情绪,柔声说:“你好好准备。”转身对明月说:“我们走吧。”
二人刚刚出门,夏兄重重地将门关了。
二人走过幽暗而深长的走廊,到了姚江河的寝室门边。
“进去坐坐?”
明月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远离厕所,姚江河的寝室比起夏兄也好不到那里去,脏鞋子臭袜子堂而皇之地摆在屋中央;洗脸架上的一盆水,黑幽幽的,像是刚刚清洗过笤帚;汗渍斑斑的被盖,像软软的一条蛇,随意地躺在床上;傍窗的写字台上,厚厚薄薄的书本横七竖八地堆放一气。如果不是因为墙角略显整齐的竹书架和床头的巨幅世界地图,这屋子是黯淡无光的。
明月不经邀请就坐在写字台前油黑油黑的藤椅上,姚江河就只有坐床了。
明月将屋子环顾一周,抽了抽鼻子,笑了笑说:“你这屋里少了臭味,多了酸味儿。”“你们男人都这样,仿佛是一种风度似的。说实话,在我的心目中,这只是一种不文明的表现。要我在这屋里呆上一个小时,我是受不了的。”
“看看表吧,你呆59分钟就可以离开了。”
明月被姚江河的话逗笑了,咯咯的笑声灌满一屋。明月笑起来和她说话一样,有一种饱满的磁性。
“你难道认为这是文明的么?”她固执地问。
“不,这肯定是不文明的。但是,如果男人自己会文明,还需要女人干什么呢?”
“女人就是给你们收拾破烂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世界从整体上说是男人的,男人好斗,为了区区名利互相嫉恨,尔虞我诈,彼此残杀。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不从繁衍生息的意义上讲,光是男人间无休无止的厮杀就可以剿灭人类。可是,这世界上偏偏有了女人,女人性情如水,她以自己柔弱而坚定的力量,把好斗的大山巧妙地隔开了,并以温柔的体肤,去丰富男人的情感,抚慰他们孤傲的灵魂。男人狂啸的热血,在女人谴绪缠绵的抚慰中变得平和,这样,他们也由一架好斗的机器变成了灵魂健全的人。因而,他们文明了。”
明月咀嚼着师兄的话,越是嚼得深入,越是觉得他是一个不易捉摸的男人。他把生活中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恰如其分地哲理化了。然而,这不正是男人的本领么!
“照你说来,男人之间就没有友谊了?”
“有的,因为他们文明了。文明的重要标志是具有明快而畅达的思索,具有防患于未然的忧患意识,具有更为远大的奋斗目标。
有了这些,他们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把这世界创造得更加美好。不为别的,就为了将他们由兽变为人的女人以及他们生育的后代。因此,男人之间不是没有友谊,恰恰相反,他们的友谊比女人间的友谊更加牢固,更加深刻。”
“那么——男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女人?”
“可以这么说。”
“他们的价值也仅仅体现于此么?”
姚江河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些一辈子没有女人的男人呢?”
“他们的心中至少装着一个女人。”
“不见得,我看夏兄就不是。”
话题终于迂回到正路上来了。他们没有谈夏兄,可两人的心里都实实在在地想着他,话题都为他而展开。
对明月轻淡而有力的反驳,姚江河无法作出回答,他想说:“夏兄根本就不能叫真正的男人!”但这话太伤学友间的感情,是不好说出口的。他只好沉默,沉味于夏兄自己营造的悲剧的氛围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对一脸期待神色的师妹说:“你刚才不该对夏兄说那种话。我与他同过寝室,知道他凡事都很认真,认真得神经像嫩笋一样脆弱。”
明月觉得受了委屈,嘟哝道:“我不知道我的话错在哪里?”
“夏兄不是能够面对现实的人。”
“可我是真诚的。你不面对现实,现实要逼迫你面对。如果不早早提醒他,补考不及格,他的前景就麻烦了。”
姚江河的内心,为师妹的真诚所深深打动。夏兄不是姚江河喜欢的人物,更不是他崇敬的人物,可毕竟是同一师门下的学友——即使不是学友,只是一个路人,明月能给予他如此真诚的关心,证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有此一点就足够了。与此同时,姚江河感到万分惭愧,他不仅没有给予师兄具有实际意义的关心,对明月所遭受的打击,也没有过半点表示。
应该说,明月遭受的打击一点也不比夏兄轻,甚至更加沉重。
那天,她双手颤抖地捧着闻教授递过来的绿皮大书,当着两个师兄泪流满面。她非常清楚闻教授的话是针对她而来,同时达到杀鸡给猴看的目的。一种尖锐的刺痛,使这个自尊自强的姑娘感到头晕目眩。闻教授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她,这目光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嘲讽。明月就在这目光的包围里将书撕成碎片,撕成蝴蝶一样的纸屑。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也终于经受不住枪弹一样的目光的重创,短暂的美丽之后,纷纷倒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闻教授说,“回去吧!”三人逃跑似地退了出来,各自的心里都被浓重的阴影所笼罩。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寝室。那些日子,不知道明月是怎样度过的,只见她日渐地沉默了,健康的肤色变得憔悴起来,正如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正当向她热爱的世界吐露芳华的时候,却被无情的风雨摧折了。姚江河关注着她的每一点变化,惋惜着她水灵灵的资质渐渐萎缩,却没有真正给予她一言半语的慰藉。
现在,他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疏忽,但是太迟了。迟到的安慰往往被人理解为矫情。
“你是对的。”姚江河若有所思地说。
新学年开始,夏兄顺利地通过了补考,这是让姚江河与明月都感到高兴的事,当二人到他的小屋去向他道贺的时候,夏兄居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请坐。”因为这一声本来不需要的简单的礼貌用语,使姚江河和明月在夏兄的寝室比预定时间多呆了半个小时。
每个新学年的开始,都是最轻松最愉快也是话题最多的时候,这是他们读大学时就有过的经验。明月是川西人,川西的富庶使她仅仅二十多天就显得更加丰满了,皮肤也变得白了一点。她异常兴奋,放假前阴郁的心态似乎被她不断膨胀的青春活力逼走了。明月说,她第15次游了武侯祠,第20次游了杜甫草堂,每一次去,都感觉到这两个古代的圣人沉重的教诲,在阴沉的天幕上哗哗抖落,雨点一样击打在她柔弱的肩头,使她惭愧得不敢深入一步,只好急匆匆地退出来,将自己混入五颜六色的俗尘之中,以免先人因对她寄予过高的希望而最终跌入失望的深谷。“我实在是一个平凡得没有一点特色的女性,我不敢把过重的担子挑起来。”明月说着,整个神情呈现出一种不愿服输的执拗和不得不退隐现实的沮丧。姚江河不愿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只说大巴山深处的故乡,天是沉郁的,山是清瘦的,那些漫山遍野的青枫树,把淡红的叶片铺洒得满山满坡,绳一样挂在山上的毛草路,也被这些干枯的叶片垫了厚厚一层。那些残留在树枝上的叶片,林风一吹,铃铛一样互相碰撞,发出瘦硬的金属的音韵。喧闹了几个季节的大山,在冬的棉袍里变得静谧了,同时也寂寞了。但这并不损害大山的美,豪华落尽之后,它现出了自己的真纯,正如从皇宫里沦落民间的女子,沦落是沦落了,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可以亲可以爱的纯粹的生命。那些套了肢绊的猎人,在湿润润的雪地上一天半天地走,孤独而执著,一旦发现目标,便匍匐于地,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毫无准备的猎物:枪响了,猎物的鲜血,像一朵盛开的腊梅,画在很快宁静下来的大地上。可是,那迅速消逝的枪声,却把冬眠的大山吵醒了,潜踪匿迹的禽兽,一时间插翅高飞,奋足而逃,飞到高入云天的奇峭的山崖上,跑到猎人的枪弹不能及的地方——这当然只是禽类的特权,那些兽们,便从峭壁之上纵身而下,以惊人的速度,飞窜到清溪河畔的芦苇丛中了。百发百中的猎人们提了猎物,举眼望一望四面的雪景,走上了回家的路。屋里,妻子与孩子正在一米见方的火塘里生起闻闻的青枫疙瘩火等着他呢!猎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情不自禁地惦了掂手中猎物的重量。就在这一掂之中,猎人的神色立即灰暗下来——他是有收获的,可是在这大山林里,他又少去了一个对手,同时也是一个人生的伙伴。他比先前显得更加孤独了……姚江河没有说到他的妻子。其实他是很想说一说他的妻子的,只是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谈论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大妥当的。如果在谈论当中加入了浓浓的感情,那不仅显得小家子气,对缺乏与男性有共同生活经历的姑娘来说,也是一种情感上的打击。
姚江河的家在宏文小学的背后。从宣汉县城坐汽筏子上行,一个小时之后就进入清溪场口,姚江河登上南岸,穿过一米多高的芦苇丛,再走一段比较宽阔的土路,登上三十余级石梯,就是宏文小学。学生都已放假,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零星的落叶,安安静静地躺在操场上。两架篮球桩忠实地守候着校园。这正是黄昏让位于黑暗的时候,教师宿舍里,亮起一盏昏黄的孤灯,那是留下来守校的老师,姚江河应该是认识的,但他没有去惊动,只匆匆忙忙地望了两眼,就从半掩着的校门侧面走过去,进入一片幽暗的竹林。竹林的那边就是他的家了。
这是一间红砖瓦屋的普通民房式的建筑,独立于建筑群落之外,四周被竹林环绕着,只有一条布满竹叶的土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这是姚江河与顾莲结婚那年从一军人家属手里买来的,那军人家属几乎是独身一人在此居住了十余年,丈夫终于有了可以带家属的资格?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