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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

作品:香纱乱|作者:注到心头|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1:38:24|下载:香纱乱TXT下载
  “多谢王妈妈关心,仙姑已不在人世了。”

  “啊!不在人世啦!”她拿手绢擦眼泪的手猛地停住,脸色也僵住了,但随即又进入了另一角色,“仙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月眉,别说王妈妈没劝你啊,那些缺良心的事可千万别干啊,咱们虽说是做买卖生意的,这羞耻心可以不要,但脑袋可不能不要啊……”

  “王妈妈,我早不做这行了。”

  “啊!月眉啊,这也不对了,你要从良啊,这么好的条件岂不是浪费了!再说了,一个女人家靠什么养活自己啊,我们这种出身的肯定是进不了正经人家的门的,随便跟了那些穷猪野狗还不也是贱命一条,与其贫苦些还不如风光体面些,在这方天地里做个大红大紫的阿姑。‘裤带松一松,胜过打长工。’你是聪明人,又不是刚出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等着你呢,‘流觞’的红牌头把交椅还等着你坐呢,保证让你风光依旧,绝对不比在‘春梦’时差!虽说我们老板以前和何仙姑有些过节,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们以前一个是接客的一个是请客的,当然都有选择权,再加上那时仙姑红得发紫,势利眼也是正常的事,如今两个都成了老板,我们老板早就不放在心里,不会翻这些陈谷子账了。再说现在仙姑也去了,远亲不如近邻,我不帮你一把谁帮你啊……”

  “王妈妈,谢谢你的好意,月眉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真是纠缠不清,月眉恨不得立马消失。她转身离去,仍然走在阴影里,怕被更多的人认出。

  “哎呀,才刚回来就要走啊,也不进去喝杯茶!记得要来啊!”王母娘娘扭着肥胖的腰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背景,撇嘴阴阴一笑,一扭一摆地进去了。

  走到约定的街口,见阿云正翘首四处找她,月眉走上前拍她的肩,“傻妹,找啥呢?”

  “哎呀,你跑哪去了,我都等了好一阵了。”

  “我逛衣服店去了。针线都买好了?”

  “买好了,我们快回去吧,丹姑太要等急了。我刚才可担心你走丢了呢……”

  “该我担心你走丢了才是,广州城里我可比你熟多了。”

  “我怕的是那种走丢啊!”

  “哪种?”

  “被人抓去了啊,我总感觉这暗地里还有人盯着你,好担心。”

  “呸!打你这乌鸦嘴!”

  她们带了十件新做好的旗袍来广州,依然是月眉设计的款式阿云的做工,这次用的是棕褐色做面,黑色做底。丹姑太看着那棕褐色的香云纱既激动又欣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阿云抢着唧唧喳喳地把她们在晒莨厂的事情讲给丹姑太听,对于月眉提议开发香云纱新品种那一段更是添油加醋了一番,当然也提到了阿坚讲的那段李家往事。

  “丹姑太,那个秘方的事情是真的吗?听起来好像是真的……”阿云小心翼翼地试探。月眉见丹姑太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盯着手中的香云纱礼服,忙朝阿云使眼色,阿云便住了声。

  约莫沉默了一炷香的工夫,丹姑太放下礼服走到床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木盒。她坐下,轻轻打开那个镶有金边的已掉漆的黑木盒,一条鸡心项链如卧蚕般静静睡在柔软的绸布上。她拿起指甲盖般大小的鸡心坠子,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然后抬头淡淡一笑,“月眉,你和香云纱有着难得的缘分,这条项链送给你吧。”说着把坠子递到月眉面前。

  月眉和阿云呆住了,“姑太,这……”

  “这是振华给我的,是我爸爸的毕生心血。你们不是想知道秘方的事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丹姑太又淡淡一笑。

  “秘方!”两人轻轻惊叫。月眉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姑太,你是说秘方藏在这鸡心坠子里?”

  丹姑太点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打开,因为觉得自己无法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估计我们李家的人也不会再打开,毕竟曾经的代价太沉重,没这个勇气。月眉,你和香云纱有一种缘分,这条项链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姑太,月眉又如何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我看除了你,也没第二个配得上这条项链了。你就好好收着,用得着的时候再打开,用不得,就找个合适的人一直传下去,等它找到了能够承担责任的人,就让那个人来承担好了。”

  月眉看着丹姑太温和的目光,又看到阿云笑着对她点头,于是会心一笑,双手从丹姑太手中接过那条鸡心项链,如圣女从圣母手中接过传世信物般虔诚。

  那是个精致的鸡心坠子,金黄色,由做工精细的花纹包裹着,正面外壳那层薄薄的玻璃片上是个俏丽的女子肖像,是丹姑太年轻时的照片。

  “姑太,你真漂亮。对了,如何打开?”

  “振华说把玻璃敲碎即可。”

  “啊,那岂不是要把相片弄坏?那我宁愿永远都不要打开这个坠子……” 月眉嘟着嘴说,把坠子小心地放进黑木盒里。

  “傻妹。”丹姑太笑道,摸摸月眉的头,又摸摸阿云的头,“好了,如今也了了我的一个心事,现在我们最要紧的事就是把你们做的旗袍推销出去。能有人介绍是最好,以前是通过舞会让大家认识的,那时‘春梦’有名气,月眉又是红牌,自然有人慕名而来。现在等于从头再来,关键是找到能让大家都知道你们有这个手艺的门路,只要传出去了就好。做生意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你们不要着急。”

  “燕姨要是在广州就好了,她可以介绍我认识很多人,还可以带我去参加舞会。”月眉说。

  阿云听到“燕姨”两字心一颤,问:“丹姑太,燕姨回来了吗?”

  “没呢,你们回来的前天我还到她家看了,门都没开。”

  阿云听了一阵失望。

  “燕姨不在我也可以去参加舞会,我还记得那些地方。阿云,你陪我。”月眉打定了主意,反正最终还是得靠自己,怎么也得迈出这第一步。

  “我?”阿云瞪大了眼睛,“那些地方我不敢去,不出丑才怪呢,到时连你的脸也丢尽了。”

  “没事的,有我呢!”

  “只是,一去那些地方,你回广州的消息可就传开了。”丹姑太担心。

  “没办法了,既然回来了,也就准备好了。”月眉笑着安慰她。是啊,走到这步,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周末,月眉穿上香云纱旗袍,一身的端庄优雅,破旧的屋子顿时也光亮起来。

  “还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丹姑太赞道,“那些太太小姐肯定喜欢,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阿云,快穿上你那件。”

  “月眉,我还是做你的贴身丫头得了,那些小姐身边不都是有丫头侍候的吗。”阿云躲着,死命不肯穿。实在拗不过,只好由着她穿那套黑色的香云纱短衫裤,好歹这主仆俩的衣着看着也算是同一档次的。

  阿云忽地又有了想法,说先出去买东西,让月眉在沙面的太古洋行楼前等她,交代完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阿云不敢告诉丹姑太和月眉她要去西关,要去燕姨家。她一直忍着,可是实在忍不住了,非得亲自去看看那个人回来了没有。

  孩子没了,头发盘起了,但是阿云的心一直没死。他曾经说让她放心,等着他回来。是的,他还会回来,她一直在等着,并且相信他一定会回来。至于他回来后该怎么办,她不知道,不知道已经梳起的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只是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他回来,至于等到后的事情就等到时再说吧。

  一路上,踢在脚边的石头就如胸腔的心,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跳到那里。西关的街道好静,怎么突然这么静,就如当初约翰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偷偷地拍下自己的身影般安静。那么如今她的身边、身前、身后是否还躲藏着那双让她爱于心底的眼睛?一想到那双蓝色的眼睛,阿云的心一阵蜜一阵酸,一会儿便泪眼汪汪。

  走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前,阿云定定神,抓住门上的铁环,轻轻拍打起来。

  “啪啪啪!”“啪啪啪!”没人。

  加大力度。“啪啪啪!”“啪啪啪!”还是没人来开。

  大屋如一座沉寂的宫殿,无声无响,没有人回应她的思念。

  她还在拍打,声音在巷子里回荡,也许也在某个人的心房回荡,只是时空过于遥远而无法感应。门,紧紧关着,仿佛被锈住了,只是有人的心,亦被锈住了,被泪水锈住了。

  她已停止了无谓的拍打。无论自己怎么用劲,也打不开这扇门,找到她想见的那个人。她放弃了。呆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猛地扭头走了,没有一丝犹豫与留恋,亦没有回头,只是泪流了一路的青石板……

  一切回复安静,只有那扇陈旧的大门在暗暗感叹:可怜的敲门人啊,你又如何知道,春节后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回来接走了母亲,全家移居法国了。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一路心力交瘁,仿佛过了千年万年才来到沙面。远远望去就是太古洋行的大楼,她看到了站在楼边的月眉,正春光明媚地向她招手。她强装笑脸,加快了脚步。正在这时,她看到从楼房阴影里冲出两个男人,他们用布捂住了月眉的脸,把月眉往楼后拖去。

  “月眉!”

  凄厉的叫声响起,只是伊人已逝,只遗落一条香云纱方巾在晚风中哭泣……

  三天过去了,虽然已去警察厅报了案,仍无济于事,月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阿云伤心欲绝,自责万分。广州城那么大,人那么多,她不知道月眉被谁抓去了,被藏在哪个地方,甚至不知道月眉是生是死。

  广州的夏日,依然闷热无比,人们在重复去年“天气炎热”的话题时,不知还有没有人会谈论起曾经的陈塘红牌月眉。也许只有几个太太小姐把香云纱穿在身上,感受到那份舒心的透凉时还会突然发出一声感慨:“咦,那个去年给我做衣裳的陈塘阿姑,如今竟一点讯息也没有了?今年的衣裳又该找谁做去?”

  阿云手中的香云纱,却成了睹物思人之用。丹姑太见她过于伤心,劝她回家去休养一段时间再过来。

  “不,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找到她的尸体!”

  阿云每天都在广州城里四处寻找,一条街一条巷地游走,她多么希望能够在某个街道或某个路口,能突然听到那把清脆的声音—“阿云”,扭头一看,便是那张美若春花的笑脸。

  当然,那张脸依然如春花,只是略显倦意。睁开眼,她看到了两支微微颤动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发出不明不暗的光线。原来是真的,她想,昏迷的时候她一直觉得有火苗在眼前闪啊闪的,以为是一种幻觉。可是哪来的蜡烛?现在还有什么地方会点蜡烛啊,广州城好多年前就用上了电灯。还有烟香的味道,一丝丝地往鼻子里钻。再一睁眼,原来两支蜡烛中央摆着一只古?大香樽,香火正旺。香火前面,是一尊一人高的坐于莲花座内的观音像,左手托瓶,右手执柳,似在点化人间疾苦。旁边还有一盏豆点大的青灯。莫不是到了佛门之地?她一惊,却怎么也想不起如何移步至此。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去参加舞会那晚,她在太古洋行大楼下看到阿云朝自己跑过来,然后闻到一阵迷香,中间似乎经过了沉沉一觉,睁眼便是此般情景。阿云呢?她扭头四处寻找,却见两个师姑穿着的光头女子候在一旁,待要站起来,发现手被反捆于后,动弹不得。她明白了,自己被人绑架了,只是为何被绑架来此,她仍寻不着头绪。

  “放开我!”她叫道,喉咙干涩,沙哑无力。“放开我!”她拼命挣扎。两个女尼过来把她扶起,摁她坐在一张靠背大木椅上。

  “我要喝水!”她又叫道。一女尼端来一碗茶水,给她灌下,她顿觉喉咙似被一条线拉直了,舒服了大半。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却没得到回答。她气了,又大声喝道:“这是什么地方!放开我!给我松绑!我要去茅坑!赶快,我忍不住了!”她一边喊叫一边挣扎,那两个女尼只是用力按住不让她动弹,没出一句声。

  她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饿了,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施主,又何必急于一时呢。”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接着进来三个人。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师太,穿着宽大的浅绿袍子,略有佛衣味道却又没有尽然。一顶珠冠垂下,薄薄幕布遮住了头,一张粉脸细眉红腮朱唇,更不似佛门之人。一左一右二人约二十岁,姿色与打扮略为淡雅,却是极有动人之处,她们手里各托一紫木托盘。相比之下,先前那两个女尼倒更似正宗的佛门弟子。

  “玉珠师太。”两个女尼叫道。

  “月眉小姐,受苦了。”玉珠师太看了她几眼,神色里满是女人的傲慢。

  “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是谁把我抓来的?求师太救我。”

  “我就是来救你的……”玉珠师太微微一笑。

  “太好了,谢师太。”月眉眼中闪过希望。

  “我佛大慈大悲,时刻不忘普度众生,月眉小姐本是苦难中人,自是要由我佛搭救,从此以后便可在极乐世界里享受天伦之乐……”

  她的一番话听得月眉云里雾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两个女尼从椅子上拉起,在观音菩萨面前又被用力一压,跪倒在地。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就收下这苦难的子民吧。”玉珠师太上了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词地转动手中的佛珠。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月眉惊慌起来,天啊,这群师姑要如何对付她?

  念完经,玉珠师太从托盘里拿起一样东西,伸到月眉眼前。烛火之下,月眉只见到寒光闪闪,是一把细长的剃刀,刀刃锋利无比。她睁大眼睛恐慌地望着玉珠师太,只见玉珠师太脸部肌肉微微颤动,阴阴一笑,似乎能听到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哼”的一声,“月眉小姐,欢迎你入我佛门!”手一挥,刀动发落……

  “不要啊!!!”月眉拼力喊叫,死命挣扎却被紧紧按住,两行热泪顷刻滚下,自觉恨不得那把刀锋对着的是自己的咽喉。

  缕缕青丝飘落,在烛光里慢慢旋转成圆圈,仿佛不忍离去,在半空中跳着最后离别的舞曲。月眉心裂泪干,无力地看着一头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如绸缎的秀发就这样被连根斩断,似被剜了心肝。它们簌簌落到地面,拥围在月眉身边,似在低吟,如在哀号,哭泣着她那正在逝去的华发……

  两个女尼给她松了绑,她已无力挣扎,瘫软在地。

  “静心、静音,扶月眉去净身更衣,好生侍候着。”

  “是。”两人把托盘交于他人,扶着月眉进了里间的更衣室。

  “阿弥陀佛!”玉珠师太对着青灯念道,火光前的她,眼中媚惑闪烁。

  第十四章庵堂斗智

  广州人注重传统礼节,逢初一、十五必要上香拜神,出门外行均讲究好意头保福全家,偶遇丧事更要念经打蘸,整个广州城里寺庙尼庵大大小小不计其数,都香火兴旺,香客不断。那些寺庙尼庵,是众人祈福之地,然而广州城内还有另一种尼庵,却是打着尼姑庵的幌子,挂羊头卖狗肉,干的却是别的营生。

  清末民初,广州盛行一种庵堂,内有鸨母式庵主、名妓式妙尼,可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庵不在大,有妙尼则名”,为专供广州的达官贵人、富商名士醉生梦死、风花雪月之所。当然这种尼庵不对外公开,一般人进不去甚至根本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如此逍遥之地,此地客源均是由熟客介绍,并要经由庵主调查其身世,合乎条件者方可进入。来尼庵玩弄风月的大多数为军政要员,这里亦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或密谋决策或潜藏逃难的场所。除了军政要员,那些玩腻了陈塘风月的富家子弟亦慢慢通过各种渠道寻乐至此,渐渐沉迷于这种隐蔽清幽的淫乐场所,享受此类安乐窝里的情天欲海,并暗地里把到尼庵嫖师姑叫做“开师姑厅”。说白了,只是换汤不换药,陈塘是告白于天下卖笑,尼庵却是躲在佛祖的招牌底下卖肉。

  尼庵里的妙尼,均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她们不似青楼女子般浓妆艳抹,只是淡扫娥眉略施脂粉,倒更显得清丽脱俗,让那些见惯了画皮女人的男人更有新鲜感。当时的“广州五大伽持”分别是药师庵的大虾、细虾,永胜庵的眉傅,莲花庵的文傅,无着庵的容傅,名噪一时。

  玉珠师太正是此类尼庵—白衣庵的庵主,白衣庵位于豪贤路,为“七大名庵”之一。白衣庵既能位于七大名庵之列,自有其实力所在,只是庵中并未能如其他尼庵般捧出一个“明星妙尼”,没能成巅峰之气候。前些日子一个熟客说要给白衣庵送上一份大礼,让其有个镇庵之宝,这送来的镇庵之宝,就是昔日的陈塘红牌月眉。

  可怜月眉,一场劫难过后兜兜转转还是跳不出红尘,从青楼到尼庵,只是换了个名头而已。

  她已换上清装,玄色丝罗长袍,衩口开得很高,露出白丝贴身长裤,勾勒出修长的身段。足踩丝履,头戴尼冠,手持念珠,一副出家女尼装扮。脸上略施脂粉,娇而不艳,媚而不俗,淡淡的妆容倒似小家碧玉轻妆梳扮去逛花街。

  月眉跟着玉珠师太行走在尼庵廊内,穿过一间间庵房。庵堂后有一个大花园,建有两排房子,庵堂看起来年月已久,却有一番古色古香之韵。园内树木葱茏,鸟语花香,倒是一片清静怡人之地,只是谁会想到这佛门圣地竟有如此不苟之事。她还没有弄清是谁把自己抓到此地,此举有何目的用意。庵里的女尼见她都闭口不语,玉珠师太更是不对她透露半点风声,今天一早只叫她装扮好,有客人要见。见客?她倒是想看看尼庵里玩的是怎样的一种名堂,既然掩以佛祖名下,看你能嚣张到何种地步。便也没反抗,跟随去了。

  进到最尽头的那间庵房,玉珠师太叫月眉坐着静候,客人马上就到。莫不成真在这清静地里卖弄风情?她正要开口,却听门外响起了匆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来了?来了?”这个声音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不是刘大阔是谁!

  只见那人走进门来,正是刘大阔。他穿一套深色西服,戴一顶黑色宽边帽,腰围看起来似乎胖了一圈。刘大阔进了门来正迎上月眉惊愕的目光,看到那双依然俊秀的眼睛里有着惊奇、疑惑,更多的是愤怒,不过这一身师姑打扮让她更加飘逸秀美。他张开双臂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月眉!想死我了!这身打扮真是别有风情啊!”

  “呸!”月眉躲过,啐了一口,秀眉倒竖,怒目而视,“刘大阔,原来是你把我抓到这里,你居心何在?”

  “息怒息怒,不就是想给你点惊喜嘛……”

  “你别过来!”红光一闪,原来是月眉把那串朱红色的念珠一甩,正中刘大阔右脸,然后念珠“啪”地跌落在地。

  “哎哟!” 刘大阔龇牙咧嘴捂着右脸大叫一声,手放开便见脸颊起了一道红印。“你看看,还是红牌阿姑的架势,也不念旧情。”他不好意思地朝旁边的玉珠师太笑笑,“师太辛苦你了,你忙去吧,我和月眉先叙叙旧。”

  “有什么事刘老板尽管吩咐。”玉珠师太撇嘴一笑,便出去了。

  “月眉!”刘大阔又欲上前。

  “站住!你别过来!我没什么旧跟你叙的,对你这个混蛋,我只有仇,只有恨!”

  “月眉,我这是为你好……”

  “呸!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你整垮了‘春梦’,害死了仙姑……”她的泪滚滚而下,“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她哭倒在桌边,被刘大阔趁机一把抱着,她死命挣扎,右手用力一甩,“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刘大阔瞪着一双牛眼般大的眼睛,满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美人当前,他的忍耐亦到了极限。

  “打我?!”他咆哮起来。“你到外面去问问,我刘大阔是个什么人物?他妈的臭婊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念旧情想好好对你你竟敢对我动粗,那我他妈的就给你来狠的!”他举起右手,准备往月眉脸上打去,月眉面不改色,脸高高抬起,狠狠地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呸,他妈的臭女人!”刘大阔终是敌不过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嘴里咒骂着放下了手,气呼呼地坐在太师椅上,拿起青花瓷杯“咕噜咕噜”地喝光了茶水。

  “放了我!”

  “什么?”

  “放我出去!”

  “想得倒美!我费这么大劲才把你抓来,我还放你出去让你远走高飞,我白痴啊我!”

  “把我关在这里对你没好处,你就不怕我会趁你不备杀了你?”

  “你?哈哈哈!就凭你那缚鸡之力?我刘大阔闯荡江湖半辈子,什么刀枪炮火没挨过,我这铁打不烂的命要是死在你这个女人手里,那也是我的福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哈哈哈!”一双淫荡的眼睛直扫月眉粉脸。

  “刘大阔,你给我听着,除非你死在别人手里,不然我就算杀不了你死了也要化鬼来要你的命……”

  “哈哈!别忘了,你是我刘大阔的女人,你死了当然也是我刘大阔的鬼。月眉啊,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要是不缠着我我还不乐意呢。我说你就消消气吧,我们俩这么对着干有什么好处啊,再说了,还有更好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啊。来来来,我保证让你快活似神仙……”说着又过来要动手动脚。

  “别过来!”月眉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剃刀,正是给她剃头的那把刀,她偷了过来带着防身,“你过来我就死给你看!”锋利的刀锋对着咽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刘大阔愣住了,他实在想不到月眉真的对他有这么深的仇恨,本以为这女子撒撒气打闹一下就完事了,二人又可以重修旧好。女人嘛,除了爱财爱靓不就是爱男人吗?没想到月眉这么犟。

  “好!你够狠!我看你能狠到什么时候!他妈的,你想飞,我偏打断你的翅膀!”他恨恨地盯着月眉,无可奈何。“玉珠师太!玉珠师太!”

  “哟!这……这……”玉珠师太赶到一见这阵势也愣住了。

  “给我好好看着,别让她跑了,只许见客不许接客!”刘大阔抛下一句话,又狠狠地看了月眉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月眉松了口气,把刀放入怀里。

  “哼!还真以为自己是贤节烈女啊,别不识好歹!进得了陈塘的楼就进不得我尼庵的庙?我管你什么红牌,到了我这里就由不得你了!”玉珠师太白了她一眼。

  尼庵本就森严重重,外人要查明身份方得进来,里面的人更是插翅难飞。月眉几日来一直在想逃跑的办法,均不成功,唯有随时准备见机行事。在白衣庵出入的男人陆陆续续,还隔三差五地宴请众尼,庵里除了清素亦有荤筵,且物价颇高,层次似乎更在陈塘之上。月眉不免感叹,到处都是有钱有势人之天下,什么点子都想得出,什么福都享得到,亦什么肮脏事都做得出。

  一日午后,月眉被聒噪的蝉声吵醒。她不用接客,只是偶尔见些客人,所以日间清闲得很。她坐在床沿想着今后的打算,却是没有主意。

  “才睡一会儿就起来了?”进来的是红苹,手里拎着洗脸水。红苹是庵里的扎裤尼,被安排照顾月眉的日常生活,她对月眉倒不似其他女尼般躲避。红苹今年三十岁,五年前一家人死于疾病无依无靠便到了庵里出家。像这种贫困无依且相貌平平自愿出家的师姑,永远只能在庵里做些打杂的活,如扫地、添香、倒粪、种菜、挑水等。她们穿的是真正的师姑服,还要用绳子把裤脚扎起来以区分不同于接客妙尼,所以又叫扎裤尼。

  “可不是,烦躁得很,睡也睡不安宁。”月眉懒洋洋地说。

  “三伏天都这样,睡不好吃不好,等会儿我给你拿点酸梅汤去,开了胃喝多点水流多点汗人就精神了,晚上饭也能吃多点。”

  月眉笑了,“听你这么说好像能治百病似的。”

  “那可不敢想,能治这暑气就行了。来洗洗手吧,也洗洗脸,清爽些,洗了再上妆。”

  “不上也罢,又不见客。”

  “哎呀,月眉,我觉得你傻呢,不接客呆在这庵里不死不活的多没劲。不如讨客人喜欢,在庵里地位也高了,那才有前景。”

  “前景?呆在这庵里能有什么前景?”洗完手,她接过毛巾擦干。

  “前景大着呢。我在这庵里可是呆了五年了,什么事情没见过。当了大红人的,做了专一情人的,娶了做姨太太的,什么名堂的都有。不过我想着啊,被人娶走了的是最好的前景,不用在这里呆了,名分也有了,福气也够享了……”

  “看你说的,好像真有那么好的事似的。”月眉微微一笑,都是过眼云烟而已,她早看透了,不过能离开这尼庵倒是最好。

  “你可别不信,总比在庵里像你这样死气沉沉的好吧。”

  “那你怎么不争取?”月眉笑她。

  她倒也识趣兼老实,“我啊,是没那个命,有那个命也没那个相貌啊,所以也就安安心心地干我的活喽。”她咧嘴一笑,憨憨的,倒也可爱。

  “对了,玉珠师太是哪里人,听着口音不太像这边的。”月眉试探道。

  “那是,她本是北方那边的,是个军官的姨太太,跟随男人到了广州,谁知男人在战场上死掉了。估计她是想着回南京那边会被分号大的太太们欺负或赶出家门,便带着家当和广州的一个老鸨买下了这座尼姑庵办起了白衣庵。那老鸨也厉害,才几年时间就用妓院的一套方法把白衣庵经营起来,还进入了七大名庵之列,只是啊……”她压低了声音,“不久那老鸨就死了……”

  “啊,怎么死的?”

  “说是突然心脏病发作归了天,其实啊,是药死的……嘘……只是玉珠师太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再说了,这庵里以后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大家都是心里明着嘴巴闭着……”

  “哦,原来是这样。”月眉明白了。

  “月眉,我看你心眼挺实的,可是得提防着点。”

  “我又不跟着争什么,难不成会成眼中钉?”月眉又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虽然不争名气不惹是非,但矛头还是对准了月眉。

  一日,不知妙尼树清在见客时犯了什么忌,被玉珠师太不留情面地教训开来。那树清亦不是省油的灯,她入庵才半年,年轻气盛且仗着平日里受的恩宠不比别人差,一口气顺不过来便也双手叉腰和玉珠师太对骂起来,直喷得唾?星子满天飞。众人也不劝,反倒站在一旁看戏般瞧热闹。姜还是老的辣,玉珠师太一番伶牙俐齿把树清说得眼泪直流,直恨不得含着一肚子的委屈往树干上撞死做个冤死鬼再来索命。月眉坐在屋内静耳倾听,不闻不问,当然手中的《红楼梦》只能掩卷了。

  “清高?清高就别进我这门!红脸黑脸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命了,有本事就别一日三餐吃我的饭喝我的汤!看你脸嫩手嫩的没见过世面还怪可怜的,要到外面呆过就知道什么叫清高了,还不赶紧回心转意!不做就有得饭吃啊,我还想呢,呸,没这个福分啊,还想学着人家干躺着过太太小姐的生活,啊呸,你给我老实点吧,你以为你有人家那样的好命吗……”这渐渐地指桑骂槐起来,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要想有好福分你就赶紧给我侍候好了,你将来要睡着吃我是要管也管不着,只是别占着我的地方让人怎么看怎么像赖脸的,随便睡哪个男人床上去算了……”

  月眉听这话越来越刺耳,把手中的书往床上一搁,走到门口一看,只见玉珠师太站在廊前如台上的戏子般眉飞色舞正骂得兴起,只是缺个对手,未能掀起高潮。

  “哟!师太,您这说的比戏子唱得还动听呢,我都忍不住跑来想问是谁有这样的福分呢?”

  “想要有福分还不简单,往陈塘街头一站朝男人们吆喝两声,自是什么福分都来了。只是我这庵里来的大老爷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就怕不会买这个账,我这小庙也供不起这样的菩萨!”玉珠师太白眼一翻,用兰花指理了理头冠再往腰里一叉,活脱脱的一副姨太太模样。

  “菩萨?哈,至今为止我只见过庵里供着的观音菩萨,原来还供奉着其他的神灵,倒要问问师太还请的哪路神仙了……”月眉毫不客气,撕破脸皮就撕破脸皮,怕的就是你这张老脸坚硬难摧。

  “呸!好你个月眉,你别不识抬举,别以为有刘大阔给你撑腰就能够心安理得地享着神仙清福!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你就给我接客,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哎哟哟,谁要领刘大阔的情?我呸!是你自己拉不下脸面还往我身上扣,活该你要把我当菩萨供,早日把我放出去你就早日超生了……”

  “别以为刘大阔当你是宝你就升了天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陈塘红牌啊!我告诉你,这里不是陈塘,你也什么都不是,不过是我白衣庵的一个师姑而已!我看今后是谁把谁当菩萨供,在我的庵里整死你比整死只蚂蚁还容易!你还以为我真怕了你了,我倒是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对付你,哼!”玉珠师太忽地红脸变黑脸,拂袖而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月眉思量,自己不能再在这里瞎等下去,刘大阔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这样下去不被困死也会被玉珠师太折磨死,倒是红苹的话有几分道理,深埋房中不如接客多结交些客人,这样省却了玉珠师太这方的麻烦,若遇上能压住刘大阔的人说不定就能逃离火坑。至于这个仇恨,是一定要报的,先找机会离开白衣庵再谋划。

  日落时分,庵里秋月厅正摆宴席,静心、静音见的是两个副官,再加上其他几个妙尼作陪,热闹至极。正左拥右抱、三分醉意之时,只见一人莲步轻移,旋至眼前。定睛一看,是一妙尼,玲珑雅致、清丽脱俗如下凡仙子。

  “老爷请喝杯茶醒醒酒。”两杯清茶缓缓斟上,芳香入鼻。

  “月眉,谁叫你进来的,快出去!”玉珠师太近前轻声喝道。

  月眉似没听见,仍不卑不亢,声音清柔顺耳,“这是小尼亲自为两位老爷泡的茶水,请两位老爷赏脸。”

  “哦!好好!”两个副官盯住月眉看了好久,一脸是笑地喝下茶水。

  “玉珠师太,庵中有此妙尼,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这……”

  “此妙尼似仙界女子,我刚才还以为是观世音下凡了呢,倒把我唬住了,哈哈哈!玉珠师太,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么好的人间极品,莫不是要藏着自己享用?”

  “这……”

  “回两位老爷,小尼刚进庵不久,技艺不精怕不受老爷的喜欢,师太本是想让小尼学好技艺再来接见。只是小尼心切着出来侍候老爷,才不顾背着骂名跑了出来,还望老爷和师太见谅。”

  “不怕不怕,怎么舍得骂呢,欢喜还来不及呢。”

  “是啊,她刚进庵不久,还是等学好了技艺再来接见为好,下去吧。”玉珠师太顺着台阶下了台,心想这月眉搞的什么名堂,仍要打发她出去。

  “哎哎,算了,还等什么等?都等不及了,坐下吧。”

  “谢老爷。”月眉一笑,不露声色坐下。静心、静音气得扭头朝玉珠师太望去,却也是看到一脸无奈。

  “你叫什么名字?”一副官问。

  “小尼名唤月眉。”

  “好名字!”

  “多谢夸奖。”

  “咦,这月眉,听着倒像有些耳熟,似乎听过。”另一个副官摸着脑袋说,似在回忆曾在何处听过这名字。

  “这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月眉笑道,给他们斟酒。

  “那是。月眉,你拿手的是什么?”

  “月眉初来乍到的,懂得不多,不过老爷若是喜欢那我就献丑了,我给大家来段《昭君出塞》吧,两位爷可别笑话月眉。”

  “好!”两人喝道。

  我今独抱琵琶望

  尽把哀音诉

  叹息别故乡

  尽把哀音诉……

  一把哀怨之音自喉间流转而出,两个副官一声惊叹,沉入其中。月眉成了宴席的主角。

  第二日午间,月眉在园内行走遇到静心、静音,两人恨恨地啐她,“呸!不要脸的狐狸精!”她不笑不怒,翩翩走过。再走两步,看到玉珠师太摇着把小圆薄纱扇走来。

  “果然是陈塘出来的大人物,招法手段也与众不同。”玉珠师太笑道,一双媚眼滴溜溜转了几圈。

  “师太,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哟,我哪敢骂你啊,以后这白衣庵估计还指望着你更上一层楼呢,有你这尊菩萨,我烧香还来不及!月眉啊,你这么能干,我再给你透点风吧,今晚上有大人物到,你要真有胆量就依然不请自到吧……”玉珠师太朝她神秘地一眨眼。

  “什么大人物?”

  “我要全说出来那就体现不了你的本事了,总之来的人绝对能让你亮眼,你想这白衣庵也算个值得来的地方,可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玉珠师太不屑地说,继续摇着扇子往前去了,脸上浮起诡秘的阴笑。

  星月时分,秋月厅外,听得里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月眉毫不犹豫地抬步进门,却见厅内烟雾弥漫,一股刺鼻的鸦片烟味迎面扑来。两张床榻上各坐一人,由静心、静音两妙尼侍候着正在吞云吐雾,边上茶几上还另坐着两人,正在谈笑。月眉这一现身,如夜间突现的一个艳丽女鬼,众人焦点聚集,一切戛然而止。月眉亦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一张床榻里淹没在云雾里的竟是刘大阔,明白自己受了玉珠师太的嘲弄恨不得立马抽身而去;喜的是坐在茶几旁的一男子竟是曾经帮她搭救何仙姑的杨子良,心生一线机会,便立着不动了。

  “你,你怎么进来了……玉珠师太,你让她进来的?”刘大阔不快地问。

  “哟,刘爷,你可别错怪老尼。月眉这阵子总往客人房里跑,我拦都拦不住,估计是本性难改吧……”玉珠师太一脸无辜地把责任全推到月眉自己的放浪上,这种场面正是她想看的。

  “哼!”刘大阔一把推开给他递烟的静心,怒道,“不识好歹的女人!”他站起来欲拉月眉出去,只见月眉一把娇滴滴的声音传入耳中—

  “刘爷,人家是想你了,你也不领情,真是枉费我的一片心意,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