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甜点下去后,姐姐轻声说:“很快就能回家了,你安生点。”
即使是声音小,也能听到其中的不耐烦。
姐姐……我并没有不安生,我已经很努力安生了……但是我没有反驳,继续看着姐姐。很快就到了宴会里一个几乎必要的环节——才艺。琴棋书画,是为四艺,而其中,琴与书者极众,画其次,几乎无棋。
时人风尚,其实学棋者不少,但恰恰在我见到的这些人中,会棋的人很少。这一次,我是陪姐姐来的,所以见到不少生面孔,都是只知名分,却难以将身份与人对上号。所以我并不知,有几个人擅棋。
就算有,也是轮不到我的,该上去的是姐姐。
琴棋书画。有人用一把七弦琴奏响了历史长河中,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曲子;有人吟诗作对,或能写一手让人惊艳的字;甚至有者,当场作画,水墨绘一副壮阔江山,河水凄清。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竟然无人下棋。
这不算是巧合,我也并不知,学棋者,除了破棋局与对下以外,还有何样方式。倒是曾见过一个姑娘,写了一首与棋相关的诗句,却也不算是。我不得不安慰自己——不会轮到我的,因为我只是个陪读的人。
直到宴会中途,有人从那锦盒里拿出一张字条。
那时候,姐姐已经昏昏欲睡,却在听见称呼的一刻,立刻睁大眼睛。而我僵在一旁,完全没有想到过。那喊出来的人,是我。
不是姐姐,而是我,二小姐而不是大小姐。我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锦盒,全然不知为何会有这样一出。却见到姐姐,警戒地望向周围,然后轻轻道:“出去吧。”
我依旧不懂。我低声唤:“姐姐……”
姐姐脸上的慵懒全收回去了,一副严肃的模样。她说:“是右相家的千金,你记住就好。”
我还是懵懵懂懂的,不太懂类似的事情,但却知道一件事——这不是我能干涉的事情。我常常这样觉得。即使我分辨不清,可这个念头就冒出来了,而且事后证明那确实是对的。
我只得起身。我身在人群之中,能听见周围人一些窃窃私语,但像小虫飞过那样,从来听不清她们口中所言。我深吸一口气,才能强迫自己走上前去,向公主行去。这是一场由公主召开的宴会,所以来的人无不位高权重,也因此让我觉得陌生。
我一直觉得,在人群之中,我的所有情绪都太过显而易见。
我向公主行礼,然后直白地开口。
“在四项才艺之中,儿会的只有棋,只有围棋。”我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是真的。我并不清楚旁的事情,但却知道一件事:向公主打诓,那是不对的。我说的是对的话。
我望了公主一眼,她穿一身竹子那样绿的衣裳,戴的首饰也简单,一串透明的颜色挂在项上,高高在上。我想着,也许学那个姑娘那样,题一句不如何的与棋相关的诗句来,勉强将场面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她“哦”了一声,听起来并不如何在意。
“那你打算如何?”她问。
我正要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却忽然听见一把陌生而温柔的声音。有人走上来,跪在我旁边,她身穿一套深紫色的衣裳,大片的深色在她身上依旧不显得喑哑,发髻梳得不算多么整齐,但却很美,长发松松地垂下,且不曾因为动作而紊乱。
我忽而想起,姐姐说过,唯有五官分明而皮肤白皙的人,才能穿得住深紫,这种颜色不比黑色好多少,却又更显高雅。正因如此,这样冷门的颜色在京中从来不曾流行。
她说:“儿请求与这位妹妹一同对下,不知公主可允许?”
我睁大眼睛——我从不曾想过,居然会有人愿意出来帮忙。随即觉得有几分愧疚:难道所有人都看见我的不安了么?
我好像又给姐姐丢脸了……
公主轻轻应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笑意:“那你也得问一问,她意下如何。”
我连忙开口:“儿……”因为太不安,所以我说话还有几分犹豫:“儿愿意的。”除了这句,我竟是连一句修饰话,都说不出口来了。
公主满意地点头,不知为何,我竟觉得她松了一口气。
有人摆下棋盘,在见到棋盘的一刻,我才终于镇定下来。因为,这是我最熟悉的东西。那身穿紫衣的少女,坐在对面,垂眼看着棋盘。我们走过对下前的礼仪以后,才执起一子。
我终于不用在意周围的吵闹声了。
屋中像是忽而寂静下来,只剩下棋盘与坐在对面的人。我并不知她的名字,却立刻感觉到威胁。人人都说,棋如其人。我看不出自己的棋风有什么特别,却立刻能意识到对面人的想法。
不顾一切。
一开始的几步,我还可以说是在试探,只因能够放松下来,所以才显得停滞不前。可她不是,她认准了一个目标,就根本不肯后退。我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拦住她,可她即使同归于尽,也要继续前行。
完全、不像是一个棋手。我睁大眼。
围棋是一种需要耐心的东西,但她好像根本不耐烦等那么久。她的心情很奇怪,仿佛此刻不是身处于静室之中,而是在边关坚守的孤城,她是唯一的士兵。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仿佛她眼前不是静水山河,而是血染天色,横尸千里的战场。
我抬头望了她一眼,不敢相信她会这样下棋。我还没输,至少现在看起来,局势还不坏——但仅仅是因为,我还能应付而已。我好容易才冷静下来,继续回想自己的走法到底应该如何。
她的棋,并不因此而显得厉害。她不限制于哪个视角,好像她能同时用眼睛看到,一个局势下其他棋子的想法。
是,我咧嘴一笑,围棋没有视角限制,所以乐趣无穷。
她很没有耐心,所以攻势淋漓尽致。她不像一个棋手,因为太急了,她明明在下棋,却又希望马上能破局。
急躁。
这个词猛然掠过像是天空上闪现的流星,她不是主将,只是孤身一人。她可以代入无数棋子不同的处境和角色,所以即使棋子这样多,随手就能再捻起一棋,可因为她能够想到每只棋子的真正处境,假装自己是棋盘上的棋子,而非下棋者,她依旧是只有她自己。
她的棋,给人这样的感觉。我抬头,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却换来了她一个温柔而耐心的微笑。
眉眼弯起,语笑嫣然。
这根本不是个温柔而有耐心的人啊!——我几乎要这样喊出来了。这个人在骗人!她那是伪装啊,她根本就恨不得下一刻将棋盘掀开,而不掀开只是因为棋盘上的棋足够好玩而已。
但不管怎么抱怨,棋还是得下。
一旦意识到她的急躁,我就想到了一个大约的办法。不,是想象到了一个画面,而我必须想一想,才能将那些画面像针线那样联合起来。她太急躁,那我就利用她的急躁,将她带到我的局里去。
因为想到了要怎么办,所以我下得特别快。一般的棋手都会有他们的套路,而很少有人能当着棋局想象出一个新的套路来,因为那太难了。
我看了一眼白色的棋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只要将血色洗净,你就会发现一切并非绝望。
直到最后,我成功将她引了进来,然后就是能开杀的时候了。我立刻振奋起来,极快地落子,眼看着黑色的棋子开始减少——即使减少的数量不多,可局势正握在我手上。
我要赢了,这个想法让我兴奋,直到拿着黑棋的少女,对面那个人忽而下得快起来。就在此时,我好像才重新注意到局面,然后惊慌无措。
这不像是我想象出来的画面……它不该是这样的!
我大惊失色,可寻觅了一下记忆中应该有的道路,却发现无从改变。然后,轮到她了。
轮到这个不知名的少女了——我心中惊惶,看着她落子,终于明白了她的打算。接下来的情况,势如破竹,却是她,而非我。我强自镇定下来,追上她的脚步,尽可能地阻止她大杀四方,减轻我自己的损失。
她找到了一处缺口,她刚刚就是打算引着我,走进她的路子里,假装要败,然后她就能更快地进攻了。
不行。我拿着棋子手都在颤。
但没有用。我的阻止和每一步棋都像是无力的挣扎,偶然有几次起色,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发现我只能延缓或者暂时止住她的脚步,却没办法让她消停。
就在我注意到棋盘上的局势时,我吓得险些丢掉了手里的棋子。
人说下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实际上,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迟钝得下错了好久以后才深深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然而就在我意识到的同时,我已经不得不应付了。
大雪崩式。
我不喜欢这种定式,太难。它的局势就像它的名字,青天白日的雪山之中,无垢白色忽然裂开滚下,变成一片无法预料的灾祸——既容易死人,还对局势不好。我勉力应付,下得太快,而她对于这种局势,却仿佛如鱼得水。
是,如鱼得水。
几套连环招打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局面,她根本不介意牺牲,因为在无数死去了的棋子之中,她仍然能够赢。仿佛胜利的欲望,还没有一刻这样明显。我倒抽一口冷气,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
这天下间,大多数人都在追求安稳。所以大雪崩式,才显得特别危险。
唯有这个深紫衣裙的少女,她追求的反而是这样情况,唯有特别危险时,她才能够勉强抓住一根绳,确保自己活下来。这不是正道,可也只有固执于自己的人,才能如此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它一点都不好,可既然已经练出来了,我无法反驳。最重要的是,我没赢。
她也没有。
我们打成平手,我听见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同样紧张。
这一场棋局,结束了。
我抬眼望向她,看见她笑了一笑,眉眼弯起,蛊惑人的温柔。我微笑着点头,行礼。听完公主的赞赏,一同回到席中时,我低声道:“你不想笑。”
下完一局,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了。
她也回以一句:“不想,并不代表不能。”
我愣住了,却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好似还是小看了她,或者说,并没有用一场棋局,将她完全看透。——也是,怎么可能啊,是我想岔了。我回到姐姐身边,姐姐悄悄地说了一句:“那是将军家之女,染琅。在京城的时候不多,大多数人都和她不熟。”
染琅……
我愣住了:“姐姐,你认识她?”
“说过一两句话。”姐姐不甚在意,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嫌弃:“她是个正常人,不像你。”
……她哪里正常了!她如果不是想下棋,她会直接将棋盘掀了的!
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是将军家之女,和我没有什么关联。但那以后,我却接到了一封请帖。是由她来,她想下棋。当她穿着一身几乎蛊惑人的淡然蓝衣来时,我简直开口就是:“红衣比较适合你。”
她笑笑,并不在意:“我喜欢淡一点的颜色。”
说完以后,她突然将手伸过来。我愣住,立刻看过去,却发现她已经收回手了。
“步摇歪了。”她说。
我诺诺地开口:“多……多谢。”
可是她并没有多管。在室内坐下,她抬头,淡然的眼睛终于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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