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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章治本之法是“延长义务教育”,我看延长义务教育恐怕仍是治标的办法,距治本还差十万八千里哩。君如果不信老人之言,现在不是马上就延长了乎?我跟你赌一块钱,你瞪大尊眼瞧着可也,义务教育如果延长到九年,只不过断了若国民小学堂教习的财路,那就是说,义务教育延长啦,国民小学堂的恶补可能消失,但初中的恶补势必继续存在,盖孩子还要升高中也。义务教育如果延长到十二年,初中的恶补可能消失,但高中的恶补也势必继续存在,盖孩子还要升大学堂也。义务教育如果延长到十六,高中恶补可能消失,但大学堂的恶补同样也势必继续存在,盖孩子还要读研究所,要出国也。即令义务教育延长到二十年,从小学堂一直义务到他得打狗脱——这当然不可能,不过假定它可能吧,恶补也根绝不了,大家为了进入志愿的学堂,恶补仍会存在。
常有些人摇头曰:“怪啦怪啦,我们小时候从没有听说过哈叫恶补。”这和另一些人摇头一样:“我们从前出洋留学,也从没有听说过谁不肯回国的。”时代在变,如果我们没有新观念来接受逼面而来的现实,仍用古老的想法去想联。它在中国殷周之际已产生,其后战国的荀子、东汉的王,恐怕一辈子都难想得通。其实岂止我们小时候没有这种花样,就是十年前也没有这种花样,现在如果只轻描淡写地说它是“过度”,则将来不仅孩子变成小僵尸而已,终有一天国亡家破,死无葬身之地,还不知道为了啥哩。
夏禹帝姒文命先生治水的故事,可作我们的参考:他爹治水,只知道“堵”,堵的结果,天天忙得要命,而问题天天发生。记过啦、撤职啦,呼天抢地,似乎煞有介事,不过只在“堵”而已。呜呼,堵如果能成功,老太爷的头砍不下来矣。姒文命先生的办法是“浚”,这是一种崭新的观念,即先瞧瞧它的源头,学院派谓之“正本清源”者也。先在源头上下功夫,然后才有希望把教育纳入正轨。
(柏老按:延长义务教育不能消灭恶补,我老人家在一九六○年代,就以铁嘴身份预言之矣,当时没人相信,而今一九八○年代,果然恶补得更为厉害,嗟夫。)
谁都阻挡不住
恶补是一种苛政。柳宗元先生认为:凡是苛政,都猛于虎。其襟何止猛于虎而已,同时也毒如蛇。不过别的苛政,大家一致反对,只恶补这玩艺,大家虽在表面上一致反对,私底下却喜之不暇。把活活泼泼的孩子蹂躏成小僵尸,该是多么残酷的事,可是父母却甘心情愿,教习也甘心情愿;即令父母教习不甘心情愿,孩子们自己到了五、六年级,已经懂事啦,一瞧前途茫茫,他自己也甘心情愿,正因为“都督打黄盖,愿打愿挨”,所以谁也禁止不住。政府官儿虽然努力在禁,但他们一面禁,一面却又努力制造非恶补便不行的情况,好像一个人一面嚷嚷烤死人啦,一面却往火堆里添柴,它怎么能不烤死人乎哉?
显然这不单纯是政治问题,更不单纯是教育问题,而是社会问题,也就是需要问题。柏杨先生最近晕晕陶陶,想开一个“飞腿补习班”,专门教孩子们打各式各样飞腿,请问阁下,有人来乎哉?不要说柏杨先生,就是恶补大王补习打飞腿,都没人上钩。为啥没人上钧乎?学会了打飞腿,没有用也。不过一旦初中入学考试有一门功课是打飞腿的,把顽童们排到院子里,看谁的飞腿打得多,打得高,打得花样百出,谁就金榜题名,那时候你看柏杨先生门庭若市吧。不要说顽童啦,如果出国考试也考打飞腿,则妙龄女郎焉,半老徐娘焉,年轻小伙焉,恐怕都得拜我为师,届时我一小时收一百元,发了大财,第一件事就是天天吃一个荷包蛋(听说荷包蛋奇补)。
有需要才有供应。正人君子可能说该需要是不正当的,不过他如果有孩子读国民小学堂的话,他就知道这种需要正当得要命。即令是不正当的,但正当不正当是一回事,需要不需要又是一回事也。于是乎顺调大王大怒曰:“照你说来,我们对恶补没有办法拉?”呜呼,当然没有办法,越大怒越没办法。别瞧官儿拍桌子打板凳,认为靠着他那一权力就可消除恶补,他要能消除恶补,我输你一块钱。
这种畸形现象来自于强烈的竞争,苏秦先生把头发挂到梁上,用锥子扎自己的屁股,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他为啥如此?因他被其他的游说之士挤垮,要想战胜别的竞争者体“。”种的逻辑“是社会存在的逻辑。”种“就是民族、阶级、,唯一的办法只有如此;恶补的结果不辜负他,他最后母于佩上六国相印,连迎接他的嫂嫂,都趴到地下吻他的脚。他阁下如果一垮到底,顶多待在家里抱娃儿而已。孩子们国民小学堂毕业后,如果不能升初中,他将有什么遭遇哉?做事吧,学识太低;做工吧,年龄太小;只好在街上闲荡,断送一生。用他一生的前途和恶补比较起来,当然是非恶补不可。有几个做父母的,不下恶补的狠心耶?
延长义务教育和记过撤职,都不能解决恶补。明王朝末代皇帝朱由检先生,英明过度,对凡是失地失城的官儿,一律“逮京处斩”,虽然如此穷凶极恶,失地的照样失地,失城的也照样失城,盖非愿意也,是木法度也。记过撤职亦然。昨天晚上,我去台湾省教育厅一个官儿府上借钱,看见一幕奇景:他的自用汽车开到马路上吹风,而在汽车间里,摆上长桌,有六七个孩子,正埋头做功课;教习一人,双手后背,悠哉游哉,来回巡视。盖该官儿怕他孩子单独补习寂寞,所以招揽了一大群,共同奋斗。我眼前立刻浮起他对记者谈话时,要誓死根绝恶补的嘴脸,本来想问问他有啥感想的,可是问了又怕借不到钱,也就没问,不过心里却一直忍不住痒痒的焉。
恶补是一个阻挡不住的潮流,这种新的形势,不是硬化了的脑筋所能了解的,我们目前方法,仍是用防空壕对抗核子弹头的方法,挖再多的防空壕,一个个累得气喘如牛,仍没啥用。呜呼,这是一种剧烈的竞争,而竞争之所以剧烈,来自人口不断而英勇的增加。有人统计说,台湾人口一年增加一个高雄市,大家听啦,魂飞天外。其实恐怕还要严重,依马尔萨斯先生人口律,人口是按几何级数增加的。那就是说,去年增加了一个高雄市,今年增加的则不再是一个高雄市,而是两个高雄市矣。明年增加的不再是两个高雄市,而是四个高雄市矣。后年增加的同样也不再是四个高雄市,而是八个高雄市矣。盖新增加的高雄市逐渐成长,他本身也要生孩子,也要增加高雄市也。
现在国民小学堂多半实行两部制,上午制的学生上午上学,下午制的学生下午上学。柏杨先生有一次去彰化避寿,亲眼看见下午制的孩子,蹲在一棵大树下宋明理学即“理学”。,阳光如箭,射到他们头上,昏昏沉沉,教习有气无力,其声如蚊,不禁唏嘘久之。不过这是两年前的事啦,经过两年的时光,我不但不再唏嘘啦,反而为他们庆幸不止,总算有棵大树可遮一下的。再过两年,连大树分配不到,恐怕只能蹲到稻田里上课哩。
国民小学堂实行两部制,当然是因为教室不够。看起施政报告,每县市的教育经费差不多占一个县总预算的六十、七十、八十,就有人猛嚷超过宪法啦。其实把一个县的全部收人用到教育上都不够,假如每年顶多不过盖五百幢教学楼,而生出的孩子却一千幢都装不下,在稻田里上课还算吉星高照,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一个孩子发给一个救生圈,泡到海水里上课也。
杀风景
要想观光事业发达,也就是说,要想使洋大人的钱心甘情愿地塞进我们的荷包,单靠观光旅馆达不到目的。洋大人到了中国,决不会一下飞机,就住旅馆,住了几天几夜,啥地方都不去,即行兴辞,天下有如此混蛋的旅客乎?所以,仅只旅馆招揽不来财宝,必须各方面都能配合。
(柏老按:到了一九八○年代,竟然他妈的真有这种混蛋旅客。有些日本人,来到台北,一头栽到旅馆里,和妓女小姐难舍难分,回国之日,才出旅馆大门,嗟夫。)
不但单靠观光旅馆招揽不来财宝,便是单靠台湾这些名山大川,也一样招揽不来些啥。我们这里整天吹牛的景致,若阳明山,若日月潭,若大贝湖,简直不要说唬不住美国人,便是阿比西尼亚的人恐怕都唬不住。阳明山之糟,及所谓“花季”之陋,能把人活活气死,乘兴而往的,归来后无不骂街。这种地方,请眼界甚阔的洋大人去逛,能有好口碑哉?日月潭同样的惨,那么大一片水,只不过三个去处——番社,文武庙,光华岛,连个能坐一坐喘口气的沙发都没有。番社总算可热闹二十分钟,不过除了那些紧盯着你身上钱袋的番女之外,啥也没啥。坐一天火车、汽车,还得住上一夜,看的只不过是那些玩艺,只好自叹命薄矣。大贝湖似乎雅一点,但实际上还不如大陆上小县份里的私人花园。
山川不好,我们没有办法,如果能有人念咒把西湖搬来,或者把珠穆朗玛峰移到玉山之上,当然妙不可言。目前既无此人个系统中,除对概念进行分类并说明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外,,便只得就原有的东西设法。山川之不足观,海岛往往如此。即以日本最为夸耀的富士山而论,仔细研究一下,又算个啥?跟叫化子扣在泥地上的破碗一样,孤陋单调,不忍座睹。天下如果都是这种“倒扣破碗”的山,人类活着真没啥意思矣。然而经过日本人一番装潢烘托,硬是弄得漂漂亮亮,就比我们高明得多啦。
像日月潭,其实绝对可以改造成一个诗一样的天地。西湖之所以名天下,有原因二焉:一是有建筑,二是有文化人品题。有建筑则眉清目秀,东处有亭,西处有一台,南处有一楼,北处有一阁,曲径必须乱通,那地方才可留恋。台湾名胜都是直来直往,索然无味。希望能筑起环湖马路,遍植杨柳,柳下绿草如茵,排排沙发(台北新公园那种木椅上加铁栏的小家子气办法,千万弃之为宜,宁可教人躺在上面睡大觉),沿湖至少可辟出两处以上的游泳场。巴掌大的光华岛上,可建一座七八层的楼阁,内设各种花样。主要的还是通往台中的那一条公路,听说已铺柏油,当然是个喜讯——过去石子路,不但灰沙扑鼻,弄得浑身上下一团泥土,而且屁股被“颠”得都要痛上半天,有志之士,无不望而生畏。最好能有办法使车厢冷却,盖夏天乘车,烈日当顶,犹如烤笼。中国人天生地受苦命,还无所谓,洋大人便不易吃得消也。
地以人而扬名,中外皆然,滑铁卢不过一个小镇,和有女镇长的台北县的三峡镇差不多,但拿破仑一个败仗成全了它。西湖之所成名,因为有岳飞坟焉,有苏小小坟焉,有秦桧先生跪像焉,有苏东坡和佛印开玩笑处焉。因有无数文化人题诗之故,来逛的人,见一坑水,曰:“苏小妹裸浴处也。”见秦桧头上温湿,曰“旅客撒的尿也。”见风景画,曰:“果然浓妆淡抹总相宜也。”互相吸引,兴趣自昂。我们为啥不在日月潭也铸一个希特勒先生的跪像,跪在“自由”、“人权”、“和平”三个神像之前,以便旅人玩之污之。即令不铸希先生的像,一旦有了建筑之后,也得有无数佳话,才能勾住人心。这佳话如果也有洋大人在内,好比说,洋大人追求中国小姐,父母不允,二人双双投潭殉情之类,这佳话的宣传意义和教育意义就更大矣。我的意思不是说花钱雇一个洋大人去自杀,而是说,离了文化人,就没有名胜!
吾友金圣叹先生曾指出很多杀风景的事,盖境界不高或幽默感不够,往往使人诚惶诚恐,前几年台中公园门口有一件艺术品,某大官偶尔诧异曰:“那玩艺是啥?”市政府官员遂大恐下》始有“宋尹”并提之说,称他们主张“接万物以别宥为,立刻毁去。幸亏毕加索不生在中国,他如生在中国,即令饿不死,也会气死。其实这故事不过尖锐一点,为人所不忘。值此乱世,杀风景的事固触目皆是,多不胜收。记得一九四九年,柏杨先生初来台湾,见报上说日月潭毛王爷如何,大公主如何,二公主如何,小公主如何,心中怦然而跳。盖王爷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贵重之人。可是前年,毛王爷忽然发表一声明曰:现在是民主时代啦,哪里来的什么王爷酋长?故他既不是王爷,也不是酋长,而只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村长。呜呼,如果金圣叹先生在世,这一下子又多了两个杀风景项目,一曰”园前拆碑“,一曰”王爷下野“。毛王爷者,谁都知道不过是随口称呼,根本没有反叛恶意,而仍不能放过,苦苦地逼他一番声明,该官崽脑筋上的细胞,定有奇异之处。把高山族叫同胞,真不知如何”同“法,如果讲血统,他们的同胞在马来亚。酋长自比小小村长,有号召力,毛王爷自比比毛孝信响亮。如今王爷酋长已垮,可抛过不谈。然公主之事,却不可不研究研究,盖日月潭离不开公主,公主也离不开日月潭,而公主现在的生财之道,只有陪人照像一途,照一次像收取若干。这种酸兮兮的交易,据说收入尚佳,以致引起别的山地女郎眼红,也纷纷抛头露面,陪人照起来。其名号虽不叫公主,却是什么白牡丹、什么红牡丹,以及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花“”叶“等等。于是,旅客到了番社,除了被女孩子东拉西拉照像外,没有别的事可干,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看。过去还有跳舞节目,近来跳舞似有渐趋没落之势。即令有时候跳跳,出场的也都是些二流角色,了了草草,三分钟结束,旅客们在窄小的街道上徘徊踯躅,想找个椅子靠靠,喝杯没有小动物尸体的茶水都没有。
公主一词,何等荣耀,柏杨先生第一次逛日月潭时,心怀敬意,眼观鼻,鼻观心,诚心诚意往谒。走到厨房,见一脏女娃正俯灶下吹火哩,敬询公主何在,她答曰:“俺就是。”不禁吓了一跳。该女娃头发蓬松如乱草,两条红豆洋棒的巨腿,赤脚穿着木屐,丑而且臭,趾甲里全是污泥。照像时,公主以粗手拍我的肩膀曰:“你卡好,我们结婚。”“我嫁你好不好?”言毕且搔我老人家膈肢,若酒家女然。可是等到照过了像,立刻翻脸若不相识,手执算盘,口中念念有词,曰:“某处一张!某处一张!”边算边打,少一块钱她便拉住你咆哮不已。
于是我想,为何不设计一下乎哉?观光协会在出国考察、做点生意之余,如果有钱,不妨考虑考虑,依着北京王府井形式在番社建一毛王宫焉,公主都应该读书识字,学会应对进退,着古装而有婢女伺候。旅客来谒,先在门房登记,由秘书先予接见,欲拍合照者,由秘收内禀,然后姗姗而出,拍照后即退,决不乱搭腔,也不索钱。照由御用摄影师拍之(严禁自带照像机),你要照片,可向摄影师接洽,这时,看旅客猛掏他的腰包吧。价钱可高,次数宜少,俗客不见,大官见之(他有权有势,不见准有后患),文化人则不但见之,且定期赐宴,令其作诗作画,以颂以祷。如此这般,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越是难见,越是想见,越不要钱,越是有贱骨头孝敬。只要稍花一点资本,特别强调公主的皇家血统,不妨再制造一些神话,译成洋文,那真要发大财矣。现在这种搞法,要公主亲自下手,戋戋之数,可怜可怜。
异乡人
山川名胜,因为观光事业最大的一环,但仅靠山川名胜不行。刚果共和国即令有再好的山川名胜,除了探险家外,恐怕没有什么旅客上门,盖面对着妇女随时有被奸,男子随时有被剥皮的危险,没有太多的人肯兴兴头头地前往那地方试运气也。何况,地文和人文有密切的关系,地文非人文不名,老天赐给你再好的奇景,如果你一塌糊涂,再奇的景都会被淹没。我曾悲哀地想,如果日月潭、阳明山落到美国佬的手中,恐怕早面目一新矣。
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一直缺乏灵性,很多道貌岸然闻之大怒特怒。但别的东西上有没有灵性,那是另一个问题,若仅论观光事业,固实在是看不出啥灵性也。观光过中国复又观光过洋人国的人,恐怕心中定有一个比较。有些卫道之士,著书立说,常曰:“我们中国人好客。”这种美德汉唐之世有没有,我不知道。孔丘先生言论集上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确知不误的,乃二十世纪的中国同胞,实在并不怎么好客,而且非常地“欺生”,欺你是个生客也。
抗战时大家流落四川,四川为天府之国,比台湾大矣富矣,可是他们对非四种人一律称之为“下江人”,西康省明明居于上江,也硬称之为下江,以便简化。你到街上买东西,一听你是下江人口音,便自然而然地涨上一倍。有时和本地人起冲突,有人登高一呼曰:“打下江人呀!”真是耕者放其锄,骑者下其马,一拥而上,头破血出。抗战胜利后,我到东北,乃忽然一变而为“关里人”,乃山海关里边的人也,到东北的四川哥子此时也瞪了眼,初次尝到异乡人滋味矣。关里人的遭遇似乎比下江人更糟,不仅有挨打的危险,有一次我和某一位本地人打架,他告诉他的喽罗曰:“把那老头丢到野地里喂狼。”盖杀人易,灭尸难,东北地冻天寒,野狼如海,不要说一个尸体,便是一个活人,落入狼爪,一刻工夫,骨头都没有啦。再后则来到台湾,不用多加解释,又成了“内地人”矣。回首前尘,实在找不出中国同胞好客之道,故中国诗人作诗填词,每多伤离思乡,如果真的宾至如归,则乐不思蜀,何来那么多难过乎?
这种不好客和欺生的气度,用到中国自己同胞身上,只好自叫倒楣,无话可说。但却不能不使人愤慨,愤慨积得太多“感觉集合”相同。,仇恨便油然而生。《稗官野史》上曾记载一故事曰:张献忠先生年轻时,推独轮车去四川做生意,被一群四川流氓推入谷底,把货抢走。他爬起来赴乡长那里理论,一口陕西土腔,众人竟反咬他一口,乃挨了一顿臭揍,驱逐出境。于是,不到十年,张先生成了贼大王,率兵屠川矣。欺生的结果竟至如此严重,而迄今仍有些地方照欺不误,你说人们能接受历史教训乎?
对仅仅是异乡人尚且如此,对洋大人更不用说矣。“鹿特丹”号的洋旅客在基隆停留六个小时,前来台北参观手工艺品中心,其价钱之高足可把人吓跑,市价不过值三五十元,该中心硬要卖二百元,使洋大人大摇其头。洋竹杠敲到如此无耻程度,还搞啥观光事业?索性开个屠场,见洋大人即掳而烹之,岂不更简单明了。
其实,这种毛病,不单手工艺品中心一家才有,几乎没有一家商店没有,洋大人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简直如置身亚马逊河吃人部落,每一个人都想从他身上发一点洋财。被骗得晕头涨脑,回到船上,能对这个地方有好感乎哉?
观光和人品
台湾的风景名胜,似可用八个字评之,曰:“一览无余”“简单明了”。这大概跟构成岛屿的山脉形势有关,但也不能说跟人事无涉。日月潭深锁在群山之中,汽车隆隆,攀登三四个小时,不过一霎工夫,便玩了个完。而且玩得索然无味,就是用显微镜也找不出有一滴可供留恋,或可供回味之处。
因之,柏杨先生觉得,除了“王爷”、“公主”应予改进外,其他方面应予改进之处,似乎更多。好比:游艇如改为精致的大型画舫,以精通中、英、日、西诸种言语且有歌喉的少女划桨,上备软椅、咖啡、香茗、可可,则仅荡漾湖心,便可尽一日之欢矣。环潭马路,如早日筑成,铺以柏油,围以栏杆,柳荫如画,到处有长椅翠廊,无论双双情侣,或扶杖老人,或手携儿童的中年夫妇,徘徊休息,不畏烈日,亦不畏风雨,则仅绕湖散步,亦可尽一日之欢矣。春夏之日,如备橇板汽艇,供华洋青年作滑水之戏,不会者教之,会者优待之,不但主持人赚钱,更多一锻炼身心运动,则仅戏水一项,又可尽一日之欢矣。现在日月潭入夜之后,一片漆黑,幽幽如鬼城。不提倡夜游则已,如提倡夜游,则必须灯光如画,有歌女焉,有舞女焉,扩光华岛而大之,上设夜总会,则仅声色犬马,亦可尽数夜之欢矣。文武庙实在没啥,如筑盘肠公路,使汽车直抵庙前,庙再加以改建(按:中国之庙,其中甚暗,好像地狱,不知神仙老爷允许不允许亮一点耶?),周围再建棋社、乔牌、网球、排球、桌球、台球等场,以及一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则仅室内逗留,亦足可尽数周之欢矣。现在关于日月潭风光,无一理想的介绍,如能斥资编写一册完全而且文情并茂的日月潭导游,详述历史、环境,与非介绍就不明白的种种奥秘,并附其他非介绍就不知道的怪事,分别以中英、中法、中日、中西、中泰、中阿拉伯等文字精印,内附大量彩色照片,则仅只阅读,又可再尽数日之欢矣。
当然,还有其他,如旅馆必须舒适,饮食必须可口——如不能可口的话,至少也要干净清洁。呜呼,侍者端汤时,往往一面走,他的大拇指一面在汤里英勇地洗澡,那恐怕是实在难以下咽。照像馆必须有本领在两个小时之内交货,而且应有印彩色的设备。如此,日月潭又是一番景象也。
怎么样把日月潭整理好,诚千头一绪,但都不是孤立的也。假使别的方面不能配合,它也好不起来。观光事业如果明白地解释为“公共关系事业”,似乎更切实际。再有了不起的名山大川一阶段即逻辑阶段中的最后、最高的观念。在黑格尔著作中,,和坐上去足可使人销魂的交通工具,如果游客碰到的男人都是官僚脸,女人都是护士脸或车掌脸,那个地方便没啥可爱之处。
记得若干年前,有人曾对民族舞蹈演员面无笑容感到诧异,主持人答曰:“那一幕是‘宫女怨’,宫女当然愁眉苦脸。”但后来演至“喜相逢”“万寿无疆”,仍愁眉苦脸如故,不知主持人如何说词也。过去我曾想到,可能黄种人天生地不会笑和不喜欢笑。可是到日本一瞧,他们那些黄种人不但会笑,也喜欢笑,除了车掌小姐会笑外,连开那单调如棺材的电梯小姐也会笑,乃大吃一惊。于是再追究中国人所以笑脸甚少的原因,可能是百年来战乱频仍,哭的时候多,依生物学“用进废退”的定律,再加上整天无米少盐,以致想笑都笑不出。
中国人的缺少笑容,对观光事业是一种威胁,但最大的威胁仍在中国人对陌生人的态度上。柏杨先生为某生走遍各省,发觉除了北平一个地方外,几无一处不“欺生”。前天陪一位四川朋友到街上买东西,台湾籍老板敲他竹杠,他大怒曰:“台湾地方最坏,欺负内地人!”我笑曰:“君记得抗战时,你们贵省同胞欺负下江人这事乎?”
人类是一种笑的动物,但女护士和女车掌例外。关于这一点,中国人呐喊了十余年矣,大概公共汽车管理处和台大医院(台北医院也很精彩)当局忙于搞红包,无暇改进之故型,存在于个别事物中的“隐蔽的质”,同时作为概念存在于,所以一硬到底,迄今不变。看情形,除非把钞票摔到她们脸上,便是老天爷都无法教她们龇龇牙。
另外,女店员的面孔,似乎也应纳入改进之列。当你进店之时,活像一头猫撞进了老鼠窝,小眼睛全充满了敌意地望着你,如你索物,则先打量你的衣服,然后告曰:“贵得很。”如问:“还有好的乎?”曰:“更贵。”我有一个朋友,在外语学堂读书时,便曾在台北中山堂前一家委托行,因购一件价值五百元的毛衣而大吃其瘪,该老板伸颈细瞧其领牌,不屑曰:“你外语学堂毕业,当个翻译官,一个月也不过五六百元,还是省点吧。”不过结果大出该老板意料,吾友竟然有钱买一件。然而最痛苦的是,当顾客看了两件不买辞出之时,上至老板,下到店员,无不怒目而视,口中念念有词,一种像被鸡奸了似的嘴脸全露了出来。如此生意,能做得好乎?如此待客不要说洋大人受不了,中国人同样也受不了也。于是,有人曰:没有关系,他们见了洋大人笑容自出。须知观光事业发达后,洋大人如过江之鲫,将逐渐不再稀罕,且洋大人亦有富有穷,久而久之,劣根性复发,难免终有一天,华洋一视同仁。
坐计程汽车没有小账,应是中国唯一值得大吹之事(美国的小账困死人,日本便无小账),但仅此一项,难广招徕。不二价运动应设法展开,凡是在台北中华路买过东西人,恐怕都有同感,真正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上当不上当全凭运气。柏杨先生从前曾发明一定律曰:“还他一个你根本不想买的价,包不吃亏。”结果不然,前日往购一皮箱,要价三百,我以为它只值一百五十元,但嫌其式样不好,乃大声曰:“七十元”料想他宁去自杀,也不会卖,想不到他大叫曰:“好啦,拿去。”呜呼,如何使中国人以善意和诚恳对待陌生人,不仅是观光之道,亦是做人之道,不应等闲视之也。
确是良法
美国留学生协会秘书长海里斯先生,于日前发表谈话曰,留学美国的中国学生学者,最感苦闷之事有二,一是政治局势,一是婚姻。前者苦闷,人皆有之,其味道都知,用不着多开讲矣。后者苦闷不是人皆有之,其味道固不是都知也。海里斯先生曰,很多中国人向其诉苦,坦率提出:“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迫切之情,溢于言表。想当年柏杨先生求偶条件有三:第一必须是“人”,其他动物则不可焉;第二必须是“女人”,男人则不可焉;第三必须是“活女人”,死女人则不可焉。如今在美国的各等华人,竟连死活都不管,只要是女人就行,其境况较柏杨先生更为惨烈,怎不令人抓耳挠腮乎哉?据移民局调查,执留学生护照的中国人,有一万二千之多。海里斯先生分析那些留学生和学者,一半以上,年龄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其他也在三十岁左右,转眼也要进入四十岁大关。而婚姻不比读书,只要你能硬着头皮熬,学位总可熬到手。老婆固不然也,不但硬着头皮熬不到手,而且越熬越老,越是有点糟,即令学问再有成就,社会地位再高,诚如当年的浮士德先生一样,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对着满屋子他的大著和满世界他的荣誉,仍是空虚。盖他的人生历程只走了一半,且永远只走一走,自然心如火烧。
孟轲先生曰:“食色,性也。”可说明男人娶妻的重要。有些娶不到老婆,或娶不到他想象中那么好老婆的人,往往大叫独身,或往往大叫“事业第一”。悲夫,“光棍易当,五更难熬”,一张周薪十万元美金的契约书,不抵一分钟娇妻偎怀,和一分钟子女攀膝也。
海里斯先生怎么帮那些留学生的忙,我们不知道,不过台湾于去年(一九六○)输出一百个年轻貌美的朝圣团,则确是良法。但零零星星地干,不如大批地干,在国内彷徨无依的女子,只要能出国,立刻就身价陡增。有志之士,不妨从事此一行业,包管利市百倍,此柏杨先生敢和你打赌一块钱者也。
昨天谈到海外中国同胞的女人荒问题,使人有一种沉重之感。台湾虽然每年都有未婚女人出口,甚至像朝圣团那样,一出便是一百,表面上看来骇人听闻必然性的自由。是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倡导者。主要著,实际上如杯水车薪。无怪乎,台湾未婚女子,只要一登记机船,那边便立刻轰动,奔走相告,紧张万分。
依柏杨先生之意,组织一个新娘出口公司,扩大营业,是唯一可以解决海外女人荒的良法。第一步先在世界各国办理登记——以美国为例,凡想讨老婆的华人,应先缴一份经大使馆审核属实的自传,写明他现在的职业和将来可有什么升迁的希望,再写明收入多少(关于职业与收入,应由其服务的单位出具证明),然后纳登记费美金一百元(这是暂定数,依实际情形增减),将他阁下所需要的新娘条件,详细开列,公司即以之收费。好比说,他需要的是一位大学堂程度,三围适合,面貌漂亮,年龄三十岁左右的小姐,便得收他一万美金到十万美金。不过这一万到十万,并不需要马上就缴,只要先缴五千元或一万元便可,未缴之数,由大使馆或殷实商号担保。然后由新娘出口公司,在台北、香港一带,广为征求,凡应征录取的小姐,由公司代办护照、代办出国手续,并一次垫付安家费美金五千元;至于制装、机票、船票和出国时热闹哄哄的场面,统由公司负责。唯一的条件是,到了美国之后,必须嫁给向该公司缴钱的买主,不能选择,否则她就要赔偿公司十万到百万美元。而对方则于见人后,缴付余欠(当然也可分期付款)。于是乎,想老婆的有了老婆,想去美国的去了美国,想发财的发了财,各得其所,便是观世音菩萨亲自下凡解决这个问题,都不能如此高竿。
当然,一万到十万美元只是一个偶举数,假使对方的条件真像海里斯先生所说的,“是女人就行”,我想一千元便差不多啦。但那新娘可能不识字,安家费也可能只有五百元,而且是坐三等舱的运货船前往。总之,一分价钱一分货。新娘出口公司必须保证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不但对华人可以服务,对想讨华女的洋人,亦可如法炮制,只价钱不妨高一点耳。
专门输出
每年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亲节。这玩艺是洋玩艺,凡是洋玩艺弄到中国,无不如疾风之摧衰草,土玩艺无法抵挡。不过这个节日总算有相当意义,曾有一则小幽默曰,母亲节那一天,儿女们商量怎样为母亲庆祝,一人曰:“我提议买一条新围裙送给她,送她的时候请镇上的摄影师来拍照!”全体附议。因之,我们可以看出母亲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除了做母亲的可以有一条新围裙外,还可以使有些官崽圣崽,忽然想起了他也有娘,乃条谕秘书老爷,代他杜撰一篇怀念文章,以表示他也很孝很孝,盖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我既然如此地很孝很孝,老板不给我官做,给哪个乎?
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是两副面孔的时代:往家里一坐,是一副面孔;往办公桌后一坐,又是一副面孔。我有一位朋友便是如此这般而名列学者,位跻要员。该大人先生下班后,坐到沙发之上,口品香茶,手拿报纸,老母为他脱下皮鞋,换上拖鞋,一面向他诉说媳妇打牌去啦,已一天不归,老三有点发高烧,已请医生诊治,赵部长来过电话,钱委员送来两部大著,孙主任及李经理,先后来辞行赴美。大人先生不耐烦曰:“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下女抱着老三进屋,孩子口中正吃着棒棒糖,大人先生怒曰“谁叫他吃棒棒糖?”下女曰:“是老太太给的。”大人先生更怒曰:“吃那么脏的东西,不发烧也会发烧,一点常识都没有,教你带孩子,都得死光,混蛋!”因有客人在座(按:那客人就是柏杨先生),一时下不了台,该“混蛋”乃双手掩面,走进内屋。可是,母亲节之日,虽然天气不良,我们仍有机会恭聆他对该“混蛋”怀念的讲话,在办公室里,召集三五部下,谈到亲情如海,杀身难报万一之处,不禁落泪如雨。众部下为了饭碗,也着实感动,一齐叹息慈母伟大,其声盈耳;一齐赞扬大人先生孝恩可感,其声亦盈耳。大家退出后,四看无人,乃一齐不觉大笑。
呜呼,你孝我也孝,“孝道”是金字招牌,每人扛了一个,招摇过市,和“恕道”一样,都是专门输出请别人用的也。
德国有句谚语曰:“上帝不能与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母亲。”母亲的爱,不是笔墨所能形容。而且母亲要比父亲苦得多,也比父亲更能付出自己。假使说父恩可以报尽,那么母思是报不尽的“正名”,以规定人们的名位、职守。西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千千万万感人泣下的故事,说十年也说不完。
不过天下事没有绝对的,假使你不怕扫兴的话,我便要举出《杀子报》为例。做母亲的为了通奸,竟然把亲生儿子干掉,大卸八块,装入瓷缸。喜欢看京戏的朋友,大概都有相当印象。柏杨先生小时候看此戏时,对那个妖艳女人,就感到浑身不对劲,暗暗祷告上帝,自己的母亲务必不要把自己也如法炮制。
到了现在,我虽然长大到再没有被母亲分尸之虞的年龄(按:吾已七十有四,老矣耄矣),但有时候看见有些做母亲的,仍不禁生出看《杀子报》时所兴起的那种最大的恐怕。我曾亲眼看到我的邻居,那位雍容华贵的阿巴桑,用竹条抽她女儿的脸,盖她的女儿年方十四,去年以三千元卖给老鸨,不堪蹂躏,逃了回来,老鸨问罪,她恨她的女儿竟敢背叛母亲也。我曾傻里傻气地去报告警察,三作牌曰:“妈妈打自己的女儿有啥?老头,你怎敢多管闲事!”
打开报纸,几乎每几天都可看到这种“慈母”杰作,姑念她们没有学问,不足为训。但有学问的母亲,有时也着实使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柏杨先生前往台北万盛里访友感觉经验;其次是能认识到事物之间关系的经验;最高的是,看见两位顽童从污水沟里掏人家抛弃的锅巴吃。小店老板告曰:“他们是一个名叫夷光的女明星的孩子,该女明星飞泰、飞菲、飞日、飞美,现在则飞香港不归矣。做丈夫的空帏难受,不常在家,孩子们把给他们的饭钱,都吃了零食,饿得发慌,便只好到污水沟里打主意。最初邻居们尚同情喂之,天天如此,明星架子又奇大,也就没人管矣。这种母亲,真不知其恩何在,其爱又何在也。至于其他以麻将为生命的母亲,连女儿被奸杀了都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位大学堂毕业的母亲,一高兴就把她那脏脚丫让她那一岁大的幼儿吸吮。真是欲不难过,不可得也。
不承认是中国人
杨皓云女士曰:
谈到现光事业,你总是说日本如何如何(我相信),但你一定忘记有些同胞崇拜东洋人的心理矣(据说若干今天的知名之士,在电视里看见日本天皇,还下跪哩)。盖该等人士以为十全十美者,只有日本人。而十缺十无者,只有中国人。我说这话你或许不相信,高中时一位同学,我曾亲耳听她骂曰:“我就不高兴承认我是中国人。”我乃问之曰:“然则你高兴承认你是日本人乎?”她默然不语。呜呼,受二十年祖国教育的新青年,尚有此惊人之语,无怪乎本班有两位同学,为此还到科学馆后面痛哭一场。而柏杨先生你再三赞美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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