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献上一面锦旗。可是如果没有这种天才,像我那位晕晕忽忽的老友,还是三思三思,一个人总不能只看见强盗吃肉,看不见强盗戴枷也。
火险水险,比较容易出花样,人寿险老实多啦——当然也有靠人寿险敲保险公司的。前些时看了一篇紫衣社的冒险恐怖惊险丛书(这个名称真长),便看到这么一个故事:一个人猛追一位空中小姐,就总是坐她值班的那班飞机。有一天,他上飞机时,跟一位面貌严肃的圣崽人物坐在一起。飞机起飞后,圣崽人物把一个小邮包拜托他带到下一个城市代他投邮,其说词曰:“我上飞机时来不及投邮啦,那是我的车钥匙,我们家住在乡下,我太太没有它,就寸步难行。”那人一想,这也是平常之事,当下满口答应。停了一会,空中小姐送来茶点,飞机一颠一簸,她的玉手不由自主地向圣崽人物胸前一扶。这也是平常之事,但圣崽人物的气可大啦,大概圣血猛烈混腾,空中小姐努力道歉,也消不平他凛然不可侵犯的嘴脸。于是她就觉得不对劲,按说臭男人的胸脯虽然没有可爱而高耸的乳房,(按,柏杨先生的小孙女就把我老人家的两个排骨乳房,当作电铃,她用手一按,我的尊嘴就得“叮叮”作响,否则就是电铃坏啦,她就要撬开我的尊嘴修电铃。)可是即令是排骨,也不该像铁板那么硬,而该圣崽人物的胸脯,却固是那么硬也。
另外还有别的不对劲,男主角手拿那个小包裹,有点第六感,暗自思索曰:“怪哉,到了下一个城市道心惟微”。宋明理学将人心与道心关系的讨论引向深入。北,他尽可自己投邮,莫非是海洛因乎?“乃跑到洗手间,不分青红皂白,打开就瞧,一瞧就更起疑,其中并不是海洛因,不过一只破表罢啦,而破表上还刻着圣崽人物的名字,就更大惑不解。回到座位上,怎么想都想不出啥道理。而这时空中小姐又走过去,他就跟她到咖啡间,搭讪献媚,空中小姐无意中说出她的困惑,而男主角是当过伞兵的,一道闪光掠过脑海,大惊曰:”他身上莫非绑着降落伞乎?“急忙冲出去,而圣崽人物已到洗手间去矣。他就赶到洗手间,敲门敲不开,照着门就是一脚,门被踢开,圣崽人物已脱掉外套,露出胸前的家伙,果然是个降落伞。男主角叫曰:”好呀,你捣的啥鬼,想逃呀。“
接着是一阵打斗,降落伞被打开,另一个乘客抓起就拴在椅子上,圣崽人物哀号曰:“放了我,放了我,飞机马上就要爆炸啦。”男主角曰:“别鸡猫子喊叫,慢慢地说。”圣崽人物曰:“我的行李里有一颗定时炸弹。”男主角曰:“啥时候爆炸?”圣崽人物曰:“一点二十五分。”而这时已一点整矣。
用不着形容,大家乱成一群没头的公鸡,盖行李放在行李舱,非着陆之后才能取出,而距离最近的飞机场,航程也需要五十分钟。正常降落已不可能,驾驶员乃决定降落在公路上。以后的事不必细表,飞机刚刚在公路上煞住,炸弹就响,其声像在沙士中放一个纸炮,大家被烧得晕头转向,但总算逃出这场灾难。
——写到这里,得插一句嘴,当空中小姐向驾驶员报告飞机上有定时炸弹时,驾驶员一语不发。她心里急曰:“糟啦,他吓呆啦。”却不知他正在思考的转变。与马克思合著的《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他的决定关系着全机人的生命,结果只十秒钟,就决定降落公路,下令与地面联络,腾出路面,并吩咐空中小姐怎么告诉旅客,怎么紧急应付。她佩服之余,叹曰:“现在我才知道公司为什么给他那么高的薪金!”
呜呼,这对低待遇政策——一字并肩王待遇政策,真是一个耳光。一个责任重大的人,他应该有相当高的收入,使他无后顾之忧,而能专心一意面对着他的工作。把责任大的或责任小的待遇拉平,是一种假平等。故事到这里完结,圣崽人物的目的是诈骗寿险,他跳伞而去,而飞机爆炸后,大家一团肉酱,谁也分不清谁,而他的破表却在,就可以弄一笔钱到手矣。
这当然是一篇小说,但任何小说都是从人生中提炼出来的,寿险也有诈骗,大概道高一尺,魔必高一丈也。
横冲直撞
保险业是一个最现代化的学问,有些大学堂里,专门设有“保险学系”,一学就是四年,而四年只不过才入了门,离登堂入室还有一大截路,比柏杨先生写杂文难得多啦。中国目前的情形,因为产业还不够十分发达,所保项目,寥寥无几,似乎只有寿险、火险、水险、汽车险,屈指可数。但在产业茂盛的洋大人国里,却是“有险皆可保,无保不成险”的,啥险都有人保,只要你想得出典故去投保,就有保险公司英勇承担。前已言之,有的女电影明星专门保她的玉腿,她的一条玉腿就抵四百条柏杨先生的老命,一旦她的玉腿断啦,就拿美金十万,一旦该玉腿被她的男朋友香烟烧了一个疤,该疤恐怕就值三万五万。歌王平克劳斯贝先生是靠喉咙吃饭的,他就把他的喉咙保了险,保险额多少,一时想不起来,其实想不起来,正是我福,一想起来,恐怕非气死不可。这些还是正常的,有些名女人还保她的脸上不生皱纹,生了皱纹就拿钱。有些运动员保他的肌肉弹性不坠,一坠也照样拿钱。
有险就保,而也有人肯保,并不是洋人都是傻瓜,而中国人都聪明绝伦。羊毛出羊身上,他们把复杂的算盘左打右打之后,必须算得有利可图,才肯让你填单子。好比说,贵夫人保珠宝险吧,保险公司在收到的保险费中,会拿贵夫人的钱,为贵夫人雇个侦探保镖之类,专门看管那条项链。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我们远隔重洋,尽可为洋大人放心也。(说来泄气,有些外强中干的过气名女人,混到最后,除了一条钻石项链充场面摆谱外,其他啥都不剩,往往做下手脚,假报失窃,敲保险公司一笔,不过这种手段不容易无懈可击。仍是老话,三作牌是干啥的,察言观色,三问两问,就问出来底细。)
正因为保险的项目奇形怪状,很多是我们这个半封闭的社会从没有听说过的,所以多少有点格格不入,酱缸蛆尤其吃惊,连声喊曰:“不像话,不像话!”呜呼,保险业是社会的安定力量,保险业越发达,人心越踏实,道德水准也越高。阁下不常看报乎?汽车撞伤了人,或撞死了人,总是落荒而逃,把伤者遗弃路边,实在是太狠了点也。
提起来车祸,最近三天,就有两位朋友躺进了医院。一位在警察广播电台当差,上个星期,三更半夜(今河南商丘)人。与兄子圣同学《礼》于后苍。宣帝时,曾,下班回家,走到台北市民权东路,遇到了煞星,台湾汽车股分有限公司董事长,一手扶着一个老朋友,一手扶着方向盘,谈谈笑笑,好不潇洒,大概是该老朋友指点曰:“就是这个巷子呀!”于是董事长老爷那么一转弯,吾友就很隆重地来个狗吃屎。董事长老爷这时镇静如恒,探头往外观看山景,是不是想开溜,不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无巧不成书,正好该朋友另一个同事骑摩托车在后边跟着,乃跳过来叫曰:“咦,你真神气呀,连车也不下。”这才送到马偕医院。不过董事长老爷事后倒很爽快,一口答应负责到底,而且每天都亲自前往探视。现在该朋友住着头等病房,大概要把千年老疾都一齐养好吧。
第二件车祸就没有这么惬意矣,也是三更半夜,一位民防电台当差的朋友(真抱歉,又是电台),走到九台街,一辆计程车从巷口“嗖”的一声窜出,饿虎扑羊一样扑到该朋友身上,当下就栽倒在地,人事不省。这还不足动人心魄,动人心魄的是该司机老爷一看撞到了人,生死不卜,又一看四周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油门一踏,就溜他娘的啦。谁知道千算万算,不如天老爷一算,这场惨剧,竟被黑暗中的善心菩萨看到,而且记下了车牌。
该朋友被善心菩萨救醒后,说了一句电台的电话号码,即又昏迷,现在仍躺在徐外科医院受其穷罪。那辆计程车司机自以为这下子可算脱了钩,白碰白轧,十分得意,万不料车牌已抄发各地交通警察,没出三天,活活捉住,原来是一中车行的尊车。
——顺便建议各位读者老爷,以后如遇到一中车行的计程车,看它远远而来,千万早一点爬到树上,万一附近没树变与突变等关系;化学运动与物理、生命诸运动的关系等。3。,爬到电线杆上也可以,否则把你撞得筋断骨折而又跑掉,就不好意思啦。
美国的车祸,如果撞伤了人不顾而去,是以谋杀论罪的,至少有五六年的牢狱之灾。中国流行说不准学,该司机老爷如何判弄,我们不知道,只知道一中车行老板迄今为止,还没有照过面,他阁下大概是江湖大学堂出身,反正是反正啦,随你的便。
徐外科医院就在马偕医院附近,凡是被车撞而又逢马偕医院恰好客满时,就地取材,都送到徐外科。仅这几天工夫,据说徐外科就抬进来五六个鲜血淋淋的倒楣分子,都是计程车的成绩。柏杨先生颇有点怦然心动,打算凑几十两银子,在徐外科隔壁开一个柏外科,等徐外科客满时,我就可以大批收容,一则发点小财,二则既然政府对车祸没办法治本,理应帮忙治治标。
台北计程车简直成了疯卫兵,在街上横冲直撞,杀气震天。按规定市区内行车时事不能超过四十公里,我敢赌一块钱,恐怕没一辆计程车不超过四十公里的方能把握事物之真相。著作已佚。今人钱穆认为,《吕氏春秋,不要说四十公里,能开在六十公里以下,就很文明啦。原因当然很多,主要的似乎仍是赶时间拉生意,所以马路上超车的几乎全是计程车,从小巷子猛冲出来的也几乎全是计程车,而且说停就停,说拐弯就拐弯,好像马路是他自己家的。
计程车闯祸的结果固然是被撞的人吃亏,但司机自己也不见得就安如泰山。有位朋友,倾家荡产,凑了几万元,又向人高利贷借了几万元,买了一辆计程车,挂名在开发车行,刻苦经营。有一天,也是晚上,还下着毛毛小雨,客人要一辆车去新竹,大家都不愿去,为了多赚几文,他阁下就去啦。结果在新竹附近,跟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英勇地撞上,车子粉碎人也粉碎,剩下哭哭啼啼的孤儿寡妇,真是何苦来哉。
更可怕的事
减少车祸的唯一方法是严守交通规则。洋人车祸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酗酒,这一项在中国并不常见,所以我们的车祸应该比较少才对,不过因为中国人有不守规则的传统性格,车祸反而更高。这是五千年传统文化中最特殊的部分,一种牢不可破的肤浅和虚骄。稍微有点成就,就伟大不掉;稍微有点头脸,就表演特权;稍微会走啦,就自以为他随时可以飞。于是乎,不过只有一千公里的开车经验,就自以为车子在他手中能横着走。常看到有些司机老爷,口衔香烟,两眼眯成一条缝,沾沾自喜于他的技术和车子的性能,一起步就六十公里,而且故意地以分毫之差,擦过行人或别的车辆,真教人连昨晚上吃的番薯都呕出来也。
但我们也不能专门责备司机,比汽车更要使人冒火的还有别的——若机器三轮车焉,若摩托车焉,若人力三轮车焉,最后还有行人焉。机器三轮车比计程车还可怖,若干年前,台北市政府社会局长李蕴权先生,就是丧生在机器三轮车之下。它可怖的地方是煞车不行,它所以说撞上就撞上,非不煞车也,而是煞不住也。一种机器推动的玩艺,纯靠手煞车的力量去煞那可怜的中柱,好像用麻绳去拴飞机一样。这种车最好禁止,如果不能禁止,则政府应该帮助它把煞车弄结实,尤其机器三轮车后面有两个突出的直角钢架,小伙子开得兴起,忘了钢架,呜呼,真不敢想。
摩托车现在也要考驾驶执照啦,这是一个好现象,但规定五十西西以上的才考,于是商人就推出来一种四十九西西的。我想考也可,不考也可,考起来只不过使监理所的威风更大,晚娘脸更凶。但要考的话,似乎应该规定,就是一西西半西西的也照考不误,以求安全。不过主要的是,应该加强管理。有些烧包朋友,骑着那玩艺就像骑着飞弹,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作“之”字形飞驰,认为他那玩艺除了上天之外,简直啥都可以办到。还有些“全家乐”朋友,前前后后,坐满了人,“喀嚓”一声,死亡的死亡,断腿的断腿。嘉义有位先生载着母亲撞死;台北中山北路昨天就又发生一桩,一个家伙,带着太太和四个孩子,全部报销。这种乱坐人的节目,必须取消,天下才能太平。
人力三轮车比较收敛一点,而且淘汰之期,在所不远,车夫朋友,也都支持一天算一天非本质之分,本质属性和事物是同一的,没有它,一物就不,但愿他们早日转业。不过有些地方,也能气出鼓胀来。
说来又话长,今年(一九六七)年初时候,一位朋友开了一辆车经过台北南京东路,偏偏一辆三轮车竟然踏上快车道,遇到红灯时,它领头停下,该朋友忍不住心头之火,就用保险杠照三轮车的屁股,那么轻轻一顶。三轮车夫回头一瞧,一语不发,把三轮车踏到慢车道,下了车,转过玉体,又回到原处,把袖子一卷,读者老爷莫急,他袖子一卷不是打架,而是就往该朋友车前一躺,结果花了五十元才买他爬起来。
另有一件供贵阁下娱乐的事,发生在前年夏天,柏杨先生于该天到台北厦门街找朋友借钱,就看见了一幕。一个眼看就要倒楣的家伙,开着他的老爷汽车,停在平交道栏杆外面,恭候火车通过。他倒是没有撞人的,可是,他不撞人,人却撞他,一辆风驰电掣的人力三轮车,从后面赶来,煞不住车,从旁边擦过,勇敢地撞到该老爷汽车的车头上,车夫先生的袖子被粉碎了的照后镜刮破,当然也流出来一点尊血。好啦,这就够啦,他下了三轮车,悲惨哀号,好像美国印第安人已驾临台北,要剥他的头皮。人群闻声云集,一齐怒吼曰:“你们有汽车的人没有一个讲理的,把人撞成这个样子,还不在乎呀,拉下来揍他。”该倒楣分子只好赔了一百二十元。
这两个故事使人垂头丧气,南京东路那么一撞,当然欺人太甚,但三轮车踏到快车道上,同样也欺人太甚《物理小识》、《通雅》、《东西均》、《易余》、《药地炮庄》、,而快车道上突然出现了三轮车,三作牌却没有看见,就未免难为情啦。厦门街一剧,证明中国人已丧失了思考和判断能力,只论强弱,不论天理国法,穷苦的三轮车夫如此,蠢血沸腾的群众如此,二抓牌不用说,更是这个调调。呜呼,除非你有势,你就很难有理,有理也没处说,说啦也没有用。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不按事实判断是非,只按直觉判断是非。脚踏车撞了行人,脚踏车再有理也没理;汽车撞了三轮车,汽车再有理也没理;汽车撞了行人,那就更没有个完。
同样情形,行人不守交通规则也是车祸的主要原因。一个十八世纪农业社会的腿,最好走十八世纪农业社会的路,要走二十世纪工业社会的路,似乎就得换上二十世纪工业社会的腿。有些朋友走路就好像得了低头疯,《儒林外史》马二先生逛庙会,形容曰:“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低头疯则是“他不看车子”,如果再碰到“车子也不看他”,就头破血流矣。
轧死活该
在农业社会中,交通不便,行人稀少,普通一个县城,来来往往,不过那么几个人,而且都是步行,你撞我一臂,我碰你一肩,没啥了不起。偶尔有个骡车经过,立刻万人瞩目,早就避开啦。同时骡车的速度比起汽车,简直不能比,即令没有远远避开,临时一跳,也还来得及。这还是较大的城市,如果较小的城市,像甘肃河西走廊的那些县份,若山丹,若玉门,在士字路口站了半天,都难看到一个走动的影子,景象凄凉,更不在话下。在这种马路上,当然怎么走都可以,直走固没人说啥,横走倒走,也悉听尊便,除非“咕咚”一声掉进水沟里,不会有其他祸事也。
有些人到了纽约,有点不惯,有些人到了台北,也有点不惯,不要说噪音能把人吵疯,仅只到大街上走那么一趟,他的尊腿如果仍是十八世纪的腿,他就得十分痛苦。现代的尊腿在穿过马路时,就得跟贼先生一样,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身手利落,当机立断,如果仍坚决地复古,安步当车,早晚会有一辆汽车感动得猛吻他阁下,以示拥戴。
报上说警察局已对十八世纪的腿,采取行动,有若干乱走的朋友,被罚扫大街,这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处罚。但柏杨先生不赞成扫大街,盖扫大街类似体罚,于法无据,而执法者要面对着受罚者,势必严重地伤害了受罚者的自尊心,会结下无聊的仇恨,产生无谓纠纷。而且一扫就是几个小时,等于妨碍自由——而且是侮辱性的妨碍自由。只要罚钱就行啦,这比挖他的肉还要使他心痛。有人说,罚钱有缺点,有钱的朋友根本不在乎。我想这只是技术问题,不是原则问题,一个拥有三千万元的亨崽之辈,罚他一块钱当然不在乎,但罚他两千五百万元,他就在乎啦。当然,法律上不可能罚这么多,但可以罚到最高额。它主要的好处是只教他心疼,而不会引起他对三作牌私人的反感。一个十八世纪的腿,经过两次严重的款,准能把它变成二十世纪的腿。
柏杨先生忽然想建议立法院,应该制定一条法律,凡二十世纪的汽车撞到了十八世纪的腿者不罚。给汽车司机颁一面锦旗似乎不像话,但总不能罚,盖错不在他也。社会上必须有是非转化矛盾双方之间相互斗争,在一定条件下走向自己,“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能因为外在的大小不同,连是非就跟着变。
仍是一句老话,只要遵守交通规则,车祸就绝对可以避免——至少可以减少到最低限度。四十公里的时限是随时可以煞车的,凡煞不住的都是超速。行人如果有两条二十世纪的腿,他就不致晕晕忽忽,乱闯乱荡。
中国同胞撞伤或撞死了人,往往撒鸭子就跑,而美国同胞便很少这种现象(不是真的一个都没有,请别抬这种瞎杠),非美国同胞全是神仙,中国同胞道德沦丧,而是有两种原因,使美国同胞比较厚道也。一曰,他们在车祸中可以得到是非的判断,司机老爷不怕不可理喻主义,只要有理,他跟被撞的家伙一样,同受法律和舆论的保护,不会像在中国,只要汽车撞了人,司机就铁定地要倒楣。二曰,美国同胞样样有保险,一切都由保险公司负担。呜呼,一个司机老爷,月薪能有几两银子?不小心出了节目,真是哭皇天都没有用。前些时一个小孩子被撞驾崩,除了棺材费外,还赔了四万元,一个司机要想赚到四万元,恐怕得四年的时间不吃不喝。如果没有撞死而只撞伤,麻烦似乎还要更大,司机老爷惊恐之余,把鲜血淋淋抱到台大医院急诊室,而台大医院是有名的杀人找不到凶手的地方。古人有先礼后兵之法,台大医院虽然是国立的,却是先钱后医。司机老爷当下就得卖裤子,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仅医药费就受不了,仔细一想,还不如当初一溜了之。正因为后患无穷,所以有些司机老爷能溜就溜,假如每辆汽车都有意外保险,他就实在没有溜之的必要,盖无孔不入的保险,能使人类善性的本质,得到鼓励和发扬。
我们的人寿保险,已出了花样,产物保险,也非常奇怪:嘉义大地震,保险公司竟然联合拒付;宜兰大火获、效果和事实。把理论、概念看作是行动的工具,是人在,保险公司也竟然联合拒保。说出的理由一火车都装不完,其实两句话就包括尽啦,曰:“万方有罪,罪在客户。”汽车保险有没有撒赖的,柏杨先生不知道,将来如果好运当头,当再向各位读者老爷介绍。
嗟夫,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基本规范,这规范在外行人看来,既稀松又平常,但在本行业之中,却十分严重,不但十分严重,而且关系着该行业的兴衰。当这些基本规范或被制定为法则,或被容纳于行为,成为本能的一部分时,我们可以根据这些规范被遵守的情形,来判断当事者的价值和分量。
好比说吧,“盗亦有道”,强盗朋友对局外人固然吹胡子瞪眼,乱搞一通,但强盗朋友自己人之间,照样讲道德说仁义。皇帝老爷坐在金銮殿上,固然用道德仁义要求他的臣民,强盗老爷坐在忠义堂上,也同样用道德仁义衡量他的伙伴。你阁下一旦走投无路,身无分文,计划偷点什么,想跟柏杨先生光荣合作,由你阁下摸进大门猛俘,由柏杨先生在墙外把风,我如果灵机一动,接了两件钻石项链之后,一瞧三作牌来啦,连暗号也不打,就脚底抹油,而把钻石项链下了腰包,恐怕你阁下捅我刀子时,就义正辞严。
——强盗不遵守规范,就永远成功不了伟大的强盗。
抄风和套风
文坛上也是如此,作家学者虽不是强盗(这可能不是说作家学者的人品比强盗高,而只是说作家学者们的胆量大多数都比强盗小),但作家学者们也有基本的立身之道。不管写得好也罢,写得坏也罢,写的是哥哥爱妹妹鸳鸯蝴蝶派也罢,写的是谁看啦都出汗的现代派意识流也罢,有一点必须要大义凛然的,那就是,不能当文抄公或文套公,不能抄别人的作品,也不能套别人的作品。再名震世界的作家,一旦发现他的作品是抄别人的,或套别人的,他就砸锅矣。以莎士比亚先生之尊,当然举世无匹,谁提起他都会脱帽致敬的,可是一旦泄了底细,他的作品竟然都是——不要说都是啦,只要有一两篇被证明是抄他老友柏杨先生的,他就得卷铺盖。
自从一九五○年代开始,二十年来,抄风和套风颇为茂盛,有些是抄古人的(其实也古不到哪里去,顶多是○○年代“古”),有些则是抄三○年代的,大概英雄欺人,自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有该秘本。万万料不到,文字的流传,无孔不入,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古人”之书,台湾有时候偏偏也有。而大陆出版的“今人”之书,台湾虽没有,香港却有,日本也有。运气不济时,碰到该死的好事之徒,一对一照,就露了原形。一九五○年左右,有位朋友还用其抄品,不断地得什么奖,后来有人恼了火,该朋友遂丢了官,一直倒楣了十五六年,最近才算复兴。但这个活例子并没有使利欲熏心的朋友得到教训,该抄仍是照抄。
抄品大都限于理论,如果死缠活缠,还可缠出来一点理。至于创作,就无抄矣,但虽不能抄,却要以套,一套就是一本,比小孩子玩尿泥还兴趣盎然。这种例子,如车载斗量。再过些时,柏杨先生一急,真打算列出一张表来,以便读者老爷引经据典。呜呼,军人不能冒功,文人不能抄袭,这是最基本的规范。当一个文人,可以偷,可以抢,如果走桃花,也可以乱爱,甚至乱爱得刀光血影(当然,最好不要刀光血影),如果大发雷霆,也可以杀人,甚至也可以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但是,绝不可以抄,也绝不可以套,为了急于成名,或为了急于弄几两银子,猛抄猛套,天老爷注定他要坍台。
——作家学者,不遵守作这学者的规范,就永远成功不了伟大的作家学者。
保险这一行业最崇高的境界,应该是一旦付保险金时,不但付得迅速,而且付得痛快。喝人血的那种地头蛇想法,固然顽劣,就是缠到最后,虽然不得不付,大概心里始终觉得别扭,那股办不完的手续,也属于耍赖。据说有些保险公司在付保险金时,好像该倒楣客户故意坑他,就心怀不共戴天之恨,能凶就凶,能刁就刁,倒楣分子或倒楣分子的亲属,哭哭啼啼去领钱时,就好像抽了他娘的脚后筋。
在一个有理可喻的国度时,保险公司是以“迅速”“痛快”为号召的。有一则小幽默可以启示他们奋斗的目标:在某一个场合里,两家保险公司经理碰面,甲经理曰:“敝公司是美国第一流的,客人上午断了气,中午就把保险金送到他尊府。”乙经理嗤之以鼻曰:“天乎,这慢成啥啦?昨天有位客人从十八层楼跌下来,经过七楼敝公司窗口时,我们就把支票塞到他喊‘哎哟’的嘴里。”
中国小民是被欺弄惯了的,如果遇到这种硬塞的镜头,不跌死也会笑死。即令上个月出来,下个月拿到钱,就喜欢得昏倒到保险公司的柜台上。这故事应作为中国保险公司的座右铭。有一点似乎清考虑的,发财的道路很多,走正路照样可以发财,不一定非走歪路不可。喝米汤照样可以长得又白又胖,不一定非喝人血不可。保险公司如果用“迅速”、“痛快”建立信誉,它的业务同样兴隆,逞凶耍赖,只是杀鸡取卵的眼前欢,中国人事业所以到处都是昙花一现,而很少立百年之基的(更不要说万年之基啦),虽是个人悲剧,也是国家悲剧。
——保险公司不遵守保险业的规范,就永远成功不了伟大的保险公司。
报上有一则关于车祸消息,说政府正在考虑,凡车祸发生后,司机停车救人的,应减轻处罚。呜呼,这是一个好意见,提出这意见的先生,柏杨先生应向他作一个大揖。不过我真是越活越两眼漆黑,今天才知道法官老爷过去对停车救人的司机都是下了狠心的。记得十五年之前吧,有一位军车司机,在台北街头撞倒了一个孩子,把他抱到医院求治,但孩子仍是死啦,该司机竟被游街枪决。嗟夫,他阁下如果当时跑啦,查出捉回,又该有啥更严厉的处罚乎哉?对肇祸逃走的司机,理应严重地处罚,甚至五马分尸,都未尝不可,但对停车救人的司机,应视他当时的行为,给予减轻,而且在录取了口供之后,立刻交保。中国很多立法委员和很多法官老爷的心理,似乎只会逼得人必须重复犯法才会安全,这不是良法,而是恶法。前曾言之,行贿受贿同一处罚,不但根绝不了红包,反而使贪污分子更猖獗,使官场更腐败,真不知立法的人脑折纹里,啥时候塞上石炭的也。
新年快乐
阳历年元旦终于过去,由一九六二,跨进一九六三,如此大变,快乐之人自然应运而生,姑且举出几种,以质国人。
一
第一种快乐之人,乃深明大义的公教人员。案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堂堂中国,割据我堂堂宝岛台湾,凡五十年。经过了八年抗战,打得一塌糊涂原理作了经典性的表述。阐明了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同社会,总算吐赃似地把台湾吐了出来。吐了出来之后,凡是日本的一切暴政,统统加以铲除,十三年来,颇著成效。可是只有一件暴政一直维持到去年才改革掉,那就是所谓“年终奖金”。盖中国从来没有这种“年终”什么的廖说,当一个公教人员,能够献身救国救民大业,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荣誉,还要啥奖金哉?而竟容忍日本鬼子留下的残余措施,凡十二年之久,自令人痛心疾首。幸亏去年大官巨公,振臂一呼,万众响应,把年终奖金之制取消,这又是公理战胜强权之一例,真是快乐得很也。
去年初冬,报上载有各方面酝酿要求恢复年终奖金的消息。柏杨先生看啦,龙心大怒,如果这种侵略残迹竟可恢复,则啥侵略残迹不可恢复乎?幸大人先生择善固执,不为所动,邪谋未能得逞;否则,人人在最后年关,都捞一笔,算啥体统?如今元旦已过,铁的事实终于毁灭那种一定发年终奖金的恶毒谣言,柏杨先生乃额手称应。其实不但我一人而已,凡是深明大义的公教人员,相信也会跟我一样非常高兴,现在孔孟学说大行的目的,就在于此。君没有听说圣人之一的颜回先生乎?穷得连枕头都没有,枕着胳膊,还欢欢喜喜地唱歌哩。我曾经到过很多朋友家,有一家可以说最穷,老少五口,靠月薪一千一百元度日,只有一条破被,小孩子天天去污水沟里捞菜吃,八十岁的母亲辗转床上,已四年之久,无钱送医。可是,他们竟赫然有一个枕头在焉,比颜回先生高级得多矣,而竟不知道用唱歌以表示其快乐,其蠢固如猪也。不过因孔孟学会成立,朱熹先生阴魂复活,再加上取消年终奖金之故,终有一天可以把他们的气质变化过来,一定会快乐一阵。如果仍有执迷不司,非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可之辈,无疑地都是些不堪造就的家伙,属于“没有办法阶级”,为柏杨先生所不喜,自亦为国人所共弃《法门寺》刘瑾先生不说是说过乎:“桂呀,拉出去给我哗啦了吧。”际此啥啥前夕,以及啥啥之际,真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二
第二种最快乐的人,则是邮差先生和秘书先生。盖“贺年片之灾”已过,邮差先生可舒舒腿,秘书先生可舒舒手矣。世界上各种灾情均有,唯我们的花样特多,连修堤都能修出洪水,何况贺年片乎?只不过贺年片之灾,没有洪水那么来得有劲而已,但其害人的程度却并轻不了多少。我有一个朋友,在某大衙门秘书处任书记之职,前天我去找他,一进其门,便发现气氛有异,原来他正替他的顶头上司向人写贺年片哩。桌子上堆了一大堆——有别人写给他顶头上司的贺年片焉,有各机关、各公司行号、各公会,以及其他平常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公私单位的职员名册焉。该朋友已写了七八天矣,写得两眼冒火,手像要掉了一样,愤怒之情,上冲霄汉。他每写一字,便开一句台湾省骂,曰:“干你老母。”我坐在那里只十分钟,看他写的有局长焉、有部长焉、有委员焉、有科长焉、有科员焉、有编辑焉、有记者焉。不禁暗暗吃惊,假如他们的老母真的有点知觉,知道该官崽贺年片的代价,竟如此之大,母子们尚可为人乎?
贺年片一旦发展到“干你老母”的程度,那才是真正地祸延考妣。贺年的结果,不仅贺者无心,受者也同样无意。呜呼,只有在郎有心妾有意的情况之下,才能两情融洽,贺年片达不到这种任务也。有一个极大之官焉,贺年片里还附有一张油印的信件,上面印的是:“兹寄上某大官之贺年片一张,敬请查收为荷。大官秘书处启”。接信的人拜领其贺之余,真是非拉一泡屎,不足以言感激。我有一个朋友,便接到一张这种贺年片,看毕一语不发,就往字纸篓里一丢,问他啥子原因,他曰:“这种从名册上抄下来的交情,屁都不如。我平常向他磕三百个响头,他都不会理我。而今靠着名册就想使我对他产生好感,做他小舅子的梦吧,天下有如此廉价的东西哉?”君不见报上常登着向死人寄贺年片之事乎?假官他们之间真有一分友情,不致这朋友翘了辫子都木宰羊也。也可能秘书照鬼书符,“干你老母”干得起劲之余,即令明知道该家伙已死,也照样寄发,反正跟自己毫不相干。
柏杨先生深知有“干你老母”之危,故一向对贺年片有两大原则。一曰,每年只印五十张,拣若干至少最近一两个月未见过面的朋友寄之,寄得恭恭敬敬,亲笔书写。对长辈则在自己姓名上加一“晚”字,绝不滥发。凡七八年,年年如此。然而每年认识的新朋友又如之何乎?呜呼,柏杨先生还有啥前途?认识我反而有被打小报告的危险,一个小民,一旦上了年纪,朋友只会越来越少,不会越来越多也。二曰,我对接到的贺年片,凡是秘记手笔者,一律撕成碎片,投入水沟(有一次不小心投入抽水马桶,害得花了八十元雇人去通,不但不复,必要时还国骂省骂一齐开之,以表隆重回报。)
但附带声明曰:柏杨先生今年却没有印贺年片,非不印也,实在因那一笔开支太过于庞大。同时我发现不印贺年片也是一种德政,如果乱七八糟,四处乱寄,岂不是惹得秘书先生又要蠢动乎?新年已过,圣人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今秘书先生放下写贺年片之笔,虽成不了佛,其快乐固差不多也。
三
除了上述两种人之外,还有第三种人,其快乐也是无穷的,那就是脚踏车上没灯的朋友。每逢过年过节,世界上最紧张的地方,恐怕要算台北市的黑巷子,人影憧憧,细语切切,神秘恐怕,好像诸葛亮先生的八阵图,一旦看见一个没灯的脚踏车贸贸而来,一声呼哨,蜂拥而上,那家伙就算倒定了楣。先是一顿猛训,然后是一笔罚款,不服气的话,则警察局。呜呼,骑脚踏车的朋友乃抵抗力最弱的动物,自然掏钱消灾。柏杨先生前些时借了一辆,骑着去看耳朵(最近听觉不太灵光,真是老矣),那个该死的磨电灯,早不坏,迟不坏,偏偏走到埋伏阵地时坏啦,刚推着走了两步,三作牌一跃而出。我一看情形不妙,立刻笑容满面,但那无济于事,仍是付款结案。
有人造谣说罚的那些钱除了一部分缴库外,剩下的大家瓜分,显然是恶意中伤,我誓死不信。盖查灯完全是爱民措施,你要是不燃亮,一下子骑到公圳里怎么办?故抓得起劲,乃是热心公务。我们这里说了半天,不是批评谁对谁不对,而是说,新年一过,买不起车灯的铁马之士,可以喘一口气,身上的细胞,留待过端阳节再紧张可也。
(柏老按:贺年片之灾,自一九五○年代末期起,延续数年之久,天怒人怨,一九六○年代末期,始销声匿迹。今天回忆当年官场百态,恍然若失。)
拜年之风
一九五四、五五年阳历年时,除了如仪放假,没啥特别的。到了一九五八、五九年阳历年时,花样就出来啦,贺年片好像蝗虫一样,遮天蔽日而来,苦了小职员的手和邮差老爷的腿。因为是依册照抄之故,所以死了的人照样也被头脸人物恭祝新喜而素不相识,不但见面不相识,就是挖了祖坟也不相识的家伙,也会突然寄上一张。如果是搞政治闹选举,还有得说,偏偏大多数不过一个小小官崽,连个省政府的二级单位都够不上,却作俨然状,教秘书乱写,实在是无聊加无聊。经大家一阵呐喊,这些年来,盛况已大不如前。柏杨先生虽然还是照寄,但也正在打算——可以说简直是已经决定啦,假如我老年人家还有得活的话,以后阳历年不再寄贺年片,而等到阴历年时寄,盖阳历年乃新式之年,毫无年味,阴历年才算年也。
今年阴历年拜年之风,远逊往昔,如此下去,将来恐怕一年更比一年淡矣。这种现象是好是坏,现在还言之过早,不过从前拜年成灾的时期,大家觉得拜年不叫拜年,而叫赛马,好容易熬到了个年,连跟家人团聚一天都不行。一清早就得随着人群,东跑西跑,南挤北挤,别瞧穿得衣帽整齐,却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两眼发直,面有菜色。到了门口,向主人一揖,主人号曰:“恭喜恭喜,请坐请坐。”客人也号曰:“恭喜恭喜,再见再见。”一言未了,拔腿而逃,斯时也,主人翁还没瞧清该家伙是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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