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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阅读

  老景一听就傻了,那家伙保证是老四海,绝对错不了。虽然骗子手上没有葫芦胎记,但他说自己姓老,他所用的身份证,也是广州的一次行骗中用过的。“大禹”认为自己的堕落就是因为那个姓老的小子闹的。他把“大禹”骗了,害得“大禹”向朋友借了三十多万块。为了还账,他不得不变着法地生钱,结果越陷越深,到最后连钱的来路都记不清楚了。

  老景别提多愤怒了,这个老四海,骗一骗黑社会老大也就完了,居然还把一个干部直接扔水里去了。这个臭不要脸的骗子!

  “大禹”完了,被判了个死缓,而且终生被剥夺了政治权力,而老四海依然逍遥法外。老景心道:我是个射雕英雄啊,倒在我手里的歹徒、贪官、流氓不计其数啊,怎么就收拾不了一个老四海呢?他不过是只麻雀啊!

  回到北京后,老景找菜仁喝了一顿大酒,他讲了当代大禹的故事却并没提老四海的名字。菜仁听完后,挠着脑袋说:“都可以理解,一个想升官,一个想发财,这叫不谋而合。”

  老景气呼呼地说:“你还有没有一点立场了?一个是人见是人恨的骗子,一个是十恶不赦的贪官,你还说都能理解?”

  菜仁道:“不理解又能怎么样啊?什么年代都有贪官,什么年代都有骗子。一分为二地看嘛,这两人还是可以的,贪官受贿来的钱都是大老板的,骗子嘛也没有骗普通老百姓。”

  老景无可奈何地说:“谁都不能骗,我们的目标是大同社会,法律的目的就是要灭绝这种人渣。”

  菜仁道:“有一本书上说,社会进程永远是财富再分配的过程,骗局也是再分配的手段。社会是不是大同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什么主义都是人的主义,人的欲望决定这社会的性质。”

  老景仔细想了想,觉得菜仁这话有点似是而非:“人人都想当骗子,那就是骗子社会啦?人人都想当贪官,就成贪官社会啦?你什么意思啊?”

  菜仁叹息道:“报纸上说现在是消费社会,消费社会就是钱的主义,钱的主义就是大家伙都变着法地想捞钱。所以当今的中国一半人想当贪官,另一半人想当骗子,反正是能进钱就行。”

  老景点着自己的胸脯说:“我不想当贪官,也不想当骗子,我要把这两种人赶尽杀绝。”

  此时菜仁的老婆方惠说话了:“你是例外,你们俩都是例外。”

  方惠的确是个非常贤惠的女人,刚四十初头,据说在医院里能同时照顾两个病人,护士们都把她当成了大救星。老景曾经拿方惠和自己的老婆做过对比,自己的老婆也很贤惠,她们唯一的区别是,老婆盼着自己出人头地,而方惠却一心想和菜仁画一幅当代织耕图。他对这女人有一点敬畏。

  听方惠这么一说,老景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嫂,我和菜仁不一样,他老是一分为二,可我觉得这社会没有二,就是一,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法律呀,一切由法律说了算。”

  方惠笑道:“你们这些男人,总想把世界分成多少块,其实世界就是世界,用不着你们分。”

  老景歪着脑袋不说话了,这两口子的思路都很奇怪呀。

  孔老二是个很不开眼的小老头,他曾经对着一条小河沟子感慨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结果小河沟子居然出了大名。是啊,东部的河流即使再弱小,也终将汇入大海,每滴水都会有自己的归宿。

  离开青海,老四海便去了新疆,有一次他站在塔里木河边发出了由衷的感慨,那不是河,那是一条从雪山顶端奔流而下的狂野猛兽,它劈开雪山的胸膛,冲破戈壁的合围,留下一串串珍珠般的绿洲,张牙舞爪地扑向茫茫沙漠。它无所不能,它强壮无比,它威猛得像一头生着两只阳具的男人。但这头猛兽的归宿是一头栽倒在沙丘里,无声无息地暴毙!不要说海了,它连个像样的湖都没看见。看似张扬,实则悲哀呀。

  现在老四海觉得自己就是这条河,一路制造灿烂,却不知道将魂归何处。

  老四海到新疆来的确是为了散心,一连几个月里他都在东游西逛。老四海最先是到达了乌鲁木齐,游览了天池、吐鲁番和交河古城。然后他一路北上,从奎屯进入魔鬼城,最后到达哈纳斯。

  在魔鬼城时,老四海险些把自己当成魔鬼。到魔鬼城那天气温足有四十多度,刚刚进入那无数石头山丘堆砌的城堡,老四海就傻眼了。我的天!紫色的山丘,红色的山丘,黄色的山丘,粉色的,蓝色的,玫瑰色的,先是眼花了。然后他就发现这彻地的山丘是飘飘荡荡、忽忽悠悠,转来转去,忽远忽近,这些山似乎是活生生的。老四海低头看看自己,两只脚一动不动地扎在土窝,身上都是灰尘。山丘都是活的,自己却是个死物。那天要不是向导强行把他拉出来,老四海没准就精神分裂了。

  北京的金山上(13)

  后来向导说:魔鬼城就是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咱们还是去哈纳斯吧,哈纳斯的风景好。于是老四海便去了哈纳斯。

  哈纳斯是一片童话般的水域。

  一条优雅、修长的高山湖夹在两座峰峦之间,南北长十公里,东西宽却不到一公里。山上全是冰雪、森林和草原,湖面则是地球上最大的颜料盒,五颜六色、缤纷如幻。

  据说颜料盒里有水怪,已经闹腾了几百年了。老四海欺骗当地渔民说,自己破产了,是为了躲债才跑到新疆来。他恳求渔民收留他,好心的渔民便让他上了船,就这样老四海过了几个月的渔民生活,而且一分钱都没花。

  哈纳斯的生活还停留在十七世纪,晚上睡草铺,白天去捕鱼,连电灯都没有,真是舒服。

  老四海一心要抓个水怪,他曾经驾着小船深入湖心几公里,一呆就是半天。哈纳斯的水真蓝,如孩子清澈淡蓝的眼睛,深邃无边。老四海曾久久凝望着湖水,好几次都产生了虚幻感。此时他心里想的是,干脆让水怪把我抓起来吧,我们俩对着骗,看看谁的智商更高些。后来渔民觉得他不大对劲,担心他自杀,便拒绝老四海再上船了。

  老四海觉得无聊,只好返身南下,回到乌鲁木齐。然后转道西南,于是便到了阿克苏的托海,于是便见到了塔里木河。

  老四海向河里撒了一泡尿,算是了结了这段梦游,他准备工作了。

  一想到工作,他马上会联想起老景,你小子不是一直想抓我吗?你不是一心想当个好警察吗?那咱们就走着瞧,你总不能跑到新疆来,跑进大沙漠里来抓我吧?我老四海现在要做石油生意了,大西部是大有作为呀。

  老四海在西北地区流窜了两年多,一件大事都没做成,小事倒是做了几件,根本不值得记述。

  比如他曾经对一个兰州老板说:敦煌壁画要维修了,政府说:谁出钱维修,就把洞的名字改成他的名字。老板要名垂宇宙,便欣然出资了,老四海白捞了几万块。

  比如他在银川扮成考古学家,遍请银川名流,开了个内部招待会。号称是召集共同发掘西夏王李元昊的陵墓,希望实业家们扶持宁夏脆弱的考古事业,并许诺将发掘后旅游的权益拱手相让。在会上他讲起当代考古学家的艰难处境,讲到动情处是声泪俱下,心酸欲碎。结果还真有几个老板被他感动了,纷纷解囊相助。钱一到手,老四海扭脸就跑到库尔勒了。

  如今老四海觉得手里的钱差不多了,弟弟上学也应该不用自己操心了,但是凭这些钱去东南亚,还是不大牢稳。他琢磨着再干一笔大的,然后就可以跑了。但全国这三十几个省市里,老四海几乎全骗到了,下一站去哪儿呢?最后他想到了北京,北京的事业有待开掘。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啊!”

  老四海知道,全中国的钱都在北京呢,北京的有钱人也应该是最多的。想到北京,老四海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想到了花儿,还想到了菜仁。大学是不会倒闭的,花儿是恨自己的,只有菜仁还可以利用。这家伙在海南赔钱了,在北京又混得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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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山二贼(1)

  八月份的库尔勒简直太热了,太阳就像挂在头顶的一枚500瓦大灯泡,烤得人头晕脑涨的。

  去机场时,老四海将一块湿毛巾顶在头上。出租车司机建议道:“你顶在头上不管用,应该把毛巾捂在鼻子上。”老四海这么做了,果然肺管子里好受了些。司机问他去哪里?老四海说要去北京。司机满脸向往地说:“我这一辈子就想去一趟北京,可听说北京的一只鸭子就168块呀,太贵了,不敢去。”老四海笑着说:“没错,北京的鸭子是168,可北京的鸡才150。”司机明白鸡的含义,大惑不解道:“不对呀!在我们库尔勒,找一个小姐还要300元呢,北京的小姐比库尔勒还便宜?”老四海说:“在库尔勒找小姐属于高消费,在北京找小姐是日常消费,所以就便宜了。”司机拍着脑门道:“我明白了,北京的确是比我们库尔勒发达呀,至少领先十年了。”老四海点头道:“对,鸡便宜了,可别的就贵了。所以一般人不要去北京。”

  在飞机上,老四海拿出两张名片来,一张是理查的,他没想好是不是该去看看理查,那老头子不会对自己有看法了吧?另一张是几年前在海南的沙滩上,菜仁亲手给他的。老四海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他知道凭自己几年来的铺垫,菜仁保证会把自己当成好人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他。老四海是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好人的,他认为人无法以好坏区分,是以强弱划分的,世界上只有强人和弱人。至于菜仁嘛,即使他以前想做好人,现在也很难说了。最后他打定主意,如果菜仁混好了,就坑他一下,如果菜仁比在海南时的状况还要凄惨,就帮他一把。至于其他的北京人则是能骗就骗,一个也不能放过。

  库尔勒开往北京的班机都是落在南苑机场的,老四海无数次从北京路过,却从来没到过南苑一带。

  从机场出来,老四海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大片的黑车。可笑的是虽然是黑车,竟然都安装着计价器呢,黑得很正规。老四海明白,既然黑车泛滥,那么正经出租车就很少来这一带了。

  于是他上了一辆黑车,询问去天坛北门要多少钱。司机立刻面有难色,嘟囔着说:“已经进了二环路啦!”

  老四海道:“正经市区不就是在二环路里面吗?”

  司机一个劲点头:“您说的没错,可我们黑车一进三环路就有危险了,路上有稽查的。”

  老四海道:“怕什么,你就说我是你表哥,我叫曹雪芹。”

  司机大惊道:“我姑妈他们家就是姓曹,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扑哧一声,大鼻涕喷到下巴上了。

  司机不敢走大路,带着老四海拼了命地钻胡同,这回他是大开眼界了。

  从南苑到南三环有一大片贫民窟,全是鸽笼般的小平房,方圆足有几公里。黑车在迷宫一样的小胡同里钻来钻去,不时地躲避着到处乱跑的脏孩子、泥坑和垃圾堆。老四海不得不将窗户关得严严的,外面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除了厕所阴冷的臊臭就是烂西瓜皮的嗖味儿。现在是中午,天太热了,老四海看到有个自来水边挤了一群纳凉的人,大家几乎都光着膀子。有人在水龙头上接了根橡皮管,然后向高空喷去,胡同里居然玩儿出个人工降雨,也算空调吧。

  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不见得比小县城强啊,难道这就是伟大首都吗?他问司机道:“这些人都是北京人吗?”

  司机笑道:“大部分都是,我们家也住在这一带,可我们家比他们强多了,我们家里有空调。”

  黑车开进三环路,周边的情况总算好了些。

  路上,老四海问:“北京有好几万辆出租车,为什么要开黑车呢?”

  司机怒道:“您是不知道,开夏利一个月的份儿钱就是4300块,再加上油钱、保险、维修,那得多少钱啊?他奶奶的,现在一辆夏利才三万多块,您说,出租公司得赚多少钱?暴利呀!我以前就是开正规出租的,一天跑十二个钟头,一个月跑全活儿,一天不歇,也就挣两千多块钱。您知道孩子上学就得花多少吗?都他妈黑了心了,不开黑车行吗?”

  “你们可以向管理局反映啊。”老四海道。

  司机冷笑道:“管理局是谁的买卖?他们是出租公司的买卖。谁给他们交管理费呀,出租公司!所以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哥俩娶一个媳妇都不见外。我们就是芝麻,他们要合着伙从我们身上榨出香油来。您想想,油椎能帮着芝麻说话吗?”

  老四海有点儿失望了,北京的金山上总不会都是瓦块吧?看这形势,菜仁是不大可能发家致富的。

  一山二贼(2)

  此时黑车已经绕过天坛东门了,司机说:“再拐个弯就到天坛北门了,您的具体位置在哪儿?”

  老四海说:“金鱼池。”

  司机点头道:“知道了,就是那片经济适用房吧,前两年刚盖好的,看着可气派啦。”

  老四海没说话,他在记忆中搜索着菜仁的模样。已经好几年没见了,自己还能认出他来吗?他还能认出自己来吗?

  黑车在一片淡蓝色的楼群前停下了,老四海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楼群崭新,大楼之间全是草坪,很多楼的顶层都是带着阁楼的,看样子这片住宅区还算不错。他拨通了菜仁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一听他是老四海,立刻热情地说:“菜仁不在家,我接你吧。”

  老四海在楼群外等候,不一会儿就看见有个围着条围裙的女人,老远地跑了过来。老四海忽然感伤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围围裙的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女人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姐。

  圣经里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老四海清楚,任何女人都是旧派女人,任何男子都是半衰老头,人间的事永远是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至于善恶正邪的概念,也仅仅是弱者的救命稻草。

  就拿女人来说吧,按门类划分无非是荡妇、小妖精、妓女、老太太和主妇。荡妇是结了婚而不安分的,小妖精是没结婚就不安分了,妓女是无论已婚、未婚都不会安分,是天生的一群。老太太吗,早年或许安分或许不安分,反正现在是想不安分也不成了,只有主妇是安分的,但她们又失去了做女人的快乐。这种划分从来都是有效的,三千年前,三千年后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终归来说,女人必将走向旧派,无论是哪一种。

  老四海这些年来,前三类的女人接触得太多了,所以忽略了主妇和老太太的存在。今天看到方惠这个典型的主妇,多少有点儿无法适应了。

  方惠热情地将老四海领到家中,将他按在一张最舒适的椅子里,然后便手忙脚乱地准备拖鞋,递毛巾,沏茶倒水,问寒问暖。老四海只得傻乎乎地叫嚷着:“您别忙啦,您别忙啦。”

  方惠道:“菜仁都说了你好几年了,这回终于到北京了,菜仁啊是天天念叨你。”

  老四海笑道:“是夸他自己勇敢吧?”

  方惠也笑了:“他这人啊,老想着救别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救了就好啦。”

  老四海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估计菜仁是混得不怎么样。此时他开动眼珠,目光如两只生了脚的虫子,拐弯抹角地爬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个崭新的两居室住宅,房间不大却是南北通透的,客厅也在朝阳的方向。现在是中午时分,老四海正舒舒坦坦地沐浴在阳光下的沙发里,几秒钟的功夫就有点恍惚了,他不得不强忍着。忽然老四海放出去的两只小虫子被捕获了,墙角里爬出一条细细的黑线,它弯弯曲曲地爬向房顶,走到半路竟突然衰竭了。在衰竭之前,黑线抓住了老四海的眼睛。

  方惠将一杯滚烫的花茶放在老四海面前,抱歉地说:“茶不好,将就喝吧。”此时她注意到了老四海的视线,笑道:“你的眼睛真尖,一眼就看出来啦?”

  老四海指着黑线道:“不是视觉艺术吧?”

  方惠笑道:“什么艺术啊?我们家人就我闺女还有点艺术。哎,墙裂口子了,已经报修了,可物业太忙,还没来得及修呢。”

  老四海的手指在空中一转:“这不是新房子吗?”

  方惠变魔法般地将两根香蕉塞到老四海手里,无所谓地说:“我们家以前就住在这一带,危房改造把我们家给改造了。这是经济适用房,我们是回迁户,不回来就得住到远郊区,没办法。唉,在北京,能有套房子住就算不错啦。”

  老四海苦笑道:“经济适用房也应该适合人住啊,一住进来就裂口子,那是——那是——”

  “那是破烂儿,对吧。”方惠知道客人不好意思直接说,干脆把话挑明了。“谁让咱们没钱呢?经济适用房就是给我们穷人住的,反正也塌不了。我告诉你,就这种破房子,我们回迁的时候还花了好几万块呢。”方惠看到老四海面有怒色,赶紧开解道,“不错啦,已经不错啦。前面那座楼刚入住的时候,有一家的阳台差点掉下来。我们家的房子只是裂了道口子,绝对算质量好的。”

  老四海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于是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菜仁呢?他上班啦?”

  一山二贼(3)

  方惠微笑着说:“他一听说你要来北京,简直高兴死啦。两点钟下班,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门开了。菜仁挥舞着五六个大包小包,兴冲冲出现在门口。老四海和方惠都站了起来。

  菜仁大笑道:“好几年了,你小子总算是露面啦。”老四海刚要说什么,菜仁却举着塑料袋嚷嚷道:“老婆,快去做菜。天福号的肘子,六必居的酱菜,天外天的鸭架子,鸭架子熬汤,稍微加点儿奶。对了,这儿还有两样半成品,是我从食堂拿回来的。老婆,快去炒菜。四海呀,按说我应该早早地就回来,可我一个同事去农村挂职锻炼。我送他,就晚了。对了,我那同事也姓老,和你一样。”

  老四海笑道:“保证不是我兄弟,姓老可不止我一家。”

  菜仁道:“那是。”

  方惠接过塑料袋,正要进厨房。老四海赶紧道:“菜大哥,我在飞机上已经吃过啦,肚子还不饿呢。”

  菜仁道:“我坐过飞机,飞机上的饭是人吃的吗?”

  方惠拎着塑料袋进厨房了,菜仁走到老四海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十几眼,然后照着老四海的胸口上便是一拳。“行,真挺结实的,这几年你小子的变化不大,我可是有点老了。”

  老四海笑道:“你虽然比我大十来岁,可我觉得你保证能活到我后面去,你有福相啊。”

  “胡说,你会死在我前面?”

  此时方惠在厨房里喊道:“都说他有福相,可我就是没觉出来,他的福都跑到哪儿去了?”

  “菜仁同志将来肯定是大富大贵的。我这人不行,操心太多,身体的底子也不好,我爹才活了四十五。”老四海道。

  菜仁忽然严肃起来:“没错,你要是老跟黑社会打交道,就是早晚的事。”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瞧把你吓的,兄弟现在不和他们玩儿啦,我现在走正道儿了。嘿嘿,咱是文化人,你看看这个。”说着,老四海解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本书来。“这是我写的,在南方卖得挺好,多少挣了点钱。”

  “你写的?”菜仁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书:“这本书真是你写的?”老四海点头。菜仁勉强咽了几口唾沫:“我的天!你都写书啦,我还是头一次认识写书的人,作家是我的朋友啊!这真是,真是想不到啊。”

  老四海立刻在脸上布置了一层谦虚。“写书无非是一种挣钱的手段,我这是开发剩余价值呢。”

  “我倒想开发剩余价值呢,我没有,我写不出来。”说着菜仁捧着书,飞快冲进厨房,冲着方惠的耳朵大叫道:“老婆,老四海写书啦,老四海当作家啦,咱们家来了个作家。”方惠也是异常惊讶,但远没有菜仁兴奋:“是吗?怪不得方竹说他不是一般人呢,还真不是一般人。”

  老四海觉得脸皮迅速膨胀起来,毛细血管的尖端眼看就要破皮而出了。他不仅脸上火烧火燎的,连脖子都烫手了,到后来两条胳膊都无缘无故地痒痒起来,想抓却又不好意思。

  这本书真是老四海做的,但不是他写的。前年老四海在乌鲁木齐的一个书摊中发现了一本市井小说《一不留神》,作者是庸人,内容是一个骗子破坏军婚的故事。老四海觉得小说写得还可以,但从没听说过作者的名字。后来他在各种媒体上搜寻作者和这本书的消息,却发现作者和作品都没什么名气,这种作品大多是要被淹没的,于是他便萌生了假冒作家的念头。老四海这辈子拥有过无数个身份,显赫的、富贵的、威严的、和蔼可亲的、人面兽心的、却唯独没做过文化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准在中国的众多骗子中至少可以排到前三名,至于智力水平绝对是第一的。老四海从来是想干就干,于是找了个录入员,将小说内容全部输入电脑,然后又在当地找了家小印刷厂。排版、出片、印刷、装桢,一通忙活,老四海竟摸清了印刷业的内幕。

  花钱可使鬼神,何况人乎!一个月后,他就拿到了二百本装祯精美的小说,内容是庸人的《一不留神》,书名则换成了《不是我不小心》,作者名字虽然还是庸人,但照片却堂堂正正地变成了老四海。这种书就是地下图书,是盗版的一种,但由于一切都是冠冕堂皇的,估计连业内人士都很难分出真伪来(除非是去出版社查书刊号)。

  老四海自费印书并不是为了卖钱,他是要赢得一个荣耀的身份。书印出来后他曾经对天发誓,万一碰上了作者,就给他二百本书的版税,算是补偿吧。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文化人比废酒瓶子还多,很难分辩出真假来。而且北京人特崇尚文化,吃饭时大多把文化人排在正座上。很多额外的机会往往会首先光顾文化人,比如饭局,比如场面,比如艳遇。所以这次来北京前,老四海就拿定主意了,一定要以作家身份出现。

  一山二贼(4)

  今天的情景是老四海万万没想到的,在菜仁夫妇面前说瞎话,居然会脸红?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而且早就摸透了说瞎话的规律。说瞎话就是这样,说呀说的也就习惯了。

  菜仁捧着小说从厨房里跑出来,兴奋得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儿。“好啊,好!年轻有为啊,你终于走到正道了,我终于认识一个作家了。今天晚上我不看电视了,读书,我一口气就能看完喽。”

  此时方惠已经摆上了一桌子菜,叫道:“别看了,先吃吧。”

  菜仁抄起一瓶二锅头:“兄弟,下午我没事,咱俩来个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也让我们开开眼。”

  老四海马上摆手道:“菜大哥,那是李白,我要是喝了一斗酒啊,我就该满地找眼珠子啦。”

  菜仁和方惠同时笑起来,方惠道:“这小伙子有点像北京人。”

  老四海说:“我在北京上的大学。”

  菜仁腆着胸脯道:“中国的文化人没有不受北京影响的,全中国就我们北京人有文化。来,喝!”说着,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了。老四海只得跟着喝,菜仁兴致高昂地盯着他把最后一滴酒抹在舌头上,然后拉着老四海的手道:“你是不知道,那年我在海南混惨了,把家底全混出去了。我本来以为在海南碰上的全是坏人呢,没想到,居然认识了一个老四海。”

  老四海的心脏体积瞬间就扩张了一倍,而心跳速度则放慢了三倍。他是真紧张啊!你菜仁碰上的那几个坏人,能有谁比我还坏呀?你菜仁好歹也活了四十多岁了,怎么就看不出我老四海是个骗子呢?

  菜仁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道:“这年头借给别人几百块钱,居然能还回来,奇迹呀!哈哈,你还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东西,我们全家心里都特别不落忍。”

  方惠也道:“你真是,上回你从杭州寄来的围巾是真丝的。我在商店一问呀,四百多块呢,真是,真是……”

  老四海已经想不起那件事了,他摆着手道:“在杭州买丝绸便宜得很。”

  “你拉倒吧。”菜仁气得大喘了一口,又喝了一杯。“现在的东西越是在产地买越贵越容易是假的。头两年我去福建,想买点铁观音,全是好几百块一斤的。小孩唱歌,没谱啊。”

  老四海只得说:“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送点纪念品算什么?”

  方惠呵呵了几声:“你菜大哥救的人多了,在海南把他骗得精光的人就是被他救过的人。”

  老四海摸不着路数了,难道菜仁是救人专业户吗?想着想着他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菜仁笑道:“差不多,的确是干过救人专业户。”老四海更是一头雾水了,菜仁只好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原来他当过兵。

  菜仁曾经在农村插队几年,后来军队招兵,他便去了。结果这兵一当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卫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他手里就有救了。由于当兵时日太久了,他差一点把娶媳妇的大事给耽误了。对越战争时,菜仁曾经挺进到广西前线,正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在老山前线打过仗,在猫儿洞里过过冬,裤裆里生过大烂蛆,陪着大蟒蛇睡过觉。八三年时才被放回北京,据说菜仁刚刚回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习惯性地随地大小便,常常被人当成流氓。

  卫生兵在战场上的职责当然是救人,据说菜仁从火线上背下来的伤员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一半多死了,活下来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救命恩人。

  说到这儿菜仁忽然问老四海道:“你见过死人吗?”

  老四海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死人是件挺稀罕的事。老爹倒是死了,可回家时他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电视里倒经常有死人的画面,估计都是假的。最后老四海颇有点难为情地说:“没见过。”

  菜仁叹息着说:“应该见一见。只有见过死人,才知道生命的价值。我是见过啦,见得太多了。有一回越南人打冲锋,我们就躲在洞里喊炮兵。越南人冲上来二百多个,炮兵一口气就打了两千多发炮弹,结果是胳膊、大腿满天飞,树杈上挂着半个脑袋。后来我觉得脖子上痒痒,一伸手就摸出一个耳朵来。我这心里呀别提多难受了,都是两肩膀顶一个脑袋呀,何苦呢?折腾什么呀?人和人能有多大的仇啊?唉,都打成这样了,可我们洞有个东北兵就跟跳大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好还号称要火线立功,弄得我心里呀是没着没落的,就像一口气喝了两瓶子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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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山二贼(5)

  “你不是说见过死人就知道生命的价值了吗?”老四海犀利地抓住菜仁言语间的漏洞,难道跳个大神就意味着通晓生命价值了吗?

  菜仁显然没想过这个环节,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是啊,应该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啊。从战场回来,我看见谁家的孩子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样。”

  老四海笑道:“那是你,有些人见了死人,心肠就软了,但那些叫好的人正相反。心肠软的人也许能成天使,心肠死硬的人就成了魔鬼。”

  菜仁忽然一拍大腿:“这话对呀!那东北小子就成魔鬼啦。”

  方惠望着老四海道:“在海南,把你菜大哥骗得精光的就是那个东北人,他也是菜仁从战场上背下来的。”

  老四海想起那个西安老者的话了,笑着道:“老人们说: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有人天生就是坏蛋,有人天生就是好人,这跟是否见过死人没关系。”

  菜仁如梦方醒般地敲打着脑袋:“作家的思想就是敏锐,我要是早见到你就不至于——不对呀,你怎么能知道他天生就是坏蛋?他万一要是好人呢,你就是把人家冤枉了。再说了,谁骗别人也不是成心的,多数属于迫不得已,没准人家心里比咱们还难受呢。”

  老四海似乎碰上了外星人,他直勾勾地盯着菜仁,最终不得不相信这话也许就是菜仁的心里话。他琢磨着:菜仁不吃亏都新鲜了,自己骗人从来都是自觉自愿的,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后悔的,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老四海当然不能把自己的事当做范例,只好道:“加点小心总是没错的。”

  “四海的话没错。”方惠给了菜仁一巴掌,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人家老四海比你岁数小,但是待人接物这方面可比你成熟多了。我一天到晚地提醒你,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别把心窝子都掏给人家,可你就是不听,老吃亏吧?”

  菜仁急道:“要是把谁都当成坏蛋,还怎么和别人来往啊?那也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一着急又干掉了一杯二锅头。菜仁忽然攀住老四海的肩膀道:“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认准了,你老弟是个好人,而且当时我就认为你不是个池中物,现在怎么样?一飞冲天了吧?”

  老四海笑着说:“不过是一本破小说。”

  菜仁拼命晃脑袋:“这叫著书立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我们这些人死后是什么也留不下,你死了就不遗憾了,你在人间留下你的著作。”

  方惠又给了菜仁一巴掌,这回力道又加大了三成:“什么死了活了的?你们怎么一见面就谈这个呀?”

  老四海笑着说:“我菜大哥没把我当外人。”

  菜仁再次举起酒杯:“没错,我真是没把他当外人,来,咱们喝。”

  老四海也来了个一饮而尽。就这样,一瓶二锅头见底儿了,天还没黑第二瓶酒也完了。再之后,老四海和菜仁双双躺倒了,不管方惠怎么拉扯,他们像小孩子一样在地上耍赖,说什么也不起来。最后方惠只好找来棉被和枕头,让二人在客厅里睡了。

  阳光像一条神通广大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老四海的眼睛。

  他努力躲避,甚至想把脑袋缩到被子里去,但那滚烫的光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最后他不得不把眼睛睁开了。但眼睛睁到一半,老四海就看到了比阳光更为刺目的东西,赶紧也把眼睛闭上了。之后他将世界改造成一条缝隙,努力地穿过睫毛,把那朦胧的遥远景象逐渐聚焦成一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俏生生地站在二人面前,似乎在等待话剧开场。老四海下意识地抬了抬腿,还好,菜仁还在身边躺着呢,而自己也算是衣冠齐整。

  姑娘感觉到老四海已经醒了。她叉着腰,探着身子,调皮地将面孔凑了过来。老四海只得彻底把眼睛睁开了,咧了咧嘴,算是笑了。姑娘眨着眼睛,悄声道:“你就是老四海,老叔叔吧?”

  老四海摸了摸下巴,为什么一定要姓“老”呢?听着可真别扭!以后改名的话才对,应该姓“少”才对,人称:大少!至少现在是无法否认的,老四海轻声道:“我就是。”

  姑娘指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我是方竹,久闻老四海大名,如雷贯耳,又炫又酷。对了,我还要谢谢你送我的东东呢。”

  “东东?”老四海眨巴着眼睛,什么是东东?难道是狗的小名吗?可自己并没有送他们家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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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山二贼(6)

  方竹调皮地看了他一会儿,坏笑着说:“东东就是东西,就是礼物!”

  老四海勉强坐了起来:“礼物?有这事吗?”

  “你等着。”方竹嘿嘿一笑,转身跑进卧室,看样子是拿东西去了。老四海看看身边的菜仁,这家伙呼噜呼噜地还睡着呢。老四海早就估计到了,方竹就是菜仁和方惠的女儿,可她为什么姓方呢?看样子,方竹是随了方惠的姓。城人里大多是不注重姓氏的,正如乡下人不注重名字一样。他老四海是绝不能做这种事的,万一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姓老,这是我们家的根儿啊!

  此时方竹手里抱着个物件,三步两步地跑了出来,欢快地说:“老叔叔,这不是你的礼物吗?”

  老四海看到她手中举着一只泥塑马,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前两年他在宝鸡买的民间工艺品,无处打发便寄给菜仁了。他顺手接过来,掂量了几下。“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个破泥塑。”

  方竹不服气地瞪圆了眼睛:“一点都不破,它是艺术品,我靠它在区里的集邮展中拿了个二等奖呢。”

  老四海心道:这种破泥马在宝鸡满街都是,怎么会是艺术品呢?再说了,泥马和集邮展有什么关系?但方竹这么说总是有原因的,他担心露怯,用舌头顶住上牙膛,没敢出声。

  正如老四海所料,方竹没等他追问,便唧唧咯咯地唠叨起来。原来方竹曾经学过几年绘画,还颇有些艺术天分呢。现在正上高三呢,一心想报考工艺美院。同时这孩子还是个集邮爱好者,经常参加各种邮展,当然她的邮品都是大陆货色。虽然喜欢参与,但大多是无聊的看客。老四海的泥马是前年寄来的,方竹当时就认准了这是件艺术品,并且将全部泥马收在自己账下,还动不动地就向同学们显摆一番。但同学们基本上也跟老四海的想法差不多,只把它们当成几件破泥塑,方竹好不郁闷。

  偏巧去年是马年,生肖邮票一问世,方竹就跳了起来。原来新一轮马票上就是这种泥马的图案,造型、产地,甚至连工艺师的名字都一模一样。方竹欣喜若狂的,逢人就吹牛,所有的同学、老师,包括菜仁和方惠都不得不领教了她的嚣张气焰。恰巧区里又组织了一个集邮比赛,方竹便连同马票的名信片、首日封、邮票的四方联和泥马一同送去展览了。评委们从没想到还能看见泥塑马的实物,当下就给了方竹一个二等奖。此前菜仁一直认为老四海是个重信守诺的大好人,获奖后他又成了方竹嘴里颇有品位的艺术品鉴赏家。

  老四海听后是苦笑不已,本来以为树上只有几只毛毛虫,结果却打下一堆栗子来,真是天降美事。他不能像方竹一样张扬,谦虚地说:“我是凭感觉买的,没想到它能上了邮票。”

  “感觉就是艺术的生命啊!”方竹歪身坐在老四海身边,亲热地靠在他肩膀上。“我妈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作家也是艺术家,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一脉相通的,你说呢?”

  老四海说:“应该是。”

  “那么你说,人类艺术中是视觉艺术更伟大还是语言艺术更伟大?”方竹满脸期待。

  “都伟大。听觉意识也不错。”老四海快笑出来了。这孩子明明是提出了关公战秦琼的问题,自己还挺美。

  “你滑头。”方竹竟噘起了小嘴。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菜仁睁眼了,估计他早就听了一会儿了。菜仁浑身的不高兴,训斥道:“跟长辈说话一定要说‘您’。你这丫头,大早晨的就唠里唠叨,都快把人吵死啦。”

  方竹大叫:“我就知道您是装睡。”说着她一歪身子,整个人竟从老四海身上滚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就坐到菜仁身边了。老四海“呕”了一声,差点被她压昏过去。方竹就跟没听见似的,揪着菜仁质问:“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