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多年的老规矩了。等她偎到自己跟前,整个下午困扰在王祈隆心里的忐忑突然间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滔天的愤怒,他把自己的女人按在身下。结果出人意料地好,没有出现任何障碍,他把身下的女人折腾得哭爹叫娘的。想一想下午的事情,王祈隆不由得悲从中来,自己好端端的这一辈子,注定要被身下这个如狼似虎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吞噬掉。
王祈隆以为他和黄小凤这一档子突如其来的荒唐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只是有点龌龊,想都不愿意去想了。过了一段时间黄小凤却打来电话,好像是喝了酒,语气带点醉酒的放肆。开口就嗔怪,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王祈隆一下子就听出了是黄小凤,心里有些反感。但他故意装出听不出谁的样子,朗声道,是谁啊?有什么事儿吗?
黄小凤生气地说,我是黄—小—凤!
王祈隆立刻做出道歉的姿态,说:我就说呢,是谁敢这么放肆。他这样说既不软不硬地让黄小凤吃了个没趣,又一下子把距离拉得很开。黄小凤却不理会他这一套,仍然撒娇犯嗲地抱怨,才过了几天,就把人家给忘了?
王祈隆说,不是忘了,是事情太多脑子顾不过来。再说我那天确实是喝多了。
黄小凤听了马上高了声音,哎哟,你先别撤,我可不会粘住你。
王祈隆这下更觉得不舒服,可也不好一下把脸面扯破。就说,你怎么这么说?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然后又问,你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有什么急事吗?
黄小凤说,有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们两个的事。
王祈隆想说,我们两个有什么事?嘴巴已经张开他突然又咽回去了,他能说他们之间没有事嘛!
过后的一段时间,王祈隆又接过黄小凤的几次电话。有时他正在忙,就应付她两句。那边听出他在忙,也还有分寸。有时逢他不忙,正好心情也闲着的时候,就陪她闲扯几句。这个女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说起话来知道怎样掏王祈隆的耳朵眼,尽拣让王祈隆发软的话说。有时候恰好王祈隆也喝了酒,想想自己的家庭生活,这个在他脑子里还有些虚化的女人就寄了他的闲情,两个人会聊出一点点味道来。这样一来二去的,竟然又有了一些模糊的情绪。特别是黄小凤那边,有时真像是动了真情,突然冒出一句:“我爱你!”一时让王祈隆语塞,也只好大着舌头还一句:“我也爱你。”说完了自己也吓了一跳,守了几十年对谁也没说过的这句话,居然在这儿给出卖了,就像自己精心收藏的一罐银圆,突然被告之已经贬值了一样。再想一想,也无所谓了,既然床都跟人家上了,还立个破牌坊干啥?反正这话放着不说,闲了也是闲了。
黄小凤说,你什么时候回阳城来看我好不好?
王祈隆应付说,有时间我会去的。
王祈隆这样答应本来是应付黄小凤的,可后来王祈隆真的去了。他去阳城开会,吃了晚饭看了新闻联播,又按部就班地散了步,就百无聊赖了。好像是突然想起来黄小凤就住在这城市里的。翻出电话本找出她的号码,用宾馆的电话给她拨了个电话。电话震铃的时候,他还在想着,最好别找着她,这样再说起来也算是来看过她了。哪知道电话刚响了两声,那边黄小凤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听到黄小凤温热的声音,他就又找到了点儿俩人在电话上聊天的感觉,说无情又像是有情的样子,于是他就真的去了黄小凤的家里。
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装潢得像宾馆的豪华包间,却比宾馆多了许多小摆设,俗是俗了点,但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比起他和许彩霞的家来,已经是天上地下,王祈隆心里又是一阵的感慨。黄小凤穿了一件两件套的粉红真丝睡衣,借故热又把外面的脱了,只留了条紧裹在身上的吊带短裙。胳膊腿上的肉都像是胖藕一样地白嫩着,眼波里更是涌动着万种的风情。王祈隆觉出了下身的躁动,但却故意纵容它继续泛滥。
黄小凤给他拿了男人的睡衣和鞋子,像对待自己的男人似的说,洗洗去吧!
王祈隆轻飘飘地进到浴室里,进去时他还在疑惑,她自己一个人过,怎么会有这么齐备的男人的物件?可是身上的热流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就把这个问题给淹没了。两个人这回是从容地宽衣解带,因为有前一次的阴影,各自都小心翼翼地捕捉着自己和对方的情绪,竟然少了热切。表面上又都尽量掩饰,做出一副很从容的样子,好像是在对付一份辞职报告或一份购销合同。
有了这次事情,王祈隆和黄小凤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说起话来就不再有客气,甚至是亲密了些,却又不同于恩爱夫妻的那种亲密。不过那种恩爱夫妻的亲密,王祈隆也从没体验过。让王祈隆不解的是,这个事情并没影响到他对许彩霞的情绪,他回家的次数反倒比过去多了,对许彩霞也比过去好了。儿子要是在家,他就会更好一点,王祈隆在儿子面前从来不为难他的母亲。王祈隆还给了许彩霞一些钱,让她也去买些衣服。这样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许彩霞感动得都有点不知所措了。人家原配的夫妻都闹离婚,对她这样的王祈隆却没有嫌弃过。许彩霞从心眼里认定王祈隆是个有良心靠得住的好男人。
王祈隆又顺便或者专门去过黄小凤那里两次。彼此熟悉了就更从容。有一次,王祈隆看到黄小凤的肚子有妊娠纹,就问,你的孩子呢?
黄小凤说,在我妈那里养着。
黄小凤也到王祈隆的县里来过几次。过去两个人没这种关系,王祈隆还能大大方方陪她吃饭。现在来了王祈隆就把她安排在宾馆里,偷偷摸摸地见上一面。不见面在电话里说得热切,见了面反而没什么可说了。到一起就直奔主题,不觉得亲也不觉得厌烦。完了事俩人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各自想着心事,然后才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一次王祈隆问她,你离婚后,除了我还有没有别的男人?
黄小凤说,男人最爱纠缠的问题。你呢?
王祈隆如实说,没有。
黄小凤说,我要说有,你是不是很失望?
王祈隆笑了一下。其实王祈隆问这句话,只是想找个话头,不管黄小凤怎么回答,他都像是谈论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的女人一样,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心里更是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黄小凤这样回答,让王祈隆觉得她很老到。
两个人的关系保持了两年多,像拉锯战,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胶着状态。没有热切,但是也没有断的理由。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也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保持着。
谁都不会料到,事故会出在许彩霞的身上。
新源新近成立了一个科技开发区,副地厅级规格。县里几个挂了号的正县级干部虽然都急着升迁,可对科技开发区这个位置又都看不上。有职没权,明升暗降啊!王祈隆倒是很想去,他在权利的风口浪尖上经过了长时间的摔打,已经失去了兴趣。而且他骨子里流淌的那种田园化的情绪,一个时期以来一直占着上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知识分子的那种情绪化的心绪,让他渴望有更多的时间去关照自己的内心。其实以他的能力和人品而言,他还正处在非常强劲的上升期,他每年为群众办的几件实事,比如在全县推广养殖业,使三分之二的农民脱贫;力排众议修建的一座软硬件过硬的高级中学,把流失的生源和一些外地的优秀教师吸引过来,使全县的升学率提高三十个百分点等等,已经引起了省市的高度重视。可是他现在就是巴望着退下来,一言九鼎的职权,既让他感到位高权重的快感,又让他虚脱。另外,他骨头里仿佛又有种克服不了的懒散气,让他非常容易满足,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这样也就行了。以他现有的地位在他们老王家的族谱上已经可以重重地书写一笔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已经对得起奶奶的教诲了。他当了七年县官,为老百姓干了数十件好事,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特别是建学校、修公路这样功载千秋的大事,一个平凡的人一辈子能办一件就非常难得了。王祈隆有时还会冒出一种奇怪的思想,他的官职越大,许彩霞就越发得了便宜,这个女人能承受起那么大的造化吗?
这样想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农民了,不免一笑。
王祈隆晚上赶到市委书记的家里去,想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这个时间去,是他们这些一把手的特权,其他人是享受不到的。市委书记应酬还没回来,书记的夫人正在跟什么人煲电话粥。区划时的书记市长都提拔了,这书记是在这个市一步一步提拔起来的。书记夫人原来是在下面企业里当一般干部,随着丈夫的得道已经升迁为某局的副局长。她喜欢别人的夸
奖,喜欢听到诸如里里外外一把手这样的话语。王祈隆这几年已经学会了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路数了,客套完毕,就开始发糖衣炮弹,把个夫人轰得欢天喜地的,还故意做出抱怨的样子说,我这一辈子为了你们书记把自己都奉献了,如果我早几年上来,还能待在这破岗位上?
王祈隆说,两个人从政,总得有一个人做出牺牲,要不就把孩子和家给荒废了。
夫人说,说的也是,天天忙里忙外,你们书记也不关心我。香港马上就要回归了,我连香港都还没去过。
王祈隆听明白了,知道今天的马屁,是要付出经济代价的,但又不能绕过去,只好续了话头说,那还不容易!要是走得开,给你办个去新马泰的旅游护照,在香港也停几天,出去轻松轻松。
夫人的脸上马上露出喜色,说,哎呀,怪不得你们书记回来总是夸你会办事儿!这可太好了!我们女儿也正放暑假,正发愁没地方玩儿呢。
王祈隆说,这几日我就落实。
夫人看王祈隆应得实诚,觉得也该关心关心人家,又说,你爱人呢,何不一起去?
王祈隆本来想说,她一个粗人,哪能配去这些地方,还不把人家的环境都给污染了!可是再一想,许彩霞倒是个伺候人的好材料,让她跟着出去做个行者,倒是非常合适。就又改了口说,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要是能去就让她去伺候你们。
许彩霞是沾了市委书记夫人的光,有了一次出国旅游的机会。走的时候王祈隆塞给她两万块钱,再三告诫她要多长个心眼,逢到花钱的地方有眼色一点。
许彩霞陪了书记的夫人和女儿跑得晕头转向的,人家个个玩得兴高采烈的,她并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就是树啊山啊水啊的和家里差不多,却平白花了那么多的钱。跑跑吃吃睡睡,怪累人的。因为是跟着旅游团,并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几天过去,许彩霞就只是晚上给那母女俩结结国际长话费。书记夫人是每到一个地方先给书记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的,不知道有几多恩爱,其实是不放心丈夫自己一个人在家。书记的女儿也正谈朋友,同样是一有空闲就没完没了地打,一天下来电话费就要一千多元。许彩霞惊得咂舌头,幸亏是王祈隆提前有交代让她不要乱说乱问,她真不知道她们在电话里都会说什么。她和王祈隆一般不打电话,有时候有事在电话上说,也从来没说足过三句话,就像哨兵盘问一样。
她们那天是去看了泰国的皇宫。听宫里的解说员讲整个宫殿都是金子镀的,那得多少金子啊!许彩霞这才算开了眼界,激动得不行。晚上那母女俩跟家里人打电话,也让她突然有了打一次电话的冲动,除了要急于述说,另外还有一点点虚荣的意思。她总不能出来这些天一个电话都不往家里打,就是做样子给她们看也要打一次。
许彩霞装模作样地拨通了家里的号码。这可是国外,往家里打电话还是有点紧张的,她重复了几次才把国内代码和区号拨全。家里要是没有人就算了,她想。电话却一下子就通了,和打市内电话没什么不一样,这让她松了一口气。电话响到第三声她就听到了王祈隆的声音,该怎么同他说呢?她说:“喂!”王祈隆那边也说:“喂!”她又喂了两声,王祈隆那边仍然是喂喂地回应。她再说:“喂!”声音提高了一倍。那边却说,谁啊?怎么不说话?仍然是喂喂了几声,就挂断了电话。许彩霞这边有些不知所措,书记的女儿说,国际长途有时就这个样子,你再重拨一次可能就好了。许彩霞不好意思就此罢手,只好硬着头皮重拨了一次,结果和上次一样,两个人在电话两端相互喂了一气,仍然是许彩霞这边能听到王祈隆的声音,王祈隆那边却显然听不到这边的声音。王祈隆喂了几声,又问了,怎么不说话?许彩霞以为他又要挂断。他那边却兀自说了一番让许彩霞莫名其妙的话来。他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黄小凤,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我不想和你呕气,其实我们在哪里见面还不是一样。这家是我老婆的家,我把你带回来对她不公平。你要是还生气,那就算了!
王祈隆说完就挂了。许彩霞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放了电话就傻了。要说她傻她竟然还知道掩饰,一句话没说,坐了一会,就到洗手间去了。张大嘴不出声哭出两眼泪来,再仔细想想王祈隆的话,并没有打算要和她离婚的意思,而且好像是偏向着自己的。许彩霞从心里更加肯定了王祈隆,终归是个靠得住的人。这样一想,心就安定下来许多。
余下的几日许彩霞仍然是没事一样地陪了她们玩,反而因为有这事顶在心里,想明白了许多道理。人活着还不就是吃吃玩玩,不能委屈了自己!突然想开了,再游山逛水就觉得有意思了,到底不冤枉出来一趟,交给旅行社几千块钱。特别是回到香港,跟着书记的夫人和女儿一起买衣服,看那女儿买一件希奇古怪的小背心就要花去她一千多元,心里疼得不得了。自己咬咬牙也花几百元买了两件,后来那女儿又指点她买了一身“宝姿”的套装,也一千多元。人靠衣装,穿上试试还真有点县委书记夫人的味道了。许彩霞想,回去以后如果王祈隆不跟他提这方面的事,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许彩霞回去后果然没有再提那电话里的事情。王祈隆自己心里却犯着嘀咕,原来第二天那黄小凤打来电话,她头天晚上有事,根本没打电话。自己说的话给谁听去了呢?
许彩霞尽管要求自己闭口不提,心里还是忍不住做文章。她让亲戚帮助打听市里哪个部门有个叫黄小凤的,打听了一圈都说没有。她的一个在阳城工作的表弟却说,阳城的粮食局有个叫黄小凤的,是个人精,在阳城很有名气。就算是重名也不会连姓都一样吧?许彩霞拿
不准是不是一个人,不敢前去找人家。仍然让表弟接着打听,说那女的离了婚,一个人过。大家都说她和市里的某一个领导相好,并且和那人私生了一个女孩,在她妈那里养着。许彩霞不死心,停了两天,憋得脑袋都是疼的,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要给那女人写一封信。许彩霞尽管只有初中毕业,字却写得不错,这是她下死力气练庞中华字帖的成果。许彩霞工工正正地写了这样一段话:
黄小凤小姐:
女人也要讲信义,你要和人家好,就好好养活人家的孩子,不要再和我们家老王拉扯。要是真和我们家老王分不开,就干脆和人家断了。做人要有良心!
许彩霞写完了并不署名,如果不是和王祈隆有瓜葛的,即使看了,也会一头雾水。
那黄小凤接了此信,反复琢磨了几遍,还以为王祈隆这边什么都暴露了,就拿了信来找他。王祈隆看了笔迹,竟然真的是许彩霞写的,想不出她还有这样的心计。这段时间她表面上什么都没带出来,对他反而更殷勤了些。现在仔细想来,是少了她经常咧着大嘴傻呵呵的笑声,其实那种不带一点忧虑的笑声是让人听了心里踏实的。
王祈隆怔了一会,故意愁着脸对黄小凤说,看来这事要闹大了。
黄小凤说: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就分开吧,省得日后闹出什么事情来对你影响不好!
她这样说其实是怕事情败露,自己两头都落空。王祈隆认真看了她一会,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同十几年前的那次分手比较,这次她是真的不带一点伤心的。就问,那信里写的男人是真的吗?
黄小凤说:是。
孩子也是真的?
是。
王祈隆心里突然像开了一扇窗,而且有风吹过来。
两人喝了一阵子茶,聊了一些别的事情。互相连一点欲望都没了,就那样散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王祈隆偶尔想起那个叫黄小凤的女人,竟然会疑惑自己同她有过那样一段经历。而且他还常常把这个黄小凤和十几年前的那个黄小凤,当成是两个女人。事情一多,两个女人的面目她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第十章
王祈隆是个精神生活还算比较富足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书和音乐了。王祈隆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没有朋友拼命看书,图书馆里的书差不多给他翻了个遍。工作理顺以后他还是爱看书,看到有什么好书就忍不住要买下来。当了县委书记后,每次出差但凡有机会他仍然是喜欢逛书店,在书店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他看书很杂,从加西亚?马尔克斯到里尔克、福柯、爱伦堡,等等,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桓过。中国的现代作家里他比较喜欢刘震云余华刘小枫等一些人。小说类的,诗歌类的,哲学类的,杂文评论类的,他无一不涉猎。哪怕只是有一句话能打动他,他就会把这本书买下来。倒不是因为他买书可以报销,而是他对书有着特别的偏好。他存了许多书,他机关的住室实际上是个书库。王祈隆不是个太稀罕钱财的人,他经常拒贿。但是,谁要是送他两套好书,他从不拒绝。这几乎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有求于他的人都想办法给他买一些比较热门的书,现在的书价是挺贵的。买过书的人却很快发现,王书记只记书不记人,那些送过书的人,往往没办成什么事,送书人的热情就淡了。但也有一些人因为书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其实王祈隆自己就是一座书库。他读的书不但多,而且精。王祈隆还非常喜欢音乐,一些中外的古典名曲,常常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令那些搞专业的瞠目结舌。
在车子上跑着的时候,王祈隆从来不玩古典,他那时只听民歌,因为古典必须是在一个可以哭可以笑的地方欣赏。其实他觉得,在艺术上只有口味,而根本没有所谓的品位。大俗就是大雅啊。原来在大学的时候,他迷过一阵邓丽君。而现在,民歌他只听蔡琴和宋祖英。这两个唱民歌的人,代表了城市和乡村两极。蔡琴代表了咖啡馆,哥特式建筑,落满黄叶的深秋的街头。宋祖英代表了湘西的竹楼,村社的烟火,让丰收压迫着的枝头。尤其是对宋祖英,听了一段时间就有些痴迷了。他知道这是他长期待在农村的结果。农村容纳不了蔡琴,蔡琴也只遗落在城市的夜空里。他把宋祖英笑得很甜的艺术照安装在电脑的显示屏上,一打开电脑就能看到她在对着他笑,听到《今天是个好日子》那首让人心情渐渐地好起来的背景歌曲,他一天的心情就会真的好起来。
王祈隆在县里工作时,有一个房地产商听说他喜欢宋祖英这件事,曾经暗暗地记在心里。过去这个人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想了很多办法去接近王祈隆,都没有成功。后来王祈隆主动视察了他的施工工地,看了以后,就要求县里把许多工程交给了他,还亲自给他协调贷款。他是看好了这个人的工程质量和发展潜力,这个人的公司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全省建筑行业的明星企业。王祈隆要回市里工作了,这个人出于对他的感激,准备花大价钱把宋祖英请过来,让她亲自给王祈隆唱上一曲。去协调这个事的人打回电话说,请宋祖英要开价八十万。他二话没说,就让人连夜带了一皮箱现金去了北京。不知是哪方面的原因,那人并没把宋祖英请过来。后来这件事情传开了,一时间舆论纷纷的。王祈隆听说了却一点不反感,甚至和房地产商一样遗憾。只是想不出如果那宋祖英真的来了,面对面会是什么样子。
王祈隆走的时候,那个没能为他请到宋祖英的房地产商哭了,许多老百姓都哭了。王祈隆也哭了,王祈隆知道他们哭过之后很快就会把他忘记。可他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掉,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能让老百姓哭的干部,而是他呕心沥血的这七、八年,仿佛把自己有用的东西都淘尽了。他像个曾经沧海的老人那样,现在可以静静地坐在海岸,去看云卷云舒了。
当了科技开发区的党委书记一年后,王祈隆曾经带人去了一趟深圳。说是去考察特区的先进经验,实际上也是借故出去闲散几天。工作岗位转换以后,他的思想也转换了。过去他在县里时结识了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姓袁的老乡。俩人在一起聊过几次,还非常投机,因此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王祈隆看见老袁,就好像看到了一座活力四射的城市。老袁几乎就是这个沿海城市的缩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知疲倦,好像总是充满着享受不尽的快乐似的。其实老袁的家庭并不幸福,他老婆是广东当地的人,当初他在这里当兵时找下的,也是为了自己落脚着想。女人没文化又不好看,仗着结婚时家里陪嫁了一些财产,天天扯着鸡一样的嗓子对老袁颐指气使。老袁现在自己生意做大了,离婚总觉得不忍心,得过人家的恩惠,又一起生了两个孩子。不离婚心里分明又不爽快,干脆就不回家,反正他在外面怎么样女人也管不了。看见他,王祈隆就常常在心里感慨,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在生活里落下遗憾的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但人家活的就是这么潇洒!想想自己,好像总是在阴影里走不出来。人生真如老袁说的那样,如果自己不跟自己找快乐,那世界上哪还有快乐?
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喝了许多酒,王祈隆大概有七八两的样子。嘴上撑着不服输,心里却有了几分醉意。
可能是鱼翅燕窝吃多了的缘故,晚饭后王祈隆有点兴奋,再三邀老袁到宾馆里聊天。老袁却借故喝多了死活不肯,要他早点休息。在房间门口道了再见,王祈隆觉得浑身燥得慌,关了门就扯衣服,想冲个凉,回过头来却惊出一身汗来。床前坐了一个妙龄的女孩,大概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穿戴入时,一头长发柔柔地披着,模样儿也是十分的清秀。王祈隆那时已经解开了上衣扣子,皮带也扯开了一半,狼狈得手足无措。他说,对不起,是我走错门了吧?
那女孩子倒是没有半点的慌张,面带微笑说,没错,是袁老板安排我来的。
王祈隆仍然心有余悸地问,哪个袁老板?名浩公司的吗?
女孩说,是啊,是他打电话让我来的啊。
王祈隆好像一点都不明白,他说,你怎么和袁老板认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女孩笑了,女孩说,怎么认识的你就不要问了,袁老板这人挺好的,平时对我有不少关照。我现在的工作就是专门为你服务。
王祈隆的脸一下子紫涨起来,自己这样问倒像是真的在装糊涂。连忙整了整衣服,正襟危坐在姑娘对面。女孩咧了咧鲜嫩的红唇,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她说,过去你从来没有和女人做过吗?
王祈隆答:是。
那怪不得呢,像个君子。
王祈隆的脸又是一阵热,他说,小姐,袁老板的好意我领了,但是这样很不好,你还是走吧。
女孩仍旧是坐着不动,她微笑着说,怎么个不好呢?是怕老婆发现还是怕落下坏名声?
王祈隆耐着性子说,都不是,只是自己觉得不好。
女孩说,有了一次,习惯了就好了。
王祈隆站起来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还是快点儿走吧!
说着就去开门。女孩见他是认真的,也正了色。她说,老板,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碰到,我能不能请求你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会?
王祈隆一时没有了词,人家坐一会又不会有什么妨碍,不允似乎就没有道理了。王祈隆说,你要愿意你就坐吧,就再坐一会走也行。这后面的补充好像是怕人家赖着不走。
王祈隆不说话,女孩也不知道说什么,空气有一点僵硬。王祈隆的身子也有一点不活泛,他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了一个寻常的话题,他说,姑娘,听口音你不是南方人。
女孩说,我和袁老板是一个省的,听您的口音我们好像也是老乡。
王祈隆不敢再贸然打问,越是家乡的人越是不想让人家知道底细,这一点他还是懂的。但是,看这女孩清清秀秀的样子,并不像是那种不自重的,就又忍不住试探着说,你是不是家里遇到有什么难事?
他的意思是,没有难事为什么出来干这个。女孩听了脸色骤然寒了一寒,却很快缓了过来,不带表情地说,没有,是我自己愿意出来做的。
王祈隆说,那你爹娘知道你这样吗?
女孩说了,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有钱总比没钱好!
王祈隆确实是有点怜悯她,就说,你要是愿意到我们那儿去,我可以帮助你换个工作。
女孩看了看王祈隆,眼圈儿微微的红了。她说,先生一看您面相,就知道是个好人,我谢您了。
王祈隆说,那你是愿意回去?
女孩摇摇头。我不想回去,这里还是比家里挣钱多些。
她这样说了,王祈隆就没法再往下说。女孩大概是误会王祈隆生气了,又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做梦都想读大学,毕业了也找个机关的工作干干,只是我的命不好。
女孩说到这里突然情绪又活跃起来,先生,您信不信命?人真的是有命的。
王祈隆说,我信。不过,你长得挺好的,我没有看出命相不好呀!
女孩说,我的命就是不好,从小我妈让人家给我算卦,人家都说我长大要吃百家的井水。我妈吓得什么似的,我却不明白,看我妈脸都是白的。
王祈隆也不是太明白,就问,吃什么百家的井水?
女孩的脸红了一红,然后叹了口气说,现在不是应验了吗?
王祈隆一想,是这个意思,不好往下说,话题又断了。
这样过了一会,女孩见王祈隆看表,知道是催自己。就说,我是看你人好,才不想走。我要是这个时间出去,对不起袁老板,他是付了钱的。
王祈隆说,没关系,我回头会跟他解释,钱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女孩又红了眼圈说,老板您不知道,我们做这行的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我们的头儿就在下边守着。我要是这么早出去,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再摊上下一个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王祈隆看她那样子,从心里可怜起来,看来这种钱也不是好挣的。就说,你要是愿意在这儿就在这吧,反正我们自己心里清楚。
两个人就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插上一句话。王祈隆从只言片语里观察这女孩,她没有说谎,她中学的功课是真的不错。他们看的是中央三套,正在播放歌手大奖赛的实况,那些被各省层层选拔出来的歌手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她都能回答出来,并且时不时地会骂上一句笨蛋,那一刻,有十二分天真的模样。王祈隆偷偷地打量她,女孩确实长得很周正,心里更加替她惋惜。人确实是有命的,像她这样的,要是生在他们这些干部家庭,以她个人的姿质说不定已经发展到国外去了。
王祈隆说,按道理我不该问你的姓名,可是我想知道你叫什么?
女孩迟疑了一下。王祈隆连忙又说,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女孩说,我叫戴小桃,这不是我的本名,我本是姓木子李的……
王祈隆打断她说,那就不要说本名了。
又看了一会电视,王祈隆有点疲乏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干脆把自己关在里面洗了洗,然后重新穿戴整齐出来。那叫戴小桃的女孩说,我把灯关了,你要是累就睡,我尽量不打搅你。
王祈隆说,不,我还能坚持会儿。
戴小桃继续看了一小会电视,自己好像也坐不住了。王祈隆以为她要走了,她却小心翼翼地请求,我可不可以也用您的洗澡间洗一洗?
王祈隆苦着脸勉强挂了一点颜色说,你要是觉得方便你就去吧!
戴小桃真的关了门去洗了,洗完出来却没有像王祈隆一样穿好衣服。她只裹了一件到膝盖处的短睡衣,和尚领的,没有扣子,腰里用布带子轻轻揽了一下。头发湿漉漉的像悬着一挂黑色的绸缎,脸儿被热气熏得好似三月盛开的桃花,粉粉嫩嫩。王祈隆一下子呆了,戴小桃没有等他说话,直接过去依偎到了他的怀里。王祈隆没有推开她,他被她身上那股子香甜呛得心慌气短的。靠在怀里的尽管是个风尘女子,可并没有多少风尘气,毕竟还是个鲜嫩的女孩儿家,身上的皮肤细白得透亮,一对小乳房鸽子一样活泼地从睡衣里探出头来。王祈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想说什么,却被戴小桃用手堵了嘴巴。她又往他的怀里靠紧了点,她说:你放心,出了这个门,我们谁都不认识谁了。
王祈隆几乎是被她的这句话打倒了,他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箍了一下怀里热乎乎的身子。但是他立刻清醒了过来,使劲把她推开,并且转过脸去不再望她。他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是我自己不行。请你赶快穿好衣服出去。他觉得自己是用了平生的力气说这句话的,但发出的声音却软得像一团棉花。
戴小桃的脸变得青白了,她的嘴唇也在颤抖。她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男人,他知道这个人不是嫌弃他脏,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男人,其实就是凭一句话,一件事情,甚至是一个眼神。
王祈隆不回头,他还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花招,他警告说,你要是不走我就走!
结果他听到了一阵啜泣声,转过头去,戴小桃已经穿戴好,连脖子袖口处的衣扣都扣了。她起来往外走,又回过头来对着他鞠了个躬。
王祈隆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心疼,突然又唤住了她。他说,我给你留个地址,你要是遇到难处就回去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王祈隆说完,飞快地在床头柜上把自己的单位姓名和电话写了。戴小桃接了,先不说话,又鞠了一躬,然后才红着眼圈颤抖着说,那些要了我的人,最怕的就是我知道他们的地址。我不到万般无奈是不会去麻烦您的。说完就真的拉开门走了。
戴小桃一走,王祈隆立刻后悔得七荤八素的。一会后悔不该把地址给她,一会又后悔不该赶她走。
他就这样折腾了自己一夜。
王祈隆那次去了深圳后就再没有去过,哪怕出国回来,他都绕道走。他恍惚觉得那里留下了他什么伤心事,想想又没有。他只是常常想起那个叫戴小桃的女孩。他奇怪这个完全可以说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女孩,怎么会在他心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记。有几次戴小桃竟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们在一些十分逼仄的地方做爱,他使劲地要她,直到她发出一片片下流的尖叫。
王祈隆恨他的妻子许彩霞,他过了四十岁以后才发现是这样的恨许彩霞。
了解王祈隆的人都评价王祈隆是个好人。平和,满足现状,对生活没有过高的欲望。王祈隆确实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他感叹日子过得快,一恍眼的功夫他都已经四十岁了。
王祈隆过了四十岁生日那个秋天的一个下午,他午饭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犯迷糊。秋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弄得他的眼睛酸酸的。王祈隆一边犯迷糊一边沉浸在生活对他的宽容里。他现在常常一个人这样坐在某个地方晒晒太阳,想一些不着边际的旧事,有时甚至是回到童年,那虽然是酸楚的无依无助的贫瘠岁月,那个让他爱让他困惑却是疼他如命的奶奶,回忆常常让他甜蜜得快活起来,有时又空虚得不着边际。就在王祈隆犯着迷糊时,从外面推门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她推门进来没有说话,因而没有惊了王祈隆的思想。王祈隆仍旧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远方,窗外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树林在河的这边泛着青翠的绿色,在河的对面却是朦胧的苍黄。一架飞机从天际无声地划过,身后拖着一条白色的尾巴。他自顾沉浸在静谧里,心无旁骛。
女孩静静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很平朴的男人,从外表上看甚至有点落寞,她并不明白她的孪生妹妹为何却把他形容得像一尊神。
王祈隆继续迷糊着,进来的女孩继续打量着他。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王祈隆终于清醒过来。他吃了一惊,眼前立着的是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名叫戴小桃的女孩,他疑心自己仍然是在迷糊。女孩却笑了,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那副秀气的金边眼镜说,王先生您好,我是戴小桃的姐姐,我叫李青苹。是我妹妹让我来见你。
她说话时的语气很从容,显然她并不知道王祈隆和她的妹妹戴小桃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王祈隆回过神来再仔细看,这女孩果然不是戴小桃,体形比戴小桃稍微大了一号,而且戴了一副度数不小的金属架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睛闪着机敏睿智的光彩。王祈隆听了她的介绍,好像也忽略了自己和那戴小桃的关系。他有些急迫地说,戴小桃让你来找我,她自己现在什么地方?
听他这样问,李青苹脸上的笑容迅速散了。她说,她在我们老家,已经把自己嫁了。
王祈隆停了一小会才又问,嫁的那人家还好吗?
李青苹说,是个农民,也还过得去。
王祈隆看着她不说话。女孩沉默了一会接着说,我妹妹当初是为了供我读书才去深圳打工,自己落下一身病。她回来后也有人给她介绍了几个条件比较好的,是她自己觉得身体不好怕对不起人家,都没有应允。后来她自己看上了这家农民,就把自己嫁了,连嫁妆都没有要。
王祈隆停了老大一会,叹了一口气说,这女孩子倒是真的有主张,只是委屈了她自己。
王祈隆同李青苹只顾着谈戴小桃,却忽略了李青苹前来找他的目的。等了那么老半天才想起来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青苹这才说,我家在山里,父母都的农民,家里非常困难。要不是我妹妹,我上大学连想都不敢想的。我妹妹其实学习不比我差,中学毕业她没有参加高考,自己作主到深圳打工。我当时不理解,还骂她不争气。要说了我还比她大上几十分钟,我就没有想过,我们俩那时要是都考上了,又能上得起吗?她去深圳后,我被录取到了西北工业大学,一直是她供养我。现在我已经毕业一年了,学校不负责分配。自己去联系。一般单位用不上,专业性强的单位又没有对口的,还得靠我妹妹那点钱养活我,有知识的还不如没知识的!
王祈隆听她讲到这里,知道了她的来意。他轻微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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