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上。
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平心而论,魏医生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医生。他对早早病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的确定,都显出功底的深厚和态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这样一位热忱的医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运。
卜绣文从心里感谢魏晓日医生。
今后女儿的命,就像一根红丝绳,系在魏医生颀长白皙的手指上。一个医生半心半意地给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别大了。就像在生意场上要准确地把握时机,卜绣文判断出魏医生对自己的热情,是一个契机。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回报魏医生,无论从情从理,都会对她的女儿有好处。所以,卜绣文尽量准时到医院来。最主要的当然是见女儿,同时也是不让魏医生失望。
今天她没来。
魏晓日心神不宁。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验单,情形还好,没有什么理由把女孩的妈妈特地召到医院来。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现异状,他就有借口见到她妈妈了。想到这里,他连连骂自己该死。竟要拿那个女孩的生命作筹码,只为一见她的母亲。他这才更深刻地发觉,自己平时总去关照早早,其实他喜爱的是女孩的母亲。对女孩,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想到这里,他很觉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爱一个病孩子呢?他已经给了她关切,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关切的,这是一种工作的责任。但那不是爱,只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普通的泛泛的爱,而自己对她的母亲,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闪电一样,带着迅猛的力量,灼热的火球,毫无征兆地自天而降。
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还是发生了?对不对?现在要考虑的是,这件事,对孩子,对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什么破坏吗?
魏晓日医生扭着蘸水笔,一步一步地拷问自己。墨水因为下垂的时间过长,沿着笔尖滴成一颗蓝色钻石的模样,欲坠不坠。
他永远不会对那女人说什么的。她就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那个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女人,只会感到他热忱的帮助。为了博得那个女人的欢心,他会对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爱心,让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感受到更多的阳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这有什么不合法的吗?这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对什么人会有伤害吗?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他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是严肃的医学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总想先立业再成家。当他在学术上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当然,在这世界的什么角落,还有一些好女人潜伏着,等待着他的寻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们,她们是会答应做他的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在无声无息中扼杀许多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忙这个字的一半是“亡”,因为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它就灭亡了。
也许因为他太谙熟人体的生理解剖,对所有经过他人介绍会面的女性,一见面,他就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们的肌肤。她们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皱纹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妆品覆盖,太光洁的额头又恐无法理解他沧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沉闷,机敏的口舌又使他难以应付……总之,所有的女人都无法在短暂的瞬间引起他的兴趣。
“再见见面,不要一下子回绝。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渐渐培养起来的,女方对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绍人大力提合。
“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法勉强的,它好像遵循着一条肌肉收编定律:或者是有——越来越剧烈;或者是没有,无动于衷。很抱歉,我是属于后一种。”魏晓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爱的神经是否已经干枯。
但是,你没法不忙。你要为自己的学术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里偷闲。当你连忙里偷闲也办不到的时候,你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对卜绣文的情谊,就是他在听天由命里的自得其乐了。
他是在卜绣文最痛苦最震惊的时刻认识这个女人的。
那几乎是最不能萌发爱情的场合。但是,爱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则,它就在这种死亡的气氛中姗姗降临了。你不能说它适宜还是不适宜,它反正君临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间了。
魏晓日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潜伏着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渴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动了。他在暗处咀嚼着这份爱,就像乞丐在饥寒的路上拣到了一块硬糖,一个人在漫长的日子悄悄含在嘴里,让它极缓慢地溶化。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来,这使魏晓日的心被卷成了一个筒,有嗖嗖的冷风穿洞而过。
他无法安静地书写病历,也看不下去书,坠下的墨水,染蓝了好几张纸。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过夏早早的病室,问:“你妈妈怎么还没有来?”
苍白的女孩说:“这个问题您该问我妈妈,而不该问我啊。我比您还着急呢。”她正在用各种毛线织一条花色复杂的围巾。
魏医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变,一个医生是没有理由探问病人家属的行踪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妈妈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啊。大概是忙吧。她要为我挣治病的钱,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说。
就是说,她没说她今天不来。无论多晚,她会来看她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一定会看到她……
魏晓日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里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医生办公室,自己就要过一会儿来看一下,薄护土他们又该开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万一她有急事,来了就走,自己恰好赶不上,岂不扫兴。
斜阳照在屋里,给一切镀上了淡金色,有一种安宁的家庭气氛。
“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啊?”魏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男式围巾,一定是送给父亲的。
“您猜。”女孩歪着头说。
既然是猜,当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样小女孩会失望的。魏晓日搜肠刮肚地想让女孩开心,尤其希望能在他们其乐融融的瞬间,卜绣文突然走了进来。他知道,所有取悦她女儿的行动,她都会毫不怜惜地回报灿烂的笑脸。这是他百试不爽的。
“我猜啊,是给你的白马王子的。”魏晓日笑眯眯地说。
他本以为女孩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说,我是给我的爸爸织的呀!
当然关于女孩的脸色发红,是从理论上讲的。因为小女孩严重的贫血,所以无论她怎样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
女孩真的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魏医生,我让所有的人猜,他们都没有猜对。
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说对了呢?!“脸色果真依然是惨白的。
这下轮到魏晓日医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由于他刚刮过胡子,下巴青着,所以也看不出脸红来。
他想,这个女孩怎么这样的早熟呢?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所有的爱都更敏感了吧。
面对夏早早探询的恨光,他只有说:“我每天都用听诊器听你的心脏,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早早说:“才不是呢!中国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脑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关的字,都写作了‘心’字旁。其实脑子是管‘思’的,你用听诊器才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机灵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绝不会因了人的聪明,就放谁一马。
“可是……可是你别忘了,我还经常给你做脑电图的啊。”魏晓日继续骗下去。当然这么说,他有点违心,脑电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闪,说:“不对不对。我这个想法是前天才有的,围巾是昨天才开始织的,这两天我并没有作脑电图啊,您怎么知道的?”
嗨!面对这样的孩子,你还能说什么?
“但是我不断地给你验血啊,人的所有的念头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卖给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晓日急中生智,说得一本正经。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盘根问底:“那您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猜不对我的想法,就您一个人说对了。薄阿姨她们也都看了我的血啊。这是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所有的人都包括谁?”魏医生转守为攻。
“所有的人——当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妈妈、薄护士。还有邻屋的几个病人。除了他们,我还能见到谁啊?我倒是想见别人,可哪儿见得到!”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长。
自从梁奶奶去世给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后,卜绣文就坚持让早早一个人住病房。这样虽说比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门。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给夏早早带来多少创伤,但这个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虫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医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残的疾病使这个孩子永远失去了同别人一样的童年,她没有小朋友,一天见到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难怪她早熟。
“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我了解你啊。你到医院里见的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
魏医生胡搅蛮缠。
“那是的。魏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别骄傲啊。除了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
魏医生当然爱听这个话了,他很希望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走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把开心的笑容停在脸上许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对着面孔。可惜啊,很遗憾,那个女人不知在哪儿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护土的软底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爱你的。”魏医生的这个话,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聪慧,也是听不出来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还害怕这个病。他太胆小了。我有时候哪里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说,怕吓坏了他。我得保护他……”女孩静静地垂下眼睑。
魏医生涌起强烈的感动。这女孩子是不该死的,因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长相一样,是遗传的?那她的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你长的真像你妈妈……”魏医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摇着头说。
“她是怎么说的?”魏晓日愿意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说我的围巾是给她织的。”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亲手做的任何东西。”
“但这明明是一条男士用的围巾啊!妈妈这不是小瞧我吗?我就是送她礼物,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早早不服气地说。
魏医生无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猜不对!”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说。
“为什么?”魏晓日惊奇。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活不到能找白马王子的年龄。他们总是用一种看死人的惨惨的眼光,盯着我看,里面充满了怜悯。我就是要这条围巾告诉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芦上面挂着的又薄又脆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哗啦地碎了。”女孩愤愤地。
魏晓日医生连连点头。除了点头,他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
女孩误以为这是对她的赞同,高兴得勾住魏晓日的脖子。
魏晓日闪开了。
“为什么?魏医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脏吗?”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工作看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魏医生重新提起话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了谁啊?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烧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
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衫,下配过膝的a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跟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时候,卜绣文就拉开距离。当魏晓日知趣的闪开时,卜绣文又凑了过来。
第七章
魏晓日的家在一座僻静的单元楼。
“楼道里没有灯,你小心些。”魏晓日一手拎着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地扶了卜绣文一把。卜绣文顺从地把手交到魏医生手里。医生的手是很有劲,不是体力劳动者的那种强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锻炼出的外柔内刚的质感。
手牵着手,因为楼道窄,他们只得稍稍错开。魏晓日走在前面,兼有向导之责。他手心不断地出汗,好像在执掌一台大手术。
平日里,他无数次忿恨过走廊的电灯。年久失修的公共住宅,灯泡安上就丢,最后只好让夜晚死心塌地沉浸在黑暗中。今天他太感谢偷灯泡的贼了。
“到了。”魏医生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给卜绣文,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乱,请不要介意啊。”他说着,闪在一旁,请卜绣文进门。
卜绣文进得门来,装作不在意地打量着。
一室一厅的小单元,但在魏晓日的布置下,显出雅致舒适,和走廊里的漆黑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到处是轻浅的藕荷色,藕荷色的麻公窗纱,藕荷色的织锦缎沙发,藕荷色的纯毛地毯……甚至连宽大的写字台,都铺着藕荷色的台布,给人以暖意的爽滑感。
“很整洁啊,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是不是先抑后扬,故意让我吃一惊?”
卜绣文环视四周说。
“能得到你的夸奖,真是很高兴。一个单身汉,不过瞎凑合罢了。”魏医生说着,很熟练地到厨房加工那些半成品的食物。不一会儿,就把餐台摆得满满,还拿出一瓶红酒。
“一个人,还挺奢侈。”卜绣文已脱下蓝色的皮草和外套,只穿黑色羊城内衣。屋里暖气烧得很热,“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魏晓日摆出两只精致的酒杯。
“我不喝。不会喝。”卜绣文推辞。
“久在生意场上走动的人,没有不会喝酒的。”魏晓日不由分说斟出两杯,醇厚的酒香弥漫全室。
酒在酒杯中,液面供起,好像椭圆形的红琥珀。
“我是真的不会。”卜绣文拒绝。
“不要骗我。我有好几次闻见你身上有酒味。”魏晓日端起酒杯。“为了我们今天的聚会——”
卜绣文端坐不动,说:“我只为一个祝福喝酒——就是为了我的女儿。”
魏晓日说:“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愿望。”
他一仰脖,独自把酒喝干,说:“我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是为了你的女儿。你心中只有你的女儿。”卜绣文听出魏医生隐隐的不适意,解释说:“没有我的女儿,我们不会相识。”
魏晓日说:“但我们相识以后,除了你的女儿之后,就不能再说点别的了吗?”
卜绣文苦苦一笑着说:“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她就像一个吸盘,喔,说得更确切些,她就像一个磨盘,她的病是我的轴心,磨出来的都是血。”
魏晓日说:“人生本身就是痛苦,所以我们更要珍惜短暂的快乐。为了我们今天晚上的相聚——”他重又把酒杯斟得满满。
这一次,卜绣文没有拒绝。她一口气把酒喝干了。
她真的没有什么酒量,平日的生意场上,都是姜娅帮着她应付。一杯醇酒下肚,立刻像火焰似地燃烧起来,红色镀到脸上。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颊部飞起两坨红色。
“这酒很香,是窖藏多年的上等货。”她用手帕掩着嘴角说。
“咦?一般不会喝酒的人,是品不出酒的好坏的。”魏晓日说。
“我是一般人,但因为不喝,所以敏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酒徒。我原来以为,医生是烟酒不沾的。”
“好的医生,不会烟酒不沾。多年的行医中,病人会惯坏一个医生。他们和他们的家属会不停地给你送最好的烟和酒。在你忧郁的时候,你就忍不住会试一试……”
卜绣文说:“噢,原来是贿赂之物。我听说,有人专门买假烟假酒送人。”
魏晓日也不再劝卜绣文,自斟自饮道:“酒是一个病人家属送的。大约是真的吧。别人都可能骗,但是一般不骗医生。没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病人家属常常送你礼物吗?”卜绣文问。
“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呢?”魏晓日歪着头,欣赏着卜绣文忧郁而端庄的美丽。
酒精使她浓郁的悲哀稀释了,增添了凄艳的魅力。
“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我也是病人的家属啊。”卜绣文说着,伸出纤纤素手,倾斜起仙鹤颈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来酒后吐真言。”魏晓日探手去拦,两个人的手就碰到一处,蜻蜓点水地粘了一下,极快地散开了。
“那就请你直说,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绣文盯着魏晓日。
“说什么?我都忘了,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魏晓日说的是实话,他的感觉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记得谈话的题目了。
“礼物。常常吗?都是什么?”卜绣文很清醒,紧紧扣题。
“喔,几乎所有的病人家属……都会这样做的。什么都有。如果把它们陈列起来,像个百货公司。”魏晓日说。
卜绣文点了点头说:“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涂了。我竟没想到这一点,我家那个书呆子也没有提醒我……”
魏晓日莞尔一笑说:“这个责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绣文吃了一惊道:“怎么这样说?我忘了给你送礼,反成责任在你?”
魏晓日说:“你想啊,若是我对你们的女儿态度不好,或是不认真,你们必然就急了。一急就会琢磨,想是不是亏待了医生?那样,我的礼物不早就得到了吗?所以说不怪你们。”
卜绣文难得地微笑了,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对我们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了关照你。”魏晓日真想再编出这样有兴致的话题,逗得这女人一笑。可惜还没答得他想出来,卜绣文的脸色陡的一变说:“魏医生,您刚才在医院病房里同我女儿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魏晓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放下,说:“你听到了,不要信就是了。那都是骗小孩子的话。”
卜绣文说:“我也看到了。”
沈晓日问:“看到了什么?”
卜绣文说:“出血癍。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厉害。”
魏晓日长叹一口气。
卜绣文说:“我信你和孩子说的话。我愿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还信谁?你得救她。”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我将尽力而为。”魏晓日也是一字一顿地回答。
卜绣文说:“我讨厌你这样打着官腔说话!尽力而为——这是一句应付人的话!模棱两可!你一定要想出办法救我的女儿!”
她越说越紧张,好像女儿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瞬决定,突然而至的激动像高压锅爆炸,她的嘴唇涂满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晓日知道极度压抑的人会崩溃。他心痛地走过去,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很想说出一句充满阳光和力量的话,哪怕是骗得这个女人一时的欢心也好。但是,他不能。话一出口,依然严谨和留有余地。他很生自己的气,他知道自己这时假若能斩钉截铁地说出热切的话,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头支票,这个女人也会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向往啊!但是,他不能!医生要为自己的每一句承诺负责任。他所受过的职业训练,让他在最紊乱的情形下,也无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机会稍纵即逝。有什么办法呢?教条已经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旋涡里,他也无法违背科学。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拢得这样近,彼此散发出的热量猛烈地烘烤着对方。神秘的属于男女之间的气味,因了酒液的蒸腾,像岚气包绕着他们。
魏晓日嗅到了一种类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摇动。
卜绣文觉得一种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样的味道扑面而来,一阵昏眩,使她几乎忘记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只觉得自己累极了,从女儿病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一时松弛过。
她不断地扩大生意的规模,甚至负债经营,想攒起一大笔钱,给女儿治病。多亏了和匡宗元的铤而走险,她总算积攒了一部分钱。她不踏实,觉得这笔钱好像是偷来的,不定哪一天就会飞走。她要趁钱还在自己手中的这段时间,用它挣更多钱,为女儿治病。
她四处求医,但专家钟百行已经不应诊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听人说,他现在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天上度过的——因为医术高,总有各地的显贵病人邀他会诊,他就到处飞来飞去,成了空中门诊。没有身份的人,单凭着钱,要想找到好医生,谈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医院里,她又听到女儿同医生的话。
女儿那么渴望活下去。本来她以为她什么都不懂,没想到她什么都懂。
让一个什么都懂的人,明明白白地去死,是多么恐怖残忍的事啊。这个人年纪如此之小,她还是你的女儿……
要教她!
卜绣文既然选择了这一目标,就要万劫不复地去实现它。
她绝望而疲惫,箍着意志的铁环,在这藕荷色的空气和红琥珀般的酒汁里,散了。
一块块意志的残片,在冰海沉浮……她的意志漂不起来了,只想有一个宽阔的肩头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歇息……
藕荷色有麻醉作用吧?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化成一个旋涡,她想被淹没……
但在一片昏眩之中,她仍然清醒地意识到——年轻的医学博士是有保留的——他只是说他“尽力而为”,而不是千方百计赴汤蹈火,百折不挠万死不辞!
可你有什么权力,要求一个局外人为了你的骨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是啊,你没有权力。权力如果不是因为金钱而俯仰,那只能来自更亲密的关系。
卜绣文陷在一连串的沼泽之中,但她很明白——她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让这位医生努力更努力,加油更加油。并通过他找到钟百行教授,让教授也呕心沥血地帮自己的孩子同死神抗争。
可是,她还有什么?
站在死亡和希望之间的,是她的女儿。你不能让她独立地面对这一切。你既然给了她一次生命,你就得做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你再给一次吧。
她只有……
她站起来,用双手环着魏晓日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脖子,由于两个人相聚太近,眼睛无法聚焦,魏晓日英俊的面孔变成重影。她便闭了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像雌猫一样看着他。她在这一瞬把一个模糊的想法变成决定。她的气息挑逗地吹向魏晓日,利用身体同魏晓日接触的每一个触点,向对方的肌体施加着越来越重的压力……
魏晓日的皮肤大面积地爆炸了。他听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头顶倾泻到脚底,又从脚底倒灌到天灵盖。事情进展得太快了,这个女人匍匐在他的怀里,吐出的气息吹得他胸口发烫,好似一只电钻,直捣心房。
他不是一个童男子。在学校里几次恋爱,也许因为医学生对人体的谙熟,总是很快地进入胶合一体。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性欲的进展阶段,他感觉到自己年轻的肌体正在脱离意志的控制,渴望独自翱翔。
他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诱惑,猛地俯下身,将那女人殷红的嘴唇含在嘴里,拼命地吮吸。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浓烈的葡萄酒的味道,然后是长久的口鼻对接,让人喘不过气来,心跳急骤呼吸窘促。他真想这样维持到地老天荒,无奈缺氧阵阵袭来,只得恋恋不舍地暂时放开对方的嘴唇。
屋里一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吸足了新鲜氧气,魏晓日突然惊醒,双方不由得各自退后了一步,好像陌生人一样对峙着。
魏晓日舔舔嘴唇,唇间还留着那个女人的香气。那个女人就在眼前,气味也是千真万确的,可他觉得她像一个幻影。这就是他渴望的爱情吗?这个陷在大悲大苦中的女人,是在爱他吗?
魏晓日问自己。
这件事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太迅速了。有点迫不及待,并急功近利。她把魏晓日看成是什么人呢?把自己的肉体当作礼品了吗?
魏晓日的激情像龙卷风一样,澎湃地旋转着,思绪卷动,风暴眼的中心却宁赢下来。
只有最冷静的医生,才能在这种激情汹涌情欲不可遏制的关头,考虑这种理智的问题。
为什么?
卜绣文望着魏晓日渐渐宁静的面庞,心中惴惴地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分明看到了他情欲高涨,他是喜爱我的呀!怎么眨眼之间,就平息下来了?我已经老到乏味吗?已经毫无魅力了?不啊!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就完了啊,我还没有从他那儿得到任何允诺啊……我要把它进行下去,如果现在结束,还不如根本就不曾开始!
喔,我知道了。魏医生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同我在一起。我要把这件事做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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