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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血玲珑|作者:澜槿夕|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4:56:39|下载:血玲珑TXT下载
  梁秉俊说:“正是这样。特别是雌性。”

  魏晓日环顾说:“这些恐龙蛋化石,都是你从野外挖出来的吗?”

  梁秉俊说:“大部分吧。那个,椭圆形,像哈密瓜样的,是我从塔里木挖的。那个小的,有点扁的,是我从四川挖的,那个一头尖一头圆的,是内蒙古的……它们的年龄都有六、七千万年了。”

  魏晓日看着如数家珍的梁秉俊,不禁心生惭愧。在医院里,悲哀常常遮盖了病人家属的真实能力。病床前的梁秉俊,是一个窝囊的孝子,但在这里,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

  魏晓日说:“给找讲讲你在野外的生活,好吗?”

  梁秉俊缓缓地说:“在野外,当你和一块七千万年以前的骸骨相濡以沫的时候,什么烦恼,什么爱情、什么评职称,甚至连死亡,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你的手接触到的就是死亡,一场发生在七千万年之前的死亡,你想到了什么?你只有羡慕啊!生是无法保存这么久远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再看看四周,蜗牛用身体铺出银白色的带子,很干燥。干燥已经持续很久了,再继续干燥下去,这颗蜗牛铺出的带子,可就要变成粉红色的了,它要早死了。有一只灰兔,不害羞地跑过去。它的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却骄傲地立起。这是一只奇怪的野兔。幸好它不知道,这使它很安详,甚至没发现我在注视着它。蝴蝶的翅膀,如同秒表一样,精确地一张一合,好像在掐算着世界的末日何时到来。蓝色的马街草花,不自量力地对着太阳歌唱,它的如同微型海带一般舒展的叶子,坚韧地铺排着。蛇海精致小巧地红着,诱惑着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毒蛇。可能是因为等得太久了,它们气愤地变成了桑葚般的紫红……“

  魏晓日听得神往,说:“真奇妙。在这种大的时空背景之下,你会想到什么?”

  梁秉使肯定地说:“如果你不发生忧思,你就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魔鬼了。你必得想,七千万年以前,恐龙看到过这一切吗?它们,吃蛇和野兔吗?它们欣赏过如此绮丽的风景吗?有一种类似宗教的情绪悄悄升起。当然,我是不信任何教的,我相信生命的永恒。不单是人类的生命,是所有的生命。比如恐龙。”

  梁秉俊停顿了。

  魏晓日突生奇想,这梁秉俊,该是一匹恐龙的转世灵童吧?从他的目光,你知道在他眼里,恐龙不是化石,是有温度和血脉的。那些洁白骨缝里,有着天书的文字。

  梁秉俊自言自语道:“恐龙曾经多么强大啊,比今天的人类要强大得多。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白骨为证,狂妄的人类,是一定不相信,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曾经繁衍过如此庞大的生物,你无法设想恐龙怎么能吃的饱?以今天地球的植被来说,怎么能养得活那么多生龙活虎的恐龙呢?当你和一个巨大的谜团朝夕相处,往来中的时间,动辄是以千万年计算的时候,你就发生了一种必然的变化。你对世事淡然如水。”

  魏晓日频频点头。他被梁秉俊的口才惊呆了,看他出口成章的样子,他相信梁秉俊一个人在野外的时候,一定对着山岳河海和恐龙蛋,吟诵过这些话。他很想把感想剖白,但梁秉俊不给他这个机会,兀自说下去。

  “白天,云中的光束,如同巨大的黄金麦管,把太阳的光芒,吐纳到辽阔的原野。夜晚,四周寒冷,星空浩瀚。我睡在帐篷里,抚摸着石头,我能感觉到石头内部的温暖和力度。石头是有生命的,一种非常缓慢的生命。星星是有生命的,一种非常遥远的生命。在帐篷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流星,如同失归之长,无所着落地弥散在空中。我常常陷入极端的悲观,叹息生命的短暂和死亡的不可战胜。可我又是不可思议的乐观着。在如此阔大的尺度之下,还有什么不是草芥不是游丝不是烟云呢?如果你不乐观,你还是要死,你的创造性反而得不到淋漓的发挥。所以,我这个人啊,一方面非常出世,一方面又非常入世。”

  梁秉俊停顿下来。屋子里很静。机械手刮锅底的声音,好像放大了许多。

  魏晓日好奇地问:“那么,恐龙为什么灭绝了呢?”

  梁秉俊说:“就是它们出了问题。”他用手四周一指,口气十分亲昵,好像致使恐龙灭绝的元凶,就藏在这件实验室里。

  魏晓日惊俱:“谁?”他看到梁秉俊的手指停在博物架上。

  梁秉俊说:“就是这些恐龙蛋啊。据我的研究,在恐龙生活的晚期,它的蛋都孵不出来了。也就是说,恐龙的繁殖出了问题。一个物种,没有了健康的后代,它哪能不灭绝呢?所以,何种生物,只要它的后代,开始患莫名其妙的病症,那么,这一物种,距离整体的灭绝,就非常迫近了。”

  魏晓日突然联想到很多,冷汗沁出,问道:“那结局呢?”

  梁秉俊说:“恐龙做过抗争。尽它们的力量和智慧。但是,没效果。恐龙终于灭绝了。这就是结局。我们都知道的。”

  魏晓日说:“这太可怕了。”

  梁秉俊说:“这没什么可怕的。自然法则而已。我看,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好事呢!”

  魏晓日说:“怎么是好事?一个物种灭绝了。现在,一种蝴蝶一种鸟灭绝,都是大悲剧。您却说得这样轻巧!”

  梁秉俊说:“恐龙当年长得太大了,超过了地球的负载,不灭绝,怎么办?如果恐龙不死,就没有哺乳动物的崛起,也就没有人类的辉煌。所以啊,灭绝是好事。虽说对那个物种是灾难。”

  魏晓日让这些观念搅得目眩。他喃喃地说:“那人呢?人类的后代,也开始得莫名其妙的病了。”

  “人是应该灭绝的。因为人的发展到了顶峰。一个物种,发展二百万年,就该让位了,人类快到这个大限了。人类的污染和泛滥,造成了多少破坏和奇怪的病症?人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地球是无言的。但是,报复无所不在。人得收敛自己,不然的话,就会重蹈恐龙的覆辙……”

  魏晓日急急争辩:“可是人,是不甘心的。”

  梁秉俊说:“对。人也要抗争。但愿,人聪明起来。在最后关头,刹住脚步。那样,可以延长大限。”

  魏晓日听着,沉思着。

  梁秉俊突然害羞起来,说:“魏医生对不起。我啊,一个人在深山老林跑惯了,常常喜欢自说自话。因为若是总不说话,当我回到人群中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张口了。我倒忘了,您是有事来的。这倒好,成了我的独脚戏了。我说完了,我不说了。轮到你说了。”

  他可真是说话算话,真的就钳闭了嘴,很认真地等着巍晓日说话。

  魏晓日突然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原本就不知道说什么,但来时,有一团厚重纷杂的团块,堵在他的胸臆之间。现在,这团东西渐渐地软化了,变得有了一些缝隙,有一丝风微微吹过。是啊,生命就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中的人,都在全力挣扎,他只有投入进去。

  看着梁秉俊期待的目光,魏晓日觉得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

  他说:“有这么一件事。你肯定得问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关系,肯定是有的,我是一筹莫展了。但请你别问我,因为这关系到一个病人的事。我不能详说……”

  梁秉俊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一切悉听尊便。

  魏晓日开始讲。

  “你就假装我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吧。这样,叙述起来比较方便。”

  那时候,我在国外读书。我的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们书信往来,感情日渐加深……后来,我们就商定了日子,准备结婚了……当时,我正在做一项很重要的研究,说好了婚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由她代劳了……她人很能干,包括看望两家老人和通知亲属等等,都是她一个人操持。我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回来做新郎官……后来,就在我拟定到家的前半个月吧,我的母亲突然病了。她孤身一人住在乡下,说是不喜欢城里的热闹。平日还好,有远房亲戚们照料,病了的时候就很孤单。我的未婚妻是很贤慧的,听到这个消息,就坐了火车去看她老人家。

  我们家所在的地方,是很偏僻的。走了很长的路到家一看,老人是肠胃虚火,服了乡下郎中的多副汤药,已经好多了……

  她在床前替我尽了两天孝道之后,我母亲对没过门的儿媳说,我好多了,你还是回城里忙你的事吧。我见了你,人漂亮脾气也贤惠,病就好了一大半。过门这样大的事,该由婆家的人帮着张罗,可我们家人丁稀,帮不上你的忙。你不必守在这里照料我了,回去吧。你要再呆下去,我心里不安,病反倒好得慢了……

  就这样,我的未婚妻决定坐大清早的火车回去。我们那里是个小站,每天只有这一趟客车停靠。说好了由我的一个叔伯兄弟送她到车站……

  一切都安排就绪。下半夜时分,我的未婚妻告别了我母亲,走到叔伯兄弟家,没想到那人突然病了,挣扎着说、大妹子,我送不了你了。我再给你另找个人吧……我未婚妻看人家很忙乱,就说,不必了。我自己再找一户亲戚送吧。说着,就自己走出了家门。乡下人实诚,就放心地让她走了。

  她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人?!想再回婆婆家,又怕老人家着急,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想到临近婚期。要办的事实在多,耽搁不起时间。看看东方已露出依稀的白色,她想,路也不很复杂,天色也越来越亮,就一个人上路了。

  她真是个胆大的女子,胆大帮了她不少次忙。但这一次,胆大害了她。

  她一个人往车站走去。正是秋天,乡间的小路被茂盛的庄稼围得严严实实……突然从草丛里钻出一个男人,将她强暴了……

  “完了?”看到魏晓日医生长时间的沉默,古生物学家忍不住问。

  “基本完了。”魏晓日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这样的事,全世界每时每刻几乎都在发生。”梁秉俊轻描淡写。

  “你怎么能这样冷血?这对一个女人,是重大的伤害啊!”魏晓日痛心疾首。

  “我看到您很投入,练了好多遍?预备着报案?”梁秉俊说。

  “喔,是吗?那我是太入戏了。”魏晓日觉察到自己有些过分,不好意思。

  “那您现在的难题是什么呢?”梁秉俊思索着。

  “我要找到十三年前强奸那个女人的那个男人……”魏晓日答道。

  “这并不难。您报案。”

  “按照司法程序,已经过了追索案犯的时间。十三年了。现在,只有利用民间的力量,来查证这件事。”魏晓日解释。

  “喔,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女人的丈夫和那个女人自己,不来作这件事?”梁秉俊不解。

  “那个女人刚流产,身体很虚弱。丈夫是一位学者,他做不了这件事。况且,由当事人自己调查,也太残忍。”

  梁秉俊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说:“为什么这起强奸案当时没有报案?”

  魏晓日回答:“因为女人的自尊或是说自卑吧。被强奸而不报案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多了。”

  梁秉俊盘根问底:“既然当时都容忍了这种暴行,为什么在十三年后的今天,又旧事重提?你刚才说了,已经超过了起诉的时间界限。”

  魏晓日说:“我们想找他,并不是想起诉他,而是要求他……”事已至此,魏晓口干脆把情况和盘端出。然后说:“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的这个计划,名叫血玲珑。我是他的助手。这关乎到夏早早的花季生命,还有她的一家。梁先生,谢谢你。今天和您的谈话,使我获益匪浅。这件事,只有您和这些恐龙蛋听到,为了当事人的利益,还请您务必保密。”

  人有的时候,真怪。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高度信任,比如在轮船或是火车的航行中。也许,正因为除却了利害关系,人才能坦诚相见。

  讲了这么一大通纷杂混乱的问题,什么也没解决,但魏晓日觉得自己好多了,仿佛经历了森林浴吸足了氧气,又有能量投入到急流险滩之中。

  听了魏晓日的话,梁秉俊,这位见多识广,知道七千万年以前恐龙长得什么模样的古生物学家,也如化石一般半张着嘴,僵在那里。

  当魏晓日预备告辞的时候,梁秉俊说:“请再坐一会儿。我想问,您是一位医生,您打算怎么调查呢?”

  魏晓日苦笑道:“正在想。也许,要找一个私家侦探。我这些天,开始看福尔摩斯的小说。”

  梁秉俊双手往下按了按说:“我很想多知道一些细节。”

  魏晓日不解:“您想知道什么细节?”

  梁秉俊说:“女人遭受强暴的细节。”

  魏晓日大惊失色,古生物学家至今单身一人,莫不是有什么性变态方面的疾患吧?他狐疑警觉地问:“为什么?”

  梁秉俊不疾不徐地说:“要知道这种湮灭多年的案子,只有细节,才能提供破案的线索……”

  魏晓日说:“谁来破案啊?”

  梁秉俊说:“我呀。”

  魏晓日说:“你?你不是古生物学家吗?”

  梁秉俊说:“这并不矛盾。有人可以一边作着总统,一边当着木匠,两不耽误。一个古生物学家,是充满了想象力的。他看到一个脚印的化石,就能推断出这只恐龙的身高体重吃什么是公是母多大年纪……这和破案,有异曲同工之妙。”梁秉俊说得很淡然,但有势不可挡的自信。

  魏晓日大喜过望说:“您的……业余爱好……是侦破吗?”

  梁秉俊有些羞涩地说:“不是。我爱……写诗。”

  魏晓日不死心,说:“您以前当过侦察兵吗?”

  梁秉俊回答:“没有。我除了研究恐龙蛋,没从事过其他行业。”

  魏晓日又说:“您会少林棍吗?”

  梁秉俊连连摇头:“不会不会。”

  “那武当拳呢?”

  “也不会。魏医生,您可能还要问我会不会硬气功飞檐走壁什么的,非常抱歉,我一样也不会。”梁秉俊索性绝了沈晓日的探索和期望。

  “那……您以前配合做过什么案子吗?”沈晓日还在苦苦挖掘。

  “没有。”梁秉俊很干脆,或者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那么……梁教授梁学者……您很为夏早早的生命担忧,我可以理解。可是这件事,您恐怕……”魏晓日失望,但对方的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有人表示拔刀相助,虽说是个银样蜡枪头。

  梁秉俊说:“你不相信我这个和恐龙蛋为伍的书生,摇身一变,请缨出战,能有什么结果,是吧?”

  魏晓日说:“您都看出来了?”

  梁秉俊说:“看来我得像请战上前线的董存瑞,把自己的有利条件摆一摆了。好吧,魏医生,你听听看。第一,我有便利条件。时间充裕,野外作业的时候,可以走南闯北调查研究,经费时间都有保障。”

  魏晓日想想,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梁秉俊接着说:“第二,我的逻辑推理和想象的能力优异。这除了得益我的职业的训练,还有天赋。您这个案子,并不需要刀光剑影的打斗。我可扬长避短。”

  魏晓日翻了翻眼珠,觉得此项尚可成立。

  “第三,我有生物学的知识。我看这个案子里,一定会用得着这些。设备仪器药剂……”魏晓日频频点头。说的对。

  梁秉俊正色道:“这最后一项,最重要……”

  魏晓日说:“是什么?”

  梁秉俊说:“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唤,要我尽力帮助夏早早。这是她的遗愿。”

  魏晓日沉思了一瞬,就把自己的手,交到了梁秉俊的手里,紧紧握了一下。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手心汗液津津。

  分手的时候,魏晓日说:“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梁秉俊说:“有些情况,得继续了解。你这么有信心啊?我现在反倒没有底了。”

  魏晓日说:“你连七千万年前的事,都可以想象出来,十三年,算什么呢?”

  第十三章

  梁秉俊到卜绣文家中看望,关切之外,更主要的是亲做调查。

  夏践石上班了,佣人把客人接进来之后,就到厨房堡滋补的汤去了。卜绣文因知道梁秉俊来,穿着家居服,安坐在沙发上,甚至还化了淡妆,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虚弱。或者说,她竭力想显得一切如常。

  梁秉俊把一束半开的鲜花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夫人,您好。别看它们现在不是很美丽,但过上一两天,所有的花骨朵都会大开了,那时就会好看了。”梁秉俊说。

  “想不到,我们在这种情形下又见面了。”卜绣文说。虽然魏晓日已向她作了详尽的介绍,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该用哪种方式,会见女儿的逝去的病友的儿子,现在的业余侦探。

  梁秉俊微笑着说:“我们有缘啊。”

  卜绣文说:“我想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梁秉俊很郑重地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卜绣文一下子热泪盈眶。她仿佛看到那个苍白而老迈的女人,在半空中慈祥地俯视着他们。

  “我已经把这次怀的孩子打掉了,这是我丈夫的亲骨肉。我可怜老夏,这是他惟一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可是,我狠心把他的孩子杀死了……我是一个坏女人……”卜绣文不知从何说起。先从骂自己开始吧。

  梁秉俊充满关注地看着卜绣文,表示深深地理解她的内疚和哀伤。这种神态使卜绣文放松下来,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不会用世俗的眼光看她。

  “梁先生,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反正我是不仁不义没脸没皮的女人了。只是,我所说的细节,千万别让老夏知道!”卜绣文说。

  “他一点都不知道吗?”梁秉使问。

  “是。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他对我说过,我可以服侍你的身子,其他的事,原谅我,我做不了。老夏能做的他都做了,他是个好人。”

  大滴的眼泪沿着卜绣文的脸颊流下来,粉妆被冲开一道透明的小溪,露出惨白的肤色。

  “夫人,我保证、永远不会向您的丈夫吐露一个字的。”

  梁秉俊的话坚实平稳。

  “好……那我们从何说起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那个男人……”卜绣文刚擦干眼泪,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她从未这样感到自己孤苦无依,甚至超过了十三年前。

  “我也不知道。”梁秉俊说。

  卜绣文露出失望的神色。“那……”

  “别着急。你的不知道和我的不知道加起来,我们就可能知道他是谁了。”梁秉俊开个玩笑,松动一下紧张的气氛。

  卜绣文明白了这番苦心,双手握着拳,拼命使自己镇静下来。

  “就从那一天的晚上说起……喔,正确地讲,是早上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凌晨……这当然对您来说很痛苦,但是,必须如此。”梁秉俊说。

  卜绣文开始述说。

  梁秉俊平静地听着。其实某些细节都同魏晓日说的一样,没有新的补充。但他仿佛头一次听到,专注的神情使卜绣文的回忆渐渐活跃起来。

  “下面,我要询问一些感觉方面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十三年前的案子了,我估计查找那个男人——我就不称他案犯了,将是十分艰难的。您精细的感觉,也许是我惟一的线索。”梁秉俊说。

  卜绣文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知道下面的问题将很难堪。悲惨的记忆已被人的本能强压到记忆的深海,成为一具有恐怖的残骸。现在,要将残骸打捞出水,一一复原,每一个细节都被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而那正是一个女人是不堪回忆的事件。

  为了女儿,她一切都能忍受。

  “那个男人的身高,你判断是多少?”梁秉俊问。

  “我想,他大约比我高……十几公分吧……”卜绣文困难地回答。

  “您是从哪里作出这样的判断的呢?”梁秉俊问。

  “我的身高是一米六二。当他强暴我的时候,嘴唇强行亲吻我。由于他的身体比我高,胸膛和脖颈就弓了起来。我的丈夫身高比我高不到十公分,当我们行夫妻生活的时候,同样的姿势,他的头部就不必弯曲得那样厉害……所以,我判断他比较高……”

  卜绣文双目平视着前方,嘴唇哆嗦着,不过逻辑清晰,好像在述说别人的事情。

  “我们再问下面一个问题。既然两个人近距离地接触,你闻到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没有?

  “有烟气……很浓烈……劣质……”

  梁秉俊强调说:“特殊的。吸烟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但吸烟的男子实在是太多了。”

  “有汗气……”卜绣文痛苦地追忆着。

  “请再回忆。”

  “有……一种清凉的水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他推倒在草地上,所以才闻到水汽……但是,千真万确,从他的衣服里透出水的味道……”卜绣文努力回忆着,为自己不能提供更直接的线索而焦虑。水汽,这算什么呢?秋天的野地里,当然是有水汽的了……

  没想到梁秉俊高度注意地说:“您是说水汽渗透到他的衣服里面了?”

  “是的。甚至他的皮肤都有一种水的味道……噢,还有,他的鞋底粘有一种红色的泥巴……因为他用脚狠狠地踢我的腿……我的衣服背后是黄绿色混杂着青草汁的尘土,裤子的下摆都是红色的淤泥……。那套衣服被我烧了……一回到家,我就把那天我携带的所有东西,都烧了……我不想留下丝毫痕迹,这些东西都是我受辱现场的见证人……我不能留下它们……”卜绣文神色恍惚。

  “好。我们再来谈谈别的。”梁秉俊打断了卜绣文的话。

  “他的手指不很粗糙,但一只指肚上有茧子,在他粗暴地蹂躏我的时候,揪心的疼痛……”

  “喔,你能回忆一下,那是哪一个手指?”梁秉俊紧追不舍。

  “这个……当时他的姿势是这样的……”卜绣文恐怖地扭曲着面孔,头像扒鸡一般极度后仰,姿势痛苦万分。但她另一只手顽强地模仿着另一个人舞动着,这使她分裂成罪犯和受害者两个人。

  “是左手的食指。”卜绣文很肯定地说。

  梁秉俊点点头,算是鼓励。然后紧接着问:“还有什么?”

  “他好像很慌乱,并没有经验。就是说,也是第一次……胡子很软,年纪不大……

  “他穿的裤子很肥大,腰上系了一条皮带。因为我听到了金属搭扣的声音。他的衣服不是化学纤维的,即使在那样的暴力中,也是软绵绵的……”卜绣文艰难地回忆着,力求准确。

  梁秉俊抱着双肘,沉静地听着。他不做任何记录,但罪犯的特征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那个时机和场会太利于诱发邪恶了——一个孤身赶路的女人,而且肯定不是本地人……只是他身上的水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梁秉俊闸住自己的思索。继续问:“你当时同什么人谈过此事吗?是否有你记忆不清的地方,别的人还可补充?”

  卜绣文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当时想,一生当中,我将永远不说。哪怕是这个罪犯以后犯了其他的官司,被人捉到,他自己供出曾有过这样一件罪行,警察找到我头上,我都不会承认的。”

  “为什么?”梁秉俊不由得吃惊。这种不配合的态度,对于他这一行的,实在是噩耗。

  “因为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没有人能弥补我的贞节,那就让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卜绣文铁青着脸说。

  梁秉俊点点头,他能理解。又摇摇头,他不赞成。

  “谈谈以后的事情,好吗?”他换了一个话题。

  “后来,我挣扎着爬起来,那个男人早就跑了。我以为我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由于我的剧烈反抗,他用拳猛击我的头部,眼前一阵金星,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了看表,并没有过去很长的时间。他没有抢我的表,甚至连我身上的钱也没有动。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回我的婆婆家去,让老人受刺激。那我只有一条路,就是继续到火车站去。我非常艰难地走着,全身酸痛,头昏欲裂。走了很久,我才到了火车站,那列开往我的城市的火车早就过去了。这时,一列相反方向的火车开来了,停在这个小站。我麻木地上了车,我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到哪里都行……

  “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了一间旅店住下来。我先在卫生间里洗了三个小时的澡,把全身的皮肤都挂得淤血……面对苍天我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卜绣文,我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还是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永远忘记这一幕吧!

  “于是,我又到火车站买了返程的车票……

  “许多女人在发生了这种事以后,痛不欲生,述说自己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对自己说,不就是一次粗暴的性交吗?我忍了。哪怕就是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以后,那伤处也要愈合,人也依然要行走。至于心理上的痛楚,你觉得深重,它就时时刻刻鲜血淋淋。你不去理会它,它也就渐渐结痂弥合……

  “您肯定觉得我这是自欺欺人。但一个遭受侮辱的女人,马上就是婚期,又不能对别人说,只有把这苦水咽到肚里,自己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我面临的情境更令人窘迫。我的未婚夫就要从国外回来结婚,我受了这样的凌辱,不知他会怎样想?”

  “我考虑了三天,决定什么都不对他说。因为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没有对不起他,我是为了照看他的母亲,才遭此磨难的。我告诉了他,他会内疚终身。他要是就此同我分手,我想,他必将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他如果口头上说不计较,依旧与我成婚,但我知道,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对妻子这样的遭遇无动于衷。即使当时出于道义,他不说什么,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夫妻间也会留下驱不散的阴影。

  “所以,不论为他还是为我,我都不能说。说了,有百害而无一利。当然,我不是处女了。我不想伪装。在结婚的前一天,我很不安地对夏践石说,因为我以前做过剧烈的运动,很可能新婚之夜不见红。

  “夏践石诚恳地对我说,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那样陈腐。

  “他相信了我。

  “我也坚定地相信自己还是处女。虽然,在生理上,不是了,但是,在精神上,我觉得自己是。这种坚信,产生了一种力量,一种幻觉。我不断地这样想,身体和整个记忆,就服从这一强大的指令和想象。于是,我成功了。

  “我们处得很和睦。蜜月过后,践石又到国外去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时间相距很近,我无法判断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当然,我的主观上,是绝不愿意这个孩子是那个暴徒留下的种子。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做个鉴定,但这无法悄无声息地进行,必须要取夏践石的标本。这会使我以前所有的努力化成灰烬。思前想后,我决定听天由命了。

  “我在恐惧中等待了九个月。孩子降生的那一刻,我真是如在炭火上煎熬。别的产妇只是感到生理上的痛苦,我心理上的负担更沉重万分。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早早的时候,心中夹杂着欣喜、忧郁与巨大的疑问。医生把孩子抱给我看的那一瞬,我吓得紧闭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我想,不论她是谁的孩子,我都是她的母亲。我既然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就是她母亲的亲人,我要用生命保护她……

  “那些日子我的心,真是矛盾极了。我像研究一件工艺品似的,端详这个小小的人儿。我竭力在她的五官上发现属于我丈夫的特征,生怕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其实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孩子。我想:孩子是无罪的。不论她的父亲是谁,我都要把她好好抚养成人。要让她受最好的教育,要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而为了这一切,我必须对她的身世严守秘密。

  “这个决心一下,事情反倒简单了。我再也不考虑她到底是谁的孩子了,她就是夏践石的女儿。

  “时间长了,我居然把这件事淡忘了。

  “真的,按说这么要害的事是不会忘记的,但我确实是忘了。

  “而且,夏早早真的越长越像我和夏践石的孩子。有人说,一家人吃一样的饭,长相最后也变得一样了。我不知这话有没有道理,但早早和她的父亲很亲昵,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假如不是早早的病,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早早的身世之谜……”

  梁秉俊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过一言。

  他不会轻意打断对方的叙述,人常常在不经意当中流露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重要线索。再说这个女人即使在悲痛虚弱之中,也依旧章法严谨,无懈可击。

  “我要是查出了这个十三年前的肇事者,您打算怎样呢?”梁秉俊谨慎地问。

  “我要他把十三年前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我要再怀一个他的孩子。和早早基因一样的孩子。”卜绣文坚定地说。

  梁秉俊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卜绣文说:“谢谢您。”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脸色显出病态的酡红。

  梁秉俊说:“请好好歇息,调养身体。我将到夏先生的祖籍进行调查。已经过了十多年,当时又几乎无人知道内情。而且我们这件事还不能得罪了当事人,因为我们并不是为了清算他,是要得到他的帮助……总之,我会尽力的。现在,请你最后做一件事,也许对找到这个男人很有帮助。只是,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没问题。我什么都能干。”卜绣文义无反顾。

  “请你把当时的地形画一张图。”梁秉俊要求。

  “这个……我不是当地人……多年前的事,怕记不准了……”卜绣文对自己很没把握。

  “没关系。就按你的印象画好了。人的记忆,有时候,会在不经意当中,记下非常重要的线索。你想到什么画什么,没关系,也不是军用地图。”看卜绣文太紧张,梁秉俊打趣道。

  卜绣文的精神果然放松了一些,拿出纸笔,精心画起来。

  梁秉俊决定马上到事发现场去。正确地讲,那里不能叫做现场了,十三年之前的案子,实在已是陈旧场了。当然了,那里极有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沧海桑田。但他还会站在那里,细细地揣测一个启明时分的浑身沾满水气的青年男性的心理。卜绣文把一张草图交给他。

  “好。很好。请耐心等待。”他说着,站起来,告辞。并用手按住了卜绣文挣扎而起的肩膀。卜绣文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力量。

  在院子里,梁秉俊遇到了前来探视的魏晓日。

  “你开始了?”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是啊。”梁秉俊觉得魏医生不似以往热情。

  “不要找到那个男人。”魏医生低声但是无比清晰地说。

  “咦,这就怪了。老弟。不是你托付我的事吗?怎么,反悔了?”梁秉俊大不解。

  “不是我托付你,是血玲珑的计划需要这样。”魏晓日说。

  梁秉俊何等人物,立刻察觉了魏晓日和“血玲珑”有某些分歧。他不动声色地说:“魏医生,事已至此,就不单单是你我之间的事了。我已经答应了夏早早的妈妈,我得查下去。”

  “她想找到那个男人,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再生一个孩子。可你看到她现在的情形了,整体情况非常虚弱。那会要了她的性命。”魏晓日继续低声说。

  “你以为不找到那个男人,她就会好好地活下去吗?”梁秉俊睁大他那双看惯了恐龙蛋的眼睛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医学的角度……”魏晓日说。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得尊重当事人。”梁秉俊说。

  “你是不是看上她有钱了?你以为你帮了她,会得到一大笔钱吗?”魏晓日知道自己是刻薄和蛮不讲理了。不喜欢“血玲戏”实质性的进展。特别是在看到了卜绣文流产之后非常虚弱的身体,他力图阻挠梁秉俊的工作。他恨自己那天鬼使神差,找到了这位古生物学家并一诉衷肠。如今,欲罢不能了。

  梁秉俊说:“魏医生,您知道,我们并没有一句话谈到钱。”梁秉俊并不恼,他从魏晓日的反常里,觉察到一些情绪。

  魏晓日镇定了一下自己,转了话头说:“当事人喜欢血玲珑,但这个计划,很可怕。”

  “再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再想想,再找找。”梁秉俊说。

  “这就是今天的人们,所能想出的最奇怪的办法了。医学上的很多新的进步,都会挑战原有的秩序。比如几十年前,为了治疗精神病,是要把病人的大脑额叶锯断……那种残忍地锯断病人脑组织的医生,后来得了诺贝尔奖医学奖。”

  “你是说,钟教授也是为了得奖?”梁秉俊问。

  “不知道。”魏晓日茫然。

  正说着,姜娅跌跌撞撞地闯过来,全没了平日矜持文雅的风度,好像刚被人打了劫。

  “姜小姐,您好。”魏晓日打招呼。

  “您好……魏医生……我有急事找……卜总……”姜娅不情愿地停下脚步。

  “有什么事,告诉我一下,好吗?”魏晓日口气柔和地说,但神情却是命令式的。姜娅踌躇了一下,她知道这位魏医生同卜绣文的关系非比寻常。但商业秘密也像战争情报一样重要。她勉强抽抽嘴角,算是笑了,说:“三言两语的,我也说不清。您也不一定会感兴趣的……”说着,就想绕过两个男人,进入卜绣文家。

  “如果是长时间的谈话,我更要关切一下了。你知道,卜绣文女士的身体,已极不适宜激动。我是她的医生,她是我的病人。这里虽说是她的家,但我是奉了钟百行先生的医嘱,来这里执行医疗业务。我的话是算数的。”魏晓日守土有责。

  “这个……”姜娅被钉在地上。

  这是一个优美的庭院,花草的布局都十分精巧,高的乔木,低的灌木和藤萝花架,相映成趣,看得出主人曾刻意布置过。现在这一切都荒芜着,但春天是抵挡不住的,花在草丛中开放,把浓郁的香气飘散在空中,使人有一种身心膨胀的感觉。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站立在葱郁的绿色之间,彼此靠得很近,像是在探讨将到哪里去郊游。

  姜娅一狠心,反正木已成舟,纸里包不住火。再说,真要是这个消息引出人命,自己的责任就大了。听医生的话,没错。

  她说:“卜总破产了。我们……卜总……账上所有的资产,都已被匡宗元输掉。除了债务,只可维持她一家最基本的生活……”

  两个男人静静地听着。

  “这个问题,就同我没有关系了。对不起,我先告辞一步。”梁秉俊告辞了。

  魏晓日缓缓地同姜娅说:“事情还可补救吗?”他对商战是外行,只是按照医学的知识,在一场灾难性的病患面前,先判断一下是否可挽狂澜于既倒。

  姜娅迟钝地摇摇头:“卜总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全力以赴地做着抢救的工作。商战就是这样,为了挽救危局,你必须投入更多的金钱。但这结果就是两个:一个是你从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