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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作品:末代爱情|作者:啊唛|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7:13:44|下载:末代爱情TXT下载
  猜不出来,也没兴趣猜。费渔突然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要去方便一下。费渔借口上厕所,异常潦草地中断了他与小佩的第三次约会。他记得离开河边那张长椅时,听见小佩的响亮而亢奋的声音,你猜出来了吗?是五星级的大饭店,你肯定能猜出来的。费渔一边走一边暗暗骂着,庸俗,庸俗,俗不可耐。费渔没想到小佩是一个强硬的对手,小佩的电话第二天就追到他的公司来了。费渔一听到对方愠怒的声音,连忙说,我不是费渔,费渔不在。费渔匆忙放下电话,他发现办公室的同事都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盯着他,这种目光一向是他深恶痛绝的,费渔就将皮椅转了九十度方向,让同事们只看到他的后背。费渔没想到小佩径自闯到他的办公室来了。小佩浓妆艳抹怒气冲冲,突然站在他面前,费渔马上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难缠的女孩子。费渔不失风度地给小佩让座,心里想,这女孩今天怎么化的妆?穷凶极恶像个妓女,现在打分恐怕六十分也勉强了。嘴里就说,我都认不出你了,脸上的妆画得这么浓。小佩仍然怒气冲冲地站着,怒气冲冲地说,不要你管我的脸,我要你解释昨天的事。

  昨天的事恰恰是难以解释的。费渔把小佩领到公司外面,企图以王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缓解女孩的愤怒。费渔搂住她的腰肢说,走,我们去俱乐部游泳。但他的那只优雅温柔的手被女孩甩开了,谁跟你去游泳?你还没对我解释清楚呢,为什么要污辱我?小佩美丽的丹凤眼现在迸射出类似母兽的光芒,费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污辱我?费渔宽阔的双肩自然耸了一次、两次,污辱?费渔摊开双手说,这从何谈起,我从来没污辱过任何人,尤其是对女性。不是污辱,那你就是玩弄、调戏,你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调戏我?这就更荒唐了,什么叫玩弄,什么叫调戏,我倒需要你作出解释了。装糊涂。小佩冷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让我来问你,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拥抱我?为什么要吻我?我给你记着呢,拥抱三次,亲吻两次,那不是调戏是什么?那不是玩弄是什么?那不过是一种身体语言。因为从侧面四十五度角观察你,你的脸部线条特别美丽。我美丽关你什么事?我要你说清楚,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碰我?

  我说不清楚。费渔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渐渐升起某种博大广袤的悲凉,中国人,中国人,费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中国人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更新啊?费渔没想到他的这句话再次激怒了小佩,小佩的脸涨得通红,嘴里便爆发了一连串尖厉的诘问,你不是中国人?你是美国人?你以为你有个姐姐在美国你也是美国人了?费渔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衣冠禽兽的臭流氓。费渔在绝望中再次想到了逃跑,他向那个狂怒的女孩鞠了一个躬,突然撒腿朝街道对面跑,慌乱中不知怎么踩到了一根香蕉皮,费渔就在路上滑了一跤,尽管他立刻就爬了起来,但滑倒时的狼狈模样无疑已被小佩和行人们尽收眼底,费渔觉得他的心在滴血,他不能原谅这种斯文扫地的过失,不能原谅路上的那根香蕉皮,更不能原谅那个庸俗可恶的女孩小佩。这些日子费渔情绪低落,人们发现他的下颏破天荒生出几根忧郁的胡子,他的衬衫也出现了三天未换的奇迹。有一天费渔路过伊甸园花店,花店老板喊住他问,最近怎么不来买花啦?费渔沉着脸说,我买花送人,谁买花送给我?费渔走出几步路,突然又折回花店,挑选了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店老板说,你还是第一次要玫瑰花,这次找到心上人了?费渔一声不吭挟着花走出去,猛然回过头对花店老板说,这花谁也不送,送给我自己。红玫瑰插在白色花瓶里,盛开了两天便开始枯篓,花开花落加深了美男子费渔的孤独。费渔看着一枚花瓣无声掉落,心里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一种恐慌,准确地说,费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什么毛病?他一时还无法查找。费渔突然想到姐姐信中所说的心理医生,找个心理医生试试吧,费渔翻找着报纸上的广告,他对自己说,试试就试试,不妨听一听别人的说法。八月的一个早晨,费渔手执报纸按图索骥地找到了心理医生好心先生的门诊部。门诊部其实是一间破陋的简易房,周围的环境肮脏而嘈杂。费渔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尖嘴猴腮的男人,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姿态近乎静止。费渔觉得那人不像广告所说的好心先生,但他的鹰鹫般犀利的目光和身上的白大褂又表明他的不同凡响,那人就是好心先生。谈到自己的就诊目的,费渔便吞吞吐吐起来。怎么说呢,从何说起呢?费渔打了个响指,将身下的椅子左右摇晃着,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心理上有一点儿毛病,也许是很小的一点儿,我把自己作为偶像,我很高傲,也很孤独,我从二十岁开始和女孩子约会,谈恋爱,谈了半天我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值得爱,许多女孩爱上了我,但我始终没爱上一个人。没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好心先生说,那么爱上过男人吗?没有,你别误会,假如我不爱女的爱男的,那是另一回事,费渔鄙夷地说,我怎么可能去爱一个男人?你的问题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么说你是患有水仙花情结?自恋?好心先生的锐利的目光从费渔的头顶慢慢滑落,他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你是个美男子,一般说来美男子最容易患有自恋情结。你又误会了,我知道自己有点儿自恋,只是一点儿,但我的问题不在这里。费渔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他说,我的问题在这里,听着,你别再弄岔了,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所有女孩,一旦熟识了就都暴露出缺陷?为什么我结交的三十多个女孩,一个都不值我去爱?为什么我恋爱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带着鲜花去约会?

  为什么?好心先生或许无法招架费渔连珠炮式的问题,他附和着费渔说,为什么呢?

  费渔已经处于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之中,他在简陋的心理诊所内来回走动,一只手焦急地拍打着脑门,费渔说,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出在我的身上,还是出在那些女孩子身上?也许谁的问题都不是,是人类共同的问题?也许你心目中美好的女性已经无处可寻了?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群,她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好心先生的目光这时恢复了对求医者的观察和审视,他觉得面前的美男子费渔身上确实出了毛病。他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求医者,更不喜欢眼前渐显荒诞的局面,心理医生成了一个忠实的听众,而费渔的话锋却像一个心理医生。好心先生颇为尴尬地笑着,最后对费渔说,你慢慢找吧,你要找的女孩或许是在天堂里。费渔说,不,你又错了,我不找神,我找人,她假如存在的话,肯定是在人间。费渔在桌上扔下就诊费告别了那个学识浅薄的心理医生,到这里来或许是个错误,但在诊所里的慷慨陈辞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心中的焦虑。费渔现在置身于城市边缘一条缺乏文明教化的小街上,他在众多的晾衣竿和垃圾堆里穿行,看见自己挺拔的身影被阳光投在前方,仍然是桀骜不驯的。费渔对近来自己的消沉和动摇突然有了一种批判,为什么要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被别人的陈规陋矩所左右?费渔对自己说,我绝不改变自己,我是费渔,费渔绝不做凡夫俗子。费渔重新出没于伊甸园花店已经是这年的秋季了。秋季的费渔西装革履地来到花店,频繁地挑选红色或黄色的玫瑰。花店的老板则惊讶地发现费渔的微笑不同寻常,那是热恋中的男人自然流露的微笑,幸福、温厚而略带恍惚。秋季的费渔每次买花都多给了小费。

  费渔终于真正地恋爱了。费渔的同事们都从他的脸上发现了这个新大陆,他们急于知道那个幸运女孩的真实面目,又不便向费渔打听,于是有人在费渔赴约会时悄悄跟在后面。有关那个幸运女孩的消息很快传回公司,但这个消息几乎是耸人听闻的,那个女孩竟然是福利工厂的哑女珠珠!公司里的两个暗恋费渔的女孩当场呜呜哭泣起来,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到费渔面前责问他,逼他说出这场恋爱的理由。那天费渔的表现也出奇地豁达和潇洒,他微笑着说,没错,就是哑女珠珠,我也给她打分了,九十五分,已经超过我的标准。一个女孩说,真荒唐,你怎么给一个哑巴打了这么高的分,你是在开自己的玩笑。

  一点不荒唐,费渔说,正因为她是哑巴,她只用眼睛和手势说话,她比你们美丽,她的语言比你们纯洁,正因为她是哑巴,她才显得完美无缺,她的美丽才不会被破坏,你们说,她不得高分谁得高分?

  另一个女孩则抽泣着问费渔,既然你把她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给她一百分,为什么要扣掉五分呢?

  这也很正常,费渔沉吟了一会儿,非常真挚地看着两个女孩说,没有一百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得出了结论,人无完人,接近理想本身就是理想。珠珠就是我的理想。人们后来陆续见到了美男子费渔和哑女珠珠在花前月下的身影,凭心而论,珠珠确实是我们这个城市最美丽的聋哑女孩。十月里费渔给他远在美国的姐姐写信,告诉她他将在九四年结婚。信中没有透露未婚妻的具体情况,但注明了未婚妻的分值,九十五分。假如你看到费渔的这封信,你会发现九十五这个数字写得龙飞凤舞喜气盈盈。

  现在还是九三年,我们许多人焦灼地等待费渔的婚礼如期举行。假如不出什么意外,我们在九四年肯定能看见美男子费渔和哑女珠珠,看见那对倾国倾城的新郎和新娘。

  什么是爱情

  我记得八年前这个城市的绅士淑女是一个孤独而傲慢的集团,那些穿坠地的呢子长裙梳马尾辫的女孩,那些穿西装或者卡其布风衣的青年男子,他们人数寥寥,却懂得别人不懂的摇滚乐、哲学、政治、美容健身以及浪漫多变的爱情游戏。周末的傍晚,他们聚集在湖边草地野餐,朗颂雪莱、拜伦或者他们自己的诗歌,而我的朋友平原总是抱着他的吉它,轻轻弹奏他拿手的曲子《爱的罗曼司》。

  在湖边抱膝远眺的女孩名叫杨珊,她的美丽几乎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美丽、她的微笑温柔沉静,而她的因为敏感而常常夺眶而出的眼泪就像晶莹的珍珠,令许多青年有投帕拭珠的冲动和柔情,但是八年前这个机会是属于我们的朋友平原的,那时候杨珊和平原正在热恋之中。

  平原每次谈到杨珊时,眼睛里便射出一种被爱情炙灼的恍惚的光。他的声音会突然哽住,突然说不出话,两只手在半空中艰难地比划着,“我觉得她,像,像一个,像什么呢?”他说不出话就来推我,“你见过她的,你写诗,知道怎么形容她,她像,像什么呢?”我说我不知道。平原的眼睛一亮,大声说,“对了,像维纳斯,杨珊就像维纳斯。”我那时候正在博览群书,刚刚知道那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我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维纳斯的石膏像,是断了一条手臂的。于是我就用一种玩笑的口气对平原说,“现在还不像,要是她断了一条手臂就更像了。”

  我的这句话使平原一下从迷幻的激情中回归现实,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平原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谁也别想伤害杨珊,别说是一条手臂,就是她的一根头发也不准碰它。”

  后来我才知道平原对这个玩笑的失常反应事出有因,在他们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圈子里,还有别的男人隐秘地或者是明显地追求着杨珊,换句话说,平原有不止一个情敌。号称小卢梭的那个络腮胡子是平原的第一号情敌。小卢梭是一个时而深沉时而博古论今纵横捭阖的大学助教,他的学识和职业使他在湖边的人圈里闪烁着智者的光芒,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能以流畅犀利的谈锋确立权威位置,因此许多涉及文化、政治和时事的讨论常常变成小卢梭的个人演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平原发现小卢梭在滔滔不绝说话之际目光不时地要搜索杨珊。平原把那种目光称为下流的挑逗的目光,他在湖边草地上如坐针毡。更令人烦恼的是杨珊注视小卢梭的目光充满崇拜之情。小卢梭说,“中国是个漂流的孤岛,只有碰撞才能新生。”小卢梭还说,“女人该把绳子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了。”类似的警句杨珊总是听得如痴如醉。平原烦恼之至就猛地拨响吉它的高音弦,但他的稚拙的抗议不能奏效,杨珊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平原就安静了,他无法漠视杨珊的谴责。

  平原告诉我,小卢梭是个骗子。想到他一直在用高谈阔论来诱惑杨珊,平原恨不得用胶布封住那张讨厌的嘴巴。我说,“那你就用胶布封住他的嘴,我这儿有胶布。”平原痛苦地摇着头说,“不,那样杨珊会生气的,我不让别人伤害她,我自己更不能伤害她。”但平原所说的伤害很快就发生了。在一次湖边的野餐行将结束时,半明半暗的天空突然降下了雨点。人们慌忙收拾东西往凉亭那里躲雨,杨珊却站立在原地。她望着湖上突然升起的烟霭和远处阴晦低垂的天空,情绪陷入习惯性的忧伤之中。她与朋友们背道而行,走到湖边灌木最茂盛的地方,在细细的雨丝里为一件朦胧的心事独自垂泪。

  平原是突然发现杨珊不在的,他把一堆午餐肉和青豆罐头放在凉亭里,回过头四处张望。别人知道平原在找什么,笑着指指湖边的灌木丛说,“杨珊在那里。”平原就从一个女孩手上抓过唯一的雨伞朝灌木丛那里奔去。

  平原穿过灌木丛后突然站住了,他看见杨珊和小卢梭站在一起,小卢梭已经为杨珊撑开了一柄黑色的自动雨伞。平原清晰地听见自动伞弹簧上顶的咯嚓一声,对于平原来说那个声音极其刺耳而富有挑衅意味,他的脸立刻涨红了。这个骗子,他从哪儿又找到了一把伞?平原愤愤地想着,恰好听见小卢梭正在就爱情观教诲杨珊。小卢梭说,“爱情从来都不是专一的,爱情是一种放射物,比阳光更强烈,比天空更博大,爱情不是杯子里的一滴水,它永远不会枯竭,就像我们面前的这片湖水。”“骗子!”平原无法按捺他的怒火,他冲上去用手里的伞去打小卢梭手里的伞。小卢梭猝不及防,那柄黑伞应声掉地。平原的这个袭击动作在当时显得古怪而可笑,但我相信那是他的真情流露,正如许多善良而质朴的男人,他们总是选择一些笨拙的方法来保护别人和保护自己。

  美丽的杨珊花容失色,当她明白过来是平原在醋劲大发时,眼睛沁出了屈辱的泪珠。雨丝打湿了她的黑发红唇,她取下白色绣花丝巾随意地包在头上,这使她的仪态更加高贵而优雅。“你把雨伞捡起来。”她的声音不容违抗,平原就把那柄黑雨伞捡了起来。“还给他。”杨珊又说。平原迟疑了会儿,但还是顺从了杨珊。他把伞递给小卢梭时对方脸上浮现出一种鄙夷而自得的微笑,它深深地刺伤了平原的心。问题出在杨珊的最后一道命令上,那时平原已经为她撑开了另一柄细花雨伞,而小卢梭已经讪讪离去。杨珊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平原,说,“你追上去,向他道歉。”平原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向他道歉。”“你到底去不去?”杨珊的声音高了八度,带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但平原仍然摇着头说,“不,我不去,应该他来向我道歉。”

  杨珊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和哀怨的神色,然后她一猫腰钻出了那柄细花雨伞,沿着湖岸快步离去。平原懂得杨珊拒绝他的雨伞意味着什么,“别跑,小心淋着雨。”平原唯一能做的是就是紧紧地跟着她,并让手里的雨伞也紧紧地跟着那个发怒的女孩,于是在凉亭里躲雨的朋友们便目睹了那幕滑稽而令人感动的情景。

  杨珊是个柔弱的体力单薄的女孩,在平原的紧追不舍下她终于止步,倚靠在一棵柳树上轻轻啜泣起来。平原觉得自己惹了祸,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对她作出合理的解释。平原只是举起雨伞为女孩遮挡冰凉的雨水,心里祈望她能早一点原谅自己。他想杨珊的原谅永远是他所需的,但他永远也不需要小卢梭的原谅。

  那对情侣在秋雨缤纷的湖岸上站了很久,平原终于等到杨珊红唇轻启了。杨珊说,“平原我告诉你,我不属于你,我只属于我自己。”平原说,“我知道你只属于你自己,可是我不想让小卢梭那种骗子来迷惑你。相信我,他真的是一个骗子。”杨珊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他是骗子?你是什么?你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杨珊泪眼朦胧地审视着平原,最后她说,“你真让我失望,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平原看着杨珊再次离开他的雨伞,拎着裙角朝凉亭里的朋友们跑去,他打着伞怔在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这场秋雨的凉意和危害性。

  我记得那段时间平原情绪低沉,以往清瘦稚气的面容显得憔悴而苍老。“莫名其妙,她怎么会崇拜一个夸夸其谈的骗子?”平原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大口痛饮山东产的白兰地酒,一边烦躁地捶击着自己的膝盖。他说,“不,不行,小卢梭很快会伤害她的,恶魔总会伤害天使,我要保护好杨珊。”我问平原怎么保护他的天使,“找人把小卢梭揍一顿?”平原听了沉默了很久,但他还是摇头否决了这条粗蛮的建议。“不,不行,”平原几乎是痛苦地叹了口气,他说,“那样杨珊会更讨厌我,她不喜欢动拳头,她说她最痛恨的就是野蛮和粗暴。”事实上平原并没有找到他如何保护杨珊的方案,而杨珊也没有像平原所担心的那样爱上小卢梭。据说雨伞事件发生以后杨珊更显忧伤和多愁善感了,另一方面杨珊在朋友圈子里的表现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给每一个仰慕她的青年以均衡的机会,在家庭舞会上她和每一个伸手相邀的青年翩翩起舞,每人只跳一支曲子。当她独坐一隅抚额沉思的时候,总有人上前赞美她的舞姿、衣饰直至她随身携带的一只羊皮坤包,杨珊微笑着与搭讪者说话,你问什么她回答什么,绝不多说一句话。你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的是忧伤的涟漪,秋天的杨珊,穿蓝黑格子呢裙的杨珊,不管是静是动总归是楚楚动人。但杨珊却不与平原跳舞,不跟平原说话。有饱经情场风霜的朋友告诉平原,既然这样,说明她还爱着你,说明你还有希望。平原于是鼓起勇气像一个影子忠实地跟随着杨珊,而且特意准备了一把三折自动雨伞带在身边,用以防止讨厌的秋雨对杨珊突然袭击,但是很长时间那把新雨伞没有派上用处,而杨珊并不阻止身后忠实的影子,她让平原跟着她,却不看平原一眼。又有人劝慰沮丧的平原说,只要她让你跟着就行,这说明她不讨厌你,说明你还有希望。平原于是抱着希望,带着一把伞在秋风萧瑟的大街上走着,等待三米开外的那个女孩突然回转来,突然对他说,平原,我冷,让我把手插在你的风衣口袋里。杨珊与平原重归于好也许该归功于杨珊的几个知心女友,平原的一片痴情首先打动了她们。有一天女友们约杨珊去郊外远足秋游,在唐代木塔上她们眺望着秋意尽染的远山近水,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平原身上。有一个女孩直率而尖锐地指出,在围绕杨珊的众多追求者中,只有平原可以为她去死。杨珊听后沉默无语,隔了很久才郁郁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话似乎显示了某种契机,女友们立即叽叽喳喳起来,她们觉得有必要对平原来一次严峻的考验。

  那时候平原就在木塔下的枫树林里徘徊,从树林里仰视木塔上的女孩们间距很大,她们离他很远,但他离她们很近,平原从那堆影象模糊的女孩中间一下子捕捉到了杨珊胸前的白色丝巾,一下子捕捉到了他的心上人。

  平原很快地被召唤到木塔上。起初他不知道女孩们的意图,他去看杨珊的脸,杨珊立即转过身去。一个女孩对平原半真半假地说,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假如真心爱杨珊,就从这座塔跳下去。平原的目光仍然直直地盯着杨珊,杨珊亭亭玉立的侧影纹丝不动,平原把这种态度理解成默许,他的一腔热血往头顶上冲,“跳就跳”,平原把随身携带的雨伞交给一个女孩,脚步毅然往木塔扶栏走去。

  结局是你所预料到的,女孩们尖叫着合力拉住了平原,平原骑跨在木塔扶栏上,用他清澈而悲壮的目光凝视着杨珊,杨珊终于面对平原呜咽起来,她说,“平原,我也爱你。”从郊外归来后平原又牵到了杨珊的纤纤玉手,平原不再到他的朋友那里借酒浇愁和倾诉苦恼,这是我们大家的幸运。秋去冬来,天气变冷了,那个由绅士淑女组成的群体把聚会的地点改在咖啡馆或舞厅,每人轮流做东。听说又有一个业余歌手和朦胧派诗人企图给平原的爱情设置障碍,但都被平原用他的方式一一解决了。

  我有好久没见到平原,猜想在寒冷的冬季他与杨珊的爱情如火如荼,作为朋友这就够让人高兴的了。我没想到一个瑞雪纷飞的傍晚,平原忽然挟着一股寒气闯进我的单身宿舍,他的样子看上去失魂落魄,眼睛呆滞无神,手里则照例拎着一只山东产的白兰地酒瓶,我立刻意识到平原又失恋了,因为平原生活的那个圈子通常都把酒瓶作为失恋的标志。“她是谁?”平原在我的洗脸盆里吐出一摊秽物,径直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突然又弹起来朝我大吼一声,“杨珊,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是爱神维纳斯,你自己告诉我的。”

  “维纳斯?”平原喷出一股酒气喃喃自语,“对,她是维纳斯,她不是真的,是石膏做的。”

  我一边为我的洗脸盆和被褥担忧,一边却急于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明白美丽的杨珊以什么理由再度抛弃如此痴情的恋人。“你永远也猜不到,”平原忽然失控地狂笑起来,“这回是为了一个屁。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别开玩笑。”我说。“谁跟你开玩笑?”平原悲怆地喊了一声,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并非玩笑,平原用双拳捶着我的床铺说,“真的为了一个屁,昨天在她家吃饭,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可以在那种场合放屁呢?”“我不是故意的。”平原几乎用哭腔向我表白着,“可是她认为我在她父母面前丢尽了脸,也丢了她的脸。她当场把我赶了出去,这回完了,我知道这回彻底完了。”平原很快昏睡过去,我闻着他的酒气和鞋袜的臭味,怀疑这就是爱情的死亡气息。想想平原和杨珊优美的罗曼司如此告终,想笑却又不忍心笑。我能设想一个倾国倾城的淑女的好恶情感,设想她对优雅礼仪的赞赏和对粗俗鄙陋的憎恶,但我真的为我的朋友平原鸣冤叫屈,美丽的杨珊,她为什么可以原谅他的一切却不能原谅他的一个屁?

  就在那年冬天平原怀着一颗受伤的心去了南方一个新兴城市。他带走了他的吉它,也把他的温柔浪漫的琴声从朋友圈子里带走了。朋友们在聚会时常常提到平原,怀念着他的琴声和一颗浑金璞玉般的心,每逢这时杨珊便低垂下她美丽忧伤的眼睛,眼角泛出依稀泪影,为了避免伤及杨珊脆弱的心,朋友们尽量不说平原的名字,渐渐地平原就被朋友们淡忘了。平原一去不返,而杨珊仍然是这个城市绅士淑女心目中的爱神。许多青年男子趁隙向她射去爱情之箭,我听说后来一个绰号叫肖邦的钢琴演员俘获了杨珊的芳心。这件事情自然而然,肖邦修长有力善抚琴键的手指和文雅的谈吐举止颇具绅士风度,一个标准的绅士挽住一个淑女的手,这件事情更是天经地义,我甚至想假如肖邦早一点出现在杨珊面前,平原与杨珊的那个传奇式的爱情故事也许就不复存在了。时光之轮在我们城市的湖岸上飞速运转八圈,八年过去了,湖岸附近现在碧水依旧绿柳依旧,但是你再也看不见那群围坐在草地上吟诗弹琴的青年男女了,他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平原曾有信寄来,告诉我他已在南方成家创业,信末有一句附言或许只有我能看懂:代问维纳斯好。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添加这句附言的,问题是世事苍茫多变,从前那个女孩现在肯定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了,让我找一个维纳斯雕像容易,在人海中找到一个贵妇人却不容易啦!

  一朵云

  我们已经习惯于在人行道或斑马线上行走的城市生活,世界上许多美丽、原始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比如高山、沙漠、冰川、草原和森林,现在只是人们心目中的旅游圣地,有人在夏季搭乘飞机、火车和汽车长途跋涉到达那里,最后带回许多人与自然亲密相处的彩色照片,也有人想去那些地方而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不去也没什么,他们的城市生活依然如故。毛拉乌达的诗人兼哲学家、画家浩克的故事非同凡响,但他的荒漠之死却不能让现在的少男少女竖起耳朵,浩克的另外一个朋友有一次不耐烦地对我说,别再提他的事了,提它干什么?连晚报的花边新闻栏也挤不进去。

  直到一九八七年春天,我才收到了浩克的一封来信,那时候浩克已经失踪三年之久,他的瘦削的忧郁的脸只是在朋友们的集体合影里闪烁智慧的光芒。应该说当时我已忘了他了,我当时注意到信封和内页的字迹有些怪,它们像树枝或圆圈一样随意搭配,拙劣而粗蛮,与我记忆中的浩克的字迹毫不相干。我怀疑过这封信的真实性,但我想到字与人一样都是会变化的,也许这就是浩克所说的返朴归真呢?我从来没有读过这么奇特的信。信的主要篇幅都用于描写一种叫云阵的自然景观。云。云。云。云是如何在毛拉乌达的天空中巡游和变化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云,但是毛拉乌达的云阵是别处看不到的。信的末尾写信人话锋一转,邀请我在五月前往毛拉乌达参加的他的葬礼。令人心惊的就是这个葬礼。后来我的毛拉乌达之行也就是为了参加这个莫名其妙的葬礼。

  西北边地在五月仍然是一片雪泥荒漠,火车把旅人扔在铁路尽头的小站上,长途汽车把旅人扔在几座泥坯房和漫天风沙中,而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仍然遥远,隔着山,隔着沼泽,隔着无边无际的开阔地。我难以忘记我在等待浩克的马车时的心情,长河落日在毛拉乌达显示了古典的壮丽磅礴之势,我在小旅店的窗口看见了从前在画报和电影里见到的西部黄昏景色,我看见了云,我看见一朵云从胡杨树林那里轻盈地浮升,很像一只归圈的羊喘了一口气,站住了,然后继续向上浮升,它的色彩由雪白泛出金黄,最后变成橙红色。很快又有一朵云追逐而来,相缀在第一朵云的边缘,刹那间颤动了一下,两朵云合而为一,一边浮动一边变形。第三朵云。第四朵云。第五朵云。那么多的云信佛听到集结的哨声朝一个方向款款而来,它们的形状和队列像一群孩子的追逐嬉戏;或者就像士兵们在一场战役中的殊死搏斗。

  那就是毛拉乌达的云阵,只是在亲临奇境后我才相信那不是浩克的艺术虚构。但云阵毕竟只是云阵,天黑了就消失了。我开始想浩克和葬礼的事。在小旅店昏暗的豆油灯下枯坐,听见大风卷过戈壁荒原,沙粒击打着远处近处的胡杨树,我觉得我正在接近浩克的那种神秘诗化的生活。旅店老板娘不知道浩克的底细,她把浩克叫做北京来的气象员。“北京来的气象员早回北京了,我看见他开着卡车从山口过。”老板娘看见我脸上愕然的表情,高声说,“你那样瞪着我干啥?我不骗你,冬天就走了,我亲眼见他从山口过,他那汽车轮子打滑,我还帮他垫树棍来着,他亲口对我说,他要回北京啦。”剩下的夜晚一下子变成独自猜谜和推理的夜晚,风沙仍然吹打房屋寥寥的小镇,窗外的天空漆黑无边,狼嗥声忽远忽近地传来,我所熟悉的城市生活似乎消失在久远的另一个世纪里。我开始感到某种恐惧,恐惧来自于浩克诡秘的行踪,也来自此次旅程扑朔迷离的终点。

  第二天早晨我被旅店老板娘推醒了,她说,“有个女人,有个女人来接你了。”我到窗口朝外一望,看见一辆马车停靠在胡杨树下,一个陌生的扎绿头巾的女人正牵拉着马缰朝旅店窥望,那不是浩克,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我坐上了娜敏的马车,马车吱扭扭地压过砂石路,驶出去好久,我突然发现身边的一个麻袋活动起来,里面露出一个小男孩枯黄的头发和肮脏的脸蛋。我几乎立刻捕捉到了浩克遗传在男孩脸上的特征,一只傲慢的被朋友们戏称为苏格拉底鼻的鼻子,一双恍惚的充满忧郁的眼睛。男孩大概有三岁,他把油腻污黑的手伸到我面前,左右摇晃着,“饼干,饼干。”我终于听清男孩在向我索要饼干。

  我打开旅行袋翻找饼干的时候听见空中响起一记清脆的鞭击声,是娜敏的鞭子,鞭梢恰恰落在我的旅行包上。娜敏没有说话,但我觉得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在向我发出严厉的警告。娜敏是个黝黑干瘦的西部女人,她的容貌肯定会被城市的朋友们公认为丑陋。但是在毛拉乌达所有对女性的审美标准都显得华而不实,我看着娜敏的绿头巾在戈壁晨风里飘拂,对于浩克的妻子儿子,对于浩克将要展现在我面前的一切,我都不会大惊小怪。我想从我第一眼看见娜敏,看见我朋友浩克的妻子,我就意识到浩克与我已经毫不相干,我来参加一个古怪的葬礼,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再让我大惊小怪的了。“浩克什么时候死的?”我问。

  “春天。”娜敏说。“春天的什么时候?”我问。

  “下雪封山的时候。”娜敏说。

  “具体是哪一天呢?”我又追问。

  “下雪封山的时候。”娜敏说。

  我不再追问下去,我看着娜敏执鞭驾马的沉静的背影,心里想毛拉乌达的语言或许与我们也是毫不相干的。

  早晨的太阳紧贴在高原之上,太阳离我似乎是一箭之遥,但空气仍然清冷袭人。远远的山口那里有骆驼队通过,清脆的驼铃声隐隐地传过来。我记得我搭乘的长途汽车曾从那里通过,但时隔一天,那个山口对于我竟然显得如此陌生如此朦胧。抬眼望去几朵硕大的云正袅袅地挤出山口,继而在澄碧的天空中飘卷、浮动,早晨的云是洁白而轻盈的,但我注意到它们同样组成了奇异的云阵。

  “你在看云吗?”娜敏突然回过头说。

  “是的,这里的云确实很神奇。”我说。

  “那么你看见浩克了吗?”娜敏说。

  “没有,浩克在哪里?”我说。

  娜敏没有回答,她在空中甩了一记鞭子,马车疾驶过一条浮满冰雪的溪沟,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娜敏用沙哑而平静的嗓音透露了浩克的最新消息。

  娜敏说,“浩克变成了一朵云。”

  事实上到了气象站我才知道我是一批客人中的最后一个。已经有四位浩克的朋友先于我到达毛拉乌达,一位秃顶的西部民歌采集者,一位留着浓胡须的画家,一位自称流浪者的英俊而不修边幅的青年,还有一位表情妩媚而哀怨的女诗人,她早早地穿上了葬礼适用的黑色衣裙,鬓边斜插一朵白色的野花,据说那是浩克从前深爱过的恋人。那些人与我一样,都在不同的地方收到了那种奇怪的邀请信。他们似乎都在等待我的到来,每个人看见我时都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浩克怎么死的?”“浩克到底有没有死?”

  而那位女诗人用一种失控的声音说,“我告诉你们了,你们却不相信,娜敏用巫术害死了浩克,那女人是个女巫。”女诗人显得特别悲愤,不难看出她对娜敏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和仇恨。我感到惶惑,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只是来参加这个葬礼,别的我一无所知。客人们聚集在油漆剥落的气象观测箱前的草地上,这里或许是毛拉乌达的腹地,或许是世界边缘的边缘了,我们曾经熟悉的浩克身上的诗一般的气息已无从捕捉,我们只能抬头观望浩克热爱的天上的云。云在高原正午的风中呼呼地行走,比浩克的描述更生动,比你的想像更瑰丽。云阵还在毛拉乌达的天上,但发现云阵的人却不在了。在一阵沉默之后,草地上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帐篷。帐篷前点着一堆篝火,娜敏正坐在火堆旁煮一壶奶茶。一个像石头一样沉默冷峻的女人,一个不善言辞也不会微笑的女人,她把奶茶分别灌进五只木碗里,把盛着奶茶的五只木碗一字排开,然后返身走进帐篷,娜敏给客人们做饭,但她从来不会招呼你吃饭。“这个女巫。”女诗人愤愤地望着娜敏的背影,她说,“她肯定是个女巫,她说浩克死了,可她没有浩克的遗体,她说浩克死了,可她连浩克的死亡日期也说不上来。”男人们对娜敏是不是女巫并不关心,他们更想了解的是浩克的死亡背景,但是毛拉乌达方圆百里人迹寥寥,娜敏不说,谁又能知道浩克的死亡背景呢?

  流浪者第一个注意到小男孩手里抓着的那根骨头。小男孩独自蹲在红柳丛下,用那根骨头在沙土里挖掘着什么,我们都以为那是一根牦牛的骨头,但流浪者多年来浪迹高原野地,对骨骸素有研究,他突然惊叫起来,他对我们说,“看呀,孩子手里的骨头是人骨!”

  我们都拥过去看那根人骨,起初只是出于好奇和惊悚,但敏感多疑的女诗人不知被什么灵感触发,她的脸色倏地苍白失血,她一下子倚在画家的肩上啜泣起来,“我知道了,那是浩克的遗骨,多么可怕呀,”女诗人说,“多么可怕,那女巫竟然让孩子玩他父亲的遗骨!”

  所有人都被女诗人的臆测吓了一跳,纷纷把惊慌的目光投向男孩,民歌采集者抱起了男孩,他故作镇静地抚摸着男孩的脸颊,“淘气鬼,叔叔这里还有饼干,你告诉我这是谁的骨头?”男孩说:“阿爸的骨头。”

  民歌采集者与我们面面相觑,然后他又对男孩说,“淘气鬼,叔叔给你好多饼干,你告诉我,你从哪里捡到的骨头?”男孩指了指远处的山口,他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夸张起来,“狼。狼。狼。”我们循男孩的手指眺望山口,群山仍然白雪皑皑,高原公路像一条灰布带垂在两座山的腰间,毛拉乌达,从荒原到荒原,从雪山到雪山,出了山口还是毛拉乌达。我们没有看见狼,除了几辆汽车孤独的小虫似的影子,目光所及还是云,是徘徊在雪山顶上的云。

  是狼群吞噬了浩克的生命吗?对于一个小男孩的回答所有人都半信半疑,但至少他们觉得找到了一个解开浩克谜底的突破口。我记得我们怀着某种躁动的心情涌进帐篷,每个人都似乎在逼迫沉默的娜敏打破沉默,围绕着浩克之死,他们的问题像乱箭一样射向娜敏。

  娜敏端坐在羊皮褥上,面对桌上的一尊神像保持静默,很明显她对客人们嘈杂的声音充耳不闻。当桌上的印度香旋出最后一缕青烟时,娜敏回过头,她说,“我看见浩克了,他变成了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