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莎进得太平间,已没有了一滴眼泪,她没有说一句话。她不想说任何一句话。她怕吵醒熟睡的章莉。她知道章莉这些年来为事业为情感已累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秋莎用她冰冷的手拂着章莉冰冷的额。一点点地拂下去,将章莉半睁的眼睛合拢……她没和钟涛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认真地看钟涛一眼。
在秋莎往外走的时候,一直静默在钟涛身边的印计说:“我叫兄弟们来帮忙。”
章莉走后,钟涛常常在漆黑的夜晚和灿烂的白天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从社会整体的角度来说,社会学家可以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对于一个个体来说,活着的意义并不如社会学家所言。人们活着,有的为了子女,有的为了老人,有的为了一口气,也有的为了斗争的快乐。人活着,真正为了不相干的他人,为了抽象得不能再抽象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社会,那只是神话小说的东西!钟涛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戴上眼镜,坐到写字台前,看和章莉的合影。那是他们春节期间在海南照的,她一脸的幸福和身后绿色的海浪浑然一体。今天是章莉走后一周年的日子,他没有回到他那残破的家,他想来他们爱的小屋陪陪章莉。
章莉,你走了,你是做到眼不见为净了,可我呢?章莉,你太傻了,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不想过那种有婚姻的日子;第一次婚姻已给我的灵魂筑了墓穴,我只有一个灵魂,怎可能分身去你的墓穴呢?他将合影从玻璃板下抽出来,用手抚摸着。
“涛哥,人活着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自己。你应该走出来。”郝美玉一次次看着醉眼朦胧的钟涛,一遍遍地说。
“涛哥,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优秀的女人……”在失去章莉的这些日子里,华夏梅只要一有空就去陪着钟涛。她对钟涛说这话的时候,她在想:章莉比我幸福多了,我算过的什么日子呢?我不过是汤有才众多情人中长得漂亮的一个而已;汤有才又是什么呢,他只是我通向财富之门的一把钥匙;钟涛虽然也是一个不安分的男人,但他对女人……在爱着时还是投人的啊。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女人,是一个没有幸福的女人。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因此她那样说。“人活着不是为了女人,是为了自己……”钟涛嘀咕着,摇摇头自语道:“哼,不是为了女人?男人的钱包,不是都被女人或女人生的孩子掏空的吗?”他想找个人聊聊天,谈谈女人或孩子。一按键,传出来的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嗯,谁呀?”“睡了,算了。”钟涛说完就挂了手机。他所在的爱之屋有座机,但他只拿座机给章莉打过电话。用座机给章莉打电话的目的是让她高兴,让她知道他在这里等她。他不能用这个电话打给华夏梅的,因为他曾向她有过承诺:“这个电话只打给你。”章莉活着时,他也从不接座机的电话,那一般是章莉的家人或好友来的,因为这是章莉的房子。他想百日后拆掉这座机,不让铃声搔扰章莉睡着的灵魂,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未拆机。(敬请关注《绿处方》……28)
(连载28)钟涛刚挂断,手机又响了起来:“涛哥,是你打的?”
“嗯。”
“是不是睡不着?”
“你一个人?”钟涛没有去正面回答,却问。他知道汤有才经常去那。
“那汤老头子,从没呆到过三点。”她知道钟涛“一个人”所指,笑道:“你关心我?”
“你睡吧。天快亮了。”钟涛想挂电话。
“不嘛。”她娇里娇气地说:“是你吵醒我的,我睡不着了,说说话好不好?”华夏梅撒娇的音调。
“我不想说了。”钟涛停了一下说:“真的。”
钟涛一说完就挂了电话。刚挂电话就又响了起来。华夏梅只说了“我过来”三个字就挂了。
“疯子!”钟涛说完两个字就靠到床上去眯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一阵敲门声响起。钟涛朦胧中想起华夏梅说要过来,就套上裤子去开了门。钟涛劈头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去殡仪馆那天,我送章莉妈妈到过这。”她一脸胜利者的表情:“我知道今天是一周年”。
钟涛有气无力地坐到草绿色的沙发上,半闭着眼说:“我可不陪你啊,饮水机里有水,杯子在机子里。”说完,打着哈欠倒在沙发一角。华夏梅叹了一口气说:“不是要你陪我,我是来陪你的。你睡吧。你去床上睡吧。
“不啦,就……靠……这睡……睡。”他打着长长的哈欠。
“难道你还怕我强奸你不成?”她边开玩笑边推着钟涛说:“去吧。”
“怕,怕……”钟涛倒在沙发的一头睡了。
她审视了一下屋内,到床上拿了一条毛巾被盖到他身上,关了灯,回到沙发上。屋很静,钟涛的鼻息清晰可闻;街上的灯,从窗缝中偷偷而人,在屋内留下几缕淡淡的光,似儿童天真的眼。
世界是勇敢者的游戏,而最勇敢的是女人。当女人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就是用火车也拉不回她的决心。当她第一次被钟涛当做物品和汤有才去交易的时候,她从内心深处憎恨过他。当她从汤有才处一次又一次得到回报的时候,她原谅了他……做什么事没有付出呢?自己心甘情愿地付出又理所当然地拿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理由去怨恨别人呢?当她成为新特药公司26部副经理,一年获得150万的收益时,她认同他的精明也感谢他的言传身教。当她目睹章莉去世后他的表现,想着公园里印计和秋莎的挽肩而行时,她就下定了决心:摆脱汤有才,和钟涛打拼天下,和钟涛闯荡江湖;她甚至想过,只要钟涛愿意,她可以不要名份不要承诺,默默地陪他走下去;当钟涛厌倦她的时候,就安静地走开……
晨光一点点透进来,黑暗一层层从屋内退去。钟涛在阳光拍打他长满细细汗毛的脸庞中醒来。他闻着她诱人的清香,看着她荷叶色的连衣裙,他眨眨眼自语道:“她怎么在这?”他看见她紧挨着他的身睡得很香,只好强忍着不动,以便让她多睡会。
江海宾馆一楼梅花厅,挤满了喜庆的人们。彩色的气球飘满大堂的上空,堂内长满各种各样的玫瑰花,有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张小梅着一身洁白的婚妙走过一道用鲜花插成的爱情门,美丽的小贝贝在她身后抬着白色婚纱的尾巴;她的左手温柔地挽在钟涛的臂间,钟涛着一套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领口系着黑色的蝴蝶结,左胸口袋处扎着写有“新郎”二字的鲜红玫瑰花。在司仪的主持上,钟涛微微弯腰亲吻着她,全场响起雷鸣般祝福的掌声和彩炮声……张小梅在掌声与炮声中甜甜地醒来,见钟涛正睁着眼看她。她才从刚才甜蜜而荒唐的梦中走出来,轻柔而幸福地说:“你早醒了?”“你不怕汤院长查岗?”他不合逻辑地答非所问。
“不怕呀,她没有将挨着钟涛的身子移开,用能点燃阳光的双眸看着他说:“游戏,是结束的时候了。”
“游戏?”
“是的,游戏。”她靠着他,望着前方洁白的墙说:“你不认为是游戏吗?如果说他是装有各种游戏软件的游戏机,我的身体就是那让游戏机转起来的游戏币;如果我漂亮的容光是装着青春、激情、梦幻的游戏机,那么,他手中的权力就是开启我这台游戏机的游戏币……”她将两手重叠着放到自己的腹部后说:“我不想再做可重复使用的玩币,也不想再做投币就能运转的机器。”她歇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钟涛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汤有才的风声,大意是汤的后台……省委的牛副书记牵连到群州市委书记的大案中,可能位置难保。他说:“那你的下一个猎物呢?你的别墅梦想呢?”
她翻动一下身子,将双手放到眼前,伸出舌头,做老虎的张牙舞爪状:“你……喔……”
“疯子!”他起身,去洗脸刷牙。
“是的,我是疯子。我要让世界为我疯狂,我要在医药界打出一番天下,让你们为我疯狂……”
“哦?你的什么健身美体馆不开了?你的红梅牌高级时装专卖店不开了,你……”他将一条未拆封的绿保康公司的礼品压缩毛巾递给她。
“讨厌!那是过去的想法。”她接过毛巾,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弯腰踢腿后说:“现在呀,只想吃你做的早餐……”
他看了看表,见已是九点多了,就说:“我没有做早餐的习惯。快洗。我请你去面馆吃,吃完,我还要去办事处呢。”他说完后补充道,“好久没去了。” 吃面的时候,她再一次对他说:“涛哥,我想和你注册一家公司,接一些全国代理品种做做。或去承包一家小型医院的配送。”
“哎?”钟涛停止面条的吸入,一半面条从嘴延伸到碗里。
“我想了快一个月了,名字都想好了,叫……”她仰头想了一会,将举着的筷子放进碗时说:“叫江海贝思特医院药品销售有限公司,怎么样?”说完,她很神气地又问:“不错吧?”
“best。最好的。不错!医院药品销售,定位也不错,不是搞医药批发的那种。不错,不错。”他连连赞叹。过了一会,他想:“贝思特”倒过来念就是“特思贝”,思贝正是女儿的名字,他心中一喜。她更来了精神:“别以为漂亮的女人都是花瓶。我在自学emba呢!”她在自学emba,这倒是钟涛没想到的。他提醒自己,看来不能小瞧身边的这个小女人了。便认真地问:“还有呢?”
“我想和你合作,你当董事长、总经理,我当副董事长、副总经理。”
她快乐地说。
“还有呢?”钟涛认真地问。
“企划书,可行性报告,我还在酝酿中。”她想了想,打趣道:“你先去你的办事处吧,我去公司,弄好后向钟董汇报。”
阳光一下子跑了个精光,天顿时像被一个黑锅盖严严地扣上。风,发疯似地扫荡着,扫荡着……窗户在风的淫威下哭喊怒吼,树被风抽打得摇摇晃晃,枯枝像晕了头似的,纷纷惶恐地从树下、从空中栽下,重重地摔到地上,痛得直打滚。远处的闪电,将黑色的天幕凶狠地撕出一道道惨烈的伤口,惨白的血在扭曲着流失着。天被撕扯得痛苦不堪,发出轰隆隆的雷声,让路上的行人惊慌失措,纷纷找一棵大树找一片屋檐躲藏。天女吓得哀声一片,哭声一片,哗啦啦如拉开天闸一般,凡间便如白蛇水漫金山寺一样,公路眨眼间消失在雨海……
印计伸手去关办事处的窗户,闪电夹着雷声如蛇形飞来。他的手触电般往窗内一缩,又飞快地伸出手去,严严地将窗户关上。他靠在窗边,将脸贴着窗玻璃,出神地望着被雨屏蔽着的马路。车的灯光,淡淡的,若隐若现地和雨抗争着。
印计打开灯,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脑子里想着秋莎、郝美玉、李放、张红军、王虎,此刻在哪呢?没淋着吧?他知道骏杰在来的路上,在车上,他不担心骏杰。
骏杰的眼前已没有路。他只好按下操控台上红色的三角形标识,让车子前后左右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他将变速杆挂到停车档,拉上手刹后,从仪表盘左侧小孔内取出一支烟。再弯腰拔出变速杆前方的电热点烟器。从烟冒出的火光,可以看到骏杰那张憔悴的面孔。雨肆虐着这座城市,肆虐着骏杰的心灵。他没有打开音响。他无心欣赏虚幻的音乐和酷爱的《化蝶》,每吸一口,就将手弯着,用手背支撑着超负荷运作的头颅。不经意看见如瀑布在窗上奔泻的雨帘,他想起第一次从江西到杭海的那个夜晚。
雨也是这么大,火车站前的广场被雨埋了个严严实实。他穿着一件单衣在候车室外的过道冻得瑟瑟发抖。他也想起无数个风雨交加的日子,着一件雨衣或举一把雨伞,去敲医生的家门,强装笑颜地接受着医生家人的怀疑与冷漠。他将夹着烟的右手抚了一把疲惫的双眼,发现有凝重的泪水挂着。也许,在骏杰这些年的做药生涯中,有过开发医院成功的快乐,有过完成了任务的满足,但仔细想想,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处在一种压抑和愤懑之中……违心多过真诚,心酸多过喜悦,泪水多过身上淋过的雨水……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语道:“也许,是到了结束这种日子的时候了。”虽然,这种日子给他带来过财富,这种财富又在商场和赌场、娱乐场买到过别人真诚的羡慕和虚假的奉承。
“也许,另一个行业也是一个鸟样!”他挠了一下自己的头,依然愤怒着。
轰隆隆……轰隆隆……
雷声伴着火样的闪电,在车外炸响。骏杰放倒座椅,将脚放到方向盘上。“医药的惊雷也快要来了吧?”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医药上空的乌云。
他猜想,闪电就睡在那乌云上,闪电一醒来,那雷声就会把世界震得哗哗直响……
汽车的喇叭声不耐烦地响起。他直起身往外瞧了瞧,前方的车身已隐约可见。他松开手刹,将变速杆拉到前进档,脚轻轻地给油,车缓慢地在雨中游着……
在地下车库,骏杰和钟涛碰了个正着。
骏杰边按电梯钮边说:“这个鸟天,雨真的猛。”
钟涛边走进电梯边说:“六月的天,小孩的脸,你们出门要记得带伞。”
钟涛和印计打过招呼。就进了他的1016房。骏杰一见印计就嚷开了:“这个鸟天,就差没把老子吓出心脏病来。”
印计指着饮水机说:“你先喝杯水,压压惊,暖暖身。”
1012房的铺位撤了以后,就成了杭海办的工作地,1014房成了真正的会议室和钟涛的会客室。 1012房里,六张办公桌,排成两行,像教室的课桌一样排列着。最里头面向窗户的是印计和骏杰的桌子,印计的在左边,骏杰的在右边。印计的后面是张红军的座位,李放和张红军并排着,郝美玉的桌子在最后排右侧,离门最近的地方。每个人的桌子上都七零八乱地堆放着一些产品资料、学习记录什么的。虽然印计办事处的6个人都在军华宾馆有桌椅,但除了开会或和主任有事沟通。平时办事处都是唱空城计。印计做代表的第一天,他的主管就对他说:“医药代表的办公室在哪里?医务人员的办公室就是代表的办公室。医生的桌子和饭店的餐桌就是代表的办公桌!真正敬业的代表,真正合格的代表是8小时为工作,24小时为客户,客户的需求就是给我们的指令……”这些年来,不管是在代表岗位还是在领导岗位,他都时时刻刻铭记着主管的这句话和这句话的营销精髓!别说是骏杰,就是印计也是很少到这里来。
见骏杰在饮水机那取了水回到座位,印计甩给他一支烟,看了看窗外依然在哗哗下着的雨说:“骏杰大将军,您约我到这里,不会是给我下黑雨吧?”他也点上烟道:“我现在虚得很喽,只听得好消息经不起打击哦。”
骏杰用夹着烟的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什么黑雨,当然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只想和兄弟谈谈心。”他将烟放进口里吸了一口接着说:“真的,觉得郁闷,只想找个人说说。”
“你应该开心啊,老婆又去当官了。”于荷去物价局上班前,骏杰请杭海办的人吃了餐饭。
“当个鸟!坐办公室,打打字什么的而已。”(敬请关注《绿处方》……29)
(连载29)“那反正是吃皇粮呀。如今这社会,一个上班,一个做生意,是一个家庭最好的摩尔配比。”骏杰虽是学化学的,但它不喜欢炒作药物概念过程中动不动就用“摩尔配比”,它认为那纯粹是没有多大含义的,哪一个复合制剂没有摩尔配比呢,既然是配比,就有它存在的理由和特性,拿它去炒作最多是卖弄一个概念。因此。他说:“我不知道这种摩尔配比好不好。反正我觉得做药越来越枯燥,越来越沉闷,越来越泛味,越……”很少打断人说话的印计抢着说:“阿杰。是不是没有老婆陪着出差,越来越孤独寂寞了?”
“老兄,不瞒你说,有点,有点那个味道。”骏杰将头望着窗外。窗外响起了比开始更猛烈的雷声。随着那轰隆隆的雷声中裹着刺眼的白光在窗外燃爆,一棵硕大的法国梧桐树尸首分离。这一幕,骏杰和印计都看得十分真切。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雨如决堤的洪水从窗边飞落,景物在他们两人的视线中顿失……骏杰变得少有的忧郁起来。好久好久,他的目光怔怔地望着那扇窗,望着那没有了风景的风景。
每一个人都是一片风景,他心中的向往是他最美丽的色彩。骏杰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向往,在梦里编织过许许多多的风景。现在,骏杰却常常感到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更不知道是否还有人留心用他的风景去装点自己的风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印计看了一眼骏杰说:“做生不如做熟啊。你花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精力甚至钱财,才维系了今天的关系,才有了今天的市场资源,如果就这么放弃,那不是一种浪费、不是对自己的一种犯罪吗?”他侧过身,看着慢慢低下了头抽烟的骏杰继续说:“如果就这样不做了不觉得可惜吗?你又是否清楚地意识到,你更好的位置在哪里,哪个行业才是你向往的?驾轻就熟的?”完了,他又说:“阿杰,不是逼得没办法走投无路。我们还得咬牙挺下去。”是啊!哪个行业是我轻车熟路的呢?我又适合去做什么呢?我今天能留下的人际关系、这点可怜的社会资源。又是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才换来的啊!骏杰努力地问自己。努力地寻找着答案,努力地吸着烟,努力地回忆着……
骏杰想到了靖宁县人民医院,这是他从事药品营销接触的第一家医院。由于妻子的原因,他在那家医院的新药开发没有像其他新人职的医药代表一样……整天蹲在药剂科主任的大门外。彷徨、羞涩、不知所措地等待,为的是能将产品资料让主任看上一眼,削尖脑袋地打听主任家住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不惜采用跟踪等电影和小说中学到的方法,为的是能将礼送出去,通过一次次地请客送礼,七拐弯八托人。为的是能和主任交流时少些白眼。他的药没有经过药事会,院长和主任签个字就同意进去了。可他忘不了第一次去采购那,采购问“你的药是几扣?”时。他竟然不知“扣”就是扣率的简称,是商品中打“折”的意思。他误以为是几个扣孔里放几片药,他想了想说“十二扣”,把在场的人笑得人仰马翻。
从此,他一点点地学习药学基本理论,一点点地学习营销技巧,一点点地学习与人相处。一个节日一个节日地去打点,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送礼,一个月一次地去和一个个医生兑付临床宣传费……才有了后来的关系。可一夜之间,靖宁县人民医院的院长和药剂科主任统统被抓,这无疑对他是个打击,是个损失。在他听到雨主任被抓的当晚,他和已离开医药圈的妻子通霄未眠。一个靖宁县的资源遭遇到破坏都如此难过。骏杰也问自己:“所有的市场,一夜之间丢光,就像一个国王放弃自己的国家,逃亡到另一个国家去请求政治避难,我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吗?”想到这,骏杰猛地抬起头,猛拍自己的桌子,大声道:“可我他妈的糊涂了!我不知道这个鸟行业到底还能做多久?我们还能走多远?!我真他妈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印计将手机往桌上一丢,说:“受新闻媒体过左的渲染,像你这种心态、这种想法的人,在我们办事处不止你一个,我看有必要大家坐下来洗洗脑子了。”他甩给骏杰一支烟后自己也点上一支:“感谢你能推心置腹地和我谈,我也一直把你当兄弟,亲兄弟一样的兄弟。”他吸了一口,将烟吐出,望了望天,又望了望骏杰。骏杰的脸和天一样,依旧是沉重的。
他说:“阿杰,有一点是肯定的,也是很简单的,有人就会生病,生病就会用药,有药就得有代表……只是,我们在十年、二十年以后的推广方式,就是美国医药代表现在的方式……走学术之路!但最近五年、十年,医药代表的性质不会有根本的改观,顶多是花样的变化和更隐蔽的操作罢了。”
“但我不这么看。我总感到我们医药代表这个职业,至少我们现在称之为医药代表的这个鱼目混珠的行业,已经走到了尽头了。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有回扣,虚高定价,老百姓怨声载道,百姓看不起病不敢生病已是一个不争的现实,我就不相信政府没有办法来治?如果这个利国利民的事都管不好,那还叫什么人民政府?”骏杰将烟夹在手里挥舞着。
“我相信政府有能力引导医药代表这个行业健康发展,也相信政府能从根本上调整和理顺政府各职能部门的利益关系,但一个药牵涉到大大小小12个部门的利益,药品从业人员达800多万,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庞大的系统工程,想砍就砍掉了?”印计摊着手说:“兄弟,稳定压倒一切呀!”骏杰凝望着窗外。汽车奔跑的声音慢慢地明晰,玻璃上的雨像蛇一样爬行。他直起身,推开窗,一股清新的空气带着树叶的清香,一阵阵飘洒而入,沁人心脾。那一排排的法国梧桐树高昂着头颅,仿佛在告诉过往的人们:我战胜了黑暗、暴雨、狂风、雷电!黑色一层层脱去,雪亮的世界一步步走来;山那边,一条彩虹横卧苍穹,一如七仙女遗下的飘带。骏杰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将双手向后抱着脑后勺。挺了挺胸说:“真希望雨能冲走一切烦恼……”
印计走近骏杰,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谁没有烦恼呢?涛哥不也有吗,比你更多。现在,我和涛哥都是困难时候,帮一把,挺过去就好了……”
“既然兄弟你这么说,我只好挺着。但这个鸟事,能挺多久,我真不好说。”说完,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没有表情地走了。
骏杰走后,印计去了钟涛的房间。钟涛一边看着各办事处送来的报表和各种报告,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刚才你们又是拍桌子,又是大声嚷嚷的。在争什么呢?”
印计看着钟涛正埋头在看一堆文件。忙说:“等你有空,我再和你沟通。”
钟涛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说:“别。我现在就听。”
“靖宁县人民医院的院长和主任被抓,好像对他触动蛮大?”
“很正常呀,那是他的top。”
“由此诱发了他对医药市场前途的困惑和担忧。”
“这也很正常。”
“涛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代表普遍感到白色风暴即将来临,有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白色风暴也好,春雷行动也好,惊雷行动也罢,不管代表如何表述,都表明代表对这个行业的深切关注。表明他们眷恋着这个行业,表明他们有着很好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钟涛扶了一下眼镜架说。
“问题是如何防止这种恐惧症的蔓延,因为我断定政府不会一锤子把医药代表这一行捶死。”
“准备一个讲座,主题是‘国外医药代表的现状和中国医药行业发展走向’,你到网上多搜索一些有说服力的材料,这个专题还是你来讲,大区全体参加。介绍完后让大家参与讨论,我想对于稳定我们这支队伍是好处的。”
“不知道能不能稳得住?”印计不无担忧地说。“稳得住得稳,稳不住也要稳!”钟涛有些激动地说:“他们应该楚,他们除了做药,还能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只有傻瓜才会放弃这既得蛋糕……”
“如果骏杰真的要走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各有志,随他去吧。”钟涛把袖子一挥说:“反正他也是个炮筒子,留在办事处,说不定哪天也会搞出点什么节目出来。”
“问题是现在既不能和公司说他要走打报告招人,也不能他走后再去招人。”附二医院和附三医院都在骏杰的手里,那是两个很重要的医院,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做,等找到合适的人来做,可能半年都过去了。印计感到很困扰。
“你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用心去打动他,让他别走,和我们一起继续战斗;二是你现在就留心其他公司做附二医院的优秀代表,看能不能到时挖过来;三是让郝美玉来做……”涛哥用门后的毛巾擦了一把汗,顺手将中央空调打开。
空调出口处的红布带飘舞起来的时候,印计和钟涛告了别。在离开办事处的车上,印计想:“如果附一、附二、附三都握在郝美玉一个人的手里,公司和代表会怎么想呢?郝美玉又会不会接这个烫手的芋头?”
“懒蛋,起床!懒蛋,快起床……”郝美玉床头的玩偶闹钟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郝美玉知道时间又是5点50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这是郝美玉最近一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每晚考研复习到一点;每早六点前起床……用10分钟的时间洗脸刷牙、上厕所、简单地化妆,说是化妆,其实是对着镜子涂点无色的唇露或擦点防晒霜而已。6点到7点晨读英语或政治,她想用自己挣到的钱尽快去圆自己的硕士梦。7点后用lo分钟左右的时间到路边喝一碗豆浆、吃一根油条,或吃一碗拌面,然后带着一脸的满足,骑着自己买的二手红色自行车去医院门口,给医生买几份早点或几张晨报。
7点45的样子。她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医院的门口。附一的马路边,通向挂号大厅的阶梯,门诊大厅,专家窗口,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些人就像卖鱼苗的商人装在水桶里的鱼,转动一下身子都很艰难。当然,也有人不自觉地用看过的报纸垫在地上,盘腿而坐,一个人占据着两个人站立的空间。也有的人坐在为数很少的深绿色休息椅上,高声地喊着亲人的名字或趾高气扬地大声说着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胜利地占到了有利地形一般。
郝美玉麻木地扫视了一下天天挤得满满的门诊大厅。她计划先去心血管科的一号诊室,因为她知道今天是辛飙教授的门诊,去晚了就挤不进去了。辛教授诊室门前的导诊服务小姐李护士很客气地和她打着招呼:“美女,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李姐,我哪天不漂亮吗?”郝美玉和她调侃道。
“漂亮,漂亮。辛老师已经在里面了,你进去吧。”
郝美玉一边将塑料袋里装的榴莲放到辛老师的桌脚下边。一边说:“辛爷爷早。”
身着白大衣的辛飙教授从镜片后用眼镜给出微笑:“丫头,你上次给我的榴莲还没吃完呢,又送了。”辛教授不要郝美玉的临床宣传费,郝美玉知道辛教授平时喜欢喝点洋红酒吃点榴莲,就定期给他送点酒呀、水果的,算是变相地将费用给他,自己也落得个安稳,要不总像欠别人账似的。
郝美玉微笑着说:“爷爷,明天上你家,我就不买榴莲了。不过,这个榴莲你可要尝尝,我可是求人从海南带过来的哦。”辛教授高兴地对郝美玉说:“你们小印给我搞的国庆观赏票现在还浪费在我的桌上。你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头子就行,不要带任何东西,别浪费钱。”辛教授看已有病人进来,就说:“你去隔壁看看,张老师坐班。(敬请关注《绿处方》……30)
(连载30)郝美玉手里总有医生的每月派班表,每月从一号到月末,从周一到周六,每个老师的工作日程她都基本清楚,用印计的话说“每天知道哪个医生在哪,这是医药代表必须的基本功”。
郝美玉背着她硕大的包从辛教授那出来,就到了隔壁张副教授的诊室,她敲了一下门,未等里面说话就直接进去了。张教授坐在桌前看着《晨报》,对面是一个穿着无袖衫的年轻女孩,她的腿上托着一个月牙形的提包,郝美玉知道她是一个几乎天天坐在门诊医生对面的“陪诊代表”,她还听说那代表几乎和所有医生关系都好,她只要坐在医生对面,医生一般都得开她的药,不能开其他厂家的同类品种。据说,如果发现医生没开她的产品,这个无袖衫女孩就会把脚伸到桌子底下去踢处方医生,甚至她还有过将医生的处方撕掉,当场让医生改开她的药的传奇。
张副教授只有31岁,是北京协和医大的博士生。她知道张副教授除了喜欢吃馅饼,还喜欢看汽车杂志和足球。郝美玉给了那无袖衫一个笑脸,喊了一声“张教授”,就贴到张教授的身边,麻利地从包里先将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入他的白大衣口袋。这是代表间公开的秘密,郝美玉没有避开无袖衫女孩。统方显示,上个月张教授开卓脂数是297盒。但信封里面:装了300盒的钱,2100元。张教授望了一眼郝美玉说:“你不但人长得漂亮,事也做得漂亮,诚实、稳重、守信。”
郝美玉得到客户的肯定,脸上笑得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一声不响地将张教授喜欢吃的馅饼、喜欢看的《足球》《汽车》杂志一一放到他的桌子的里侧,并会心地给了那无袖衫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从张教授的门诊出来后,她又如法炮制去了王老师、赵老师、刘老师……的诊室。
上班的人一一到齐,没病的陪着有病的,一一涌进了诊室。还有一大堆医生的处方费用没有送出去,只能等中午上下班前后和晚上去分发了。处方费除了叫临床费外,还有很多种叫法,有的叫学术推广费,有的叫广告费、宣传费,也有的厂家把它叫论文费、交际费、公关费,甚至有些厂家把它叫成谁也看不懂的“科室会b费(简称科b费)”、oec(日常交际应酬费)。但不管厂家把它叫成什么,都要求代表将这笔费用投到医生身上去,即使像辛教授坚决不收钱的人,也要以别的方式花到客户身上。每个公司都有一整套考核抽查代表诚信度的方法,一旦代表违规,轻则予以十倍甚至数十倍的罚款,重则开除或以“挪用公款”的名目起诉代表。
医生的对面,能坐代表的地方都坐上了代表。郝美玉想到走廊的凳子上坐一会,或和诊室门口的护士姐妹们聊聊天,伺机再进去陪医生坐诊。常在医院走动的代表,诊室门口的导诊护士一般都很熟悉。一个留着刘海儿的小个护士见郝美玉没找到可坐的地方,就在一堆排队候诊的病历后站起来小声喊:“美女,美女……来这,坐一会儿。”
郝美玉将半个屁股坐到那护士让出的半条凳子上,就从她那硕大的包中拿出一个黄色的手掌形收音机送给她。护士接过很开心地说:“你们公司的小礼品真好玩。”说完,护士抚摸着收音机上的五个手指,从大拇指尖将接收天线往上拔了出来,又给天线复位道:“我喜欢。” 郝美玉浅浅地笑对。
郝美玉将一本厚厚的《研究生考试指南》从包里拿出一半,又放了进去。诊室的走廊里,人越来越多,站着的,坐着的,走着的,阴沉着脸的,苦着脸的,痛着的,统统涌进窄窄的过道。惨白的光从墙上反照到人的脸上,人在白光中躁动,点爆着沉闷的充满着汗味和血腥的空气。郝美玉长久沉淀于血腥味和泪水汗水混合的空气中,她感到呼吸的困难,就说:“还早,我到大门口去透透气。”
郝美玉背着她硕大的背包起身时,小心地将包的拉链拉严,来到门诊的大门口。太阳已逃得无影无踪,天空阴得漆黑漆黑的,楼里的荧光灯照得人们的脸惨白惨白的,让人感到恐怖而悲伤。风似幸灾乐祸的魔鬼,张牙舞爪地横空而行。鸟儿躲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有树在疯狂地跳着摇摆舞。雷电不甘于黑色的淫威和风的飞扬跋扈,怒吼着,举起亮闪闪的长剑当空狂舞。大地震怒着,颤抖着……雨愤怒着,狂奔着。整个世界顿时陷入风雨雷电的生死决斗之中。
站在门诊大楼门口的人们被这场残酷的战争惊呆了。他们纷纷退避着,往屋内逃离着,好让风魔不伤着自己,好让淫雨不溅着自己……郝美玉往后退了几步就停住了脚步。她在想,我心比天还高呢,我干嘛不将风雨雷电的撕杀,当做赏心悦目的大餐,当做炎炎夏日清凉的绿茶呢?
在风雨与雷电的刀光剑影中,一个老妪模糊的身影闪现,只见她弓着腰、弯着背,驮着一个似白似黑的蛇皮袋,涉着水,一小步一小步地,顺着医院门前的小坡,由左至右向上挪动着,艰难地挪动着。隐约中,那个身影急剧地晃动了一下,那位老人摔倒了,蛇皮袋从她佝偻的肩背上滚落。地下,一个个白色的、绿色的空瓶在水上飘了起来……
郝美玉看着这一切,很想冲进雨中去拉起这位老人,去帮她拾起瓶子,那些空瓶子是老人的宝贝呀!但她看了看自己单薄的连衣裙和那倾盆而下的大雨,想想今天还是例假的第二天,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无奈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当她松开手时,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辆小车打着警示灯疾驰而过,车子无情地将那个蛇皮袋卷走,老人在车后打着滚顺水而下。
“那车肯定撞人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郝美玉愤怒了!发疯般地愤怒了。她仿佛看到了当年母亲被摩托车撞飞的情景!她不顾一切地冲向雨中。在下阶梯时她滑倒了,重重地摔倒在积水里。她爬起来,攥着包,朝那老人奔去……老人漂挂在地形相对隆起的水面上,红色的水流从老人的身边急速地流出。郝美玉抱着老人,拼命地喊:“来人啊!老太太被撞了,快来帮一下……”也许是风声和雨声太大,也许是人们已见惯了见义勇为带来的灾难、误解与烦忧,任凭她声嘶力竭,任凭她将老人背起又摔倒,摔倒又爬起来,没有一个人去雨中扶一把……
社会是人的社会,不是一个人的社会,是所有人的社会,靠郝美玉一个单薄的女人不能支撑起这个社会!当我们在感叹世风日下的时候,我们是否只在感叹?我们是否伸出过援助之手呢?风依旧在拷问着,雨依旧在一遍遍询问着。在上天的拷问和质疑中,郝美玉带着人性的冲动和愤怒的力量,背着老人一步步前行,在跌跌倒倒中前行,当她咬着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着的时候,门前悄悄地让出了一条通道……这条道很快被这两个女人身上的雨水血水打湿,这条混着雨水和血水的路顺着郝美玉两腿延伸到急诊外科,当接诊医生申教授将那位受伤的老人扶到检查床上时,郝美玉只对认识的申教授说了一句“钱,在包里……”就瘫坐到了地上。
江海电视台经济频道的摄制成员在附一医院拍完几个镜头刚想离开,就在医院门口拣到了“郝美玉雨中救人”的感人新闻。
在门诊一楼的尽头,是一间偌大的留观室。8张金属病床分两排摆开,尽如郝美玉办公室桌子的摆放。
两个护士共同推着一台手术车进来。一个护士在唯一的空床上放上一些卫生纸,请求先生们和跟在身后的记者出去回避;另一个护士在男人们撤了以后,迅速将郝美玉湿漉漉的衣服脱得干干净净,将白色而洁净的被子轻轻地给她盖上,在另一个护士的帮助下熟练地将郝美玉放到了病床上。临走,一个护士说:“看来,要先给她送一套病号服来。”
郝美玉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紧邻进门的床上。她的左手向外伸着,手背上连着输液管,液体一滴一滴在向下流淌着,流进她的脉管,流进她的梦里。
她家的房子在机器的轰鸣中突然消失,又在村民的笑脸中拔地而起。屋后,鲜花拔节而长的声音清晰可闻,很快,一株株艳艳的杜鹃开满家的四周,整个山头长满了红艳艳的花朵……一位老人迈着矫健的步伐,穿着红色的衣裳,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笑容可掬地从屋内走出,她拍着郝美玉的手说:“闺女,回来啦!这是你侄子。”
“妈……!”她高兴地喊着。
“她醒了?”扛摄像机的说。
“没呢。在做梦。没看她笑着没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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