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卓雅省些纸张记录更多的内容,我省略了柳儿中小学时代的故事。是的,一切都发生在这个园林式的人模狗样的大学校园里。
柳儿是花,是朵交际花。这个位置是我让给她的。我要说的不是自己先人后己伟大无私,我其实是卑劣的。那天付公公发短信给我说孟梦中文系几个客座教授要讨论一些问题,你能不能抽时间来接待一下。我知道接待两个字并不只拿拿话筒递递茶水这么简单。我装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准备拨付公公的手机,柳儿问猫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我说晚上有个约会推不掉,付副主任又有事找。柳儿两眼顿时光亮起来,你忙不过来的话我替你去找付主任看他有什么事情,我帮你。我扯着一张感恩戴德的脸拥抱一下柳儿,一溜烟儿跑出了304。柳儿,辛苦你了。
每年的金秋文化艺术节一到,就有大批的教授来学院搞讲座什么的。一两个小时的掌声或叽叽咕咕声之后,系领导总会弄一张和结婚证差不多的红色烫金的聘书在镁光灯的照射下双手奉送给那些教授们。他们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说很高兴成为学院的客座教授。什么客座教授,这个名词应该颠倒一下,座(做)客教授差不多。他们一般都在第一天晚上牛b哄哄地吹上两个小时再去宾馆吃喝玩乐一通,第二天一早,起床揣着几千块的出场费拍拍屁股坐进小轿车一溜烟儿走了。教授,教授,不教不授。
上次那个武大来的搞《金瓶梅》研究的家伙一来,付公公就说孟梦过来接待一下?菖?菖教授。我为自己得到了老师的赏识而满心欢喜。进了那个楼上楼大酒店的包厢,我就看到柳儿乖巧地坐在付公公大腿上,那坐在嘉宾席上的家伙四十出头,长得还算生动。
他旁边空了个位子,付公公拍拍椅子说“孟梦坐这儿来”。我大咧咧地坐下了,那个长相生动的家伙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那顿饭吃了些什么我已记不住了,只是从开始到结束我和柳儿的目光从来没有相遇过。那天晚上柳儿一宿未归,吃饭的时候我的表现没让他们满意,结束时我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付公公也没挽留。
后来柳儿告诉我,那家伙不愧是研究《金瓶梅》的,花样不少。我开始为那个遥远的兰陵笑笑生难过。看看他的心血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正在遭遇什么。柳儿说那家伙把她的脚吻得像在温水里泡过。我没好气地说你们干好事儿之前你应该不洗脚的。柳儿说我们的猫不会是吃醋了吧?
柳儿够恶毒,但恶毒到一定程度却是善良了。我真不是个好东西,我没把男人当人看。我接近他们只是让自己快乐或者说是不快乐。其实,我也希望将来有家有孩子有一个笑容干净的男人抱着我说爱我。这一切都是将来的事情了。在这段梦呓般的回忆结束的时候,我祈祷304的姐妹们都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
9、把自己丢在哪个角落(1)
终于盼来了上劳动课的日子,我们兴冲冲地去后勤集团管理处领来扫把、簸箕等劳动工具。一个个在校园里挥舞着扫把就像哈利·波特挥舞着他的飞天扫帚。大学真的不愧叫由你玩世界(university),我们能玩进各个领域。
劳动课为一周,一个系的学生在那个劳动周里取消所有的课程安排。劳动课分的小组丰富得不亚于楼上楼里一桌上好的酒席。守楼的搬张桌子坐在各号楼下负责叫人接电话及登记来访客人的姓名。保洁的也就拿着扫把在校园里打扫卫生,纠察队的成员则戴着红袖章隐藏在校园的各个角落。一遇到乱扔杂物践踏草皮的,便走上去恶毒地笑笑说同学对不起,请出示一下你的学生证或校徽。这下你惨了。第二天一早升国旗的时候,你就会在广播的通报批评里听到你的名字,这的确是件让人难堪的事情。
劳动课我分到六号楼搞保洁。每天天刚蒙蒙亮便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和楼层管理员一起搞卫生。管理员是个满脸雀斑的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在枯燥的守楼生涯里她尽量把自己打扮的日日翻新。昨天还是清汤挂面今天就成方便面了。大一的时候我曾和这老女人过过招。她趁我们上课的时间打开304的门收走了我书架上的那瓶小糊涂仙。在一楼的宣传栏里用醒目的红纸通报304卓雅酗酒。我暗笑,不就是喝点酒吗也不至于劳驾你还弄得这么喜气洋洋的吧?这种现象在几十年以前叫贴大字报。那些被贴大字报的人,个个低头垂眼,搞得自己杀过人放过火真的十恶不赦一样。上完课回宿舍经过值班室的时候,管理员叫住我,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十分滑稽,我也不至于突然撒酒疯伤及无辜吧。她用尽量舒展的语气说卓雅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哇?年轻人要想开点,不能折腾自己。现在负心男人多着呢你不必太在意。搞了半天这个善良的女人是以为我失恋了借酒浇愁。我差点笑出声,一脸正经地说,阿姨,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没恋呢何来失恋。那老女人连连点头说没恋就好没恋就好。
又有一次,她推开304宿舍门的时候,大家正手忙脚乱用酒精炉煮方便面。我们就这样尴尬地对视着。是墙上挂的莲的那幅字让彼此找到了台阶下。她那过分饱满的脸上的肌肉动了动。这说明她在笑。动完之后她转过身问这字是谁写的?她的问题让我们颇有些意外。我说是莲啊。那是莲写的江泽民的一首词。她又开了口。看在这幅字的分儿上,就不通报你们了。说完她笃笃笃地走出去了。我们松了口气。拿起餐具大叫一声开饭啰。
楼层管理员就是这样认识我的。总搞不明白,我这人给别人的第一印象为何总是狼狈。也许狼狈一点才是我的正常状态吧。我不懂为什么我开心的时候别人都不大开心。
劳动周和管理员相处的还算不错。她的心没有她的长相那么凶神恶煞。和她一起打扫卫生,她总会抢着去做又累又脏的活儿。所以我只用扫扫楼梯就ok了。看她手套口罩全副武装的样子就想起“非典”时期电视中频频出现的隔离镜头。每次扫完厕所回来她总是絮絮叨叨抱怨上半天。她说宿舍楼的卫生最难搞,尤其是公厕里。现在的大学生不知道怎么搞的,大便完了提起裤子就走人,连水都懒得冲,是不是以后发展到连屁股都不擦呀?还有那些卫生巾,老不扔进垃圾篓,鲜血淋淋的耷拉在便池两边,真让人恶心。那处于更年期的老阿姨越说越愤恨,气的似乎要着火。为了给她灭灭火气,我自告奋勇,要去公厕的墙上写上醒目的标语,以作提醒。找来毛笔墨汁,大笔一挥,便在墙上写下十个大字,当然,标点在内——“举手之劳,何乐不为?”胖阿姨连连表扬,我也觉得自己小有点创意。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在楼梯间挥动着扫把,公厕里突然传来胖阿姨变了声儿的尖叫,卓雅,你快来看呀!我扔下拖把,撒丫子冲进公厕。只见老阿姨的那张不再平展的脸气得发青。乖乖,墙上的标语成了“举手之劳何乐?不为!”这次老阿姨连发牢骚的劲儿也没有了。操!现在的年轻人,竟然不知廉耻到为自己张牙舞爪的形象沾沾自喜的份儿上。
这下轮到我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慰胖阿姨,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我的安慰,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来安慰她。
胖阿姨还告诉我,有一次下水道堵塞了,她只好拿根长长的铁棍子去捅,后来竟掏出来一团避孕套。她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成这个样子了呢?她说这些的时候,有着我胃痛时一样的表情。我不再说话。想起大坝沙滩上的压痕,想起杉树林里的呻吟,我还能说什么呢?打扫完卫生,我就出去溜达。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去天籁村。那里有好听的音乐,有赏心悦目的漫画,还有好看的男人。阿布问我是不是爱上了那个会画漫画的男人,我笑笑,怎么可能,我只是看那小店里的东西比较顺眼罢了。还有,只有那里,我能买到我想要的黄澄澄的柚子。我知道,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没良心。有流星的夜里,我还是会双手合十,祈祷张维是个例外。
每次去天籁村淘好碟片之后,我都会在它对面的那个水果摊上买一个又大又圆的柚子。提着这个沉甸甸的东西,我会觉得很踏实。我总是坐在张维的对面,用力撕下一片片厚厚的柚子皮。每次都是这样。我是个不留指甲的人,剥完一个柚子,我的浅浅的指甲就嵌进肉里,有血星星点点撒出来,柚子上面也染的星星点点的红。我们的故事真的太像故事了,可这些都是真的。这就是生活啊,我的颓败而又沉闷的生活。
看着张维一瓣瓣地吃下带有血迹的柚子,我就开心地笑了。他吃柚子的时候,我通常会一口一口喝着碧螺春。很少有女孩子喜欢喝茶的,可是我喜欢。张维总会把新打进卡的工资攒在一起,去茶叶店买价值不菲的碧螺春。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只喝碧螺春。我也没有告诉他,那个曾经的动人传说。
从前,有一个叫碧螺春的姑娘,生长在太湖边,她美丽而善良。可是湖中的一条恶龙看中了她,于是想占有她。一个始终爱着姑娘的小伙子挺身而出,与那个恶毒的情敌恶龙展开了鏖战。七天七夜之后,他打败了恶龙,自己也倒在了血泊中。碧螺春来到了他们交战的地方,发现了一株茶苗,她为了感谢小伙子,把茶苗和小伙子带了回来。茶苗居然长出了苞芽,看到茶苗瑟瑟缩缩的样子,每天清晨,碧螺春都要把茶苗所有的叶片含一遍。茶苗活了下来,长势很好。有一天,碧螺春摘下茶叶为小伙子泡了一杯茶,没想到茶香四溢,香气缭绕。小伙子喝下茶后一天天好起来,碧螺春一天天憔悴下去。她的元气都给了小小的茶叶。茶叶摘走,碧螺春的元气再也回不来了。后来碧螺春死了。伤心欲绝的小伙子为了纪念自己深爱的美丽的姑娘,就给这种茶取了个温暖的名字——碧螺春。
9、把自己丢在哪个角落(2)
因为被这个故事感动,我偏执地爱上了这种茶。我喜欢透过晶亮的玻璃杯,看那纤细的卷曲成螺旋状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在沸水中打转。我认真地看着茶叶,张维认真地看着我。他突然说,卓雅,以后少喝点茶,女孩子喝太多的茶不好。我没有问不好指什么。只听妈妈说过,女孩子来月经的时候不能喝茶。血迹弄脏了内裤是怎么也洗不掉的。现在妈妈如果还活在这个世上,我会告诉她,让她不用再担心女儿的这些小问题。因为我会去超市买最舒适的加长卫生巾,再也不会弄脏内裤了。
张维吃了柚子后就会吻我。我们嘴里都会有一股清香的淡淡的苦味。我喜欢这种味道。有时候,我吞进一颗阿尔卑斯糖,我让这颗圆润的小东西在彼此的嘴巴里搬来搬去。有一段时间,我们乐此不疲。玩累了,张维就把我抱起来,放进里间他的那张棉布味道很浓郁的大床上。有时他也会钻进被窝,我们拥抱在一起,紧紧贴着对方的身体。那温暖的感觉总让我眩晕。我们就那样抱着,什么也不做。我会很快地睡着。以前妈妈也老以这样的姿势抱着我,我便可以很快入睡。
我想我之所以能和张维在一起,可能是与他的漂亮与他的温暖的怀抱有关吧。
见过我妈妈的人都说我妈妈是个漂亮的女人,我喜欢她抱着我睡觉。这一点,在妈妈离开之后,是张维迎合了我。
昨天在去墨苑的小路上碰到杭爱。杭爱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认真地看着我,卓雅,你男朋友对你不好的话就不要了,好男人多的是。他说话的语速很慢,我轻轻拿开他的手,说我还没有恋爱呢。你倒是该找个你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了。他不再说话。杭爱,让我疼痛的杭爱,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你知道吗?我挥霍掉了我的爱,找都找不回来了。
活在世上一辈子,我要对很多人说抱歉。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
阿布看了我小说的前半部分。她眨巴着涂上了眼影的不怎么明亮的眼睛说卓雅你怎么可以写这么真实的东西呢?你这样会失去很多朋友的。我开始难受起来。现实生活一直是这样的。让我怎么去做呢?突然有点想张维了。如果他在的话,一定会不经意地摸我的头。丫头,你做得很好啊。我会开心地笑。不,应该是幸福地笑的。
阿布还说卓雅你的小说乱七八糟的。写文章以时间为线索以地点为线索以人物的出场为线索以感情的变化为线索以事情的发展为线索,你的小说什么都不是啊!我狠命地转动着手中的斑马笔。我们一直乱七八糟地生活着,拼命努力也理不出头绪。我能怎么办?生活有它自己的色彩。也许是灰了点,可若让我去涂改,我只会涂上一层喘不过气来的黑。那样似乎更绝望了。
这是一个没有概念的世界。优秀是什么现实是什么爱情是什么?一个词语,所指,如是而已。
从天籁村拿回一碟一碟的崔健。塞上耳机一遍一遍地哼《假行僧》。我喜欢那嚣张的声音传达出来的自由和残忍。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谁。假如你看我有点儿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有着双脚和双腿,我有着千山和万水,我有着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
要爱上我你就别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想有人跟随。我只想看到你长得美,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而不是你的泪。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我被这有穿透力的声音击中。现实太残酷了,我太虚伪了。
有时候,阿布扬着一张邪气的脸问我和张维到底做了些什么。我说我又没你那么如饥似渴。她继续往眼睛上撒些金色的化妆粉,撇撇嘴说少来了,我只不过是比你提前到达而已。
阿布的提前到达还成为了我们304的一个笑柄。那天她收拾好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便和她男朋友牵手去一家叫沙桥的宾馆。去开房间的时候,阿布说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都在颤抖。从总台领到一张卡,上楼插卡,手一直发抖,折腾了很久才把门打开。室内布置得不错,插卡开灯的时候,阿布一激动,把磁卡插反了,还以为宾馆停电呢,心咚咚跳个不停。本想打个内线问一下总台,电话拿起又放下。他们只好在黑暗中拥抱在一起。他们接吻,疯狂地吞噬着彼此。第二天阿布回家的时候,上唇还肿得老高,看上去像一根精心烹饪的香肠。
比起其他人,阿布有资格得意。因为她男朋友那天晚上还是个处男。阿布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对二十三岁还是处男的男人有一种隐在的钦佩,为了表达我的这种钦佩,在这里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暂且叫他小歪。亲昵一点,可以叫他歪歪。歪歪在黑暗中喘息,阿布说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亢奋是那样的暴雨欲来风满楼。歪歪扯下阿布透明的睡衣,把她摁倒在床上便不顾一切地压了上去。歪歪没有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轻柔地吻遍阿布的全身,甚至也没有紧紧抓住阿布坚挺的乳房。他急切地游动着手指寻找。他喘着粗气问阿布是这儿吗是这儿吗?阿布顺从地帮他找到了突破口,也为自己的欲望找到了一条出路。阿布说她真的很感动。我便相信阿布是真的感动了。女孩子都不能忍受那个趴在自己身上将要把自己变成女人的男人的技巧过于娴熟。
写到这儿是该打住了。我只是在写一篇比较真实的小说,我只是想让读者了解年轻一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弄湿大家的底裤不是我的目的,那么关于歪歪和阿布的一些情节也没必要详加叙述了。
在阿布面前,我的宽容一点点扩张。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女人,我是有一点喜欢她的。我喜欢她抱着我哭。我喜欢她坐在床头声音沙哑地唱王菲的《红豆》。我喜欢她小心翼翼地读自己新写的诗给我听。这个女人有很多缺点,但她是可爱的。
她笑的时候很善良。我喜欢她安静地趴在木桌上写诗。周日的晚上,室友们都通宵去了,就我和阿布留下。304是我们的了。猩红的金丝绒窗帘有气无力地垂下来,就像激情过后趴在女人的肚皮上一动不动的男人那样。阿布把她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最后只剩下淡紫色的胸罩和三角内裤。都是戴安芬的。阿布的乳房小巧坚挺,平坦如砥的小腹没有一点赘肉。昏黄的灯光打在她小麦色的肌肤上,我静静地看着她。只有这个时候,我们都是真实的。阿布会像一只发情的小兽撕掉我宽大的衣服。我的内衣一律是黑的,我觉得黑是最干净的颜色。我们都习惯了裸身睡觉。软绵绵的被子轻轻摩挲着身体,就像躺在儿时的摇篮里,似乎可以睡到地老天荒人影疏散。
9、把自己丢在哪个角落(3)
有种幻觉。觉得阿布是我,我是阿布。我们把对方读懂得很彻底,是那种可怕的彻底。可是我们却弄不明白自己。我曾经问阿布这是为什么。阿布笑了,我们都是坏孩子。我把手指插进她柔软的头发,一下一下划过去。阿布,我没你坏。我是在山里长大的。见过大山见过树,去田野里摘过蒲公英,我老家的后山上还有遍野的杜鹃花。春天一到便要燃起来似的。不像你,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长大。那个不怎么穷也不怎么富的城市夜晚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星星的孩子长大都会变坏的。至少是虚伪的。我是咬着手指数着星星长大的,不知道怎么就变坏了。我们总把身边的男人当过客。他们从我们生活的河流中踏过去,只溅起一串浅浅的水珠,太阳露个脸照一照便什么也没有了。没课的时候,阿布坐在广场边上晒太阳,迷迷糊糊地拨通一串男生的电话号码,说过来陪我。阿布放荡得像这个拥挤的小城的春天。疯狂过后我们都乖乖地拿起钢笔写字。她写诗我写小说。写到困倦的时候,阿布会给我一支摩尔。有时候是“三五”。“三五”口感不错,抽起来有股子霸气。摩尔像谢霆锋,是个小白脸,而“三五”就是陈道明了。我们并不把自己看成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至少是有些上进的,我们不配。我们只是靠文字取暖。我打心眼儿里尊敬每一个写字的人。玩文学总比玩女人(男人)好。这注定我一辈子成不了批评家,我不忍心抨击任何一个写作者。
也有人问我为何与阿布走得那么近。在他们眼里,同行相妒才对。他们不明白,有一个阿布生活在我周围,我是多么欣慰。记得张爱玲说过,天下的女人都是同行。天下的女人何其多,我们又该去妒忌谁。在我和阿布面前,共同存在着一大堆文字。有灰色的有黑色的有温顺的有乖张的。我们一起走过去,认认真真挑拣出自己中意的部分,互不冲突。有了对方的存在,我们不再孤独。至于各自又以怎样的姿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彼此已不太在乎了。
10、你来接我回家(1)
在前一个章节,我公开了猫的日记。莲说,304没有处女。我觉得很冤枉。猫睁着半明半媚的眼睛说卓雅,你那充满暴力的文字,早已把你强奸无数次了。我就不再争论。想起邻居家上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子,总是固执地喜欢玩成语接下联的游戏。他会背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还知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次我翻开他在报亭里买的那本盗版名言妙句集锦,上面竟有这样的句子:静若处女,动若脱兔。我看看书是新的,料想他一定还没背诵到这里来,便拿起透明胶带,把那个“女”字粘得干干净净,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个“子”字。没想到那家伙不依了。他拿起书本一路找到我家里来,问姐姐你为什么把正确的改错掉?本来就是静若处女,动若脱兔啊!似乎轮到我说对不起了。我强忍住笑说小弟弟,姐姐没错,不信你去查一下字典。小家伙噔噔地跑回家去。一会儿他又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白白胖胖的脸,一晃一晃的。他仰着脸一字一顿地问姐姐什么是处女?我说你去查字典吧。他咬着手指低下头。我查过,说是没有和男人发生过性关系的女孩子叫处女。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发生性关系?姐姐你是处女吗?小家伙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我真有些语塞。这个将来也要吞噬处女的家伙,竟是这么无邪。我只好告诉他姐姐是处女。等他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发生性关系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鼻翼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兴奋地朝自家院子跑去,边跑边叫等我长大了也要和女孩子发生性关系哦!看着那小家伙一摇一晃的背影,我呆立在原地。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是系主任的。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做份家教。对方是体育系的方教授。儿子今年上初三,主要是辅导作文。系主任说我专门推荐了你,卓雅,你考虑一下吧。盯着饭盒里蔫不拉叽的西芹炒五香干,我说可以可以。系主任说那抽个时间你和方教授见个面。我又连连说好。
下午方教授就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在网球场见面。不愧是搞体育的,我暗暗嘀咕。
方教授四十出头,因为壮硕看上去很年轻。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儿子的情况。他说我们家方方就是作文差了点儿,希望你费费心。你们系主任推荐你的,我想一定不错。我也看过你在校报系刊上发表的一些文章,感觉很好,我真的希望你能让方方开窍。我连连点头。方方就站在他爸爸身旁,双手插在裤袋里,拿眼睛挑衅地看着我。这小家伙的目光是锋利的。年少轻狂的锋利让我有些寒冷。我们三下五除二谈妥价格。一周两次。周六周日晚上,一共四个小时,一百块。
方教授的家高贵典雅。他妈的,有钱便有派。五十平方米的客厅光线柔和。一进门,就看见右侧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台雍容的yamaha钢琴。这是我一进门看到的。说右侧靠墙并不确切。应该说是靠玻璃橱窗才对。橱窗里摆放着青瓷花瓶,还有风格迥异的海贝。方方说一看那钢琴就烦,像口上好的红木棺材。小家伙这句话让我吃惊。我怔了一会儿。方方拉拉我的袖子,干吗,我说的话不够吉利?我极不自然地笑笑,这小家伙肯定不怎么好对付。
第一天上课没讲什么内容,时间全用来吃吃喝喝了。方方的母亲远在深圳,是做房地产的,很少回家,小家伙一直是被父亲带大的。从他唯命是从的样子,看得出来方教授对他要求很严格。方教授让方方给我倒茶拿水果,他撇着嘴不声不响地照做。我说不用了,还是抓紧时间讲课吧。他白了我一眼,算是用无声的语言做了抗议。
方教授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在家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做事,我就在客厅给方方讲课。方教授很少出来,可能是怕打扰我们,我曾提议去方方的卧室讲课,那样他爸爸的活动空间会相对大一点。他不怀好意地一笑,你干吗那么关心我爸爸?我咬住嘴唇紧盯着他,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你爸爸可以做我父亲了。他又撇撇嘴冷冷地笑了,他的笑有些随意却又没有表情。一个初三的孩子,有这么冷漠的笑,总让人觉得不怎么舒服。
有时候,方教授也会出去开会,也会有饭局,他在离开之前会准备好一些可口的点心。方教授是那么宠方方。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子那么爱吃巧克力。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喜欢巧克力的都是女孩子,这些女孩子或多或少有些忧伤,所以才需要吃这种高热量的食物来温暖自己。可我并不喜欢巧克力,觉得它甜得有些暧昧。感觉到寒冷的时候,我宁愿蜷缩在被子里抽烟,那缠缠绕绕上升的烟雾,让我怀疑存在的真实。
我用极大的耐性给方方分析话题作文,让他以“幸福离财富到底有多远”为话题写作,他抽出稿纸,在上面来回地画圈,嘴里还叽叽咕咕的,他说幸福与财富根本是两码事嘛。我让他把自己的写作思路分析一遍给我听,他把手中的派克圆珠笔转来转去。眼睛骨碌了几下开了口:这个话题有一个隐含信息,那就是我不得不承认幸福与财富之间一定有距离,这不难理解。像我爸爸,有钱但不幸福。方方拿眼睛看看我,也许他在等待我的问题。他一定认为我会问你爸爸为什么不幸福。我反应冷淡,这让小家伙有些失望,他只好继续说下去。他说我觉得财富有两个方面,物质层面的和精神层面的。可以写一篇杂文。我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思维太过缜密,这样的孩子似乎就不怎么可爱了。
方方挑衅地看看我说,我叫你什么呢?我说你不想叫我老师就直接叫名字吧。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说不行,那样我爸会骂我的。他的口气听起来有些忧愁。后来我们达成协议,他叫我小老师。这个家伙,不太想让别人占便宜,他说叫你小老师已经给你面子了,你叫我爸老师,充其量我叫你一声师姐。方方的口才和他的长相都让我惊讶。
我正讲到兴头上,他摸出一盒德芙巧克力,窸窸窣窣地吃起来。他扔一把到我面前,说吃啊吃啊,我白他一眼继续讲课,他歪着头,想吃就吃呗!女生都喜欢吃巧克力。我就忍不住笑了。那你呢?他气愤地盯着我,继续朝嘴巴里塞一块块黑糊糊的东西。
讲课从晚上八点开始,十点半结束。方教授住的不是学院的教授楼。从这儿回学校骑车要十五分钟。回学校的路上,我总把车骑得飞快。虽然大街上的路灯一盏挨着一盏,但看到昏黄的路灯下自己苍凉的影子,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学院人气似乎越来越旺,师弟师妹们说人模狗样的大学好歹是一国立的啊,总比上私立的要好一点。他们说得没错,中国的私立大学还没走上轨道。在人们的印象里,私立大学都是下三滥的,有的家长宁愿自己孩子自费也不愿去私立学校。时下流行一句话:七月考小子(学生),八月考老子(找关系),九月考票子(交费)。英国的私立学校都是一流的,像牛津、剑桥。中国的教育是个颈瓶,这话真的没错。
在校生呈直线上升趋势,学院便在本城办了所分校,数学和化学两个系的师生先住了过去。方教授也跟着去了分校,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方教授打电话说卓雅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学校害怕的话,就住我家吧,反正房间有的是,也可以帮我看着点方方。那孩子一直很孤单。本来想拒绝,可拒绝一个慈祥的父亲,我的确有点儿于心不忍。再想到每次回学校夜风直朝背后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只好答应方教授,他不在家的日子,我留下来陪方方。
10、你来接我回家(2)
方方学得挺辛苦。周六上午学英语,下午一个艺校的老师教他弹钢琴,周日有一大堆的作业要应付,两个晚上又被我瓜分了。现在的孩子,被学习撕咬得四分五裂。周一到周五我回学校上课。我从来不与方方联系,做好分内的事来换那一百块,我也没心情管更多的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方习惯了给我发短信。小老师,你在干吗呢?在像我一样辛苦地上课吗?我都郁闷死了。这个唠唠叨叨的小家伙。我告诉他我知道他学得很辛苦,但必须进步,还说他有天赋。他说我会进步,我会善待我的天赋,只是我会麻木。我相信这是这个冬天的错觉吧。小家伙把我逗笑了。他在我面前开始咬文嚼字。
每次上课之前,我都要检查上周布置给他的作业。他完成得极其被动,他说不喜欢写作文,没什么东西写。还说我要是能培养出他的写作兴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老师了。
我说方方,我们来个君子协议,我让你写的作文,我自己也写一篇,然后再交换批改,互提意见怎么样?他习惯性地撇撇嘴,扯扯生动的嘴角笑着说,我写不出来,要写你自己写好了。我涨红了脸说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爸爸!方方愤怒地吼道,你们这些人除了告状还会什么?说完他蜷缩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开了,一个男孩子竟然这么容易掉眼泪。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他并不领情,只是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我有点心疼了。这个可爱的孩子,他那么纯洁那么敏感。我用面巾纸揩干他脸上交错的泪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学校,我给方方做晚餐以表歉意。烧西红柿炒蛋的时候,因弄不清是先放西红柿还是先放鸡蛋而弄错了顺序,做出来一盆西红柿鸡蛋粥。方方很给我面子,埋下头稀里哗啦地吃,竟然没抱怨一声,小孩子总是容易让我感动。方方说小老师,你以后能不能每晚都来陪我?我爸不在家我害怕,可我越害怕越想看恐怖片。《午夜凶铃》让我三晚上没睡觉,我一闭上眼睛窗帘便轻飘飘地翻动,那微弱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这个孩子和我有着一样的歇斯底里,明知道会伤害自己还是要去做。这一切都源于我们骨子里的这份固执。我犹豫了,突然想起张维,我已好久没见他了,还有杭爱,无意识中他们似乎淡出了我的生活。都没主动联系,让我有些失落。小老师,你不愿意吗?方方拉拉我的衣袖,我给他一个虚弱的笑,说我有时间就过来多陪陪你。他开心地笑了,露出两个生动的小酒窝。
方方并不是那种不容易接近的孩子。可能他最初的表情给了我一个错觉。他会认真地完成各科作业,他也会尽力地写够六百字的作文交给我。方教授回来高兴地拍拍我的肩,卓雅,真有你的!我朝方方做个鬼脸,方方也得意地吐吐舌头。方教授要回家住几天,我上完课后便挎着单肩包准备下楼回学校。方教授说卓雅,你不用回去了,已经太晚了。方教授这么说的时候,我看看方方一直朝我吐舌头。我慌乱地说不用了,我已经好久没回学校了。方教授说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我说不用有同学过来接我。我们都不再说话。沉默了很久,还是方方打破了僵局。小老师,那你先给我做份西红柿炒蛋好不好?等你朋友来了在楼下叫你你再下去。这个小滑头!我又把包重新放回去。走进了厨房,我听见方教授在客厅里大声说卓雅你把方方惯坏了。我在厨房给张维发短信说,你来接我回家。
我做菜的手艺进步很快,已经会烧开扬青菜和白汁排骨了。张维在楼下打我手机,我知道他是不会在楼下大叫我的名字的。方教授说让你朋友上来一道吃点夜宵再走吧。我说不用了,方教授你就凑合着尝尝我做的东西,再和方方聚聚。
下楼来,我看见张维靠在楼下的那株古老的胡杨树上,双手插在裤兜里,我们肩并肩向外走去。
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张维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紧盯着水泥路面。我最近有点忙啊,我故作潇洒地耸耸肩。我们都不再说话。说什么呢?其实我们彼此还是陌生的。走到一起只是为互相取暖。我一直相信,两个人的寒冷,抱在一起就是微温。我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可心还是冷的,这可能注定一辈子都是陌路人。
回学院的一段路,走了很久。起风了,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强劲的风更加肆虐了。车突然停下来,张维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没有一丝缝隙,我感觉他把我勒得只剩下骨头了。
晚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昏黄的灯光里我看见了汽车的影子把我们吞没了。
卓雅,我需要你。张维的头埋进我的胸口。我笑了,起初还以为自己是在哭,后来才知道我真的是笑了。两个注定一辈子陌生的人抱在一起听对方说需要,这的确是很可笑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喜欢听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说他需要我。需要和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需要至少说明这个男人还在乎你而要的含义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了。一个男人说要你,就是他要和你做爱,做爱和睡觉是两码事,往往后者更真诚。
路过一家水果摊,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一路小跑,买回一个金灿灿的柚子。现在买柚子已成为一种瘾。瘾不是习惯,它有一种赌注性的东西在里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赌上了什么。张维从我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袋子,一只手紧紧搂在我的腰上。我突然有些恐惧了,我不知道这只手能够让我温暖多久,疼痛多久。从小到大,我总喜欢让别人牵着我走路。冥冥中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人紧紧牵起我的手,走出一街华丽,走出又一个万劫不复。
我又留在张维棉布味道很浓郁的大床上过夜。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床很柔软,我竟然产生了想一直睡下去永远不醒来的幻觉。张维滚烫的舌头在我身上来回搜寻。他温柔地舔我的嘴唇,我已没有力气张开嘴巴来迎合他。我真的需要休息。我就那样躺着,毫无生气地躺着。张维的身体变得滚烫,汗水浸润了我。我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一尾鱼,浑身湿漉漉的。
我的声音含混不清,张维,我要你!这个可怜的男人扭动着身体,汗如雨下。他只是用力地抱紧我,抱紧我。我突然有些愤怒,我摇晃着他,张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早上醒来,看到白色床单上猩红的血迹,我心里一片平静。我安静地坐在冰凉的红木椅子上看张维小心翼翼地把床单抽出来叠了又叠,最后放进衣橱里去了。弄好这一切,张维走过来抱起我,声音嘶哑地说卓雅你是个纯洁的女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凄凉地一笑,我说是我强迫你了。张维把我抱进怀里,我的冰冷的眼泪落下来,我想,这辈子,我只属于一个男人了。
回到宿舍,头有些发晕,又想呕吐。从小到大,头痛像恶魔一样的缠绕着我。我怎么也摆脱不了它。去医院做ct,一切都很正常。可在这种虚无的正常里,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像在盐酸里浸泡过一个世纪。没去上课,阿布告诉我,老师点名她全力帮我代管了。晚上张维打我手机,他问我有没有事。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其实我想说,我要你抱着我,永远不要松开。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说再见,说晚安。
10、你来接我回家(3)
这段短短的感情插曲,就当它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小感冒,但这依然是我想要的。我也想过,这可能只是个华丽的传说,它仅仅属于记忆。那么,我就当它是一件发神经时买下的衣服,第一眼有要的欲望就要了,管它以后穿不穿。因此,人们避免不了做糊涂事。每个人都做过的糊涂事,应该算不上糊涂了吧?没有参照就没有愧疚。
身边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抑或混乱抑或颓败地进行着。我照常吃饭睡觉上网逃课。周六周日晚去给方方补习作文。
那天晚上方方出奇地安静。埋头学习,没说一句多余的话。甚至没去翻弄他最爱吃的巧克力。他的配合让我吃惊,要讲解要练习的内容很快就完成了,他也没闹着让我给他做西红柿炒蛋,我担心小家伙是不是病了。拿手去摸摸他的额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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