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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阅读

  表演,人才汇粹;身材、扮相、演技、舞姿、风度、气质、化妆、美工,禀赋超群。加上我们宣传队的节目几乎全是我创作的。独一无二,决无雷同,在每次汇演中稳拿第一,超过了以前风头最劲的几个区宣传队。县里的各种会议,各个节日,各种活动,都安排我们演出。还时常代表县、区革委到各大水利工地、驻军营地、工厂矿山去慰问演出。文化馆为我的诗歌出了个专集。用我一首诗的标题叫《我们的诗》。就这样,县里有关文艺创作、群众文化、政治夜校的会议都通知我参加。有会议补助、生产队要评工分,还有会议伙食吃,比队里出工强多了,何乐而不为?也就是到文教局‘挖斋’来了。”

  尽管童童把写诗搞宣传跟挖斋相提并论,不以为然,彦荷却从中看出了他命运的转机。到底他写了些啥,会让当权派们赏识呢?他说:“你把不敢见人的东西都给我看了,那些当众宣传,人家赏识的大作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童童笑了,说:“我给你看的是心有所悟,由衷而发的真情之作。那些人云亦云、应景卖乖、图解政治、喊口号、拍马屁、浮上水、口是心非、粉饰太平的东西,我自己都讨厌,写过就忘,想给你讲都记不起来。有啥说的?”

  “我不信!”老九沉下脸来。

  童童想了好久,说:“有些想起来了,确实不好意思给你说。发表时我都用‘童耘’的笔名,不敢用真名。我选几句不太可耻的给你讲吧:‘。冲开五千年迷雾;荡涤八万里云烟 。‘。红核拳高擎九重天;万吨轮威镇四海浪。’‘。 千条江河联万面明镜;百世荒原献亿吨棉粮。’诸如此类,我都记不得是为啥写的了。‘卷起的裤腿还没放下/小辫上粘着田头的泥巴/手背上贴着一片秧叶/笑吟吟黑板前站下。’写政治夜校女教师。算了,记不得了。还有些歌剧、话剧剧本,纯粹是套的样板戏框框,,更不好意思说!”

  “《我们的诗》呢?”

  “可笑。批林批孔的。”

  “肯定记得!”

  “好嘛:我们的诗/是枪/枪枪射中林彪孔老二的胸膛。饶了我嘛,跟雷锋的顺口溜一路货色。不说了!”

  老九笑了,说:“搞群众文化是条出路。你的诗嘛,有点意思:‘冲开五千年迷雾;荡涤八万里云烟。’好大的气魄!‘卷起的裤腿;小辫上的泥巴;手背上的秧叶;’观察细致,描写准确,形象鲜活。我看你还是可以的嘛。不错!张老师有眼力。你可以走这条路。”

  几句话说得童童心服口服,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柳然老师那些真正的诗人消灭了,才有我等滥竽充数挖斋的机会。走上了这条路,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哪一天因文获罪,遭了文字狱也无怨无悔了!”

  “没这样悲观。这不是你的性格!”老九说:“当然,放聪明些,机灵点,看准风向,尽量避免出错。见好就收,急流勇退,就万全了。”

  “我帮公社书记增了光,他送我到县委党校学习,准备提干。刚一个星期,就被人检举我是杀关管子女,退回公社。书记还可以,让我当民校教师,算是见好就收吧!”童童感慨道:“都是女人,咋个你就有这样的见识?还是那句老话:之所以叫曾精灵!”

  老九一笑,想:“差不多了。”看看表说:“电影快完了。我们出去走走。”

  童童说:“好!”

  锁了门,两人向东门外走去。

  下弦月还没升起。拱桥上没有路灯,黑黢黢的不见行人。两人靠在桥头栏杆上,任清冷的河风吹着发烫的脸颊。

  老九捏了下童童的衣袖,问:“冷吧?”

  童童说:“不。我穿了线衣的。”想一晚上全是谈自己,该问问她了,说:“回来休假吗?”

  老九说:“我调回兴盛妇联了。”

  “他转业了?在哪个单位?”

  “ 我离婚了。”老九说,黑暗中直直地望着他。

  “军官太太当厌了?”童童说:“我不信!”

  “真的!不骗你。”老九诚恳地说。

  看她的样子,童童信了,说:“军婚哪!法律保护,容易吗?是他甩了你?”

  “不是!是我告他的。”

  “为啥子?”

  老九痛苦地说:“想起那几年受的罪,我都不晓得是咋个挺过来的。”

  “为啥子?”童童追问。

  “为啥子?过不下去了嘛!”老九说:“当年想得好幼稚,坚信鲁迅说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为了跳出农门,过一个像人的生活,狠心跟瑞琥分手,到重庆去刮娃娃。好痛啊!童童,你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刮娃娃那个痛法!刮匙在里面搅,挖心扯肺,翻肠倒肚,真是想死的念头都有了。”老九抽了口冷气,说:“到了拉萨,三姐介绍了几个,看他算是最好的。心想,工作有了、成家了,像李双双样先结婚后恋爱也不错。把个小家庭收拾得清爽干净、舒适温馨,一心想过安稳小日子。哪晓得自己是一相情愿。那个混蛋是贵州农村的,小学毕业,从汽车兵一步步爬到排长位置,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跑青藏线,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回家来不洗澡、不洗脚、不刷牙、不换衣服,满身油污就朝床上钻;恶臭熏人就要干。天天喝酒。喝够了就翘起二郎腿黄腔顶板地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那个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得你想拿刀给他割了,差那几分之一度他就是唱不准!我轻言细语要他改变那些坏习惯,没想到这些事根本提不得。一提他就骂:‘臭地主婆!臭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他是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先进共产党员的革命作风!没办法,太脏了!我就跟他分床,不洗干净不要他上我的床。他偏不,把门撞开,硬挤上来。后来干脆把所有的房间门都拆了。我不要他碰我,他就打,说是:‘无产阶级专政!’我反抗,就把我捆起来强奸。开初我忍着,想,家丑不可外扬。他却以为我软弱可欺,说他是我的大救星,没得他我就没得户口、没得工作、没得饭吃。他越来越凶恶。我怀孕了,他想要个儿子传香火,对我稍好一点。没想到生下来是一个姑娘,还有先天性心脏病。他就变本加厉,把我朝死里整。我忍无可忍,到团里去告他。当着团长的面,他态度非常好,承认错误,表示坚决改正,可怜巴巴地说是他太爱我了,出车回来迫不及待来亲热我,顾不上其它,请我谅解。但一回家就怪我坏他的名誉。打得我死去活来。我不想再忍了。对这个痞子,我不抱任何希望了,跑回三姐家住下。姐夫是师后勤部长,他不敢乱来。请人来讲情我不理;亲自来认错我不见。不到半年,他和一个当地女人乱干,被人检举,停职处分。也是走多了夜路,一定要撞鬼。我趁此机会要求离婚。姐姐姐夫也坚决支持,打了招呼。终于摆脱了这个痞子。拿到离婚证那天,我一个人跑到罗布林卡,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你猜,那个时候我最想见到的人,最想扑到他怀里痛哭的人是那个?”

  童童还在思索,几辆卡车亮着大灯,搅起满天尘土开过来,忙拉着老九向河边跑去,说:“走铁路,没灰尘。”

  借汽车灯光,童童看见老九眼里泪珠闪亮。

  下弦月出来了。铁路堡坎上阒寂无人。黑黝黝的夹竹桃丛中,红的白的花朵在夜风中颤抖。老九说:“你猜呀!我那时最想哪个人?”

  童童说:“瑞琥。”

  老九摇头。

  “大姑!”

  “不是。”

  “女儿!”

  “不是!”

  童童想出个差点忘了的人,说:“夏理瀚!”

  老九不满地说:“咋个想起他来哟!”

  童童实在想不出谁来,开玩笑说:“该不会是我吧?”

  老九幽怨地狠狠盯了他一眼说:“木头!偏偏就是你!”

  太出人意料了,童童静候她说下去。

  “罗布林卡到处都是游人。来来去去的人都奇怪地望着我。我才不管他们哩!一个人从上午十一点过坐到下午八点过,哭着想你,不哭了更想你。想伤心了又哭。这天,都是边哭边想你。我恨自己当初太胆小,不敢跟小妹、幺妹她们拼,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幺妹拒绝了小妹;最后又被幺妹甩了。我的心子真痛啊!”

  “你那时有瑞琥哇!”

  “瑞琥是在我情感脆弱,心灵空虚的时候,用他的痴情打动我的。他怕失去我,果断下手让我怀了孕,以为生米煮成了熟饭,就靠实了。他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招,让我下决心和他分手的。一个好男人哪里能够为栓住心爱的姑娘而不惜伤害她,让她承受耻辱和痛苦啊!这样的男人值得自己爱吗?”老九切齿说道。

  “那你还去看他,跟他告别?”

  “我狠心刮掉了他的孩子,离开了他,我欠他的情哪!”

  “这个老九,情感细腻丰富,思维敏捷理性,真是难得!”童童想:“之所以叫曾精灵啊!”问她:“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子要想我?”

  “你就从没想过我爱你?”

  “哪敢呀!我以为你只爱夏理瀚、瑞琥那种文静瘦弱、理智秀气那一类型的哩!”童童埋怨说:“你要早告诉我,就免得我们两个都受那么多罪了!”

  “早告诉你?”老九说:“你想想,那时你身边有好多妹妹围着你:幺妹、小妹、刘妹、还有洪玉山那个幺妹!她们哪个都比我漂亮。你眼睛角角里也没得我嘛。再说,你那么潇洒、那么桀骜不驯,我还怕我管不住你哩!”

  童童苦笑,说:“你真是少年老成,老谋深算哪!”

  老九想起一件事,带着孩子气的笑容,夹着一丝羞涩,神秘兮兮地问童童:“1959年下期,你们几姊妹当中,是哪个跟妈妈在值班室睡觉?”

  “问这个干啥子呀?”童童很奇怪,说:“妈妈把我从小带在身边,59年还是我。”

  “你晓不晓得有天晚上,大雷大雨,有人来请妈妈接生。有个小孩没回去,在你们床上睡了一晚上那回事?”

  童童记得,那天,大雷雨,陪大人来的小孩怕打雷、怕闪电、怕天黑、怕大雨、不敢回家了。童童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听见请妈妈接生的像是是个啥亲戚,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个小孩爬上床,从妈妈那头钻进被子,冰冷的脚挨着他。他很不满意地翻身让开,睡着了。天亮以后,那个小孩爬起来,穿上衣服走了。童童说:“记得,几十年就碰到过这一回。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晓得是哪家亲戚的娃娃。”

  老九笑着说:“当真不晓得?”

  “当真不晓得。当时只听见哪个小孩闹得好凶,坚决不回去,要在这里睡。大人只好将究他。”

  “是男是女你也不晓得?”

  “不晓得。”

  老九笑得好天真:“我还以为妈妈带着睡的肯定是个姑娘,哪里想得到妈妈带着睡的是你呢?”

  “是你硬不回去,跟我睡了一晚上?”童童大吃一惊,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

  老九说:“我也没想到看你是男是女,钻进被子,挨着你,你翻身把我蹬开。我不敢惹你。睡到天亮,醒过来,看到凳子上放着栓皮带的男式裤子,吓了我一跳。又看地上也是男式鞋子。赶忙看你脑袋,原来是个短头发的男娃娃。吓得我赶紧穿起连衣裙就跑了!”

  童童那时14岁,老九才12岁。老九不说,童童这辈子决不会晓得他和她竟然也像宝黛,两小无猜,同宿紫纱橱样,有过同床共被的奇缘。难怪童童以前老不明白为啥彦荷总是用很特别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老九提起这件童年趣事,两人心中都荡漾起脉脉温情。联想到检司公路边茅棚里紧挤在毛毯中的那一夜,无不惊叹这上天安排的旷世奇缘。

  “童童,你记不记得在瓦窑四队帮我揉腰杆?”老九抱着童童,娇柔地喃喃着。

  “记得,那时你腰好细啊!”

  “那天,我真想翻过身来抱着你,告诉你,我爱你。又怕李问菊进来看见,还怕把你吓跑,连这点享受都没分了。”

  “都怪你,不早说,让我们受这么多年的折磨!”

  “我现在说也不迟嘛!”

  “不迟吗?”童童冷静下来,紧抱着老九的手松了,痛苦地说:“老九,老九!迟了!迟了。迟了十三年了!”

  老九更紧地抱着他:“我看穿了,你和联芬,就跟我和那痞子一样,不会幸福,不会有好结果的!”她泪眼婆娑,望着童童,凄楚地说:“这是我在地狱里走了一回,血泪换来的觉悟啊!”

  “可是联芬三娘母咋个办?”童童迟疑了,想着自己离开了她们,三娘母的惨状,恐惧地摇着头,低声说:“老九,没有了我,在那个贼窝子、告化营、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联芬、潇潇、还有没满周岁的叶叶,她们活得出来吗?”

  “不怕,我考虑过。”老九说:“联芬个人谋生,不会有大问题吧?她有那个摸样。说不定还可以找一个适合她,条件比你好得多的人。比跟你还过得好!潇潇、叶叶我们要。我养活一个没问题吧?老母亲帮点忙没问题吧?你自己养活自己也不难吧?没你想的那样可怕!”

  “你自己还有个先心病姑娘呀!”

  “判给那个痞子的,所有的抚养费、医疗费都是他出。大姐帮我照看,没问题的!”

  童童迟疑着说:“你认为你考虑周全了吗?”

  “我晓得你要说啥子!”老九说:“我不像别的女人小鸡肚肠。告诉你,我喜欢叶叶、潇潇,当她们是自己亲生的不就行了吗?今后你有出头之日,条件允许,我们再生一个。不允许,就这样也是一辈子,不好吗?”

  这个老九,心胸豁大、思维缜密,童童真服了。思虑再三,想着联芬面对伯伯的枪口,闭眼等死;挺着个大肚子到清理阶级队伍的号子里送钱粮;背着娃娃挑潲水;更有盼着上幼儿园的潇潇;不曾见过面就笑着伸手求抱的叶叶。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被击碎,心酸得差点哭出来,抱紧老九,嘴贴在她耳边说:“我。我。我实在不忍心哪。”

  老九也流着泪说:“不是我非要拆散你们。我有预感,你们真的不适合,同不到老。不会有好结果的!”

  童童说:“联芬不说了。两个姑娘,两个姑娘!我心子痛啊!。”

  老九埋怨道:“哪个叫你生这样多?还说自己超凡脱俗?跟农二皮一个样:多生娃儿多分口粮!”

  童童辩解说:“叶叶是带环受孕的。”

  “你们真的不合适!同不到老,终有一天会分手的!”老九又强调说:“真到了那天,你会失去优势,会更痛苦,比现在更痛苦!”

  童童想了很久,说:“老九,我真想和你开始新的生活。我想我们一定会很幸福。感谢你给我的爱和信任。我也相信你的预感。你的觉悟是正确的。但是,现在,在一个不短的时期内,我和联芬的婚姻,关系到她们三娘母的生存。联芬对我有强烈的人身依附心理。我抛弃她们无疑是断了她们生存下去的希望。我只有在她能够独立生活下去,有了独立的人格意识的时候;她自我意识到我和她不合适,她可以离开我独立生存下去的时候,才可以离开她。要不,把她们推入悲惨的境地,甚至毁灭了她们的生命,会叫我遗恨终生,后悔莫及的。老九,鲁迅是对的:生存是第一位的。在生存这个严酷坚硬的现实面前,任何温馨浪漫、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爱情,都是会黯然无光、退避三舍的。”

  老九擦掉眼泪说:“鲁迅的原意,‘生存’对‘每一个人’都是第一位的。注意,是泛指‘每一个人’。你却偷换了概念,把‘每一个人’偷换成了‘他人’!篡改成‘他人’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了。你不觉得荒谬吗?”

  老九再一次令童童惊异、佩服:之所以叫曾精灵!竟然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潜意识里,连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东西。他回想起自己的情史,从小妹起,到幺妹、到聪聪、到联芬,都是把她们的生存放在了第一位:他为了不拖累小妹,不惜无情到残忍的地步;他对幺妹迫于生计的变心,宽容、理解、甚至同情;他为了不伤害聪聪,不忍心让他下乡,放弃了自己刻骨铭心的爱;对联芬生存的顾虑,压倒了对心心相印、温馨幸福的爱情,和对美满婚姻的渴望。

  他抱着彦荷说:“老九,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良师益友,要是哪一天联芬能够自立了,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扑进你的怀抱。心心相印、亲密无间、相携相依、白头到老!只是,你可能等不到那天的到来,早就成了某个幸运儿的爱妻了!”说得动了情,他强忍住不哭出来。

  彦荷伤心地哭了,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童童,不停地亲吻他,在他的脸上、唇上、胸膛、肩膀擦满了咸咸的眼泪。她明白,她多年来的期待,她心灵深处的爱情,她在阳光明媚的罗布林卡的思念,她拿到离婚证时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全都落了空。尽管童童给了她一个希望,她知道,这是一个渺茫的希望,是一个几乎不能实现的希望。这个希望要实现,必定是中国社会来个极大的变化,像联芬这样的农村妇女都能够自立自强了。这是多么的遥遥无期呀!她能够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昙花果 (27)

  二十。 曾经沧海。

  1976年,京畿地震。雷霆风雨、电光地火、山崩海啸、房倒屋摧。中央文革压下了地震局的预报,24万2千多人殉难。毛泽东死了!邓小平不愿意按他的既定方针办,一个荒诞的时代结束了。

  邓小平给全国几千万知青开出了两条活路:招工,考大学。到1979年,兴盛县首批赴璧县插队落户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全部从这两个途径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城市。当年的少男少女如今都步入中年,青春不在了!

  1989年,是童无逸们上山下乡第25周年。1/4世纪啊!值得纪念!吴卫东受大家委托,主持筹备纪念会。这天,他到城关医院找童无逸商议。

  童无逸正在给一个女人看病,叫他等会儿,对女病人说:“现在明确了诊断,该放心了!就吃这些药,会好的。”

  女病人感激地说:“谢谢童老师。要不是你呀,我还不晓得要花多少冤枉钱,多受好多罪,长期担惊受怕,吓都要吓出大病来。”见吴卫东候在一旁,以为他是来看病的,说:“这个童老师,太高明了。我十多年来总觉得心脏有问题,心慌、心累、乱跳。县人民医院、泸州医学院、华西医大,好多专家教授都看过,都检查过,都说我没问题。说:‘啥子心脏病?神经官能症!’开些药一点作用都没得,越吃越恼火。我症状还在呀!我怕自己是啥子怪病,越想越怕。怕得心神不安,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听人说童老师还可以,来找他。他给我仔细地检查,做心电图。肯定地说我心脏有杂音,要我到华西去做超声心动图。我说华西那个教授说没必要,白花钱。童老师很有把握地说:‘非做不可!’我到成都,还是前次那个教授。我说了童老师的意见,他很勉强地给我开了检查单子。报告一出来,他大吃一惊,说想不到一个小县城的基层医院还有那么高明的医生,这样少见的二尖瓣条索增生都被他发现了。非常佩服!我说,你来找童老师硬是找对了!”

  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心动图报告上的姓名叫邓媛,32岁,看起来很年轻,只有二十四、五的摸样。她中等身材,匀称窈窕,穿着入时,很有气质。一头流畅的大波浪披在肩上,用两颗别致的发夹别在耳后。她细长的柳眉直入鬓角。长睫毛下大大的眼睛顾盼生辉。端正秀丽的鼻子、勾画精致的红唇,全都恰到好处地安放在不胖不瘦的瓜子脸上。令人惊艳,过目不忘。

  她临走,大方地伸出手来,握住童无逸的手说:“谢谢你了,童老师,祝你好人一生平安!”姗姗而去。

  吴卫东说:“你不是中医吗?咋个西医的心血管病还行?”

  童无逸说:“我成都中医学院毕业后,四姐已经调回华西。我到华西去进修过一年的西医内科。其实我决不会比那些专家教授高明,只不过在这个病例上比他们仔细、小心、多动了些脑筋、运气好点而已。”

  “还不是因为人家漂亮,你才分外多动了些心思!”吴卫东笑话他。

  “说实话吧!要是在舞厅里、宴会上、或是别的交际场合,跟这么漂亮的女人献点殷勤,有点啥子想法,也并非不可能。”童无逸认真地说:“可是,一旦我我穿上了这身白大褂,拿起听诊器,在我的眼里、心中,就没有什么美丑妍媸、贫富贵贱的区别了。一概都只是个病人!”童无逸又笑笑说:“再吹个牛吧:‘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已经是身如枯木,心如古井了!”

  “世上哪有你这样欣欣向荣的枯木,波澜壮阔的古井啊?”吴卫东大笑,说:“还天天晚上跳舞!”

  “不跳舞干啥?像人家打麻将、赌钱?我才不干哩!白天上班,看业务书,屁股都坐痛了,好不容易下了班,还坐?”童无逸说:“几年书把我背读驼了、人读蔫了。世事纷扰,生活苦辛,哪里排解?只有让音乐麻醉自己,奋不顾身跳得大汗淋漓,一切尘嚣烦扰通通丢到九霄云外,然后回家洗澡,高卧天明,第二天上班!”

  “找到有感觉的没有?”

  “傻儿才在舞厅里去找感觉!”童童说。

  “对头,医院里有这么多相好,还有离家出走,逼你离婚,非你不嫁的女医生,哪个傻儿还在舞厅那种场合找对象啊!”吴卫东一本正经地说。

  “你今天是专程来取笑我的呀?”童童说:“你真要关心我,就在你们文教系统给我介绍一个合适的。”

  吴卫东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起一个,虽说没有刚才那个女人漂亮,但也很不错。白白净净、匀称丰满、气质高雅、多才多艺。兴盛师范毕业,现在自考中文本科。”

  “在哪个学校?”

  “兴中街小学。”

  “离婚的?”

  “好象未婚吧。”

  “老处女?”

  “才二十多点吧。”

  “这么小?啥名字?”

  “好像是姓毕。”

  童无逸猛然醒悟:“开啥子玩笑!你说的是毕海帆吧?”

  卫东大笑起来:“还需要我当媒人哪?你们形影不离,出双入对,这么久了,哪个都晓得了,我才听说。就等你拿喜糖来吃了。”

  童无逸说:“老朋友,不要乱说。毕海帆是我中学老师的女儿。她不过是找我帮她们学校编排过几个节目,来往密切些。仅此而已!我四十多岁的人了,又离了婚的,关系不大;人家二十四、五的大闺女,千万高抬贵手,舌下留情,饶了人家吧!”

  吴卫东安慰他说:“放心,她是我嫂子,够我尊敬一辈子的。我不会说她的坏话!”

  童无逸大笑骂道:“放屁!越说越不像话了!我跟她。”忙又打住,怕越描越黑,说:“不要胡说八道了,有啥事?快说,要下班了!”

  吴卫东说起纪念会的事来,最后定在6月11日,星期日。地点在县文教局招待所。

  因为吴卫东参加首次高考,以璧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西南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分配回兴盛县教委,现任数学教研室主任。邓阳英安排在招待所当会计。

  赵渝顶替父亲回文教系统,也在招待所当采购。在招待所开纪念会,图个近水楼台!

  纪念会如期召开,童无逸早早来到会场。吴卫东一见他,忙说:“快去跟陈明瑞把标语口号整出来。”又匆匆和赵渝、邓阳英安排伙食去了。

  陈明瑞回城安排在供销社文具店当售货员。生意清淡、工资菲薄,好在闲暇很多,正好给他《玉石围棋》的创作留下了充足的时间。他边上班、边创作、边自学,通过了四川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自考。他对家庭生计不管不顾,让同一单位的刘晓英痛苦不堪。夫妻关系处于崩溃边缘。

  他跳出以前文稿的窠臼,不再贴政治标签,不再强加阶级斗争内容,重新构思,精心布局,纵横时空,大开大阖,挥洒自如,完成了这部孕育几十年,屡经挫折,耗尽了他半生心血精力,寄托他生命期望,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传奇。

  他用排笔工工整整地在四大张红纸上写下“青春无悔”四个大字。羸弱的身姿勃发着激情;苍白的脸上洇染着红晕;两颗火炭样炽热的眼珠在镜片后兴奋地燃烧;志得意满地笑着说:“童童,请祝贺我。我的《玉石围棋》就要出版了!”

  童童惊喜地说:“太好了!祝贺你!是刊发连载?还是单行本?”

  “说是单行本,‘七。一’出书!”

  “哪家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你亲自跟出版社联系的?”

  “不是。是我们县一个非常出名的作家,叫夏为佐,他帮我联系的!你认得他吧?”

  童无逸这些年潜心医学,跟县里文艺界已经绝缘,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非常著名的作家,说:“不认得,他介绍你跟出版社的人见了面?”

  “没有。夏老师非常肯定地说,他跟那些编辑关系很好,人家答应了的。”

  “稿子是你寄去的吗?”

  “夏老师送去的。他人很好,很谦和,是个老实人。他发表过很多小说。他看了我的稿子,就向出版社推荐。出版社拿去研究了半年多,终于决定‘七。一’出书了。”

  童无逸见他兴奋的样子,也为他高兴,自愧不如,不晓得自己要写一本书的夙愿几时才能实现。

  陈明瑞要他帮忙贴“青春无悔”。童童说:“这个口号太虚伪!是哪个喊写的?”

  陈明瑞说:“报刊杂志都这样提!再说,我的书出了,何悔之有?”

  童无逸说:“如果你没下乡,正常地读书,上大学,你的书早几十年就出来了。可能还不止这一本吧!”

  陈明瑞不说话了。

  蓝瑛和张信智走了过来。

  蓝瑛发福了。原来就丰腴的身材已显肥硕。张信智也开始秃顶,精明沉稳,再不是当年的小兄弟摸样。

  童无逸和蓝瑛常在上下班时碰见,打趣说:“蓝经理,我经常提醒你,多吃蔬菜肉蛋奶,不吃肥肉动物油,少吃糖盐精米面,不长脂肪长寿年啊!你咋个还是这么胖?”

  蓝瑛宽厚地笑着说:“心宽体泰。胖人有福。活多长算多长。要活成个千年老妖精,人家不嫌自己都要嫌:骂自己老不死的!”

  大家都笑了。

  张信智在县政府总务科,俨然一个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勤勤恳恳、精明干练的小公务员,说:“这口号好,要贴吧?”和陈明瑞把“青春无悔”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童无逸转身看见杨忠贵一摇一摆地走来,忙握手寒暄,问:“柳明琴呢?”

  “她把店子头安排好就来。”杨忠贵明显发福了,越发魁梧。说:“毛德宝昨天在我店里吃了饭,他当站长了。说要赶回璧县开会。没时间来参加这个纪念会。”

  童无逸笑笑,说:“生意好啊!”

  “还行。过得去!这年头,有碗饱饭吃就够了!”

  两人想起在柳信7队饿饭的日子,不禁相视而笑。

  杨忠贵从璧县回来,在县酒厂当业务员,长住火车站货场,收发产品、货物,一次抓小偷偶露两手,威名远播,被一 帮铁路子弟奉为宗师,群聚操练。小青年结成团伙,难免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扰乱治安,触犯刑律。第一次“严打”,团伙被抓,牵连师傅。杨忠贵被判刑三年。出狱后和柳明琴在火车站广场边开一饭馆,生意兴隆,已是小有积蓄,生计无忧了。

  洪玉山回城后在酒厂烧锅炉,与杨忠贵有同事之谊,招呼他到一边叙旧去了。

  看到洪玉山,童无逸不禁想起聪聪来。二十多年了。当年那异香撩人,秀目下有一对月牙凹的月下美神,如今在哪里?什么样了?过得好吗?。

  “童医生,啥事触景生情?出神了!”李问菊一声喊,把童无逸惊醒过来。因古正云每到冬春季节,手伤发作,都要来找他。两口子常这样叫。如今古正云双手基本恢复了写字、吃饭、洗脸等功能,仅腕力欠佳,能胜任饮食公司会计工作。李问菊在鞋厂当会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古正云入了民革,是县政协委员;童无逸开玩笑说他们家是“政协”。

  李问菊说:“才不是政协哩!我哪里领导得了他?”

  古正云笑笑说:“还是你在领导,只不过民主多一点吧!”

  夏理诚和他们一起来的。他回城后,因心情、环境的改善,视力有所好转,安排在百货公司任仓库管理员,结婚生子,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各自谈了些孩子成绩、工资待遇、住房条件等家常话,一旁坐下。

  知青们陆续到来,已有两百人左右。吴卫东正拍手请大家安静。邓阳英拉着朱仕坤满面笑容地走上前来对大家:“才从自贡赶来的稀客!”把她安在前排坐下,说:“你是贵宾,坐这里!”

  童无逸见青牛山上的金凤凰虽年过四十,体态丰满了许多,但容貌气质依然端庄秀丽,上前招呼过,回身见黄文婉和柳明琴、刘晓英进来。柳明琴也把黄文婉往前排拉,说:“黄文婉更是远客,东北回来的。”

  黄文婉强不过,红着脸拉柳明琴、刘晓英一起坐。

  童无逸晓得她以顶替1958年死去的妈妈的名义,回到兴盛县妇幼保健所当收费员,后随丈夫去了东北,因家事回兴盛好几天了。

  吴卫东把童无逸拉到一旁,小声说:“有人不同意为死去的知哥知妹们默哀,说是对上山下乡运动抹黑,怕政治影响不好;说没必要。你说呢?”

  童无逸说:“不理睬他们。这些畸形政治生物一时半时还死不完!”

  看到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欢聚一堂的知哥知妹们,童无逸想起惨死瓮滩的刘妹,刘韵蓉;想起青年夭折,死于急性肾衰的张瑞珀;还有像他们样死于灾难、疾病、饥饿的十多名男女知青,他们年轻的生命、他们曾经有过的美梦、他们的情爱、他们的悲剧人生,被不堪回首的时代所吞噬,将被蒙上厚厚的历史尘埃,被周旋于事业和爱情的后来人所遗忘、所误解。

  默哀!沉痛地默哀!为什么不呢?

  仅仅是默哀、悼念就够了吗?

  钟荣富拄着拐杖,一步一喘,慢慢走进来。上二楼这几十级楼梯让他精疲力尽。他那个包子脸老婆自从他病休后就专门伺候读中学的儿子,再也不管他了。他顶替父亲回搬运站拉板车,让他先天性二尖瓣狭窄的心脏功能彻底失去代赏。

  童无逸给他做过心电图,拍过胸片,看过他的超声心动图,知道不做手术换瓣,钟荣富没多长时间了。但,一是单位条件差,没钱!二是他早已错过手术时机,除了换心,只有靠药物缓解心衰,维持生命。看着他晦暗的面容,乌紫的嘴唇,童无逸关切地问:“服药了吗?”

  “早晨,不得了!吃了颗,地高辛、双克塞,好些了,才来的,”他苦笑着,一句一喘,说:“我,完,了!最后,来看,大家一眼。”

  众知青纷纷安慰他。他点头致谢。看到“青春无悔”四个整张大字,他咬牙骂道 :“放屁!卖屁股,买公债!”

  童无逸懂这句粗话,是五、六十年代四川民间流行的歇后语,意思是“不要脸,绷积极。”专门骂那些赶政治潮头,不顾廉耻,拍马屁、浮上水的无耻小人。

  童无逸劝他说:“别激动,身体要紧!”扶着他慢慢走到前排坐下。

  吴卫东宣布纪念会正式开始:“全体肃立,为在兴盛县1964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献出年轻宝贵生命的十七位知哥知妹,默哀三分钟!”

  会场鸦雀无声。这些步入中年,已为人父、为人母的当年知青,低头默念着长眠山乡的朋友们,回忆起他们难以磨灭的音容笑貌。在大家悲伤的记忆之川里,第一个浮现眼前的是泡胀了像个水发馒头的刘妹,刘韵蓉。三分钟的默哀,十多年悲惨往事一齐涌上心来。寂静中有了沉重、急促的呼吸声。突然,一声压抑的抽泣从后边角落传来。这声抽泣引发了无数的啜泣声。默哀变成了哭悼。男人们也眼含热泪,心酸难忍。三分钟无限延长了。

  童无逸转头向发出第一声抽泣的方向望去,见徐艳秋在角落里哭得泪流满面。童无逸鼻子发酸,眼含热泪,不合时宜地想:“她是在为刘妹伤心,还是在为自己流泪?”

  等哭声渐渐平息,吴卫东拿着一叠信笺站起来说:“二十多年了,大家第一次回城重聚。应该高兴才是!”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笺,说:“这些远在外国、他乡,不能亲自赴会的知青朋友们,纷纷来信表示对纪念会的支持,表示对大家的思念,向大家问好!祝愿我们的纪念会圆满成功!祝愿知青朋友们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子女成材!”他喝了口水:“第一封,来自美国德克萨斯,是我们原红卫林场知青场长尤济宇写的。他1969年首批招工到泸州气矿当工人,经过二十年奋斗,现在以高级工程师、副厂长身份在美国访问,洽谈合作项目。这第二封信,来自璧县顺子区顺子中学,是我们有名的陶油嘴、陶宝林、笑话加工厂、‘五兵团’参谋长,陶启明的来信。他1985年通过自考,获得了西南师范学院数学系本科文凭。现在是顺子中学校长。当然,婆娘儿女的户口也解决了,成了个完整的城镇家庭,结束了当星期天农民的痛苦生涯!。 ”

  曾彦荷姗姗来迟,在走廊碰见上厕所的童无逸。他惊问:“才来?”

  她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你猜我到哪里去了?”

  “你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行踪诡秘,我一介凡夫哪能猜得到!”

  “下午跟你讲。”

  “下午邓阳英她们要我去紫霞宫跳舞。”

  “你去跳舞吧。我不讲了!”老九脸色一沉,径直向会场走去,和李问菊们坐在一起,小声谈笑起来。

  童无逸说下午要去紫霞宫,本意是要她马上讲。没想到她反而使气,不讲了!看她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她去的地方肯定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他想了又想,直到散会,照相、聚餐,都没想出来。趁餐厅人多嘈杂,他挤到彦荷身边陪笑说:“下午你去不去紫霞宫嘛?”

  “到时候再说。”彦荷不冷不热地回答,拉着李问菊、邓阳英、朱仕坤几个团起一桌,谈笑风生。

  果真是近水楼台,菜肴丰盛。

  吴卫东率先祝酒后,知青们互相敬酒,开怀畅饮。童无逸酒量不错,来者不拒。陈明瑞酒量有限,但今天高兴,逮着顺眼的就碰杯,也不说缘由。旁人不知就里,还以为他是海量,存心要灌醉别人,都躲他。只有童无逸清楚,他是为庆祝“七。一”出书,安心要灌醉自己。

  果然,当众人退席,只有杨忠贵、张信智、童无逸、陈